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蒋星煜
一
贞观是唐太宗李世民的年号,从元年(627)到二十三年(649),李世民逝世,告一结束。贞观年间由于李世民的励精图治,政治、经济、军事、文化等各方面都有较快的发展,人口也随之有了显著的增长,成为中国在长达两千年的封建社会这一历史时期中最为辉煌、繁荣的年代,被史学家称之为“贞观之治”,贞观时期重大事件的历程以及有关的诏令、奏疏等文件被吴兢编成专书,名《贞观政要》,成为后世帝皇将相必读之经典。
贞观之治的缔造者是唐太宗李世民,他是主角,起了决定作用,当然,李世民作为皇帝,他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但是治理这样一个庞大的帝国,单凭他个人绝对不行,还得有一大批文臣武将,为他出谋献策,为他运筹帷幄,为他案牍劳形,为他奔走驱驰,方能奏效。这一大批文臣武将之中,最为突出的则是魏征(580-643)。
魏征此人的经历却十分复杂,因父母较早亡故,青年时代贫苦异常,他苦读经史,却正遇上隋炀帝荒淫无道,天下大乱,他要想走学而优则仕的正轨却此路不通,激愤之余,戴上黄冠,做了道士。对他来说,也有收获,这一时期,他又涉猎有关道家的学说、经典、艺术,更充实了他的学术造诣。心怀壮志的魏征不可能安心于道观终老,当群雄纷起时,他前往武阳郡丞元宝藏处进行游说,与元宝藏一起投奔了占领河南瓦岗寨的李密。不久,他又说服元宝藏降了另一支武装的首领李渊。形势在急遽变化,魏征在战乱中被窦建德所俘,窦建德很重视魏征,任用他为起居舍人。窦建德与李渊决战于虎牢关,窦建德阵亡,魏征仍旧回到了李渊身边,李渊不咎既往,任他为太子洗马。
李渊为唐开国之皇帝,太子为建成,魏征理所当然地效忠于建成,他发现世民的才干、见识非同一般,将来肯定要成为建成的对立面,要求建成先下手为强,对世民采取果断措施。建成缺乏远见,也遇事寡断,听之任之,于是世民的势力很快壮大,在群臣中的威望则超越了太子建成。于是,世民发动了玄武门之变,而登上了皇位。李世民早就对魏征密切注意,政变成功,对魏征在建成身边的所作所为进行了严格的追究,魏征坦然承认所追究的“罪责”,并且坦言如果建成接受他的计谋,则断然不可能出现如今这种局面。事态的发展富于戏剧性,经过这一次“拷问”,魏征未被处死,也没有作囚禁、流放等惩罚,而是成了李世民统治之下————言听计从的最主要的智囊。一直到魏征病逝,这一情况始终没有变化。他们君臣之间的合作之所以能做到这一步,李世民胸怀宽广,有知人之明,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是主要因素,对魏征来说,玄武门之变以后,他忠心辅助李世民当然毫无问题,但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进谏,最后十之八九都能被李世民采纳,他的进谏的方式方法,所论述的古代政治得失,所运用的语言、逻辑推理等等,无不具有明显的特点。兹述其荦荦大者。
二
贞观之初,魏征进谏之事例主要取自隋代之亡、唐代之兴,都是魏征、李世民二人亲身所见所闻,对之都有切身感受也。
贞观二年(628),李世民问魏征“何谓明君暗君?”魏征先从理论上加以区别,答称:“君所以明者,兼听也;其所以暗者,偏信也。”具体的事例谈到了唐尧的“辟四门,明四日,达四聪”。所以“‘共、鲧’之徒,不能塞也”。也谈了侯景之乱,使梁朝草草结束。着重指出隋炀帝的偏信虞世基,所以许多城池易主,他居然一无所知。如果能多听听其他官员、将领的话,那么,就不可能受虞世基的蒙骗而失天下。所以魏征认为隋炀帝不是明君而是暗君,要求李世民引以为戒。
贞观四年(630),李世民又一次谈话,涉及了帝王与老百姓之间的矛盾问题。李世民知道“崇饰宫宇,游赏池台,帝王之所欲,百姓之所不欲。帝王所欲者放逸,百姓所不欲者劳弊”。魏征觉得切中了要害,就接着说:“隋炀帝志在无厌,惟好奢侈,所司每有供奉营造,小不称意,则有峻罚严刑。上之所好,下必有甚,竟为无限,遂至灭亡。”
正因为魏征经常谈论隋炀帝的荒淫失政,李世民也有了感悟,所以贞观十三年(639)居然主动与群臣议论应接受前朝的历史教训,他说:“隋炀帝承文帝余业,海内殷阜,若能常处关中,岂有倾败,遂不顾百姓,行幸无期,径往江都,不纳董纯、崔象等谏诤,身戮国灭”。魏征等群臣听了自然都很赞同。
魏征主编的史书有多部,他倾注心血最多则是《隋书》,原因何在呢?《全唐文》的魏征《第三疏》说得很清楚:“臣愿当今之动静,必思隋氏以为殷鉴,则存亡治乱可得而知”。对隋文帝杨坚,肯定了他的完成了统一大业,实现了一定程度老百姓安居乐业的局面,也指出了此人不学无术,缺乏宽容而刻薄寡仁。对隋炀帝杨广,则指责他一切以能否满足个人贪欲为标准而胡作非为。《循吏列传·序》说“其或善于侵渔,强于剥削,绝亿兆之命,遂一人之求者,谓之奉公,即时升擢。甚或顾名节,存纲纪,抑夺欀之心,以从百姓之欲者,则谓之附下,施及诛夷”。这些话,其实对李世民来说也是谏诤之言也。好在是修《隋书》,这样说,李世民不会产生反感。
以后,魏征进谏时对问题的提法有了变化,那就是大力歌颂李世民在贞观之初的种种表现,希望李世民能够有所反思。贞观十三年(639)的上疏,即所谓《十三渐不克终疏》是其代表。举贞观之初时“无为无欲。清静之化,远被遐荒。考之于今,其风渐坠……”。“贞观之始,视人如伤。恤其勤劳,爱民犹子”。而“顷年以来,意在奢纵,忽忘卑俭,轻用人力”。又如说李世民“贞观之初,损己以利物。至于今日,纵欲以劳人。卑俭之迹岁改”。就这样列举了李世民在贞观之初十个方面的良好表现,而到了贞观十三年,都不再存在了。果然,这些话说到了李世民心里,他采纳了,并且嘉奖了魏征。《十三渐不克终疏》是一次总结性的进谏,另有一进谏也带有总结性,魏征直言李世民对于臣僚的进谏,一开始是“求谏”,随后则是“纳谏”而已,政权巩固以后,往往“拒谏”,最后不仅不求不纳,并且加罪于进谏者,变成了“罪谏”。李世民颇为震动,有所改正。
但魏征还有极个别的奏疏逻辑推理并不很雄辩,甚至难以自圆其说,例如他把清官分成良臣与忠臣两种类型,认为臣僚进谏,君王采纳,两全其美,则臣为良臣,君为英明之主。臣僚进谏,君王不能接受,而且将进谏臣僚杀害,则臣为忠臣,君为昏庸或残暴之主。魏征自认为是一名良臣。此说虽是首创,却难以成立,因为“忠良”二字往往连用,如此区分过分勉强。他经常进谏,有时还非常激烈,担心也许李世民忽然缺乏耐心而动怒,所以说这番话给李世民听。多少有点玩文字游戏。当然,魏征深知“伴君如伴虎”的道理,出之于自我保护的心理,故意这样立论,也是可以理解的。
三
虽然魏征的经历相当复杂,在为李世民效忠之前,曾分别在李密与窦建德麾下,投奔李渊之后,又曾一度离开,李渊第二次接纳他,并信用之,已经是魏征的莫大幸运了。更何况魏征官任太子洗马成了太子建成的心腹,仍旧是李世民的敌人也。所以在“贞观之治”这一时期,李世民与魏征之间的密切合作,确是封建时代绝无仅一的一个范例。
魏征的进谏的确是在十分不利于自己的情况下进行的,是冒着高风险进行的,根据现存的文献史料来看,李世民对魏征这些进谏的奏疏所作的批答,如“若不遇公,何由得闻此语?”“省前后讽谕,皆切主之意,固所望于卿也”、“自得公疏,反复研寻,深觉词强理直,遂列为屏障,朝夕瞻仰,又录付史司,冀千载之下识君臣之义”等等,也都流露了真情,现在读起来,使人颇为感动。
然而,这一切仅仅是一个方面,是当时公诸于世的文件。另一方面,事情并没有这样简单。作为皇帝,尤其国富民强时的皇帝,即使本来比较俭朴、比较谨慎,此时此刻,也难免踌躇满志,难免进入“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不可一世的精神状态。对于进谏,对于逆耳之言,总觉得冒犯了自己的尊严。李世民比历代皇帝要清醒得多,但是他的一些好大喜功、寻欢作乐的打算固然劳民伤财,所有臣僚都不反对,偏偏魏征要进谏,大泼冷水,则使他十分扫兴。考虑到魏征确为大唐的长治久安着想,就忍受了。而魏征一而再、再而三地进谏,有时李世民在朝堂之上没有发作,一到后宫,自然而然要流露真情。有一次,他不胜愤恨地对长孙皇后说:“我总有一天要把魏征这老头子杀掉心里才舒坦”。长孙皇后与李世民共甘同苦多年,既秉性贤淑,更识达大体。她向李世民问明情况之后,没有随声附和,而是重整衣冠,欢快地向李世民隆重祝贺,祝贺朝堂中有魏征这样的不顾自己生死得失的忠良而慷慨进谏,乃是大唐天下之大幸,正应该庆贺,并且对魏征嘉奖。于是,李世民终于没有下手杀害魏征。
尤其稍早些时,长孙皇后亲自过问了选聘郑仁基之女进宫之事,她觉得此女“容色绝姝,当时莫大”,决定聘为充华,以备嫔御,诏书已经发出了。魏征得知此女已许嫁陆氏,于是进谏:“顾嫔御,则欲民有室家之欢。此人之常道也。今郑氏之女,久已许人,陛下取之不疑,无所顾问,播之四海,岂为民父母之道乎?”李世民决定此事不再进行。事情已经弄得沸沸扬扬,房玄龄等平素以干练公正称著,此时站到了魏征的对立面,认为郑女许配陆爽家未成事实,进宫仍应照办。陆爽上表解释,谓其父陆康健在时与郑家甚友好,经常往来,但并未有婚嫁之约。李世民弄得稀里糊涂,再找魏征询问。魏征说郑家原是隋代旧臣,他们深恐将郑女娶进,将来要引起麻烦,心中恐惧,故意这样说的,李世民这才恍然大悟。没有铸成大错。但此事原为长孙皇后操办,经魏征劝阻遂中止。长孙皇后丝毫没有因此怀恨魏征,应说她的心怀也是很宽广的。
魏征的历次进谏都有显著的效果,主要关键在李世民本人,长孙皇后也功不可没,她在关键时刻都起了保护魏征的作用。历代历朝后妃都不能望其项背。
再说,李世民那时身边也没有像高力士、吐突承璀那样权势遮天的太监,假使有,事情就难办多了。
四
因为生活极不安定,被李世民重用之后,又过分操劳,魏征到了六十岁已衰老不堪,他还是忠心耿耿,为朝政而呕心沥血,当然就难以久远了。
病危卧床之际,魏征还在草拟上李世民的遗表,希望李世民:“若爱而知其恶,憎而知其善,去邪勿疑,任贤勿二”。说得很恳切,而且颇为辩证。
魏征的死,李世民深为痛悼,对群臣说:“夫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今魏征殁,吾失一镜矣!”应该说对魏征的评价极高,当然也很确切。
但此时身边少了魏征,则又增添了一分从来没有的轻松、愉悦,他要进一步扩张领土的念头可以进行具体实现了,为后宫遴选更多的美女,服用可以长生不老的“灵丹妙药”等等,再也没有任何臣僚出来阻拦了。这种轻松、愉悦使李世民感到这样才是一个威望无比的“天子”。往这方面想,自然又觉得魏征并不是什么“可以明得失”的镜子,而是绊脚石,罪不可赦。再说,魏征既死,那些平时无所作为的或以迎逢阿谀皇帝取利禄的官员以为时机已到,乘机在李世民面前说了不少魏征的坏话,对李世民起了火上加油的作用。
本来,魏征的墓定位于唐太宗李世民的昭陵之旁,原是李世民亲自规划的,这是对功臣的莫大礼遇。碑文也是李世民亲自撰写的。由于李世民的态度发生了剧烈的变化,墓碑被推倒,碑文被完全磨平,成了无字碑。而且原来将一位公主许配了魏征的儿子魏叔玉,尚未完婚而已。李世民居然把既定的婚事也退了。
后来,李世民要东征高丽,文臣武将之中,不赞同的也有,都是稍稍表示一下而已,再没有人像魏征这样坚决劝阻的了。东征大军却遭遇了高丽的英勇抵抗而退了回来,人力物力,蒙承了巨大的损失。李世民才又猛然醒悟:如果魏征尚在,决不会让我发动这场战争啊!
于是,昭陵的魏征墓重新修复,碑也被重新树立了起来。但碑文并未再一次镌刻,仍旧是无字碑。
由此可见,魏征的进谏不仅是封建社会中绝无仅有的事例,而且就在当时也充满了惊涛骇浪。反反复复,变过来变过去,有好几次。其复杂性决不是我们今天所能想象于万一。
五
李世民与魏征缔造了“贞观之治”,对后人来说,当然是一面可以“知兴替”、“知得失”的镜子,十分值得借鉴。而魏征在进谏时所用的语言、所作的推断、所发挥的理论都成了中国人文精神的优秀遗产。宋、元、明、清以来,有抱负的政治家,无论处于任何地位,都奉为圭臬而予以继承,并发扬光大。
尤其是“兼听则明,偏听则暗”、“水能载舟、水能覆舟”以及关于“草创”、“守成”之难易等等,历代有所为的帝王、君臣均作为经典而认真记取,并反复研讨,咸均能适用而得到显著的成效。
魏征进谏的奏疏,也被编成《魏郑公谏录》而传世,《贞观政要》《旧唐书》《新唐书》均有转引。据说,宋仁宗朝的包拯主要是受了魏征的影响,所以也经常向宋仁宗赵祯进谏。其他名臣进谏也都直接或间接受了魏征的影响。魏征进谏的文风朴质,说理透彻,层次分明,也都是富于力量的好文章,这又深深影响了宋代陆贽等人的文风,影响可谓远深之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