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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到田奥的恩准,武娟给马小良打了个电话,汇报她晚上不回来了。噼噼啪啪在电话里说了十来分钟,又是解释,又是发脾气,又是给好话。等终于挂了电话武娟松了口气,演独角戏太累了,电话根本没接通,她拨了马小良的号码,立刻就挂掉了,这场戏却必须演给田奥看,一来要让田奥相信孩子确实是马小良的,另一方面,也不能太让田奥占上风,他想干什么就必须干,简直没天理了。
田奥却没有任何反应。从侧面看,田奥的眉头皱得紧紧的,尽管眼角眉梢还是有那么一点点满不在乎的劲儿,却像秋后的蚂蚱,被季节压抑住,细细的纹路和脉络跳动着,形成不了气候。他这幅样子,武娟也不敢跟他说话了,从挡风玻璃看出去,那里只有北京寻常的马路,可从田奥的脸色来看,如临大敌,好像马路两边都是看不见的军队。
田奥在思索着什么。武娟犹豫了一会儿,决定不用理会他,她连自己都帮不了,还怎么帮他呢?不如休养生息,养好了精神才能对付田奥不知什么时候又冒出的妖蛾子。这么一想,困意立刻上涌,武娟打了个哈欠,将座椅靠背往后放放准备踏踏实实睡上一觉。还没容她闭上眼睛,田奥拍了她一下,“别睡。”田奥说。
武娟看了田奥一眼,吸取前面的教训,说到,“好的,知道了。”
武娟这么说,田奥倒是一愣。
武娟将身体靠到玻璃窗上,望着外面的街景,地铁口涌出黑压压的一片脑袋,有人停下来买根热玉米,烤山芋,有人头也不回地继续赶往下一个地点,他们的脸上大多没什么表情,就好像自己和这座城市都不存在。
武娟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一切,田奥倒有些不安了,他瞥了武娟一眼,哼了一声。
“那么深沉干嘛?“田奥说。
“我就不能偶尔思考一下嘛?”武娟说。
“诶,“田奥笑了笑,”不许提问。”
两人回到田奥在望京的公寓,已经接近十点,开幕式上乱七八糟吃的一堆东西早不知道消化去了哪儿,武娟看看冰箱里实在没什么可吃的,只有一盒绿青源鸡蛋,只好把鸡蛋白水煮了,两人沾着酱油一人吃了三个。
田奥一边吃一边在电脑上忙和着,武娟就坐在他写字台对面看着他。这还是武娟第一次看见田奥工作,她饶有兴味地将他习惯性皱起的眉头,狠狠向下撇着的眼角和抿得严严实实的嘴角一一记在眼里。
中间田奥只抬起头一次,问她:”干嘛?“
“没事,”武娟说,“鸡蛋好吃吗?”
“什么鸡蛋?“田奥说,”哦,还不错。“
过了一会儿,武娟忍不住又说:”你说怎么会把手表当成鸡蛋煮呢?两个差别也太大了。“
“什么手表?”田奥问,“看手机不就得了。”
“手表没电了,你有充电器吗?“
“有,在沙发旁边柜子里,还有个万用接头。”
武娟呵呵呵呵笑起来。
田奥总算松了口气,抬起头对武娟说:”别笑,保证你的手机随时有电,这很重要,知道吗?“
“好的,知道了。”武娟严肃地说。
“现在给你个任务,“田奥说,”你去把网上所有能搜到的夏至刚的资料都搜集起来,分类后给我,这个应该是你的专业,还有一个你得花点功夫,把夏氏公司的资料也分类收齐,尤其要把总公司和子公司,各子公司之间的业务往来收集好。“
“这又是为什么?”武娟说,说完瞥了田奥一眼补充到,“这不是问句,这是……我的意思是曹凤枝难道不知道全部情况吗?”
武娟说完恨不得仰天长叹,她这时候也发现自己好像真的有点问题,为什么她说话一出口就几乎都是问句,那不用问句到底怎么说话。
田奥这次倒没跟她计较,只是简单地说:“没那么简单。”
田奥自己用的是一台大大的苹果电脑,发给武娟一个比Ipad大不了多少的东芝电脑,武娟只好将身子凑着往前,田奥却说:“孕妇别用大电脑,这个小本没什么辐射。”
武娟愣了愣,打开白色的东芝小本,“你好像对孕妇还挺熟悉?”
“嘿,“田奥笑起来,”说了你不信,以前我还伺候过孕妇月子呢,当然也不是那么全面,这些基础的事还算知道。”
”你客户?“武娟想了想。
“一部分。”田奥也想了想,恢复了严肃,关闭了话题。
夏氏企业一共分三大块主营业务,分别是零售业,制造业,和贸易。零售业包括25个大型百货公司,10个参股超大型超市,制造业包括40间玩具工厂,也生产羽绒制品,引起武娟注意的是他们的贸易业。这一块业务几乎没有任何实体,做的是进出口贸易产品的安全和保险。货品从离开工厂起就进入夏氏的责权范围,到出关,航运,入关,直到对方签入,算是夏氏完成了一次工作。在这个过程中出现的任何差额,损失,都由夏氏的金融公司负责担保,由担保公司再与保险公司对接。引起武娟注意之处在于,她想要差具体与夏氏合作的保险公司,和夏氏近几年的理赔率,网上的信息却像断了翅膀的鸽子似的,消失在大气层里,从此无踪无影。
武娟停下手里的活对着电脑发愣,田奥抬头问她,“怎么了?”
“没什么,“武娟说,”你打算什么时候睡?“
“还要过一会儿。”
“可是我困了。“武娟说,”我马上就要睡着了。“
“那你睡吧,”田奥说,“就在沙发上睡。”
武娟瞧田奥说得不像开玩笑,洗了澡,套了田奥一件灰蓝色浴袍,躺在沙发上,头枕着沙发扶手,身上盖着一条蓝白相间的毯子。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田奥还像个大男孩,穿着一件胸口印着“5”字的大T恤,一条不知去哪儿玩时买的沙滩裤,橘黄色和鲜绿色,椰子树上长着白云一朵朵,两只脚伸得老长,脚后跟着地,不时还用左腿蹭蹭右腿,或者右脚蹭蹭左脚。
武娟将一只胳膊枕到脑袋底下,又抽了条小毛巾压在右脸下面,侧身看着橘色落地灯下田奥的脸将阴影投影在墙壁上,看了一会儿,武娟告诉自己不要多想,闭上眼睛火速地沉入了梦乡。
半夜武娟醒来,想要去上厕所,一脚踩下去,尖叫一声差点摔倒。田奥却只是翻了个身,哼都没哼,眼皮都没抬。武娟从洗手间出来,就着月光盯着田奥的脸瞧了半天,那一刹那她很想把毯子抱下来,在田奥身边躺下,抱着他好好睡一觉,想了想却还是乖乖地上了沙发,睁着眼睛发了半天呆,脑袋里一片空白,睡虫并没有容她发呆太久,就像脑袋的中枢神经被蚊子叮了一口似地,武娟感到自己“嘤咛”一声陷入梦乡。
等到武娟再睁开眼睛,早上的阳光已经将她眼皮刺透。冬日的阳光特有的稀薄和白亮,田奥已经站在落地窗边,一边刷牙,一边对着窗外思索着什么。
“我才发现你这间屋子没有窗帘的,“武娟说,”从这头到那头。”武娟比划着。
“睡得比人早,起的比人迟,”田奥含着一口牙膏沫子含含糊糊地说,心情倒好像不错。
“你最近怎么老是皱着眉头?”武娟说,说完换了一个口吻,”你最近老是皱着眉头。“
“快起来吃饭吧,早饭我都做好了。”
“不可能,“武娟说,”你冰箱里什么都没有了。“
“你不起来看看怎么知道有没有?”
武娟将信将疑地爬起来,料理台上摆着两杯果汁,一杯咖啡,中间的一个盘子上放着四块烙好的葱花饼,旁边一个小铸铁锅里大半锅白粥。
武娟伸手撕了葱花饼的一块边角,小心翼翼地放到嘴里嚼了嚼,等田奥走到身边,武娟刚好把那一小块吞进肚子里,舔着手指。
“怎么样?“田奥问。
武娟没说话。
“说话啊。”
“你买的。“
田奥笑着把武娟拉到料理台的另一边,拉开一只柜子,武娟看到组合柜子的两只塑料桶里一只装着面粉,一只装着大米。
“确实好吃,“武娟说。
“真的?”
“嗯。“
田奥端起铸铁锅倒进料理台的食物搅拌机,又把葱花饼也倒了进去,没容武娟反应,田奥按下按钮,食物经过一阵搅拌全进了垃圾回收袋。武娟目瞪口呆地望着田奥。
“把橙汁喝了我们去吃早餐。”田奥说。
这次武娟什么也没问。
路上田奥对武娟说,我已经决定离开过去想过的那种生活,要开始打仗了,我们现在也要装四装六,进入另外一种状态,跟油条大饼粥面咸鸭蛋说拜拜,明白吗?
这有什么不明白的,过了一会儿武娟答到,就是不要舒服可心的小日子了呗。
田奥倒是一愣。
你忘了,武娟有点儿优越感地说,很久之前我就跟你说过,你要的不是这些,那就是我为什么不跟你在一起的原因。
田奥有一会儿好像在努力地回忆着,接着他放弃了这种搜索,将车开上三环,请把两件事分开,起码后面那件事你说得不对,我们没在一起不是因为你不愿意,是我没看上你。田奥歪了歪脑袋,似乎为这个答案感到得意,他打开收音机调到一个俄语台,想想看武娟,假设我们现在是在俄罗斯的冬天,假如这是雪橇,那是什么感觉?
田奥看上去并不需要答案,电台里很快唱起一首俄罗斯民歌,旋律战胜语言,这时候武娟也多少有点相信她确实是在俄罗斯的茫茫雪原。至少她已经跟着这个开车的人一起失去了方向,放弃了以葱花饼和米粥为代表的已知,奔向那座高高地竖立在长安街上的自助早餐代表的位置。
一切都需要仪式,早餐就是仪式,田奥这么说,那就这样吧。武娟暗想,幸亏我对自己的人生从来没有什么非要如此的计划,不然此刻一定抓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