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马精武，作为１９５６年北京电影学院招收的第一批学生，及至成为表演教授，四十余年与这座学校息息相关，育人无数，被学生尊为“马老爹”。教学之余，却也从未间断影视实践，塑造了《艳阳天》里的马老四、《天下第一楼》的小辫刘等生动鲜明的人物形象。经历过人生无数的困苦与险阻，回首往事，马背上长大的马精武，笑言“我这辈子很走运”。
６７岁的马精武，留一头花白长发，步态轻盛，怡然自得的神态，像身怀绝技云游四方的老剑侠，这性格和特质，也许来自于他的父亲，一位携妻带子云游新疆的外科大夫。
一，马背上动荡而快乐的童年
马精武出生于乌鲁木齐，父亲是有名的外科大夫，在当地开有一家医院，家境颇富。父亲为人侠义，结交天下，每日里迎来送往门庭热闹，却不料因此招来当地官员的忌恨，以谋反嫌疑要辑拿父亲。父亲在朋友的帮助下，携着家眷一路向北逃难，开始了长达七年的流浪生涯。
随着家人离开乌鲁木齐时，马精武才四岁，尚不知人间愁苦，还以为是去远游，嘻笑着坐在母亲怀里一路北上。走到新疆最北端的阿尔泰，父亲狂跳的心才踏实下来，决定暂且在此定居。
阿尔泰是座美丽的小城，围落于大片牧区之中，四下里多为牧民。父亲在当地维吾尔族聚集区买了套房子，仍旧以行医为生。马精武很快到了上学的年龄，骑匹小白马，穿过大片的松树林，踏过辽阔的大草原，走很远的路，看无数的风景，才能到达位于汉族居住区的小学校。
路上风景四时不同，一到春天，简直如同花的海洋，漫天遍野的山花，姹紫嫣红盛开到天边，连天空也被那绚烂的颜色，烧成了嫁娘粉红的婚纱，低垂着一脸娇羞。而每到秋天，便成了孩子们的天堂，马精武常常和姐姐在树林里流连忘返，采摘黑加仑等各种野果子吃。那时，小河里的鱼，也肥过大人的手掌了，当地的哈萨克族和维吾尔族都不吃鱼，小河里满是散在四处自由游戈的鱼儿，只需拿只小竹筐，由姐姐从河边递过来，马精武在底下接着，用脚把筐子往河里一踹，一捞就把鱼捞上了。冬天的阿尔泰，冰天雪地，马儿寸步难行，上学只好坐狗拉的爬梨，马精武就有这样的三条狗，每天由狗儿们拉着去上学，一路上狗脖下的呤当响个不停，跑的不比马慢。到了学校，孩子们坐在一堆儿念书，不远处一群狗因为受小主人冷落，不甘心得吠个不停。
那样的日子，自由得像风，快乐得像枝头上蹦跳的鸟儿，然而不久，父亲像是嗅到了什么不安全的气味，担心自己在阿尔泰的消息已经传到乌鲁木齐，便又焦虑得准备北上了。这一次，他们来到了远在天边的伊梨，但即使这样，父亲一颗心仍是放不下，伊梨住了三年，待到１９４５年搞日战争胜利，便下决心携妻带子回东北老家，谁想走到兰州，解放战争打响，战事纷乱，哪里还走得动半步，只好在兰州暂住下来。
从乌鲁木齐到伊梨，马精武一直接受的是新疆的异族风情，是骑在马背上驰过大草原的狂野与奔放，而到了兰州，面对截然不同的两种文化，马精武深深为中原腹地优久而浓郁的传统文化所吸引。学校里不许用铅笔、钢笔，一律用毛笔，包括做数学题都必须用毛笔一笔一划写出计算结果。毛笔的用法又极为讲究，坐姿，拿笔的方法，都有极严格的要求，丝毫不能乱了章法。马精武对此感到万分的新奇，甩掉在新疆拿惯了的铅笔，拿着毛笔摇晃写下第一个字时，激动得不能自已。
令他激动的，不只是毛笔，还有每年的社火，跑旱船的美妇、耍龙舟的汉子、采高跷的小男孩。印象中令人不能忘记的，还有一种叫不上名字的舞蹈，大冬天里，身强力壮的小伙子们只穿件红肚兜，转着火炉子舞蹈，火炉里有烧得通红的铁和铅的小球，把红红的小球儿高高挑起腾到半空里，落下来掉在小伙子赤裸的肌肤上，当皮肉被烫得滋滋作响时，小伙子们激烈得跳舞，蹦跃，那是一种怎样的舞蹈啊，如此彪汉，如此原始，发自本能，演绎着舞蹈最初的起源。
几千年生存不息的中原文化，令马精武大开眼戒，在童年的记忆中刻下浓重的一笔，以至后来他考进北京电影学院时，老师们评价他是“班里最具男子气概的男生”。狂野阳钢的性格，固然与早年随父漂泊，生活动荡有关，而兰州骁勇激昂的浑厚民风，何尝不是幼年马精武吸取营养的乐土，兰州学会的毛笔字画，直到现在，都是他闲来怡情养性的功课，在写写画画中回味儿时的乐趣
１９４８年解放前夕，父亲带领全家从兰州回到乌鲁木齐，一家人终于在建国的礼炮声中定居下来，直到马精武高中毕业。
二，只身千里迢迢赴上海考试的少年
高中毕业后，马精武本来想去学画画，无意中看到《人民日报》刊登的北京电影学院招生广告，便在老师和同学的劝说下，决心考电影学院，将来当电影演员。
考试本不是什么稀奇事，稀奇的是马精武几乎穿越大半个中国的考试之旅。按居住区域划分，马精武的考试地点应该在北京，可当年不知哪位粗心的办事员，竟在他的考试通知书上盖了个“上海”，这一疏忽，便有了少年马精武千里走单骑，从乌鲁木齐远赴上海考试的传奇。
照现在算来，乘飞机从乌鲁木齐到上海只需三个半小时，然而在交通不发达的上世纪五十年代，这旅程对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而言，着实有些不同寻常。从老家到玉门１２个小时的汽车，再换火车坐到兰州，转道西安、郑州、南京，经百渡，不知换了多少次汽车、火车，眼望着一路上从北到南变幻不同的风景，马精武整整走了１９天，方才把脚踩在了上海的马路上。
幸而马精武走惯了路，生在广漠的新疆，上学本就艰难，不像口里的孩子，出门走两步就到了学校，他可是从小骑马上学，走远路走出来了一双千里脚，哪里会在乎这几千里路？
可当马精武赶到上海，找到指定的考试地点，却空无一人，仿佛根本没考试这回事。到处打听才知道，考官们此时还都在北京，要待半月之后才会到上海来。数着所剩无几的路费，心思灵活的马精武，很快找到了上海电影局，请求其与北京电影学院取得联系，而学院又请上海电影局帮忙，安置这个“通知错了的学生”。当天，马精武就被上海电影局安排到职工宿舍住下，安心无忧得等到了考试时间。
站在考官面前的马精武，一米七八的身高，俊朗帅气的外形，一脸遮挡不住的阳钢之气，加之新疆长大的人，天生的能歌善舞，一下子就把考官们征服了，马精武顺利通过了考试。
三，大学二年级就主演《风从东风来》的幸运学生
北京电影学院建校之初，请了四位苏联专家指导教学，马精武所在的班，幸运的由苏联专家亲自教课，令他真切直接得体会到苏联表演体系的真谛。
政治挂师的年代，学生们学习之外，仍要参与政治运动，一不小心便要大祸临头。马精武目睹同班同学许还山，因为给报社写了封信，一夜之间就成了右派，令他与其他同学一样，收敛了个性，噤若寒蝉小心冀冀起来。
小心躲避开惊心动魄的政治运动，大学时代的马精武是幸运的，１９５７年底，还是二年级学生时，他便与当时著名影星田方一起，主演了中苏第一部合拍电影《风从东方来》，戏中马精武演田方的青年时代。
电影《风从东方来》是中苏完全意义上的合作，人事和资金各出一半，拍摄场景一部份在苏联，一部分在中国。因为是第一部合拍片，中苏都挑选了自己国家最优秀的导演和演员，一切人员资金到位，却惟独缺一位能扮演田方青年时期的小伙子，剧组人员找来找去都找不到合适的。
一个偶然的机会，马精武在校园里走路，无意中听到有人在后面叫自己，“你过来，小同学，你是哪个班的？叫什么名字？”马精武一一告诉对方，没当回事，仍旧走自己的路，谁知过了一段时间，有几个人特意来班里看他，上下左右来回得照量，临走时，还去了教导处，找到他的任课老师了解他的学习情况。马精武后来才知道，自己走运了，《风从东方来》剧组很快叫他去长春试镜头。
到长春那天，正下着大雪，冷得出奇，马精武却满腔的热血，兴冲冲找到了长春电影制片厂。然而到了棚里，他的热血一点点冷下来，试镜的不只他一个，因为角色很重，剧组还找来一些当时很有名望的演员来试戏，马精武是其中年龄最小，也是资格最小的。试完戏，马精武立刻觉得自己没了希望，没精打采回了北京，渐渐把这事抛到了脑后，寒假不久，便跟同学一起下农村劳动了。劳动中，班里的男生一时兴起，约着伙一齐剃了光头，正当马精武顶着光头，在田间劳动时，通知来了，叫他立即到摄制组报到。
那是马精武有生以来的第一部戏，在影视生涯中刻下了历久弥新，永生难忘的记忆。可惜片子拍完时，中苏已然交恶，影片中许多精彩部分只能剪掉，文艺不得不为政治服务。
１９６０年毕业，马精武以优异的成绩留校任教。那时，他已经与同班同学李苒苒谈了两年恋爱，学业爱情双丰收，毕业后二人很快结婚。李苒苒毕业去了北影厂，一年后调回北京电影学院任教，与马精武共事。
四，人到中年磨折中盼到希望
马精武最年富力强的时期，都耗在了各种政治运动中。１９６５年，因为“四清”运动，学校已经停课一年，由老师带着学生下乡搞“四清”，好不容易等到１９６６年复课，“文革”又来了。作为修正主义黑苗子的马精武，只好戴着牌子挨批挨斗。
上世纪六十年代，马精武认为自己做的最有意义的事，便是１９６３年，在周总理组织的文化工作队里，下乡去调查农村基层文化状况。
相声演员马季当年被分到山东调查，马精武被分到辽宁省盖县。那是一段非同寻常的经历，一种比艺术家采风更自由，更贴近当地居民的调查方式。马精武每天与农民在一起吃、住、劳动、娱乐，他跟着农民一起做大酱，种庄稼，载果树，渐渐成了农民的自己人，以至当地两口子打架，婚丧嫁娶也都来找他。身外浓郁的东北风情之中，马精武惊讶于当地活生生的原汁民俗文化，第二年，组织第二批下乡调查，马精武意犹未尽，又去了一次。充实而快乐的体验，当时只觉得乐趣无穷，后来才发现那经历，实在为教学与影视实践垫了个不错的底子。
到１９７０年，马精武的教学被中断了，学院从那一年也中断了招生，学校内部分成两派，打的不亦乐乎。那一年，所有文化团体、艺术院校都被下放劳动，马精武与妻子李苒苒被下放到白洋淀边上东向阳村劳动改造。
同样是劳动，马精武喜欢随文化调查队下乡时的劳动，那时自己每天乐呵呵和农民一起劳动，什么活都不在话下，可这次劳动后面却有“改造”二字，性质完全不同，是在被监督之下的被动劳动。每天，天未亮就要起床，先念“老三篇”，再背毛主席语录，然后跑步，干活，中午饭送到田间地头，吃了饭仍旧下地干活，直到天黑才回来，又唱毛主席语录，吃饭，睡觉，周而复始的枯燥劳动，让人变成一架干活的机器。
那时，他们的孩子马川还不到一岁，只好托交亲戚代为照管，夫妻俩虽然在一个村里干活，可被安排在两个不同的排，经常见不到面，偶尔老远见上一面，只能远远打个招呼，各自眼睛里涨着一泡热泪，恋恋不舍得走开。
１９７３年林农导演拍摄电影《艳阳天》，找到马精武，让他演马老四，马精武才带着妻子回了北京，此后，又拍了林农导演的电影《金光大道》，在戏中扮演村长。
文革后，当属“少壮派”的马精武，不甘心北京电影学院就这样垮掉，为使电影学院重振雄风，于１９７７年，与学校同仁共同创作了话剧《最后一幕》，戏公演后，受到邓颖超的高度肯定，才有了１９７８年电影学院的再次招生，有了张艺谋、田壮壮这一界优秀学生。当年虽然只招了表演、导演、摄影、美术四个班，而就是这为数不多的一批学生，在文革后，迅速成长为影视界精英，就连美术系的十几个学生，现在都多一半成了知名导演。
回想当年招生情形，马精武用“焦头烂额”来形容。“我负责表演系的招生，那年规模相当大，好几千人，根本照顾不过来，学校所有老师都去当考官，就那样考了十多天，焦头烂额，总算还好，招了一批优秀人才。”
从此天下安定，马精武安心教书，成为同仁中教授学生最多的老师，教学之余，又没中断影视实践，拍了许多戏，在银幕和荧屏上留下了一批个性鲜活的人物形象。
五，心满意足幸福的“马老爹”
早在１９９８年，马精武就从教授岗位上退了下来，然而，他并没因此闲下来，似乎比上班时更忙了。当年７８班学生，如今都做了大导演，常热情打来电话，邀老师去演戏。马精武盛情难却，一年到头没得闲，今年年底三个月竟同时参与了《七剑下天山》电影版和电影剧两部片子的拍摄，在戏中扮演同一角色悔民大师。
“两部戏都是在新疆拍的，所有演员都不重复，只我一个人是重复的。这两部戏拍得很艰难，要在海拔三千米的雪峰上拍，去了三次新疆才拍完。在雪山顶上，剧组里的人都有高原反应，我从小在新疆长大，等于回老家了，身体没什么事，惟一受不了是，徐克习惯拍夜戏，黑白填倒，搞得人很疲惫。”
马精武乐观开朗，待人热情诚恳，交友不分老幼尊卑一视同人，颇得先父遗风，每到一个剧组，丝毫不摆架子，很快与组里人打成一片。“我们这批人，摆不起架子，也有学生劝我，马老师你找个助理。所谓助理就是找个女孩，天天伺候着。我说不行，要真来一个助理，是她伺候我，还是我伺候我呢？”
马精武和妻子李苒苒一生桃李众多，夫妻俩待学生又好，经常把学生们招到家里吃饭，关心爱护兼操心唠叨，像是对自己的孩子。学生们念着师恩，每到逢年过节，老师过生日，便约了一齐来为老师贺寿。在老师面前，名气大如周里京、邵兵、孔琳，也都还原了当年学生的样子，缠住马精武，亲热叫着他的外号“马老爹”。每每面对这些学生，马精武幸福之情溢于言表。
“时代造就人，我这一辈子，吃过很多苦，文革中劳动改造，后期因为说了江青坏话，被同学告发，被打成反革命，幸好，未及入狱，‘四人帮’便倒台了。但我觉得我不倒霉，演了很多戏，又教了很多学生，还娶了个特别好的老婆。我们俩１９６１年结婚，至今都４３年了，马上就金婚了，这么多年，感情一直很好。我们还有个好儿子，一家人住在一起，关系特别好，儿子儿媳又生了个特别好看特别聪明的小孙女，一切都可心可意。”
幸福的家庭，原因大致相同，而发自心底里的知足与快乐，却是马精武的那份，来得最真切感人。
文／ 陶梦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