爱华网八十年代荒诞记忆之三
西毒马原：关于《牛鬼蛇神》五个疑问
3月24日，北京狂风大作，幸好没阴霾。
我忙活一天，大约下午5点的时候，才看微博，发现马原和《收获》杂志执行主编程永新,就马原发表在《收获》上的小说《牛鬼蛇神》进行过微博访谈，我没赶上。马原以大众流行的方式，在网络上现身，一改旧日贵族式先锋姿态，让人产生《牛鬼蛇神》是一篇现实主义作品的错觉，以为风格和眼下流行的读物相近。
其实，这又是马原的一个圈套。在没有阅读《牛鬼蛇神》之前，我以为马原脱胎换骨了，以为《牛鬼蛇神》是马原以荒诞的时代为背景的现实主义小说。我把《牛鬼蛇神》认真读完了，小说破碎的形式、神秘的宗教元素、魔幻色彩依旧。马原风格依旧，他没有向现实主义妥协，没有向市场投降，没有给商业化一个响亮的理由。《牛鬼蛇神》依然保持马原八十年代唯我独尊的霸气叙述模式。读者很难寻找到和马原对话的渠道，断裂式的叙述结构，不连贯的叙事模式，倒立的章节排列，读者只能孤零零地在马原的圈套里眩晕。
马原是我最尊敬的当代作家之一，作为稍微熟悉马原早期风格和先锋小说的读者，我有不少疑问，最大的疑问是，马原是不是把以前的中篇小说改写长篇小说了？
身份的认定：马原是不是先锋小说教父？
此次，《牛鬼蛇神》发表，引发关注。实际上，大众对马原期待的原因，是因为，更多的读者是在回忆中国小说的黄金时代。
已经是教授的马原在同济大学开设了“阅读大师”课程，马原说：“这门课成了我的招牌课程。当时有许多校外的成年人旁听，他们中有的是教师，有的是企管，多数是我先前的读者。也有人若干年前听过我的演讲。”
实际上，马原还有一个隐含的身份：他是不是中国先锋小说的教父？
对于中国八十年代中期兴起的先锋小说，我在分析张小波经典纯文学作品《法院》和《检察大员》时候，写过《重现八十年代黄金阅读》，已经大致回忆了一下，这里不再赘言。马原是中国小说阅读史上遥远的风景，他是先锋小说写作的一匹老马。此次发表长篇小说《牛鬼蛇神》之时，他已经沉寂了20年了。马原和他的作品一样，是中国文学的一个符号。
马原当初隐遁的时候，很高调，喊出“小说已死”论调；此次重出江湖的时候也很高调。不管马原隐遁还是重出，马原总是以贵族气息游荡在中国文坛，拒绝向现实主义妥协，拒绝大众文化的诱惑。
先锋小说又是纯文学的贵族，马原的小说，代表八十年代的巅峰，但并不代表当今。
马原小说是文学史永恒的经典。换句话说，马原小说研究，是关于中国小说学术领域的尖峰。一个中文系的博士生看到我提及《收获》上马原小说《牛鬼蛇神》中间有大段大段的哲学分析，小说写得越来越像德里达以及后现代，她很兴奋。实际上，在大学中文系里，研读马原的小说是必须的。马原作品不仅仅是八十年代先锋小说的巅峰，他的作品，已经成为当代文学史和小说史的重头戏。
马原在其带有小说创作理论性质的文章《小说》里说，小说变成了一种叫云里雾里的东西，玄深莫测，不知所以，一批创造了这种文字的人成了小说大师，被整个世界的小说家尊为大师。小说成了需要连篇累牍的注释的著述，需要开设专门学科由专家学者们组成班子研究讲授。马原成为了这样的大师。
八十年代，马原进行先锋小说写作不是最早，但马原的作品影响最大，至今不改其先锋小说的风格。“西毒”马原、“东邪”余华、“南帝”苏童、“北丐”洪峰、“中神通”格非，被称为当代作家“射雕五虎将”。但其他四人都没有马原的江湖地位。此前，中国并无小说教父一说，但马原在纯文学的影响力至今不衰。《牛鬼蛇神》一出，就在文学领域掀起轩然大波。我认为，他有资格成为先锋小说教父。
一个教父式的作家，沉寂了20年，此次推出《牛鬼蛇神》，怎能不引起关注？
苦难和哲学：马原开始尝试转身吗？
《牛鬼蛇神》没有连载完，没有读过全部内容，过早分析其风格，有失偏颇。但读完第2期《收获》上的《牛鬼蛇神》，大致可以发现其小说的特色。马原虽然风格依旧，但此次《牛鬼蛇神》和马原早期的小说相比，至少有两个很重要的变化：
第一，苦难叙述的成分加重；
现实主义作品，不是马原擅长的。马原早期写过现实主义的作品，比如《旧死》、《零公里处》等等。尤其是《旧死》，用复调式写作技巧，讲述了一个叫海云男人离奇死亡事件。在这篇小说里，马原自称：“我是认真地做一次现实主义实践”。小说张扬了人性的荒诞，但没有关于苦难的深层次描写。其影响力远不如神秘、魔幻作品《冈底斯的诱惑》、《虚构》。马原打现实主义的牌，不会显得那么游刃有余。
与马原早期作品相比，马原虽然没有回归现实主义，但苦难叙述的成分急剧加重。《牛鬼蛇神》中的李德胜和妻子阿翠，很像余华《活着》中的福贵和阿珍。讲述中国普通老百姓承受苦难的方式。马原讲述阿翠产前大出血，最后生出来一个怪胎，李德胜欲哭无泪，眼睛流血。小说里阿翠对痛不欲生的李德胜说：“你别吓我啊，你别吓我啊！你的眼里在滴血呀。你难过就哭出来，哭出来吧，哭出来就好了。你不让眼泪流出来，你把眼泪憋回去，可你把血憋出来了。你哭吧，你哭，一定要哭出来，哭出来啊”……我承认，我看到马原小说中这段话，眼泪在眼圈里打转。这是马原小说中第一次出现如此动人的苦情戏的煽情策略。
第二，就是中间大段大段的哲学分析；
马原风格的小说，神秘、莫测、虚幻，读者总是被马原带入某种难以诉清的幻觉中，在马原文字的迷宫中难以寻觅小说的主旨。玄奥和难解是马原的风格，但马原早期的小说中，没有展开哲学问题的探讨，《牛鬼蛇神》不同，不但每一章都出现哲学问题的探讨和分析，而且是大段大段的。马原在微博里说，如果对思辨解析没兴趣就跳过每一章的0节不读。0节基本上都是探讨哲学问题。对于一个熟悉马原风格的读者来说，为什么要跳过0节？西方哲学，对我来说，相对熟悉一点。马原的哲学问题，已经进入了西方哲学一直以来追问的模式。马原问：“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往哪里去”。这些哲学问题，基本上是西方哲学思考的终极话题。第0卷第一章第0节《人的问题》：为什么两个人聊天的时候会说到别人，这个也很复杂。这个他就是第三者，一个不在场的状态的他者。这种思考，很像德里达式的后现代哲学。尤其是解构《圣经》中先有神还是先有水，基本接近德里达的戏谑口味。
马原小说的两个很重要的变化，是不是说明，进入花甲之年的马原尝试转身吗？
马原的风格：网络熏陶的读者能否接受？
《牛鬼蛇神》形式、结构、语言还是马原风格。第2期《收获》上的《牛鬼蛇神》一共三卷16章，64节，形式很怪异，大有西毒欧阳锋的风范，倒排章节。章节先是第三章，然后第二章、第一章、第0章。我阅读有限，知识狭隘，这是我第一次读到如此怪异的章节排 列。
这是马原笑傲江湖的独门武器。《牛鬼蛇神》基本沿袭了马原八十年代先锋小说的写作风格，比如《冈底斯的诱惑》，一共是16章，但每一章之间并没有联系，小说讲了三个似乎没有联系的神秘莫测的故事，读者一下进入了马原文字的虚空中，难以揣测含义。
《牛鬼蛇神》没有时间发展的顺序，也没有故事逻辑的线索，章节之间并没有什么明显的联系。马原说过，他的方法就是偶尔逻辑局部逻辑大势不逻辑，没有一句话不明白，整体表现了什么就说不出来了。我相对熟悉马原早期的风格，基本上能接受这种结构。
马原在《小说》中说过，作家写出的部分只是浮在海面的冰山露出水面的部分，是全部质量的八分之一。
我想，这就是马原的魅力。那八分之七，要看读者的悟性和耐心了，有多少阅读量，就能理解多少；有多少专业知识，就能领悟多少；有多少分析能力，就分析多少。
对马原作品的接受，不能光靠我们这些中老年读者，我最关心的是，那些习惯了网络阅读的读者，是否能接受马原这种风格，还要打个问号的。
马原在《牛鬼蛇神》说：“真理不是你的亲爹亲妈，逻辑不是你的亲生儿女，你何必为他们坚守呢。”可是，读者的惯性是世俗的，市场的选择是残酷的。
写《牛鬼蛇神》：马原还是政治冷漠的信徒吗？
马原表现的，还是带有宗教色彩的迷幻和神秘。程永新认为，人在宇宙中的位置、人与鬼神的关系是老马长久以来关注的问题。
小说中叙述李德胜神秘的梦境，梦到一个巨型的河蚌，在梦境的指引下，李德胜居然神奇治愈了小姨子的肚胀气。一个13岁少女死亡，李德胜看到亡灵复活，附在神婆的身上。这一切是难解的。魔幻色彩一直是马原独特的叙述风格。在很政治的话题里，叙述的是不怎么政治的神秘。
《牛鬼蛇神》里引用一句话，说庞德和博尔赫斯在政治上是低能儿。尽管《牛鬼蛇神》出现了苦难叙述，也出现了哲学分析，但是，马原还是沿袭以往的叙述的内涵，偏离政治。马原以往很少有表现重大政治主题的作品，《牛鬼蛇神》在标题里，似乎是暗示重大政治事件的，但是，马原没有在苦难叙述和哲学分析里，反思特殊时代的图景。换句话说，马原还是政治冷漠的作家。
马原写了貌似很政治的《牛鬼蛇神》，难道他就不是政治冷漠的信徒吗？
（说明一下，政治冷漠是中性词。我也是。韦伯在《新教伦理和资本主义精神》分析过，政治冷漠是资本主义精神的一个起源。）
新瓶装旧酒：是中篇改写长篇吗？
《牛鬼蛇神》带有自传体性质，讲述了大元和李德胜四十多年的友谊。大元是马原小说中自己的代称，最少我在马原以前的小说《零公里处》和《大元和他的寓言》里看到大元这个人。《牛鬼蛇神》还出现了陆高、姚亮这两个以前在马原小说反复出现的人物。这都可以理解。
最让我困惑的，就是《牛鬼蛇神》整篇整篇引用他自己以往的小说，但没有标注出来，放入《牛鬼蛇神》中，和整个小说看起来似乎并无必然的逻辑关系。读起来不但支离破碎，而且难以理解，这种先锋式的癫狂写作是马原惯用方式。如果不熟悉马原早期的小说，根本无法判断哪些是马原新写的，哪些是以往的作品。
《牛鬼蛇神》卷1第三章，引用了马原代表作《冈底斯的诱惑》，《冈底斯的诱惑》一共16章，其中1、2、3、4、5、6、7、9八章的内容全部引用到小说里。一共12000多字。但最神秘的叙述，即顿珠传唱格萨尔王，没有引用。引用部分几乎没改动，改动的也是段落分行，以及细微改写。如《冈底斯的诱惑》原话是：故事就发生在驻脚的牧村；《牛鬼蛇神》改成：故事就发生在驻脚的牧人村落。《冈底斯的诱惑》的人名叫穷布，在《牛鬼蛇神》改成琼布。
最奇特的是，马原以前的小说《零公里处》，章节被拆散，近30000字全部用到了《牛鬼蛇神》中，有很多连小标题都一模一样。《零公里处》讲13岁大元独自一人来北京，参加毛主席接见，并讲述了自己的初恋。
那么，《牛鬼蛇神》是不是在《零公里处》和《冈底斯的诱惑》两部毫无关联的中篇小说基础上改写成长篇小说的？我没有读过马原所有作品，但读过大部分，《牛鬼蛇神》还有没有马原以前其他篇目小说，我难以应证了。
马原在微博里说，《牛鬼蛇神》的主旨是人神鬼三者，其中关乎神的部分最大，我于是将我一生中所有有关神、神迹、神奇的经验集中到这一部小说当中，所以有了些许借用。
我难以分析这种奇特现象，在没有更好的解释之前，马原的这个解释是最权威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