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宋君其人其实并非一个正直仙者,时常做亏心事,但因连宋君从未觉得这些亏心事有什么,因而现有良心不安的时候,拿连宋君自个儿的话说,此乃他的一种从容风度,拿连宋君心仪的成玉元君的话说,彪悍的混账不需要解释。
偏寒的混账连宋君,今日却因良心不安,而略有惆怅和忧郁。
说起连宋君的惆怅和忧郁,不得不提及东华帝君。
帝君三人自阿兰若之梦出来后,比翼鸟中的眼色的仙仆们不及吩咐,已鞍前马后为三位收拾好三处就近的卧间。帝君抱着凤九随意入了其中一间,连宋君知情知趣。正要招呼仙仆们不用入内随侍了,却见已然入内的帝君突然又出现在门口:“你进来一下。”
连宋君有些懵懂,他刻意做出这么个时机,令他二人同处一室说些小话联一联情谊,劫后余生嘛,正是诉衷情的好时候,美人这种时刻最是脆弱,稍许温存即可拿下,这种拿美人的关键时刻,他招自己进去做什么?
连宋君懵懵懂懂进了屋,瞧着合一躺在床上的美人凤九,愣了一愣道:“你在她身上使昏睡诀做什么,我看你们出来后她已有些要醒来的征兆,你担忧她希望她多睡一睡养养精神,我可以理解,但其实睡多了也不大好……”
帝君边用一双黑丝带抓紧袖口边道:“帮我守一守她,我回来前别让她醒过来。”
连宋君瞧着他扎紧的袖口道:“你这不是炼丹的装束吗?”关怀到,“难不成凤九她其实染了什么重症?”
帝君深深看了他一眼:“再咒一句小白身染重症小心我把你打得身染重症。”
连宋君凑过来仔细瞧了瞧凤九面色:“那你为何……”
帝君叹息道:“她不想见我,所以阿若兰之梦里同她在一起时我都是假借息泽的身份,但她醒来想起这桩事必定难办,你送过来的老君那瓶丹,此时算是派上了用场。”
连宋大惊:“你打算喂了她那丹药令她忘记阿若兰之梦里的事?”
东华理了理袖口,淡淡道:“我并不想她将那些事全忘了,所以须重新炼那瓶丹药,改一改它的功用,将她那些记忆全重写一遍,尤其我瞒她那些。”
连宋木呆呆道:“这就是你想出的法子?”他这种情圣决计想不出如此粗暴直接的法子,一时震惊得无言以对,好半晌方回过神来到:“虽然同她坦白有些冒险,但候她醒来你老老实实坦白求她宽恕才是治本之法,你这样,若她终有一日晓得真相岂不是更加难办?你多想想。”
帝君抬手揉了揉额角:“我召了天命石,天命石说我们缘薄,经不得太多折腾。小白她在我的事情上……一向有些纠结,此时若让她想起我在阿若兰之梦里瞒了她,后头不晓得会闹出什么来,唯独这件事我不敢冒险,思来想去还是此法最好。”
连宋长叹道:“早知如此,那个梦里你就不该扮息泽哄她。”又调侃道,“瞧着她同你扮的息泽亲近起来你就没有横生醋意?”
东华皱眉而莫名道:“为何我要生出醋意,不过假借了息泽一个身份罢了,我还是我,她再次爱上我难道不是因为她此生非我不可吗?”
连宋干笑道:“你说得是。”
帝君话罢利落出门,徒留连宋君坐在床边叹息,要紧时刻太过瞻前顾后说不准误了大事,直来直往确然是帝君的作风,不过他今次这个决断,连宋心中却隐约有些担忧。诓骗小狐狸之事,如今他也算半个帮凶。连宋君往床上忧郁一看,复又惆怅一叹。小狐狸纯真和善,诓她其实有些下不了手。但不诓帝君就会对他下手,下的必定是重手,诓耶,不诓耶?还是诓罢。
凤九睁眼时已经入夜,窗外半轮清月照在房中一个温泉池里,水光微漾,如同鱼鳞,鼻息间袭来清淡花香,借着月光仰头一观,原是床帏旁以丝线吊了个漆板,上头坐镇一盆怒放的摩诃曼殊沙华。若她没记错,这仿佛是梵音谷中女君为帝君安置的行宫,他们这是,回来了?
凤九望着头顶火红的曼殊沙华发了半日呆,是了,帝君为姬蘅换了频婆果,她盗果时坠入了阿兰若之梦,帝君追来救她,还亲了她,同她说了许多温存话,她就原谅了帝君,后来她的魂不晓得为何入了阿若兰的壳子,而帝君不知为何成了息泽,阿若兰和息泽原本便是夫妻,她同帝君就做了夫妻,帝君给她编花环,带她过女儿节,领她垂钓,陪她赏花,湿透的长发,荷叶下的亲昵,帝君的吻……凤九瞬间清醒了,半晌,喃喃道:“其实是在做梦吧……”
感到身旁有什么动了一下,迟钝地转身,清淡的月光下却正对上一张脸。帝君的睡颜。凤九的心漏跳一拍。或者其实并没有做梦,只是她藏在心底最深的渴望,无论说多少次要放弃却始终不能放弃的渴望竟化作现实,一时不能习惯,所以每每午夜梦回时总是恍惚梦中?
帝君爱侧若睡,爱将头发睡得凌乱,她嘴角就抿出个笑来,伸手理顺他额前的乱发,缓了缓,纤白的手指顺着他的额饰又滑落到他肩后的银发。
是了,是真的。
她睡不着,静静看着他的睡脸,心中突然就变得柔软,探身亲在他的嘴角,贴了一会,就见他睁开还有些模糊的双眼,她的唇仍靠在他嘴边,轻声问他:“醒了?”
他看了她一阵,复又闭上眼睛,伸手将她揽入怀中,头埋在她肩上,模糊道:“还有些困,等我缓缓。”
他的气息在她耳边令她有些发痒,亦回抱过去,轻笑道:“时候还早,你继续睡,我不吵你。”
他声音已有几分清醒,低低道:“你呢?”
她的手抚在他耳后安眠穴,动作极轻地揉令人揉了揉,软软道:“我已睡足了,既然我们能回来,想必你费了不少力,我帮你揉揉,你好好睡。”
他嗯了一声,尾声中带着浓浓的鼻音,全然不似他平日的淡漠沉静,令他的心瞬间融化,手上的力更轻更柔,而他的唇却忽然落在他脖颈处,她微微偏头躲开他:“不是说还困。”
他的声音在她肩头含糊:“缓缓,不太困了。”
她微微挪开些,看着他刚从睡乡中清醒过来的面容,月光下极深极黑的眸子,挺直的鼻梁,微抿的嘴唇,衬着刚才理顺此时又有些凌乱银发,有一种撩人的慵懒。他也专注地看着她,她没出声,却比出口型:“打算做坏事?”就见他微微挑了挑眉,眼里流露出一些笑意来。她呆了一呆,凑过去主动嘴唇贴上他的嘴唇。但他顷刻便回吻过去,攻城略地,毫不留情。她紧紧搂住他。
门口忽然传来啪一声响,白色的裙角自门缘一闪而过,徒留一地夜明珠的碎片,月色下还有余光。凤九被这个声音吓了一跳正欲抽身,刚抬起来一半已被东华团在被中挡住。
凤九在被中小声且极其惭愧地道:“这里如今是……是小燕的住处吧,你换回来是不是没同他说。”东华施术将房门下了禁制,又将一地夜明珠片化为无形,方躺下将她从被中剥出来,轻声道:“搬回来已同燕池悟打过招呼,此处温泉可以解乏,他暂住到疾风院去,方才嘛,老鼠打翻花盆罢了。”看她脸颊绯红,额间凤羽花开的极艳,手抚上她泛红的眼角,“怎么,吓到了?”她瞟了他一眼,点了点头,他轻声问她,“我在还会害怕?”她看了他片刻,头扭向一边飞快道:“好吧,不是害怕,是不好意思。”他怔了怔,待反应过来已再次吻上她的唇,而她也缓缓搂住他的脖子,房中花香益盛,月光照进来,似乎也沾染了些香味。
次日大早,凤就收到小言的传书,说是半道碰见去忮南神宫办事的冰块脸同苏陌叶,听闻她已醒来,心中甚慰,问她可得饮酒乎,可食得肉乎,若酒肉皆可进肚,请她速来醉里仙私会,萌少要私下先给她践一践行。满篇字迹算得上清秀,且只有私会这个词用得不甚妥,令凤九不由感叹。几日不见小燕益发有文化了。
信中另絮叨了些杂事,大意说自她进阿兰若之梦,比翼鸟一族便晓得他二人这个身份是假的了,因东华和连宋之故不敢多加打探,但萌少私下问过他几次,念着一场朋友,他是魔君这个事他坦荡荡告知了萌少,她的身份虽含糊了,但却令萌少误会她也是个魔族。
小燕语重心长道,要继续瞒着萌少还是索性和盘托出全看她个人,毕竟萌少对传说中的她中了一段甚深的情意,而萌少注定拼不过冰块脸,或许为了萌少的安危,看是不是干脆一直瞒着为好。
凤九捏着这封信,心中有些沉重。
今晨帝君同她提过,梵音谷他们已经待得够久了,待他办了歧南神宫之事便领她回九重天。帝君去歧南神宫,乃是要将封有阿兰若气泽和沉晔魂魄的四季树种在神宫中。沉晔同阿兰若的过往,她也听故事似的听帝君大致说了些,确然是段令人嗟叹的过往,令她也感到有些心伤。
她扯着帝君另问了一些七七八八,亦晓得了如今谷中的女君确然是橘诺。阿兰若之梦中的橘诺确认讨人嫌弃,但原本的橘诺并非什么可恨少女,得承女君之位也算是造化。听闻倾画的结局倒有些凄凉,说是橘诺后来相上了一个有决断的王夫,合二人之力将倾画囚在了深宫中,倾画在被囚的第二十个年头疯了,偶尔言语,提及的却多是阿兰若。
凤九觉得这些事都算一个了结,与自己也无甚干系,唯手中这封信里头,小燕却难得提得很到点子。
萌少。
萌少够义气,将她和小燕当真朋友,晓得他们要走,还给他们践行。做朋友,当见个真心,可萌少……她的身份当不当和萌少说她也有些糊涂,良久,叹了口气,心道到时候见机行事罢。
月余不见,醉里仙仍是往日气派,萌少近日爱坐在大厅里头,说是亲民,凤九到时,隐约听到他言辞热烈说什么:“本少虽没见过她,但料想定时翠眉红粉一佳人,静若秋水映月,行似弱柳扶风,端庄贤淑,温良恭俭,若要以花做比,唯有莲花可比,取莲花之雅,取莲花之洁……”
凤九顺手从桌上捞起一个茶杯道:“这谁?吹得这么玄乎,是醉里仙新来的乐姬吗?”
小燕无可奈何看了她一眼:“萌少正在憧憬青丘的凤九殿下”
凤九脚下一滑从椅子上栽下去,握着个茶杯坐在地上,半响道:“哦。”
看她摔倒,萌少终于住了花头,叹气地伸出一只手意欲将她从地上拉起来道:“你虽常同我们混在一起,到底是个姑娘家,仪容体面上总要注意些,像这么大庭广众之下坐在地上是个什么体统,姑娘家还是要像个姑娘家。”
凤九受教地爬起来,萌少继续兴高采烈地向小燕道:“凤九殿下她定是个一等一的名门淑女,因本质太过高洁,且纯真善良,热爱小动物,绝不沾酒肉荤腥这些俗物,是个真正只餐风饮露的高贵女神,且善感仁慈,连只蚊子都舍不得拍死。”
刚用根竹筷子钉死一只大个儿苍蝇的凤九茫然地看向小燕。
小燕终于听得不忍,插话道:“固然凤九她的确是个……那个怎么说的来着,哦,翠眉红粉一佳人,下次跟老子说话说实在些,萌少你想象中的凤九是个这样,但万一她不是这个样,你还恋她爱她吗?”手一指,向凤九道,“如果她是这个样,你还恋她爱她吗?”
萌少看向凤九哈哈大笑笑的气都喘不过来:“怎么可能,”指着她道,“凤九殿下要是她这样我只好找块豆腐把自己撞死了。”
小燕痛苦地扭过头去。
凤九镇定地啃完右手里一个腿子退,慢吞吞道:“我的确是青丘的凤九,常胜将军是我赠你的,那个瓦罐亦是我赠你的,当初我救你时,称自己是小明,瞒了你这么久,对不住。”
酒楼中一阵寂静无声,萌少端着一个酒杯愣了,良久,声音带颤道:“你真是凤九殿下,那个不沾酒肉,餐风饮露,热爱小昆虫小动物的凤九殿下?”
凤九斟酌道:“可能你对我有些误会,其实……”
萌少颤着声打断她道:“你方才喝的是甚?”
凤九看向面前的酒杯:“酒。”
萌少的声音颤的更厉害了:“吃的是甚?”
凤九看向桌子上的几块骨头:“兔子肉。”
萌少的声音已经有点像天外飞银:“你手里的竹筷子钉的是个甚?”
凤九看向手里的竹筷子:“苍蝇。”
萌少两眼一翻,侧身歪下了桌,凤九与小燕齐声痛呼:“萌少!”
东华连宋苏陌叶一行此时正踏入大厅,听得此声痛呼,苏陌叶紧走两步,看向躺在地上的萌少讶然道:“他怎么了?”
小燕蹲在萌少跟前瞅了半天,又伸手戳了两戳,痛心道:“哎,萌兄他几十年的一个梦想破灭,因不堪打击而晕了过去,不过幸好老子这里有醒神药,等老子拿出来给他闻闻啊……”
须臾,备受打击的萌少终于在醒神药下幽幽醒转,爬起来失魂落魄地看了凤九一眼,一把推开蹲在他面前的小燕边哭边跑出酒楼:“女人,我再也不要相信女人,连我最崇拜的女人都是这个样子,天下其他女人还有什么指望!”
连宋君摇着扇子,不明所以道:“他到底收了什么打击,看他这个意思,似乎是要从此投向男人?女人我倒认识许多,男人,嘛……”突然若有所思地看向苏陌叶,“将你哥哥说给他如何?”
陌少远望萌少的背影:“我哥他……喜欢英武些的,萌皇子可能不够英武。”
凤九手里还拽着那个啃剩的兔子腿,目光看向小燕有些惆怅:“我没想过我把他逼成了一个断袖,我们要不要去追一追,万一他一时想不开……”
小燕瞥了东华一眼,亦回看向凤九叹道:“哎,断袖就断袖罢,他要是敢再喜欢你,就不只断个袖了。等他出去哭一哭也好,说不定哭开了兴许就想通了,依老子高见,你我追出去不过徒增他伤感,还是不追为好,来来,我们先吃这个兔子肉。”
总下四人坐定分兔子肉,帝君脸上的神色看不出喜也看不出怒,凤九靠过去偷偷和他咬耳朵:“这个肉哪有什么好吃,框框他们还可以,回去我给你做更好吃的。
帝君眼中总算流露出点儿笑意,道:“好。”
她继续同他咬耳朵:“今晨起这么早,肯定还困吧,待会儿我们偷偷溜出去,你再睡一会,我给你熬补神的汤,你醒了就可以喝。”
帝君的声音亦放轻了些,道“好。”
从阿兰若之梦中平安回来,凤九细数,熟人皆见着,唯漏了一个便是姬蘅。如今她虽明了东华对姬蘅并无情意,且从小燕处得知东华当日党营娶姬蘅也别有隐情,但她曾亲耳听见姬蘅表过对东华的一片痴心,因而处于私心,这几日没见着姬蘅来关怀东华,她觉得倒是一桩幸事。依姬蘅对东华之情对东华之意,姬蘅竟能憋得几天不来,她觉得也挺稀奇的,稀奇之后又挺敬佩。
然她不过钦佩姬蘅了三天零五个时辰,姬蘅她就扛不住出现了。
是日正直帝君领她出谷,梵音谷这个地方虽称是出易入难,但修为不到境界者想要不在开古日出谷也有些困难,除非被修为高深的仙者提携着,帝君带着她便是提携之意,
苏陌叶早前已代帝君分度,说帝君他好清静,无需比翼鸟阖族相送,免了女君已筹好的一个极盛的排场,保住了桐乡谷口的山道方便清静。凤九已许久不曾早起散步,昨夜又睡得晚,不禁边走边犯困,眼见着山道旁草色新鲜晨露可爱,也未曾将她的精神开旷起来。拐过一个弯道一个水塘入目而来,凤九琢磨着过去浇点水清醒清醒,视野朦胧中,就发现了伫立在水池旁于晨风中白衣飘飘的姬蘅。
姬蘅身后丈远处,还站在一个脸色不佳的小燕。小燕为了能在情字上有挣个功业,先前已同他们说好了不和他们同路出谷,要在谷中暂陪姬蘅,几遍情路缥缈还需费许多跋涉之苦,也决意同姬蘅再在这条情路上跋涉跋涉。
这个阵仗……苏陌叶抚着碧玉箫向连宋道:“我二人是否暂避一避?”
此种万年难得一遇的二闹,且还是关乎东华帝君的热闹,连三殿下恨不得贴到跟前去好看地更仔细听得更真切些,听闻陌少之言,啪一声打开扇子掩口低声轻咳道:“你……避避也好,我嘛,我看看,咳咳,我看看……”
前头姬蘅和小燕二人快步而来,离帝君还有几步远时站定,姬蘅今日可以打扮过,眉弯如月,唇若绯樱,只是双眼有些像哭过似的肿,却无损这张脸的风流标志。姬蘅原本长得便不是那种楚楚可怜型的,如此倒平添了一段我见犹怜的风姿。
姬蘅的目光停在帝君的右手上,脸一白。
凤九没睡够,今日脑子转的极慢,顺着姬蘅的目光一瞥。帝君的右手正牵着自己的左手,她恍然想起来出门时因她闹着瞌睡很不情愿,走的拖拖拉拉,帝君便伸手牵了她走,这一路似乎一直没松过。又想起姬蘅因得了频娑果来向自己耀威之事,觉得此事虽是姬蘅平白到她眼前,但她同帝君牵这个手倒像是她故意在姬蘅跟前耀威,这同姬蘅知鹤的作为又有什么分别,她打了个哈欠,悟出这种事其实也没什么意思,胡乱一指牵头的水塘同帝君道:“看姬蘅共筑像有什么话统计说,我去前头吸点水醒醒神。”趁机抽出自己的手来。
小燕如花似玉的一张脸上透出新孙,看姬蘅吃吃凝望东华的目光,感觉不忍再视,转向凤九道:“哎,听说这个水塘其实栖着水怪,老子吃点亏陪同你去。”
帝君的目光扫过小燕,淡淡道:“不用你吃亏,我陪她去”,向姬蘅道,“有什么话我回来再说。”握住凤九的手便向水塘而去。凤九有些发蒙:“我醒我的神,你们说你们的话不正好节约时间吗,你做什么同我一起去?”帝君淡然道:“也不急在一时半刻。”走出十步远,凤九似乎有所悟,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声道:“你是担心我掉下水吗?”帝君垂头看她一眼:“你说呢?”凤九皱着一张脸:“你一定是担心我掉下水吓着人家水怪。”帝君挑眉道:“你到懂我。”凤九憋出一个哼字,不解气,又憋出一个哼字。
凤九方才看的不错,姬蘅的确哭了几日,那也她英文帝君归来,且未宿去凤九院中,反同小燕换了宿处,心中顿觉自己同帝君的因缘可能还有一线转机,想及夜深时分正是以和人上岸的时候,特地袖了颗夜明珠照明,于深夜里步履轻盈地去帝君房中探视。
从前帝君住在这个寝殿中时一向由她近身服侍,偶尔假装不知帝君子啊房中不敲门便径直而入,帝君也不会说她什么。她那夜亦是有这个打算,俏入帝君房中为他素手添一炉香,若帝君未醒,次日必晓得是她为自己添香,见出她对他的一个体贴,帝君若醒,她便要抓着这个时机伏在帝君床前同帝君诉她的一腔衷情,她晓得自己生得美,更晓得月光掩映下她是最美的时刻,届时即便不能打动帝君,也能让他记忆深刻。
她怀着这个念想雀跃地推开帝君的寝房门,然后……她就哭着跑了回去。她回去又哭了几日,及至听说帝君不日便要出谷。她擦开眼泪定了神,明白这是最后的时机。
即便帝君有了凤九又如何,论先到后来,也是凤九横空插在她同帝君之间,凤九她即便同帝君有情,也不过年余,她对帝君,却深种了两百多年,放下谈何容易。小燕说她何必执着,可他自己又何尝不执著。这段情,她还是要争一争。可今日她要和帝君说的一番话却自降身份得很,并不想让闲杂人听到,见帝君领着凤九去醒神,愣了一下亦跟上去,叫住了帝君:“老师,请留步。”
东华回头,转过身来看着她。
姬蘅怯声道:“奴今日其实有一事相求,特来此处候着老师,却是为求老师一个恩准。”
东华并未出声,姬蘅晓得这是让她接着说的意思,涩然续道:“奴年少无知时铸下大错,才致三百年不能归家也无颜归家,但客军在梵音谷中却非长久之计,望老师看在先父面上再施怜悯带奴出谷,即便做个老师府上的粗使婢女奴也甘心”,咬咬牙看了一眼凤九道“若老师恩准,奴愿一生伺候凤九殿下和老师。”
听得姬蘅口中道出自己的名字,凤九一个激灵,瞌睡生生吓醒了一般,姬蘅公主这番话虽做小伏低到了极致,若帝君一个心软将她弄到天上去,却无异于请上来一个祸根。男人想来不察妇人的细微心思,她从前也不察,幸而得了小燕壮士一些指点,如今于此道已得了三四分造诣,忙十二分诚意向姬蘅道:“我看梵音谷山也好水也好,不受红尘浊气所污这一点更是好上加好,是个宜居的乐土,来太晨宫做粗使婢女有什么好,宫中宫范极森严,砸婢向来不入内室,你说的粗使婢女我从前也做过,做了四百年也不曾见帝君一面,你来做这个着实有降你的身份,我嘛,也是当年年纪小且脸皮厚。”帝君看过来,她看出帝君这个目光中略有戏谑,她自行理解可能帝君说的是你现在脸皮也不薄,脸上登时一热。
姬蘅眼中闪过讶色,目光却充满希翼地投向帝君,东华冷淡道:“在梵音谷住着方能克制你身上的秋水毒,你能安心在此住三千年,身上的毒自可尽数化去。”言下之意不用想出谷了。
姬蘅慌道:“但如此岂不是不能时常见到老师……”
凤九道“其实我可以给你留一副画像……”
东华突然道:“你父亲临羽化前托本君照顾你,不过,本君一向不大喜欢照顾对本君想太多的人。”
姬蘅一张脸瞬时惨白,良久,惨然道:“是,奴明白了。”
水塘畔,凤九盯着塘面发呆,帝君拿丝帕浸了水递给她,凤九接过在面上敷了一会儿,待凉意丝丝浸入,终于彻底清醒过来道:“幸亏当年我在你府上做婢女的时候你没有时机认得我,若那时候你认得我,同我说的话一定也是像今日同姬蘅说的这样吧”,又踌躇道,“你说那些话的时候其实有些冷漠。”
东天晨曦初露,扯出一片扎眼的霞光,水塘边碧草如茵,帝君躺下来远望高旷的天空,若有所思道:“若那时认得,如今我儿子应该能打酱油了。”
凤九正待取仍覆在脸上的丝帕,没听的太清,道:“你说什么?”
帝君左手枕着头,右手轻轻拍了拍身边的草地,向她道:“我们躺一会儿再回去。”
凤九愣了愣,帝君这个姿势她极其熟悉,他钓鱼时就爱一只手枕着头一只手握着钓竿,等鱼上钩的时节里偶尔在脸上还盖一本佛经挡日头,帝君很火样子都好看,这种闲适的样子她却最喜欢。被这等美色迷惑,明晓得还有人等着不该躺下来她还是躺了下来,且自觉地躺在帝君的臂弯里,但口中还是不忘提醒他道:“陌少和连三殿下还等着,我们躺躺让你过过瘾就好啊……”
青草的邮箱阵阵袭来,帝君搂着她闭眼道:“他们自会找事消遣,不用管他们。”
苏陌叶远望躺在水塘边看朝霞的二位,向连宋道:“这个状况以前有过吗,依你之见,我们此时当如何?”
连宋君叹一口气道:“他一个人放我鸽子这种事倒是常见,他同什么神女仙娥幽会放我鸽子这种事还从没见过,”袖子一挥化出一局棋来,再叹一口长气道:“我们此时除了候着还能怎么,权且杀两局棋熬时辰罢。”
凤九其实在心中打了个精细的算盘。
出梵音谷的第一桩事是先去姑姑处告一个饶。她当日是被姑姑带上九重天,中途被帝君拐了,许多时日音信全无,虽然他们白家对自家崽儿皆是放养,但说不准这些时日姑姑亦很担忧她,她需去姑姑去顺一顺她的毛。
第二桩事是复活叶青缇,青缇当年为救她而死在妖刀岚雨之下,魂魄染了妖气,即便转也投胎也只能为妖,生生世世痛苦,唯一可解救他之法是做出一副仙体承他的魂魄,化了这股妖气,再到瑶池去洗涤掉凡尘,令他位列仙品。她当年收了他的魂魄放在冥主谢孤栦处。如今她得了频婆果,频婆果生死人肉白骨,肉出的白骨却并非一个凡胎,乃是一个仙躯,正有复活他的妙用。如此,向姑姑讨过饶后,正可以去谢孤栦那里,讨回托他保管的叶青缇的魂魄。
取到青缇的魂魄,即可去姥姥伏觅仙母处走一趟了,这便是第三桩事。她同帝君虽已做了夫妻,亲族俱在的成亲礼却还未有过,这种虚礼在帝君看来是篇虚文,但在青丘老一辈眼中却是天大的事,她同帝君势必还要再办个成亲礼。然帝君一非世家二无重权,更要命的是还打得一手好架,过她姥姥这一关可能很不容易,帝君是她好不容易挣来的,这桩姻缘岂可坏在姥姥手中,是以她要独自去趟姥姥处会会姥姥,将她老人家说通。
但古来之事,一向是天不从人愿者多。
九重天太子殿下夜华君的洗梧宫中,一个凉亭里头,凤九她姑父太子殿下风姿无双,彼时正悠闲地在亭中提笔作画,她姑姑白浅歪在一个卧榻上翻一个游记本子,她小表弟糯米团子偎在姑姑怀中睡得正香。
她战战兢兢地挨过去同她姑姑行礼,一个大礼拜过,她那位太子殿下的姑父倒是冲她笑了一笑,她姑姑却连眼皮也没抬,只一个声音在游记本子后头响起来:“哦,是凤九啊,你是不是忘了近日你身上担着什么大事啊?”姑姑这种声调是没有好事的声调。
她立刻打了一个冷战,小声道:“不……不记得。”
姑姑仍然没有抬眼,续道,“那我提醒你一下啊,你的兵藏之礼就在十五日后。”
兵藏之礼。她脑门一下生疼,哭丧着脸道:“姑姑你能否当今日没见着我,其实我十五六日后才能回来呢?”
她姑姑终于抬眼,眼中带笑,“你若是真的十五六日后才能回来,兵藏之礼上我就变成你的样子顶了你,但你既然回来了,就别想着再趁什么便宜乖,还有十五日,每日少睡两三个时辰,也尽够准备了。”
她泫然欲泣道:“可我一天统共才睡四个时辰。”
她姑姑就同情地看着她,“啊,怪可怜的,但年轻人嘛,一天只睡一两个时辰不妨事。”
她将求助的目光看向她姑父夜华君,夜华君搁笔道:“唔,的确怪可怜的。”
她眼中立刻燃起希望的火光,夜华君换了支兔毫道,“幸亏你回来得早,若是再迟个七八日,大约只有熬通夜了。”
凤九眼中希望的火光闪了闪,噗,就灭了。
虽然青丘之国不如九重天礼仪繁重,大面上一些礼仪还是有,譬如这个兵藏之记。这是每一任新君即位后必行的一个礼。新君即位日便由白止帝君合着汀及新君的生辰时占出行礼的日期来,通常是百年之后,这期间新君须亲手打出一款趁手兵器,于兵藏之礼那日当着八荒仙者的面藏于名下治所的圣地,以为后世子孙留用。譬如她手中的陶铸剑,就是她姑姑白浅当年为自个儿的兵藏之礼造出的杰作。
凤九自从领了她姑姑的仙职,继位为东荒之君,两百年来一半时光花在进学上,另一半时光就花在锻造这件神兵上头,她锻的亦是一柄剑,因制剑之材取于大荒中的合虚山,因而给此剑命的名号是合虚剑。
她姑姑的婚案前几日,其实合虚剑已经铸造成,但装剑以做兵藏之用的剑匣子却还不晓得在哪朵浮云后头,她从前想的是反正时日尚早,待姑姑的婚宴后再在九重天玩耍一两月也不见得会误什么事。
哪知后头她竟掉进了梵音谷,哪知她还将此事忘得一干二净。
若行礼那天她将一把裸剑呈在八荒眼前,她爷爷白止帝君非将他一身狐狸皮剥了不可,凤九悲叹地望了一回苍天,她此前的那个精细打算无须做了,造剑匣子方才是此时命中的大事。十五天,十五天。权且拼一拼罢。
凤九唉声叹气地途经一十三天的芬陀利池,巧遇连宋君,二人偕走,连宋君瞧凤九一副如丧考妣的模样不禁关怀了一二。凤九在连宋君一番关怀下,十分感动,身上此时背着一个什么样的大债也就照实说了,连宋君摇着扇子笑道:“你家中不是还储着一个帝君?东华造剑匣的水平可谓一流,他来做这个定能在一两日内完工,此种要紧时刻你将他供在那里不拿来用,一用岂不暴殄天物?”调笑道,”你温存他几句他就帮你做了,何须你在此长吁短叹。
凤九此时有一半神志放在剑匣该选什么材质,做个什么式样上头,听及连宋君此言,含糊道,“我自己的事情其实还是该我自己来做,这个事交给帝君自然万无一失,但什么事情都靠着帝君就忒不上进了,再说帝君他也不想我长成一个只靠他的废物,这个事顶多帮我筹划筹划制剑匣的进度,别的大约也不会多伸手帮我。”她又想起什么似的突然眼睛放光道:“不然三殿下同我打个赌看帝君会不会主动代劳我,若我赢了,三殿下将上回给成玉元君做短剑所剩的世间至为珍贵的雩琈玉赠我,若三殿下赢了,我拿芬陀利池的肥鱼做半月糖醋鱼献给三殿下。”
方此时二人正踏入宫门,连宋君收起扇子笑道:“赌注虽是得宜相当,但思及你的境况,这个赌局还是我赢了的好。”扇子一点又道,“唔,我赢了其实也不算好,若吃了你的糖醋鱼,依东华的妒性,他非让我吐出来不可。”
凤九道:“三殿下这么说未免托大,再则帝君他也不至这样罢……”
二人一路亲聊入宫。
然连宋君近日情场虽得意,赌运却不侍,帝君听及凤九前去她姑姑处告饶后的成果,果然当即半空中化出笔墨来为她理了个制剑匣的进度,贴在书房正对着书桌的一根柱子上头,想了想又在言语间给予了她一些鼓励,别的再没有了。
凤九趁东华出书房门,赶紧朝连宋君拱手,面带喜色小声道:“承三殿下抬爱,看来今日在下财星入宫,注定要将三殿下的雩琈玉收为囊中物了。”
连宋君亦小声道:“方才看你还满面愁容,此时怎就开怀至此,就为赢了我一个雩琈玉?”
凤九更小声道:“十五日内制好剑匣已是既定之事,愁也愁不出更多什么,愁一会儿松一松心情也就罢了,能将三殿下的雩琈玉诓来为我的剑匣增一分光彩却是意外之喜,怎能不叫人喜笑颜开?”
外头东华已支使重霖在一株红叶树下摆开一张棋桌并两个石凳。书房如今有凤九坐镇,她此时要在书桌前头描剑匣图样,他同连宋在书房里下棋未免妨碍她,今日天色又和暖,在外头下棋吹吹凉风也好。
重霖抱着棋桌换了好几个方向,口中一时道帝君摆在此处对否,一时道帝君摆在彼处对否,却总是不对。重霖一头大汗,别看重霖仙官一派板正,太晨宫中却以善解帝君之意著称,享着一个解语花的美名。此时摆个桌子都不能循着帝君的心意摆好,这让解语花重霖大人感到压力很大。又摆了几个来回,重霖大人行将崩溃时,方听帝君缓缓道:“唔,这个位置不错。”
重霖大人着实没明白,此时这个棋桌远在红叶树树荫之外,离那从观赏花卉也远,帝君怎么就看上了这个位置,起身提袖擦汗时,抬眼便瞧见书房里头的那张长书桌,以及书桌后头铺纸摆砚的凤九。重霖大人顿然悟了,瞧着那张书桌因不十分对着书房门,在外头看无论如何也看不尽兴……解语花重霖大人诚恳向帝君道:“外头正有凉风适意,凤九殿下的书桌却太偏可能吹不到凉风,待臣将殿下的书桌也挪挪罢。”帝君欣赏地看了他一眼,赞同地点头:“嗯,挪挪也好”
凤九在里头用功,东华连宋二人在外头用功,棋面上黑白子纵横,连宋君颇有些感慨:“年前你我也是在这太晨宫中喝酒下棋,彼时我记得对你曾有一劝,说有朝一日你若想通了要找一位帝后双修,知鹤也算不错。唉,其实知鹤她配你,终归勉强了些,但那时念她在太晨宫中多年……不过你等了这许多年后等来凤九,倒没有虚等,果然唯有这一个承得起你的帝后之位。”
东华挑眉道:“你今日来前喝醉了酒?竟然难得有几句好话。”
连宋不以为意地笑道:“酒却没喝,赌倒是打了一个。”又道,“虽然我对知鹤的印象也算不错,呃,知鹤她舞还跳得不错,不过要论貌美兼大气,说句不偏帮的话,知鹤这点上却远不及凤九。”落下一粒白字道,“今日我谏凤九她制剑匣之事不妨找你代劳,她却道她自己的事本当自己来做,不能靠着你徒长成一个废物。我原以为这只是她的一番场面话,小姑娘嘛,一向总要人捧着宠着,不承想你未帮她她竟果真没有觉得有什么,那番话竟说真的。”
东华抬眼看向书房中的凤九,红衣少女望着眼前的白纸正专心致志地沉思,落毫时神色间透出严峻,可以想见日后她批改文书是个什么模样,帝君手中的黑子轻声落下道:“小白她一向都很懂事。”
懂事的凤九近日忙得脚不沾地,诸仙不曾应卯她已坐在书房中,一坐坐到午后,又从午后坐到点灯,在从点灯坐到夜深。帝君泽在后头小园林中忙着。
第三日沉晔将他的行头一概搬到了小园林,凤九方知这几日帝君在园中忙着什么。举目相望,荷塘中的六角亭全然变了模样,亭子六面置了帘子挡风,亭中的水晶桌水晶凳已换成一条长案,亭子与水面相接的白水晶上头则铺了层厚毯子以防坐在地上腿凉。
听重霖的意思,帝君是嫌书房中太拘束,特意将这座小亭收拾出来方便她用功。凤九搬进来第一日,就感到这个小亭确然比书房可爱许多。因园中白天黑夜皆有活泼的景色,她做匣子做得烦了,只需抬头便可望景解乏,她要睡时只需将六面帘子一合便成一个卧房。帝君这个新意,让她有点儿感动。
凤九吃宿皆在这个亭子里头,她由衷地忙,但她也由衷地感到,九重天上若排论一个清闲神仙榜,帝君必定要位列三甲。她因着一身公事而不得已长驻在这个亭子里头,帝君竟然也将吃宿都移来这个亭子里头。虽然她的茶水泰半都是帝君递的,她忙得顾不上吃饭时帝君还伸手喂她个什么,但其实大部分时候,帝君在这个亭子里头,都是在看闲书。她描剑匣样子时帝君坐在她旁边看闲书,她选制匣的木料时帝君躺在她旁边看闲书,她拆木料时帝君睡在她旁边看闲书,她试着粗略地组装剑匣盒子时……帝君闲书盖在脸上睡着了……
眼看十日一晃匆匆而过,匣子已大体完工,唯做装饰的雩琈玉上头的雕文还空着,凤九一根筋总算松懈下来。人一松快,这日在睡梦中就恍然想起了一桩事。
帝君前几日似乎提问她什么时候可将他带去青丘见她的父母,她当时怎么说的来着?她当时正削着一根木料,一不留神就说了实话:“待我说通我姥姥,再说通我老头就带你回去。”
她当时忙昏了头,此时想起心中立刻打了个咯噔,自己当时怎么就说实话呢。帝君当时书盖着脸,良久没有说话,她也并未在意,此时想起来,帝君该不是生气了吧,但次后几天帝君似乎又并没有什么异样。
她不禁睁开眼,面前便是帝君平静的睡容,她摸了摸帝君的脸,小声又愧疚地道:“我定会早日说通姥姥和我老头,早日带你回青丘,暂且委屈你几日,你不能因为这个就生我气啊。”又轻轻地拍了拍帝君的头。因同帝君致了歉,心中一块大石头落地,看天色还有半个时辰好睡,头埋进帝君怀中避着月光又睡了过去。
兵藏之礼定在二月十八,凤九辛劳了十四个日夜,终于在二月十六夜的五更时刻,甩了刻刀成了剑匣封入灵气,算了解了这桩天大之事。
四尺长的汉楠木匣子,做成一个抽盒,拼接处全无痕迹,盒底兼两侧做了一组五狐戏的刻纹,盒面再镶上两块雩琈玉雕出的佛铃花。凤九做菜做得好,菜里头常需她刻个萝卜雕个南瓜,推此及彼,剑匣上的花纹她也做得十分精雅。这个剑匣子不晓得比当年她爷爷她几个叔伯做的藏兵器的匣子做得如何,但比她姑姑当年做的实在要强出许多。
凤九看着端放在长案上的匣子,感到一阵满足,她自我满足了起码一刻,觉得差不多了,打算去睡觉。合夜明珠时看到躺在长案旁已睡了不知多久的帝君,伸手将搭在帝君身上的云被往上头提了一提,然后小心翼翼地偎在他身旁。
怎奈躺下去许久却毫无睡意,辗转片刻,复又翻身起来铺纸提笔,想了一会儿开始涂涂抹抹,涂抹得打起哈欠来方才收笔,正要再去睡,蓦然听到帝君睡醒的声音从她后头传来:“我记得描样的活你已经做完了,这么晚了还在画什么?”
凤九最爱听帝君刚刚睡醒的声音,低哑里带点儿鼻音,她觉得很好听,想让他在说两句她听听,就故意没说话。因夜明珠光芒太盛不好养瞌睡,她方才便只在案旁点了根蜡烛,此时亭中只有这一圈幽光。帝君一只手搭在她肩上靠过来,趁着蜡烛的一点微光看向她笔下的画纸:“看起来……像个房子?”偏头看她道,“嗯?怎么不说话?”
忙了十几日,她反省自己其实这些天有些冷落帝君,早想好好同帝君说说话,此时既然大饱了耳福,就满足地将蜡烛移得近些道:“剑匣子做完了我一时睡不着,就描个竹楼的图来看看,姑姑在青丘留下的狐狸洞我其实有些住不惯,早想着在外头的竹林里头盖个小竹楼,但从前我描的图里没有添上你和小狐狸崽子的卧间,所以想重新描一个拿去给迷谷让他盖出来,虽然你一年中可能只有半年能宿在青丘,但我觉得……”
帝君像是听得有兴致,抬指在画中一处一点,道:“这一处是给我的?”又道,“我倒是很闲,太晨宫或是青丘其实没有太大所谓,也可以一直长住在青丘,但我以为我是宿在你房中,为何还要另置一间?”
凤九自得道:“这就是我考虑得周到了,因为如果我们吵架,我把你赶出去,没有这个卧间你就没有地方可睡了,虽然也有一间书房,但睡书房还要劳烦迷谷临时给你铺床叠被,有些麻烦。
帝君默然的道:“我觉得我再如何惹你生气,你也不该将我赶出去。”
凤九一挥手道:“啊,那个不打紧,都是些细枝末节的事了,暂不提它,要紧事该添几件房备给小狐狸崽子,这个竹楼盖好后我打算至少住个千儿八百年的,所以留几间房舍都要精打细量,你觉得留几间好些?”
帝君道:“留几间就是生几个,是这个意思吧?那留一间就够了。”
凤九聊着聊着瞌睡又有些漫上来,打着呵欠道:“嗯,我原本其实想的留两间,因为有两个小崽子才热闹对不对,但又有些担心他们自个去玩了不亲我这个娘亲不同我玩怎么办好,像姑姑家只有团子一个,团子就比较黏姑姑,我想那样比较好,所以这张图留的也是一间,你既然不同意……”
帝君当机立断道:“那就生两个,这张图你也不用动了,将我那间让给他们,就这么定了。”
凤九刚打完一个呵欠,捂着口道:“可……帝君却已经吹熄了蜡烛。
小园林墙垣上菩提往生花的幽光映过来,亭中不至于十分幽暗,帝君略已抬手,六面帘子滑下来连那些逛都挡住,帝君的唇在她的额头上停了一停,掀起盖在身上的云被将她裹进被团:“再不睡天就亮了,熬了这么多天,就不觉得累?”
凤九立刻将方才要说什么全忘到浮云外,拽着帝君胸前的衣襟含糊点头:“方才同你说话不觉得累,光灭了不知为何就又累又困,但那个剑匣子里方才看了没有,我做的好不好?”
帝君将她揽进怀中:“嗯,看到了,做的很好。”
东海之外,大荒之中,乃青丘之国。
青丘上一回做兵藏之礼,还是十来万年前白浅上神分封东荒的时候。据史册记载,彼时礼台搭在东荒的堂亭山上,台上有异花结成的数百级草阶,直通向堂亭山最高的圣峰。尚且年幼的白浅上神一身白衣,双手高举剑盒沿着草阶拾级而上,于堂亭山圣峰上藏下陶铸剑时,其风姿为洪荒仙者们争相传颂。
堂亭山不愧为东荒的圣山,历数十万载仍葱茏苍郁,不见垂老之态。山顶做兵藏之礼用的礼台于今晨第一线太阳照过来时重现世间,极常阔的一方高台,全以祥云做成,且是一丝杂色都无的祥云,台上翻滚的云雾飘渺出无穷仙意,确然当得上神仙做礼的排场。对面的观礼台虽尽数以山上的珍奇古木搭建,论理算奢华了,但跟这方云台比起来却落了个下乘。
落了下乘的观礼台上此时做坐了三个人。右侧坐的是九重天上洗梧宫的太子殿下夜华君,左侧做的是元极宫的连宋君及太晨宫的东华帝君。帝君意在坐中,手里头握了个小巧的水琉璃盒子时而把玩,向连宋君道:“你这么早来我想得通,无非为了瞧热闹,夜华这么早来,他是记错时辰了?”
连宋君笑的别有深意道:“你算是有福气的,能亲来一观凤九的兵藏之礼。他们青丘难得有盛装行重礼的时候,一生最重的一场礼大约就在这个日子了。相传当年尚且年幼的白浅上神在兵藏之礼上,无双的妙颜可是倾倒了洪荒众仙。夜华那小子前几天同我喝酒,言谈间十分遗憾白浅上神做兵藏之礼事他无缘得见,只能在典籍的字里行间想象她当年是个什么模样,他今日这个时辰就来,大约是想看看当年白浅当初行兵藏之礼的地方罢。”
帝君瞟了眼坐在对面望着云台沉思的夜华君,忽然道:“你说……小白她刚出生时是个什么样子?”
连宋君被茶水呛了一呛道:“不这个话却不要被夜华他听到,保不准以为你故意气他,定然在心中将你记一笔。”目光一时被他手里的琉璃盒子晃了一晃,扇子一指到,“你手里的是个什么东西?”
帝君摊开手:“你说这个?小白给我做的零嘴,怕日头晒化了,拿琉璃盒封着。”
连宋君感到晴天陡然一个霹雳打中自己:“零嘴?给你的?”凑过去再一定睛,透明中浮着淡蓝色的盒子里头确然封着一些蜜糖,还做成了狐狸的形状。连宋君抽着嘴角道:“我认识你这么多年不晓得你竟然还有吃零嘴的习惯,这个暂且不提,凤九她今日就要在八荒成千上万的仙者眼前进大礼,定然十分紧张,你竟还令她给你做零嘴,你是否无耻了些啊你……”
帝君依旧把玩着那个盒子,嘴角浮起笑意道:“不要冤枉我,她白日里睡多了,昨晚睡不着,让我起来陪同她做的。再则,我第二次见她的时候,她就敢将花盆往我头上踢,还能镇定自若嫁祸给迷谷,”眼睛瞟了瞟看台四周里三十层外三十层簇起来的八荒仙者,缓缓道,“区区一个小阵仗罢了,你当她是那么容易紧张的吗?”
连宋君故意收起扇子在手心敲了一敲,叹道:“同你说话果然不如同夜华他说话有趣,”看了看东天滚滚而至的祥云道,“那几位有空的真皇估摸来了,白止帝君一家想必也该到了,我过去找夜华坐坐,你差不多也坐到上头去罢,省的诸位来了瞧着你坐在此处都不敢落座。”目光扫过上头的高位,笑了一声道:“按位份凤九她爷爷还该坐到你的下首,唔,凤九她竟然有拿下你的胆量,此种场合她果然无须紧张。”
观礼台里三十层外三十层的仙者们,乃是八荒的小仙。白浅上神那场兵藏之礼距今已远,观过此礼的洪荒者们大多作古,新一辈的小仙皆只在史册中翻到过寥寥记载,对这古老礼仪可谓心驰神往,早在三日前已蜂拥入堂亭山占位了。小神仙们瞧着祥云做的礼台于须臾间重现世间的壮阔时,有过心满意足的一叹,觉得没有白占位。见三位早早仙临观礼台上的神仙都有绝世之貌,且个个貌美得不同时,又有心满意足的一叹,觉得没有白占位。思及大礼还未开始,已经这么好看,不晓得大礼开始却是何等好看时,再有激动不已的一叹,觉得没有白占位。
行礼的时辰尚早,各位仙者各有应酬攀谈。譬如,观礼台下就有一位谷外的神仙同坐在他身边的一个青丘本地小神仙搭话:“敢问兄台可是青丘之仙?兄台可知最先到的三位神仙中,玄衣那位同白衣那位神仙都是那位神君?”
青丘的小神仙眨巴眨巴眼睛自豪道:“玄衣的那位可是我们青丘的女婿九重天的太子殿下夜华君,白衣的那位摇扇子的我不晓得。不过兄台只问我这二位神仙,难道兄台竟晓得那位紫衣银发的是哪位吗?那位神仙长得真帅好看,但后来的神仙们竟然都要同他拜谒,虽然看着年纪轻轻的,我想应该是个不小的官吧?”又高兴道:“天上也有这等人物,同我们凤九殿下一样,我们凤九殿下年纪轻轻的,也是个不小的官儿。”谷外的小神仙吞口水道:“那位尊神可比你们凤九殿下的官儿大,虽然我只在飞升上天求赐阶品德时候拜过一回那位尊神,”又吞了吞口水道:“但那是曾为天地共主,后避世太晨宫的东华帝君,帝君他仙寿与天地共齐,仙容与日月同辉,你们凤九殿下……”
话尚未完已被本地小神仙瞪着溜圆的眼睛打断:“竟……竟然是东华帝君?活的东华帝君?”手激动得握成一个拳头,“果……果然今天没有白占位!”
青丘做礼,历来的规矩是不张请帖,八荒仙者有意且有空的,来了都是客,无意或没空的也不勉强他,这是青丘的做派。虽则如此,什么样的规格什么样的场合,天上地下排得上号的神仙们会来哪几位还是大估摸得出的。
但今日他们青丘做这个礼,为何东华帝君他会出现在此,青丘的当家人白止帝君觉得自己没闹明白。白止向自己的好友,八卦消息最灵通的折颜上神请假,折颜上神一头雾水地表示自己也没有弄明白。
连宋君坐在夜华君身旁忍得相当艰辛,幽怨地向夜华君道:“你说他们为何不来问我呢?”
夜华君端着茶杯挑眉道:“我听浅浅说,成玉她生平最恨爱传他人八卦之人。”
连宋君立刻正襟危坐:“哦,本君只是助人之心偶发,此时看他们,可能也并不十分需要本君相助。”
领着糯米团子姗姗来迟的白浅上神疑惑地望他二人一眼道:“你们在说甚?”
连宋君皮笑肉不笑道:“夜华他正在苦苦追忆你当年的风姿。”
白浅顺手牵了盅茶润嗓子,顺着沾在夜华君身上的若干灼灼目光望向台下的小仙姬们,慢悠悠道:“我当年嘛,其实比你现在略小些,不过风姿却不及你如今这么招摇罢了。”
团子立刻故作老成地附和道:“哎,父君你的确太招摇,这么招摇不好,不好。”
连宋君挑眉笑道:“你二人十里桃花,各自五里,我看到是相得益彰,其实谁也无须埋怨谁。”
夜华君淡淡道:“那成玉的十里桃花,三叔你可曾占着半里?”
连宋君干笑道:“我今日招谁惹谁了,开口必无好事啊……”
日光穿过云层,将堂亭山万物笼在一片金光之中,更显此山的瑞气千条仙气腾腾。机身乐音轻响,云蒸霞蔚的礼台上蓦然现出一个法阵,由十位持剑的仙者结成,为的是试今日所藏冰刃够不够格藏在圣山之中。
换句话说,凤九她需提着刚铸成的合虚剑穿过此法阵,过得了,才可踏上百级草阶藏剑于圣峰中,过不了边只能重新占卜,待百年后再行一场兵藏之礼。此间百年铸剑的心力全毁不说,还丢人,是以开场连宋君才会猜测今日凤九她必定紧张。这一桩礼之所以盛大,比之新君们的成亲礼还要来的庄重,也是因它对新君的严苛。
凤九她老爹摆奕做今日的主祭。凤九隐在半空中一朵云絮后头,看她老爹在礼台上絮絮叨叨,只等他老爹絮叨完毕她好飞身下场,她老爹的絮叨她因站得高捡个便宜没有听不着,无奈耳朵旁还有个义仆迷谷的絮叨。
迷谷抱着她的剑匣子,瞧着白奕身后的十人法阵忧心忡忡,口中不住道:“待会儿殿下且悠着点,其实这个法阵殿下过不了也不打紧,在殿下这个年纪便行这个礼的青丘还未曾有过,虽说为人臣子说这个话有些不太合宜,但君上在这件事上也委实将殿下逼得急了些……”
迷谷的话从凤九的左耳朵进去又从她的右耳朵出来。其实她的目光正放在他爷爷和东华帝君二人身上,心中忽有一道灵光点透。她琢磨她爷爷才是青丘最大的当家人,她同东华的婚事,若是将她爷爷说通了,还用的着挨个儿说服她姥姥和她老头和她娘吗,爷爷才是可一锤定音之人啊!但是要如何才能说服她爷爷呢?
爷爷他老人家不爱客套,或许该直接跟爷爷说:“爷爷,我找了个夫君,就是今日坐在你上首的东华帝君,求你恩准我们的亲事。”但这样说,是不是太生硬了呢?
从前她姑姑教导她说服人的手段,姑姑怎么说来着?哦,对了,姑姑说,要说服一个人,言谈中最好能先同他攀上一点关系,如果能唤起他一些回忆更好,最要紧是要让他有亲切感,再则末尾同他表一表衷心就更佳了。她想起这个,大感受教,就将方才那番稍显生硬的说服言语在心中改了一改,又默了一默:“爷爷,我找了个夫君,就是今日坐在你上首的东华帝君,听说他从前念书时是爷爷您的同窗,爷爷您还在他手下打过仗挣过前程呢!”好了,关系有了,回忆和亲切感也有了,至于忠心……“我和他以后一定都会好好孝顺爷爷您的,还求爷爷恩准我们的婚事!”唔,忠心也应该有了。
她真想到要紧处,身旁迷谷一拉她的袖子:“殿下,时辰到,该入法阵了。”
迷谷有叮嘱她:“过不了我们就不过了,也不怕人笑话,切不可勉强硬闯啊!”
凤九但求耳根清净,唔了一声。但迷谷的见解她其实不太赞同。道典佛经辞赋文章这几项上头她固然习得不像样些,论提剑打架,青丘同她年纪差不多的神仙里头她却是年年拔得头筹。
迷谷这个担忧其实是白担忧。
白奕刚下礼台,空中便有妙音响动,礼台的法阵立时排出型来,高空一朵云絮后乍然现出利剑出鞘的银光,劈开金色的云层,一身红衣的少女持剑携风而来,顷刻便入法阵之中。
高坐上一直百无聊赖把玩他那只糖狐狸盒子的帝君换了个坐姿,微微撑起头来。
法阵中一时红白相错剑影漫天,天地寂静,二冰刃撞击之声不绝。十来招之间红衣的身影携着合虚剑拼出来三次闯阵的时机,却可惜每每在要紧时刻,本只有十人的法阵忽然出现百人之影,做出一道固若金汤的盾墙,将欲犯之人妥妥的档回去。
台下的小神仙们,尤其是青丘本地的小神仙们,无不为他们的小帝姬捏一把冷汗。
此法阵乃是洪荒时代兵藏之礼开创之处,白止帝君亲手以一成神力在堂亭山种下的法术,待祥云礼台开启之时,此术亦自动开启结成令人难以预料的法阵。凤九皱着眉头,方才她拼着一招凌厉似一招的剑招,做的是个快攻的打算,因第一招间已查出这十位结阵仙这用剑其实在自己之下,想着用个快字来解决,好一举过阵,却不想此番这个法阵的精妙却并不在结阵之人用剑如何,而是每到关键时刻,总有百来个人影突然冒出来阻她过阵。
好一个温暾局。
就这么慢慢打着拖时辰是不成的,自上一回姑姑闯阵,结阵的这十位仙者睡了十万年,就为了今天来为难她,他们自然比她的精力足些,看来还需找到法门一鼓作气强攻。爷爷种下这个法术,虽每一回生出的法阵都不尽相同,但结阵的仙者始终是十人,没道理轮到她突然招了百人来结阵,爷爷他老人家虽一向望着她成才但也不至于望到这个份儿上。她眼皮跳了跳,这么说……那多出来的百人之影,只可能是幻影。
不知为何,想到此处不由分神往观礼台的高座上一瞟,正见帝君靠坐在首座之上,对上她的目光,唇角弯出个意味不明的笑,两指并在眼尾处点了一点。她一恍神,结阵仙者的利剑齐齐攻来,她深吸一口气后退数丈,脑中一时浮映出梵音谷中疾风院里帝君做给她练剑的半院雪桩子,彼时庄林旁有几棵烟烟霞霞的老杏树,她蒙着眼睛练剑的时候,帝君爱躺在杏树底下喝茶。是了,眼睛。
凤九她娘挨着凤九她姥姥,眼中急切高过南山深过沧海:“九儿她怎么就碰上了这么个倒霉法阵,这个法阵摊上我也不一定能闯得过,九儿才多大年纪,能有多深修为,娘你看着怎好,这怎好?”
凤九她姥姥眼中精光一闪,极有打算的道:“过不了才好,为娘一向就不同意你公公的见解,姑娘家就该如珠如宝的教养大,嫁一个好夫君做一份好人家,好端端承什么祖业袭什么君位,这些都是九儿小时候你们将她丢给公公婆婆带了一阵的缘故,若当年将九儿交给为娘带着,必不至如此。当今的男子有哪个喜欢舞枪弄棒的女子,就说你小姑子白浅,不也是近年来不舞枪不弄棒了才嫁的一个好人家吗?九儿她今日若打过了这个法阵,这些八荒的青年俊杰还有哪个敢娶她?”
凤九她娘眼角瞬时急出两滴泪道:“听夫君说公公当年做这个阵,极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为了考核新君,勉励他们即位后勤奋上进,若九儿今次没过,公公必定以为是她上进的不够了,无论如何要罚一罚的,但以母亲之见,若九儿过了此阵又嫁不得一个好人家,这才是进退都难,这怎好,这怎好……”
凤九她姥姥手一挥,一锤定音道:“她爷爷要罚她,你们多劝着她爷爷就是,这还能重过她嫁一个好人家去?”转头重回祥云礼台,语带欣慰道,“所幸九儿今日也争气,示弱示的相当不错,你看方才她躲得那几招躲得多么惹人怜爱,看这个境况,败阵应是……”“定局了”三个字含在凤九她姥姥的口唇中,半晌,他姥姥僵着手指向祥云礼台,浑身颤抖的像秋风里一片干树叶,“她……她怎么就过了?!”
凤九如何破了这个阵,凤九她姥姥因忙着训导凤九她娘亲未瞧真切,观礼台上的诸位仙者同台下的小神仙们却是看的清清楚楚。
这位小帝姬方才眼见已被逼到祥云台侧,他们的心都提到嗓子口时,竟见她突然收剑斩断自己一截衣袖,伸手一捞就绑在了自己的眼睛上。众人正疑惑时,她已毫不犹豫的提剑冲向法阵,拼杀之间竟比以眼视物时更为行云流水,三招之内再次做出一个闯关时机,待阵中兀然出现百人之影时,她携剑略向右一移,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他已冲破幻影站在法阵之彼,破阵了。
年轻的小帝姬仗剑而立,一把扯下缚眼的红缎,抬头看向观礼的高台,未施脂粉的一张脸因方才的打斗而晕出红意,眸色却清澈明亮,瞧着某处闪了闪,顷刻又收回去。
平时瞧着是个不着调的样子,遇上个这样麻烦的法阵,又是在八荒众神眼皮子底下,却丝毫未露过怯意,进退从容行止有度,在台上台下的一派寂静中,稳稳镇住了场子,还能气定神闲收剑入鞘,轻轻呼出一口气:“终于能显摆今年做的剑匣子了。”
兵藏之礼中,最后一关沿着百级草阶踏上圣峰藏剑时,才用得着盛剑的剑匣子,若连试剑法阵都通不过,剑匣子便的确无出场的时机了。
凤九抬手轻轻一招,虚空中立时一道金光闪过,稳稳停在她眼前,金光中隐隐浮动一只狭长的剑匣,合虚剑陡然响起一声剑鸣,剑匣应声而开,顷刻间已将三尺青锋纳入其中。
主祭白奕迎面拜向圣峰:“请以合虚,藏此堂亭,武德永固,佑我东荒。”
礼台前藏剑的圣峰随颂词轰然洞开,红衣的帝姬高举双臂,面上神色肃穆,将剑匣稳稳托于前额,一步一步迈向百级草阶。东荒诸仙亦齐齐拜倒,一时祝声震天:“少君大德,成此神兵,请以合虚,藏此堂亭,武德永固,佑我东荒。”
颂词之声响遍琼山瑞林,久久不绝。
连宋君此次来堂亭山,一则为跟过来看看凑热闹的成玉元君,二则自个儿也来看看热闹散散心。
因为目的很明确,连宋君今日果然得了不少好料。
譬如刚才,他手上扇子换个手的当儿,就瞧见了小狐狸和东华两人间隔着山高水远的一个小动作。旁的人自然没有注意到,但连宋君何等眼明心细,自然看到凤九她一破阵便将目光投向了观礼台上,而台上最上座的帝君则换了个左手撑腮,对着她淡然的比了个口型,这个口型却分明说的是“打得漂亮”,小狐狸嘴角就攒出个得意地笑,又费老大劲儿将笑强压回去,谨慎的将目光收回合虚剑上,等着她老爹宣颂词的当儿,还装作无意的扫了眼四周有没有人注意他们。
大庭广众之下和心仪之人眉来眼去这种勾当,花花公子连宋君回头一想,自己竟然从未做过,顿时觉得简直枉担了一个情圣之名,不由得将目光投向观礼挤坐着的一众天庭小仙身上,在里头挑出成玉元君的影子。成玉元君自从扎根在台缘上那把椅子里头,一直在同旁边的司命星君探讨核桃究竟有多少种吃法,探讨的甚有兴致,一眼也没回头瞟过他。
连宋君愣愣看着那个背影好一会儿,有些感伤,有些忧郁。
连宋君正忧郁在兴头上,抬头一眼瞟见大太阳底下,缓缓悠悠飘过来一大片浓云。待识出这朵浓云后头隐的是谁,他顿时不忧郁了。今日这种阵仗竟然还能遇到个来砸场子的,连宋君摇着扇子靠坐在座椅中,觉得有点意思。凤九彼时正托手将合虚剑送入圣峰之中。尚未丢手的时节,瞧见这片越行越近的浓云,不由得缓了一缓。便在这一缓之间,听闻浓云后传来一声笑:“果然是场诸神共飨的盛会,不过凤九殿下这段兵藏之礼,依聂某陋见,似乎还缺了一个步骤。”雾影散开,一身缫丝貂毛大麾的男子手里头捧一个暖炉,被一众侍从簇拥着含笑浮在云头。
这世间唯有一个人,让凤九一看到就忍不住替他觉得热的慌,这个人就是玄之魔君聂初寅。这个时刻出现在这个地方说上这么一通话,聂初寅摆明是来踢馆的。不过白家一众长辈都在,凤九自觉此时无需她这个小辈强出头,收回剑匣子抬眼去瞧他老爹白奕。
青丘诸位长辈中,最会拿面子功夫的还得算她老爹,礼台上的妙乐停下来,她老爹白奕一脸如沐春风的表情:“本君尝听闻魔族一贯潇洒不拘礼法,却不想玄之魔君这一派倒是重礼得很,今日我们青丘在自家地盘上行一个古礼,还累玄之魔君大驾来提点一二,真是惭愧惭愧。”
聂初寅眼光激动,脸上却仍然含着笑道:“白奕上神此言差矣,提点二字真真折煞聂某,不过是聂某曾观过青丘两场洪荒时代的兵藏之礼,心中甚为仰慕罢了。犹记得从前试剑后皆有一场比剑,令人心驰神往,可为何今日轮着凤九殿下的兵藏之礼,却在试剑后便直接藏剑了呢?”
聂初寅究竟想如何,观礼的诸神茫然的依旧茫然,明了的已然明了。
从前青丘的兵藏之礼却有同新君比试这一环,同辈的仙者皆可挑战新君,倘输给新君便输了,也没有什么,但赢了新君却能得新君一个许诺。相传白止帝君立下试剑比剑这两环,前头一环是勉励新君即位后上进,后头一环更是为激励白家儿郎自小便在同辈间拔头筹。因得不了这个头筹便要以新君的身份输入一个许诺,代价太大了,是以白家的崽儿们虽然个个都是被放养长大,最终还是一一成才了。白止帝君四个儿子皆被如此折腾过,轮到小女儿白浅时,却因帝后不忍,怜她是个女儿身,天天去白止帝君跟前哭,哭了俩月哭出来白止帝君一点恻隐之心,就将兵藏之礼中比剑这一环截掉了,且默认此后青丘再出女君,其兵藏之礼比之男子均可截掉比剑这一环。
折颜上神微微侧身去问坐一旁的白止帝君:“兵藏之礼既是新君继位后的传统大礼,若法则上有所更改,必得在青丘的礼册上也改一改才能在八荒做的了数,你不会一直忘了改吧?”
白止帝君扶着额头道:“青丘不大重礼你也晓得,此事我的确忘了。”
折颜上神又道:“那……能挑战新君的同辈之人,你是否也忘了限定只能是青丘的神族了?”
白止帝君含糊道:“前几场礼均是在洪荒上古,彼时世风淳朴,魔族哪有心眼来讨我的便宜,这个上头我有疏忽也算不得突兀。”
折颜上神叹息一声道:“因你这个忘字和这个疏忽,说不得今日便要让聂初寅讨得一个大便宜,且于情于理你还说不出他什么。
白止帝君皱眉道:“他比九丫头长七八万岁,若下场同九丫头一比,岂不是欺负小孩子闹笑话,想来不会有这个脸皮罢。他带的随从里头,我看未必有谁打得过九丫头。”
折颜上神未再接话,二人各端了杯茶润嗓子,目光重转向半空的云头,正听闻聂初寅道:“既然青丘的礼册上兵藏之礼的法则未曾变动,今日便该有一场比剑,聂某早听闻凤九殿下一身剑术出神入化,聂某亦是醉心剑术之人,不知可否与殿下切磋两招?”
白奕方才还如沐春风的一张脸顷刻堆了层冰霜:“即便该有一场比剑,魔君同小女也当不得同辈二字,又何谈切磋,还请魔君自重。”
眼见白奕言谈间被逼的动了怒,聂初寅笑的真心:“凤九殿下乃是青丘的孙辈,聂某亦是第三代魔君,从这个位份上说,聂某同凤九殿下实属同辈。聂某不过醉心剑术罢了,诚心同凤九殿下切磋一二,虽是比试,但聂某身为魔族之后,绝非输不起之人,难不成凤九殿下身为神族之后,竟是输不起的人吗?”
从庆姜算起,聂初寅确实该算第三代魔君,但魔君之位素来靠的是拳头而非血脉,照这个来说他和凤九同辈着实牵强,但即便是牵强,认真去辩终归落了下乘。再则原本是族内一场比试,他这么一说却成了两族之后的较量,神魔两族近年虽修得睦邻友好,但终归在根上带了罅隙,聂初寅这么一挑拨,四海八荒看着,凤九上也得上不上也得上了。
观礼的神仙们真心实意担忧者有之,看好戏者亦有之。前者以暗中思慕凤九至今的沧夷君为首,后者以东华帝君的义妹知鹤公主为首。
折颜上神瞟了眼眼前的形势,无可奈何瞥向白止帝君道:“你看,你又低估一回,古来成大事者都不大拘脸皮,脸皮,这东西着实可有可无,聂初寅他这是铁了心不要脸决意以强凌弱和九丫头打一场了,想来是要拿青丘一个承诺在他成大事时好用在刀口子上。可惜你一向却是个要脸皮的人,这个闷亏只得吞进肚子,让九丫头上场意思意思同他过两招吧。”
白止帝君将茶杯搁在案上道:“先让九丫头上去同他过两招吧。”话间向白奕含颔了颔首。
白奕得了自家老爹的态度,在聂初寅越发真心的笑容里头,满面寒霜地将凤九从草阶顶上召了下来。
比之她老爹心中吃了闷亏且不得倾诉的悲愤,凤九显得十分从容。台下诸位除了些许不懂事的小神仙看着她满怀期待,稍懂事些的都晓得聂初寅她绝计是打不过的。她没想着非要逞强打过他给神族争一口气,因此心中很淡定。
凤九淡定地的打开剑厘,淡定地抽出合虚剑,又淡定的朝搁了手炉手里头亦提着一把剑的聂初寅比了个请,口中道:“赐教。”此种对手并非什么时候都碰得上,虽注定打不过,好好打一场却必定有收获。
台上一时剑花纷飞,长剑游走间翩若惊鸿宛若游龙,剑击之时偶有火花飞溅。第十招过,聂初寅的铁剑直直比在凤九喉前。一滴汗从凤九额上滑落至颊边。终究是实力太过悬殊,聂初寅收剑回鞘,口中佯作惋惜道:“却是聂某高看了殿下的剑术,神族之剑,不过如此。”
台下白奕一双剑眉簇得老高,咬牙向白止道:“便要让他得了便宜还来如此羞辱我们青丘吗?”台上凤九已谦虚道:“魔君虽长了凤九八万岁,比凤九大了三轮,但毕竟同辈,竟在十招内便赢了凤九,凤九真是心服口服。”
聂初寅在眼角的笑意冷了一瞬:“殿下好口齿,但聂某既胜了这一场,胜者王败者寇,殿下乃信人,当不会赖了许给聂某的承……”诺字尚未沾地,却听观礼台上突然响起一声:“等等。”
众人目光移向发声之所,出声的是位蓝袍仙者,和和气气的一张脸,竟是女娲座下的寒山真人。
寒山真人在女娲娘娘座下数万年,品阶虽不算高,却因掌着神族的婚媒簿子,同僚为仙者见他皆拱一拱手,避开寒山二字,客气称他一声“真人。”神族成婚同祭天地时,婚祭之文便是烧给这位真人,劳他在簿子上录一笔,才算是正经成婚。按理说这位真人与这场兵藏之礼八竿子也打不着边。打不着边的寒山真人此时却站在礼台右侧最偏僻最里头的一个位置,朝着礼台略一拱手:“小仙虽孤陋寡闻,却也晓得青丘兵藏之礼比剑这一环乃是新君夫妻共进退的一环,魔君虽打败了新君凤九殿下,却还未过得了新君王夫那一关,问凤九殿下要青丘的承诺,似乎要得早了些罢。”
台下一阵寂静,继而一阵如蚁的喧哗。白止帝君的手定在了茶案上,折颜上神脸上一派惊色,伏觅仙母张大了嘴巴,白奕上神差点儿摔倒。白浅上神无意识地问夜华君:“她嫁了?嫁了谁?什么时候嫁的?”夜华君细心道:“既是寒山真人说的,大抵没错。”话毕狐疑看向坐他身旁的连三殿下,连三殿下装作一派正人君子样唔了一声:“我这个人不八卦。”
凤九僵着脖子看向观礼台上的最高位,紫衣银发的神君却不见踪影。聂初寅面向扰了自己的寒山真人沉默片刻,冷笑道:“聂某倒从未听说凤九殿下还有位王夫,即便有,聂某也未必打一过他,便是哪位,就请上台罢。”凤九心道,我觉得你真打不过他。
诸位神仙齐齐盯向半空,等着寒山真人口中新君的王夫从天而降,却在这个当口,瞧见一位紫衣的神君从右侧不紧不慢踏上礼台,漫不经心理了理袖子:“可以开打了?我出去磨了个剑。”银色的长发,墨蓝色的护额,俊美端肃的面貌,持着佛经时是浮于红尘浮于三清的端严冷静,握剑时却凌厉得似盘旋飓风,摧毁力十足。这是方才还坐在观礼台最高位的东华帝君,曾经的天地共主。
聂初寅僵了,台下彻底安静了,片刻之间已跪倒一片,观礼台上诸位品阶高的真皇上仙亦齐齐离座而站,帝君站着,诸神岂敢入座。凤九依稀记得曾经梵音谷中也有过这么一出,青梅坞中这个人一出现,便有众神齐齐跪倒。凤九终于有些明白帝君为何不爱出门,走到哪里哪里跪一片,看着都觉得累得慌。
茅檐长扫净无苔,花木成畦手自栽。帝君瞧着台下跪得整整齐齐的众神,颇有观赏一十三天地栽下的一丛丛香树苗之感,略抬手免了诸位跪礼,转身安慰站在一旁的凤九:“早晓得你要输,不用觉得给我丢了脸,”递给她一块帕子,“挡了几招?”
凤九一边拿帕子揩汗一边嗫嗫嚅嚅:“十招。”
东华点了点头:“还可以。”又看向聂初寅道:“你觉得能和本君过几招?”
玄之魔君聂初寅是个有梦想的人,魔族自魔尊少绾灰飞后一分为七,由七位魔君共同执掌,聂初寅自承了玄之魔君的君位,便一心想着如体一统魔族,立于七君之上,再拜为尊。要成就自己的梦想,与神族联姻是条好路子,但可恨神族中能动摇天下局势的上神皆是男子,而他是个孤儿,不像煦旸君那样有个亲妹子。他退一步想过,若这些上神有哪位正好是个断袖,为了他的霸业他吃点亏将自己送上去又有什么不可以呢,结果还真是不可以。他就又退了一步想,即便同他们攀不上关系,那最好也不要得罪,非要得罪,便一定要从他们身上讨个大便宜。
他今日来此,计算得其实十分周密,他晓得此举必定得罪青丘白家,但也从他们那里拿到一个许诺不是,这个得罪,得罪得很值。但他从没想过要得罪东华帝君。可事如到今,得都得罪了,既得罪了白家又得罪了帝君,青丘的那个承诺,就更要拿到手了。
他决然不是帝君的对手,和帝君是打不得的。
聂初寅脸上含着笑,这个笑却极为勉强:“帝君抬举了,比剑这一环原本只是同辈人间的切磋,聂某同凤九殿下尚能称得上同辈之人,却同帝君在年纪上还隔着一个洪荒,聂某哪里能做帝君的对手。这一环虽说挑战凤九殿下便是挑战帝君,但帝君德高望重,毕竟与我等并非同辈之人,若要同聂某比剑,怕是有违礼册上的这条法则。”
白浅上神收了方才的震惊,向着夜华连宋二人皱眉道:“他为何该同凤九比剑,是他的道理,东华为何不该同他比剑,也是他的道理,这人嘴皮子真正厉害,道理都被他占尽了。此番东华或贸贸然下场,倒真显得像是欺负晚辈了。”话毕惆怅一骂,隐隐有些担忧。
连宋君敲着扇子懒洋洋笑道:“我倒是觉得聂初寅高估了东华的脸皮。”
台下虽有种种议论,台上的帝君此时却很从容,很淡定,从容淡定中还透出几分莫名,接着方才聂初寅的一番话沉吟道:“你说……本君同你不是平辈,”皱眉道,“本君为什么同你不是平辈?”
聂初寅一愣。台下诸神也是一愣。
帝君看了一眼聂初寅,又看了一眼身旁的凤九,缓缓道:“她是本君的帝后,自然同本君是平辈之人,你方才说你与她是平辈之人,那你与本君当然也是同辈之人,本君同你比剑,可见的确是同辈人间的切磋,违了青丘礼册上的哪条法则?”
聂初寅神色僵硬道:“这……”
帝君慢条斯理地掂了掂剑道:“听说你醉心剑术,真巧本君也醉心剑术,可见你我有缘,开打吧。”
众神全傻了,白浅上神噗一声喷了一地的茶水,连宋君扶着椅子的靠臂坐得稳当些,摊手向白浅道:“看吧,我方才说什么了,聂初寅的那套歪理在他这里根本行不通,脸皮这个东西,于帝君一向是身外物来着。”
第十九章
关于青丘那场兵藏之礼,影响着实很大,有幸前去观礼的成玉元君回九重天后,在三十三喜善天的苏摩 花丛后摆摊,就兵藏之礼上的八卦讲半个月评书,场场爆满,可见其震撼力。
最受小仙们欢迎的是帝君他老人家将玄之魔君聂初寅手中铁剑一招劈开这一段。
传说聂初寅以大歁小在比剑中欺负了青丘那位小帝姬凤九,帝君他老人家上台为小帝姬出头,受不了聂初寅的絮絮叨叨,礼让三招后拔剑出鞘,于一招内挑落聂初寅咄咄逼人的铁剑。铁剑落地刹那,帝君他手持苍何以极快的速度直击而去,硬是在瞬息间将厚重铁剑如剥笋般剥成两枚,一只剑柄承着两柄剑刃在半空打了个旋儿落下,帝君的苍何正正停在聂初寅的胸口。不过一招之内,竟演出此等无论招式还是力道皆变幻无穷的高妙剑法,传说有幸在场的仙者们一时全傻了,一面倾倒于帝君持剑的冷峻风姿,一面自卑于同上古之神相比,近年来他们的仙术不昌究竟是到了何等地步,幸亏魔族看上去在术法一途上发展得也不是很好,令诸神稍感安慰,
聂初寅输得一塌糊涂,仓皇离开青丘,再无颜提什么神族之剑魔族之剑,而青丘那位小帝姬也总算顺顺利利地藏了剑,完了礼。
喜善天的评书讲得热闹,成玉元君借着天庭众仙对帝君他老人家的崇拜,摆出此摊日日敛财,敛得不亦乐乎,糯米团子小天孙帮他收了好几天茶资,得了几个金锞子做酬礼。成玉元君很高兴,团子咬着金锞子也很高兴。
但几家欢喜必定要有几家忧愁,因这趟兵藏之礼彻底伤了芳心的亦大有人在,譬如天庭中一众品阶高的神女仙娥。
从前小仙娥们未有这个胆子将念头打到帝君的头上,实在是帝君他老人家太过神圣太过传说,诸位仙娥们从未想过帝君有朝一日会娶一位帝后,抑或觉得帝君即便要娶一位帝后,大抵也轮不上她们这一辈的小仙娥,是以鲜少对帝君他老人家生出什么非分之想。
兵藏之礼后,知鹤公主失魂落扳地跑来太晨宫,重霖仙官瞧她一副憔悴面容不大好赶人,琢磨反正帝君不在,留她几日权当行善,便辟了间客房容她住着。
知鹤公主一边苦等帝君一边临风落泪借酒浇愁,碰上个人就抓着问自己比青丘的凤九究竟差在何处,第三日抓到不意路过的重霖仙官。重霖仙官做人很诚实,瞧了知鹤哭得红肿的眼泡子片刻:“帝君喜欢会做饭擅刀兵会打架的美人,公主你这三样都不大会,况且,”重霖仙官诚诚恳恳,“公主虽也算美人,但同凤九殿下相比,公主你长得……就算丑了。”听说知鹤公主当场哎出了一口鲜血,长笑三声,一头扎进重霖仙官牵过来的马车,头也不回就下了九重天回了谪居的仙山,也当得烈性二字。
九重天上过年似的热闹,因青丘的八卦氛围一向不如九重天上浓厚,倒颇安宁,叭有凤九的学中好友灰狼弟弟有些许烦恼。族学里头一直开着课,凤九已落了许多课业,全靠灰狼弟弟讲义气帮她抄笔记,眼看兵藏之礼她回了青丘,灰狼弟弟原本欣慰身上这个重担总算可卸任了,到狐狸洞跟前一打探,听闻礼毕后天上那位东华帝君同白止帝君在洞里头站了站,一盏茶后便将凤九又领走了。灰狼弟弟抱着一重带给凤九的笔记小本儿,认命地叹了口气,转念一想这重笔记小本儿其实可赠给凤九做成亲礼。这样他就不必再送礼钱了,顿时又高兴起来。
折颜上神自从在兵藏之礼上看了个大热闹,这几日一直赖在青丘。东华同白止说了些什么,折颜上神委实好奇,时不时拐弯抹角意欲探知一二。
这日白止帝君召了白奕夫妻到狐狸洞叙话,折颜上神明白他们必定是要谈一些家事,这家事必定还同凤九沾些干系,既同凤九有干系,那同东华自然也有干系,便膏药似的黏在白止身帝的椅子上愣是没动。白止帝君佩服折颜上神连日来不折不挠的毅力,终于妥协,任他一听。
照白止的说法,那日东华同他往僻静处一站,确然说了要紧事。
帝君虽仍同往日般简简单单站一站也站得威势十足,但姿态却放得甚低,说对他孙女凤九一见钟情,意欲求娶为帝后,原本的确该按着提亲定亲再成亲的规矩,但因二人前些日子掉入异界,因诸端事故之过,娶她就化繁为简了,十分对不住她,也对不住他们青丘的一众长辈。
帝君还说,这桩事他一直搁在心上,本该一出异界就来青丘叨扰,但听说青丘择婿甚为严厉,需三代世家且手握重权。三代世家这一条他着实没办法,不过手握重权这一条,他可以去同天君商量商量。又说小白因怕他这个女婿合不上长辈们的眼缘而终日忐忑,他也不好贸然拜访,但事到如今,四海八荒都晓得他是青丘的女婿了,即便自己合不上他们的眼缘,也只有请他们将就一下。
帝君最后说,小白其实热爱热闹,既然是青丘嫁女他娶帝后,也该让八荒众神补喝上一顿喜酒,须劳青丘同太晨宫齐心同办一场婚宴,太晨宫有重霖主事,青丘嘛,他觉得小白她娘亲就很不错。婚宴日子可定在半月后,地方就定在碧海苍灵。因初出异界时他便去了女娲处将他和小白录入了婚媒簿子,同祭天地这一项便可不用再安排了。婚宴之事请小白她娘多操劳些,小白近日因兵藏之礼劳心劳力,她先带她去碧海苍灵休整休整。
白止帝君听完这一篇话,琢磨了许久才琢磨出小白指的是他孙女,因想着唯一的孙女竟这样被东华拐走了,白止帝君心中甚不平,原想要拿一个架子,但白止同东华认识几十万年,万年间东华对他说过的话合起来也不及今日多,令白止帝君一时有些恍神,误了拿架子的时机,待回过神来,帝君早已带着凤九出青丘了。
凤九小时候对东华的心思,折颜上神略知一二,听得东华同凤九已入了女娲婚媒簿子,心中大定,因按辈分凤九算是他侄女,如此东华便是他的侄女婿,术法上他虽从未胜过东华,如今竟能在辈分上强出他一头,折颜上神极其开心。
凤九她娘也极其开心,却并非因辈分这个虚名。凤九她娘其实同凤九差不离,自小听着帝君的传说长大,心中充满了虔诚的崇敬,真是想了一万遍也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成为帝君他丈母娘。乍从公公处听见帝君竟亲口夸她操持婚宴可能是一把好手,从未操持过婚宴的凤九她娘顿时十分振奋,并且暗下决心要在操持婚宴一途上闯出个名堂来,不辜负帝君的一腔信任。
倒是十万八千里外的凤九她姥姥伏觅仙母头脑清醒些,听说是当日被帝君那手剑法镇住了,成日地扶着额角叹息:“你说九儿不找就不找罢,一找竟找了个这样厉害的,这么个夫君往后她怎打得过,便是吃了亏回娘家哭诉,难不成娘家还能为她做得了主?我原本筹谋着替她找个门第相当或稍逊色些的世家之子,即便在婆家吃亏,九儿也还有她爷爷可做靠山,可如今攀上东华帝君这门亲,倘被欺负了从哪里去搬靠山?”
伏觅仙母的大儿媳伺候在她膝前孝顺地安慰她:“不说九丫头生得那般颜色,单说那张小嘴,多少甜言蜜语都能信口拈来,惯会哄人开心的,母亲不也常被她哄得心口发酥吗?两口子又不是拿拳头过日子,九丫头年纪小,嫁过去帝君必定更加疼惜她。再则大面上说,九丫头年纪小小就承了东荒的君位,有帝君帮衬负担也轻些。依儿媳之见,这倒是门极合衬极合算的亲事。”伏觅仙母听了她大儿媳妇一番开解,被话中的见识打动,心中郁结总算少了一半。
白止帝君将婚宴之事妥当交与白奕夫妻后,潇洒地携妻云游而去,毫无愧疚地徒留儿子儿媳镇守在狐狸洞中。幸得太晨宫的重霖仙官主内主外皆是一把好手,当日便指了一长串仙伯仙官仙娥到青丘,来给凤九她娘做帮手。
婚宴之事徐徐铺开。第三日,蚀了座玉山开采打磨出的玉质喜宴帖子已撒遍八荒四海。听到仙僚们时而议论,说帝君摆酒果然不同凡响,连帖子都是拿玉刻字,重霖仙官心中十分满足,暗暗佩服自己的创意。
凤九她老爹老娘这几日忙得神魂颠倒,凤九在碧海苍灵倒是过得十分逍遥。
那日兵藏之礼上帝君替她出头时,她第一反应是自己人在台上众目睽睽,面容顶的是青丘的体面,必须保持一派淡定,于是她保持了淡定,但脑中其实轰了一瞬,简直像点了一百个爆仗。寻常姑娘这种时刻要么感动要么害羞不好意思,她两样都没觉着,唯想着完了完了她同帝君共结连理之事在新娘老子跟前暴露了,她本打算将此事循序渐进徐徐告知家中长辈来着,聂初寅踢馆踢得太他奶奶的是时候了,帝君来这么一出虽是情非得已,但她爷爷说不准就要将她赶出青丘了。
她提心吊胆了一上午,总算候着帝君从她爷爷的狐狸洞里头出来。帝君诚恳地告诉她,她爷爷白止并未介怀,对这桩婚事简直满心欢喜,且主动提出要为他们补一场婚宴,并且高兴地将筹备婚宴之事担了下来,还体恤她近日费心费神,特地嘱咐自己找个地方带她调养调养。
原来爷爷他老人家竟然这样贴心,凤九悬在半空中的一颗心顿时感动得落回地面,踏实极了,熨帖极了。
待到东华的老家碧海苍灵,眼见此处山青水碧间琼花玉树交错而生的胜景,凤九抱着帝君的胳膊简直兴奋得两眼放光,自以为奉了爷爷的旨意前来调养,心情无比畅快,皮肉有一种大考后的放松之感,诸事都不放在心中,唯将一个“玩”字当先。
珠海苍灵位于天之尽头,连绵仙山间围出一汪碧海灵泉,说是灵泉,也有半个北海大,最为神妙之处是,在浩渺灵泉中竟如陆地般长出各色花木,且有鸟雀栖息,花木最深处矗起一座巍峨石宫,正正立于灵泉正中。
凤九她舅妈评她嘴甜,此评不错,凤九开心的时候嘴就更甜。今日她神清气爽,加之身旁还有最喜欢的帝君陪伴,志得意满,简直烦恼全无,心中时刻充盈一股甜意,自觉此时什么好话她都说得出来。
入石宫虽可腾云而去,但终归失了趣味,帝君带她乘一叶扁舟沿着花木夹出的水道行向宫门,凤九一边伸手搅水一边欢天喜地:“你怎么不早说你老家这么漂亮,我觉得碧海苍灵比九重天漂亮多了,你为什么不住在这里?”
帝君拉她的手以防她跌进泉中,瞧她这么高兴心情也好,低声答她:“这里太大,一个人住有些空。”
凤九就顺势反拉住他的手,眉眼飞扬道:“以后我们要经常住在这里,有我陪着你啊,我陪着你就不空了。”又在舟两侧指指点点,“这里的水上是不是什么都可以种工?”俨然一副女主人的神态雀跃地出主意:“哎,我们不如在这一片种点儿梨树,在这一片种点儿柚子,再在这一片种点儿葡萄,”温温柔柔地靠过去伸出右手叠在帝君手上,“你吃过没吃过雪梨猪肘棒,还有葡萄虾,还有柚子石斑鱼,这些我都拿手得不得了,我们多种点儿果树,以后到这里小住的时候,我就可以天天做给你吃呀。”
她嘴甜的时候,的确能哄得人心都化了,帝君眼神明亮地看着她,唇角含笑:“如此说来雪梨有了,葡萄有了,柚子有了,虾有了,石斑鱼也有了,猪肘棒从哪里来?”
她抿出点笑软软糯糯地回答:“从你身上割下来呀。”
两只小雀鸟从他们头上飞过,帝君道:“你舍得?”
她认真点头:“舍得啊。”
见帝君并不回答,只是挑了挑眉,她傻了一会儿,将脸扭向一边一脸克制:“你别挑眉,你一挑眉我就有点,就有点……”
帝君好奇地继续挑眉:“就有点儿什么?”
她脸颊绯红,憋了好久才憋出来:“忍……忍不住想亲亲你。”
就见帝君靠过来,声音低沉道:“给你亲。”
她有点儿扭捏:“大白天不太好意思……”
帝君鼓励她:“不要紧,全碧海苍灵只有我们两个人。”
她抿着嘴想了又想,端端正正地捧着帝君的脸就亲了上去……
自避世后,东华极少住在碧海苍灵,石宫空置许久,虽前些时候令重霖来此收拾了一趟,但同久居之地太晨宫相比,终究显得空旷。
凤九初来此地,看什么都新奇,连宫殿的空旷都像是有别种趣味,拽着帝君的袖子在石宫中跑前跑后,兴味盎然地打算着往后各宫各殿该有的添置。
帝君的寝殿算是布置得妥帖的了,她瞧着也觉清凉,兴致勃勃地安排着要在什么地方再添个镜台什么地方再加个香几。帝君带她到花园里摘枇杷,她琢磨花园中花木蔓生得太过杂乱,帝君坐在石凳上给她剥枇杷,她就拿出纸笔来思索如何打磨园中的风景。帝君将枇杷剥一剥去核喂给她,她一边吃一边拿毛笔头点着图纸问帝君:“你说这儿我们弄一座假山如何,修一段游廊,然后在这儿堆一个土坡,坡上可种些红叶树点缀,坡顶就留给你种你那些香树苗,土坡后头的这片林子砍了吧,你喜欢佛铃花,我们就在这儿种一大片佛铃花,这里再给你修一个瓷窑和一个制香坊,”眼睛亮晶晶的看着东华,“你还想要什么?”
帝君看她良久:“都是给我的?你呢?”
凤九涂画得开心,在图纸一个角落处拿手指戳一戳,抿着嘴道:“我要在这里修个小荷塘,荷塘上安个亭子纳凉看星星,还要在这里开个菜园子种点小菜。种点我爱吃的白萝卜,再种点你爱吃的冬葵菜胭脂菜。”
帝君的眼神很温和,想了想道:“前些时候洗梧宫送来一道凉拌蔓荆子你记不记得,说是夜华下厨做的,还挺好吃。”
凤九自得道:“姑父的手艺一般般啦,不及我做的,你喜欢吃那个吗,那我们再种点蔓荆子好啦。”说着用笔在图纸上再圈出一块地方来。
帝君剥完枇杷凑过去与她共同研究:“可以再圈大点,这是什么?习武台?这个不要了,一起开成菜园子,种些又能吃又能看的菜,有这种菜吧?”
凤九张口就来:“有哇五彩椒又好吃又好看,但你吃东西偏清淡不爱辛辣,我想想啊,那倒是可以种点黄秋葵羽衣甘蓝银丝菜小南瓜什么的,对了,我们还可以搭个葫芦架子,葫芦切片清炒很好吃的。”兴高釆烈地说到这里突然收了声。
帝君抬头看她,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怎么了?”
凤九脸上闪过一瞬的茫然,嗫嚅道:“啊,只是突然反应过来,你竟然在同我商量家里以后要种什么蔬菜,简直不像真的……”她的眼睛迷迷蒙蒙地看向东华,帝君的眼神却有些深幽:“家里?”
凤九呆呆道:“是啊,”又看了看周围,不确定道:“这的确是你的地盘吧?”东华点头,凤九松一口气道,“那我没说错啊,就是我们家嘛,就算每年来住的时间再短,也是我们的家呀。”
东华帝君自几十万看从碧海苍灵化世,从未有过什么家人,就算后头有知鹤的父母收养,但因东华自小便是一头银发,知鹤的父母其实并不是很喜欢他,不过因心善看他孤零零的可怜,予他施饭之恩罢了,情谊上却并未多加照拂,也算不得他的家人。家这个字,于帝君是很陌生的一个字眼,蓦然听凤九这样提及,心上竟颤了一颤。
看帝君良久不作声,凤九又将方才的话在脑中过了一遍,委屈地扁着嘴角道:“做什么这副表情,我觉得我没有说错什么呀。”
帝君勾起手指帮她重新将嘴角抿上去,眉眼间露出温柔:“我喜欢你说我们家。”
凤九半明不白,但看帝君高兴她也高兴,得了便宜就卖乖地腻上去道:“我也喜欢我们家,现在就很漂亮了,以后我们把它打理出来,得有多漂亮,你我的亲朋好友来这里吃茶玩耍,我们得有多长脸!”
帝君很是赞同:“不错,别人家的花园都拿来养花,我们家的花园都拿来种菜,该有多长脸。”
凤九听出他语声中的调侃,撇嘴道:“那是谁风才开开心心提议要把习武场拿来开垦菜地来着?”见帝君低声笑着不回答,就更紧地腻上去道,“你看,你也觉得弄成菜园子其实很好吧,等过几日婚宴后我就开始料理它们,不过我们青丘节俭,没有多少仙仆仙婢,只能从太晨宫中拨些人手下来了。”想了想,垮着脸道,“虽然说身为东荒之君,如今我的事务都是阿爹阿娘代为看着,并没有多忙碌,但我还要继续上族学,不能一直待在这里。”又看帝君一眼,“虽然你很闲,但我都不在这里你在这里又有什么意思,我们干脆在太晨宫找几位仙官下来这里守着代为照顾菜园子好了。”
帝君似乎觉得她说得很在理,也帮着她出主意:“太晨宫中没什么大事,就让重霖过来代为照顾好了。”
凤九吃惊:“但是重霖要照顾你呀。”
帝君挑眉:“我跟着你住青丘,他来捣什么乱?你难道不会照顾我?”
凤九想了想,伸手在帝君脸上摸了一把,做出登徒子的形容来,笑眯眯道:“也对,重霖他毕竟不如我疼你嘛。”说出这句调笑话来,自己都被逗乐得不行,却见帝君深黑的眸子中忽有星光闪动,拉过她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亲,又将她抱在怀中,头搁在她肩上,几乎叹息着说:“嗯,你最疼我。”
凤九想起来,这句撒娇话一向数她的小表弟糯米团子最会说,倘她父君娘亲做了什么事令他高兴,糯米团子十有八九会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软糯糯来一句:“父君最疼我”抑或“娘亲最疼我”,令人既怜且爱。此时帝君说出这句话来,声音压得那样低,而他熟悉的气息那样笼着她。他有那么多的模样,深静的模样、威严的模样、冷肃的模样、慵懒的模样、无赖的模样,还有这种冷不丁撒娇的模样,都让她喜欢得不知怎么办好。
因为方才他们剥了很多枇杷,她恍惚地觉得这句话中满含着枇杷的清香,忍不住更加抱紧他,软软地轻声回应他:“我当然最疼你啦。”
当日兵藏之礼后东华做主将婚宴定在半月后的碧海苍灵,重霖仙官掐指一算,半月后仍是三月初四。
婚宴帖子撒出去后,重霖仙官即刻派了只仙鹤来请示帝君,大意表示碧海苍灵这个地方帝君选得着实好,天有八方地有八荒,就数帝君的老家碧海苍灵最为灵泽深厚,其间的仙山妙景必能令赴宴的仙者们见之忘俗,观之忘忧。虽然灵泉中的石宫可能会因仙气太足而稍显喜气不足,但以他的陋见,张些灯笼系些彩绦将格局铺排得喜庆些便好,加之凤九她娘建议席面布置得早些,好令赴宴的仙者们到时能宴得痛快,他们商量着看是不是提前三日过来筹备。巧的是白浅上神近日在承天台又排了好几出新戏,都是凤九殿下爱看的戏本,帝君届时正可带凤九殿下回天上好好歇一歇,不知帝君意下如何。
这一番话说得讨人欢喜,事情得安排得讨人欢喜,天庭诸仙常疑惑重霖仙官为何年纪轻轻却能在太晨宫掌案仙使这个位置上屹立不倒数万载,可见不是没有理由。
重霖的建议帝君意下甚合,甫得此信时便算了算照重霖的安排,他们可在碧海苍灵待几日。算下来统共只得十日。
彼时帝君便觉得十日太短了,但过起来才晓得,这十日竟似乎比以为中的更为短暂。
初几日,因顾念凤九前几日劳累,日间帝君多带她悠闲地游山观景,夜里则令她早早睡下,自己拿卷书躺在一旁养瞌睡。到底是小丫头片子,不过如此颐养两日,已养出十足的精神,前一夜睡前从枕边话里听帝君说起附近的仙山栖息了鸾鸟,次日一大早便兴冲冲地拖着帝君漫山遍野捉小鸾鸟,捉到了喜滋滋赏玩半天再将它们放回去,又心心念念初来时在小舟子上说的要在灵泉里种果树,竟从山上搞来好些果核,缠着帝君教她如何下种培植。
帝君带她潜入灵泉底部埋好种子上岸,上岸后眼神悠远地问了她一句:“精神已大好了?”凤九上蹿下跳玩得十分高兴,想着上午去的那座仙山风大,明日还可以去放放风筝,遂开心道:“大好了。”又怕帝君否决放风筝这个提议,赶紧补充一句:“好得不得好!”帝君眼神悠远地唔了一声。
翌日该起床的时候,凤九就没能起得来。
翌日后的数个翌日,清晨该起床的时候,凤九不幸都没能起得来。
所幸她恢复力好,经了再大的折腾,大睡一觉起来又是一条好汉,再则这件事她也不是不喜欢,只是帝君太有探索精神,搞得她有点累,除此外她没觉得有什么。
玩乐二字上凤九有天生的造诣,念及婚宴后有无数正经事需料理,逍遥日子不多矣,即便每日睡到太阳出时才醒得来,日间剩下的时光也要铆足了劲儿地倒腾新鲜花样。帝君陪着她一起倒腾,竟颇能沉入其中,最大的成就是在她手把手的教导下,做出了人生中第一盘能入口的糖醋鱼。
十日匆匆而过,回太晨宫的前夜,帝君领凤九去瞧珠海苍灵的夜景。碧海苍灵最美的时节,并非风和日丽之时,却在暗沉沉的月末之夜。
每当月末最后一日,酉时未刻太阳落山之后,碧海苍灵的天地都似末日一般漆黑,直待到亥时初刻,方以西方的长庚星为首,四天星子次第在黑缎般的天幕中亮起,继而从海之尽头,托出一轮巨大的银月来。月末时节天上挂的原该是残月,碧海苍灵中却有满月当空,还能同繁星共辉,可见出夜色的壮阔。
天上一轮相思月,地上伴的自然是风流景。月色乍一铺开,灵泉中便缭绕出暄软的白雾,薄薄一层铺在碧水之上,白雾上的花木亦泛出各色幽光,星星点点,似燃了一海子异色的平安灯。
风也摇曳,云也摇曳,山水相加处忽有鸾鸟破空长鸣一声,天地间的静景刹那活泛开来,无数雀鸟自仙山中啾鸣着翩翩而出,叽喳声竟组出一串极动听的曲子,羽翼华美的灵鸟们随此仙乐翩然起舞,姿态灵动,令人惊叹。凤九站在观景台上,激动得说话都犯结巴:“这……这些灵鸟每个月这个时候都会来跳舞吗?”
东华靠着根石头柱子坐在一张用钦源鸟绒羽织成的毛毯子上:“你当它们闲得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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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九立刻明白过来这原是帝君的手笔,讨好地跑过来抱着帝君的胳膊,眼中依然在放光,结巴着道:“你——你让它们飞近点啊,飞近点给我跳个百鸟朝凤——”
东华不置可否:“我不做亏本生意,你拿什么报答我?”
凤九嘀咕道:“你做什么这么小气啊,我明明还教会了你做糖醋鱼,”突然眼睛闪亮道,“那我也给你跳个舞,”一双手从他胳膊上攀到他肩上,“不要小看我,我跳舞也是跳得很好的,比你义妹知鹤丝毫不差,只是不好跳给别人看啦,”抿着嘴软软地笑,“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真正由百鸟表演的百鸟朝凤呢,你让它们跳给我看,我就跳给你看呀——”
东华瞧她扑闪的睫毛,突然想起从前凤九在自己身边当小狐狸时,撒起娇来就是这副模样,当然那时她没这副软糯嗓子,但也是这样水汪汪的眼睛,高兴起来尤这亲昵地拿头顶的绒毛蹭他的手,要想从他地里得到什么时,还会嘤嘤嘤地假哭。他那时候对付她自有一套办法,瞧她哭得抽抽搭搭跟真的一样,只觉好笑,什么“我最喜欢把人弄哭了,你再哭大声点”之类的话简直信口拈来。但如今瞧着她这样乖巧地跟自己撒娇,心中竟蓦然生出一种扛不住的兵败如山倒之感,一瞬间有些恍神。
外人面前她一贯客客气气老老实实,假装端庄又老成,但他知道她其实很喜欢撒娇。她曾经对自己也守着诸多礼制,譬如在梵音谷,譬如在阿兰若之梦。比之那时她对他的克制,他更喜欢她如今这样天真又爱妖,这才是她。缈落当日说他心底有一片佛铃花海,不知花海后藏着谁。他知道花海后藏着的是只红色的小狐狸,彼时虽然并非男女之情,但他从来待她便不同。
观景台上月色温柔,凤九看帝君瞧着自己良久不说话,有些着急道:“别不理人呀,这很划算哎——”
东华从恍惚中回神过来,表示赞同道:“的确划算,”笑了笑,“那你先跳给我看。”
凤九就有些迟疑:“不好叫灵鸟们等着我啦,让它们先跳嘛,这么晚了,它们表演完就好回去歇着了,你身为尊神,应该要懂得体恤下情嘛。”
天幕中星光灿动,东华任她抱着自己的肩膀讨好,微微偏头道:“我不是过防着有人要耍赖,你不是说过要诚心诚意地报答我,这样同我讨价还价,诚心在哪里?”
凤九不情不愿地从他身上下来,退到观景台正中站好,咳了咳道:“因为没有丝竹伴奏,我给你跳一小段就好啊——”
东华却像是早已预料她会钻空子,侧身一扬袖,身前便现出一把举竖箜篌来,伸手拨了拨上头的丝弦,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既然要跳,至少要跳足一整段,我给你伴奏。”
凤九吃惊地捂住了嘴,不敢置信道:“你还会弹箜篌?我——我从来不知道——”
东华唔了一声:“弹得不多,你自然不知道。”抬头从容看她,“是不是觉得你夫君多才多艺?”
凤九的脸腾地红了:“夫——夫君两个字从你嘴里说出来好奇怪,啊啊,夫——夫君这两个字本身就好奇怪,还是帝君好——”
东华停了停试弦的手,朝她招了招:“过来。”
凤九怯怯地挨过去足下来,刚要说“做什么”,脸已经被他捧住用力揉了好几揉。帝君神色威严地附视她:“想清楚,我是你哪位?”
她一张脸被揉得乱七八糟,只好求饶:“是——是夫君,放手,放手!”
东华方满意地放开她,又拍了拍她的头:“过去吧,”看着她的背影叹气,“你自己说的要给我跳舞,磨到现在还没个动静,你不觉得你很要命吗?”
凤九揉着脸委委屈屈:“明明是你一直闹我。”
观景台后黑缎般的夜幕中月明星朗,碧海中幽光浮动,灵鸟们安静栖立于树梢。箜篌中流淌出柔缓乐音,随乐音起舞的红衣少女身段纤软,月色下漆黑的长发似泛着一层光,遮面的两幅袖子款款移开,露出挡在水袖后极漂亮的一张脸,手指做出芙蓉花的形状抬起,长袖滑落露出一节雪白的手臂,舞步轻移间,柔软得像是静夜里缓缓起伏的水波,又艳丽得像是水波里盛开了一朵花。
东华拨弦的手指竟拨错了一个音。他从来就晓得她长昨美,但并非什么风情美人,脸上多是清丽明媚的神态,他到此时才发觉,那张清丽脸庞如今竟可用艳字来形容,想要讨好他时,眼波间流转的都是浑然天成的媚态。他自然清楚,是谁将她变成这个模样。她可能自己都不知道那温软眼波中的撩拨。
弦声突然停顿,凤九莫名地抬头,四四方方的长台上一时静谧,良久,却见帝君打开手臂,哑声唤她:“过来。”
帝君坐在那里朝她伸手的模样,说这句话的模样都实在太过迷人。虽然有些狐疑,凤九还是磨蹭过去,嘴里却不忘抱怨道:“一会儿过去,一会儿又过来,为什么老是叫我,你就不会到我这边来吗,反正不准再揉我的脸。”
帝君从善如流:“我不揉你。”
“真的?”
“真的。”
帝君的确没有再揉她脸,帝君直接将她放倒在了毛毯子上,她吃惊地小声呼叫了一声,初时还惦记着让外头的灵鸟们给她演百鸟朝凤,奋力挣扎来着,奈何力气没有帝君大。后来帝君挑眉且用她最爱的那种低音哄她,迷得她简直脑子发晕,就随便他要怎么样就怎么样了。她还主动地配合了一下。
凤九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大早,太阳已然出山,昨晚的银月自然已收工,灵鸟们也皆回了山林,想要看百鸟朝凤只得等下个月末了。凤九咬着手指趴在被团中欲哭无泪,心中不住懊悔,白凤九你这个二百五,帝君的话能听吗?你怎么就相信了他的鬼话,你真的是个二百五啊!
是日离开碧海苍灵时,重霖同凤九她娘人还未到,凤九因昨夜未得偿所愿,有些神色恹恹,没什么精神地跟着东华回了太晨宫。
回宫后凤九依然神然恹恹,连她姑姑白浅来请她看戏文她都婉拒了,直到帝君许诺下月还带她回碧海苍灵,月末令碧海苍灵七座仙山的灵鸟都来给她献舞,她才有些精神。但精神头依然不太足,此前是不理人,此时也不过是对人爱答不理罢了。
帝君端详她良久,主动找来笔墨同她写了份契书,上头白纸黑字约定若完不成先前答允她的许诺自己就如何如何,又在上头按下手印,将契书叠得整整齐齐交到凤九手中,她的精神头才终于算好完全了,又能对着他眉开眼笑了。
碧海苍灵这两三日注定闹腾,重霖当日提议东凤二人这几日回太晨宫,因他晓得帝君近些时候好的就是个清净,太晨宫虽非与世隔绝地,但八荒都明了他近日要摆场大宴,当体恤他忙碌,不会上一十三天打扰他。
按理说重霖虑得极是,但世间总有些例外或者意外,蛰于谋事之初,发于谋事之中。
在天上的次日半夜,太晨宫中迎来一位仁兄。仁兄攀墙越户而来,熟门熟路闯入东华的卧间,掀开帐子一把抓住东华放在云被外的一只手臂:“冰块脸,跟老子走一趟!”掷地有声的一句豪言,可惜话刚落地主人就被甩出丈远。
房中亮起烛光,东华坐在床沿上将里侧的凤九挡得严严实实,但架不住她主动裹着被子从他肩上冒出一个头来,极震惊地与地上坐着的仁兄对视:“咦?小燕?你怎么半夜跑来我们这里,梦游走错地方了吗?”
小燕壮士颓废的神色中流露出凄楚:“老子受姬蘅所托,来找冰块脸。她,”小燕哽咽望向东华:“她此时危在旦夕,想见你最后一面。”
凤九一愣,看向东华,东华皱眉道:“她既住在梵音谷中,为何会危在旦夕?”
小燕凄惶道:“她求老子将她带出了梵音谷——”
东华起身披上外袍倒了杯茶:“即便出梵音谷,也不至于到危在旦夕的境地,她做了什么?”
燕池悟咬咬牙,从脖子上取下根绳子,绳子上头串了块白琉璃,琉璃中封了个小东西,形状看上去竟像是什么东西的爪子,极小巧精美的爪子。燕池悟哽声道:“她让我把这个给你,说你看了自会明白。”
帝君喝水的手顿在半空,接过坠子在指间摩挲了片刻,忽抬眼向凤九道:“明日你先去碧海苍灵,我去看她一眼,随后就来。”
燕池悟得帝君这个回答,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道:“老子在外头等你。”
凤九乍听姬蘅弥留的消息十分惊讶,她虽然不喜欢姬蘅,却也觉得惋惜,听帝君说要去看看她让自己先去喜宴,便乖巧地点头,又过来帮帝君穿外袍。烛光毕竟微弱,映出东华离去的背影,看上去竟显得模糊。
模糊而渐行渐远的背影似乎预示了什么,但彼时凤九并没有注意,只是那个夜晚,她没能再睡着。
第二十章
亲宴上东华未曾出现。
亲宴后的九日,东华一直未曾出现。
这九日自己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凤九觉得,此时回想起来印象竟然十分寡淡。
只还记得三月初四当日倒着实是个好日子,天光尤其和暖,显得碧海苍灵的诸景万为曼妙,令前来赴宴的仙者无不赞叹。
虽是补的成亲宴,但重霖及她娘亲都十分上心,成间所需的繁杂礼制除开同祭天地这一项,其他皆一应安排了。她一番盛装后,她娘亲语重心长地来同她说那些礼制的规矩时,她虽觉得有些麻烦,但心中其实好奇又期待。
八荒众神皆早早赶来赴宴,连一向爱拿架子的天君都抵着时辰到了,眼看吉时一刻一刻逼近,东华却仍杳无人影。她终于有些慌起来,才想起帝君前夜临走时说的那句随后就来,他没有说随后是什么时候。他或许赶不上吉时了,她想,心中忽然有些空落。但转念又觉得自己是不是太小气了些,虽然这场成亲宴十分重要,但小燕说姬蘅危在旦夕,帝君那夜虽说的是前去瞧她一眼但便罢,但到得她病榻前,说不准亦有些同情,愿意多陪一陪她,全她平生最后一个遗愿。终是死者为尊,若果真是如此,帝君他赶不上吉时就赶不上吉时,她同一个将死之人争什么。
她想通此中关节时,正遇上重霖急急而来。太晨宫中最能干的掌案仙官此时脸色却说不上好,垂眉向她道:“帝君他此时仍不见踪影,想必是有什么紧急之事,恕臣斗胆,倘帝君今日不能出现,还请殿下示意,是否将成亲的礼制全撤了,权将今日之宴办成一个寻常酒宴?
重霖这个提议是为全她的面子,当日发下帖子时明说了此宴乃是补办的亲宴,补办的亲宴该是什么样,所幸众仙们全都不晓得,办成个寻常宴会也算不得突兀,这种借个名目让仙者们喝喝酒聚一聚的寻常宴饮场合,帝君不出现也没有什么,老一辈们的仙者们大都晓得,帝君从来不喜欢这种宴饮场合,避隐前他自个儿庆功宴自个儿不出现的前科多了去了。
但倘如重霖和她娘此前的安排,将此宴办成个正经亲宴,帝君不出现却是当着八荒之众给她这位新任帝后没脸。
重霖能为她顾虑到这些,她很感激。
重霖见她的神色,斟酌良久道:“帝君甚为看重此宴,倘今日不能赶来,必定是身逢大事,帝君他绝非不顾念殿下,臣斗胆托大,帝君将此宴交给臣,便是信任无论什么变故,臣总能护着殿下。”
她笑了笑,轻声道:“是啊。”
吉时随着日影溜过去时,她心中倒像是得了解脱一般。
她虽预料他或许赶不上吉时,但终归还是存着一线希望。帝君是她求了两千多年好不容易求得,能做他的帝后她已然十分满足,那些虚礼她其实不如别的新嫁娘般看重,但一生唯有这么一次出嫁,还是免不了盼望它能圆满些。吉时一刻不到,她心中这种隐秘的渴望便一时不能消弭。此时她虽有些失望,倒也平静许多。
一廊之隔的大殿里欢宴之声隐隐传来,她竖起耳朵认认真真听了一会儿,觉得殿中一定十分热闹。这么热闹,不知为何她却觉得有点寂寞。她拿个杯子给自己倒了杯浓茶,小口小口地喝了一会儿。
宴到一半,她娘亲同她姥姥突然出现在房门口,她姥姥伏觅仙母满怀忧虑地坐到她跟前:“九儿你同姥姥说句实话,今日这种大日子帝君他为何没来,你同他是不是……”
她还是小口小口地喝茶,笑着宽慰她姥姥:“帝君确然有桩极重要的事紧事,临走时同我说来着,若他赶不过来后头的事便交给重霖仙官,姥姥睢,重霖仙官他不是对付得挺妥帖吗?”
帝君自然未同她说过这样的话,但如实向她姥姥和娘亲坦白,她晓得她们定然不依。
她姥姥和娘亲终于放下心来。
这一场大宴,众仙皆饮满足,灵台还存着清明的当日便告辞离去了,别有几位好饮的仙者因醉酒的缘故,在石宫腾出的客房中多歇了一日,次日也一一拜辞了。碧海苍灵重归静寂。白家人待了两日亦回了青丘,唯留重霖同她留在此处。
其实她内心还是有些委屈,头两日时,也免不了偶尔想帝君他为何竟耽搁得这样久,便是要全姬蘅的遗愿,也用不了这么多时候,便是当真可怜姬蘅,要再多陪她些,何不派个人回来通传一声。
第三日半夜,她突然从一个噩梦中吓醒过来。其实梦到了什么她全不记得,只是突然想到帝君好几日没有消息,会不会是出了什么事故?她脸色苍白地大半夜将重霖急急招来,口齿不清地同他说清自己的疑惑。可她虽晓得帝君去了姬蘅处,那夜她去忘了问姬蘅人在何处。她心中慌急越甚,催着重霖同她连夜离开碧海苍灵,一个往西南去寻小燕,一个往东南去找姬蘅的哥哥煦旸君。
三日后两人在碧海苍灵会合,因连日赶路,皆是一脸风霜。
她入得青之魔族的地盘说明来意时,里头一位颇稳重的魔使蹙眉同她长叹道,他们的魔君已有近一年未曾回到族中,他们亦不知去何处寻人,若她什么时候见到他,还请代为转告魔君尽快回族中一趟,她传话之恩青之魔族定然铭感五内。而重霖拜会赤之魔族时,煦旸君道,三百年前他妹子同小侍卫闵酥私奔之事闹出来时,赤之魔族已将她逐了出去,姬蘅自那后再未同赤之魔族有什么联系,如今她在哪里,他们一族着实无可奉告。
帝君身在何处,此时竟全无头绪,她踉呛一步几欲跌倒,被重霖慌忙扶住。眩晕中却见几朵祥云倏然而至,前头两朵云头上分别立了她爷爷她奶奶,后头两朵云上站着她阿娘同她阿爹。
她爷爷白止帝君眼中汹涌着极盛的怒气,见到她时那怒气中竟微含了一丝怜悯,良久,她爷爷开口道:“你夫君,他此时究竟在何处?”
她强自定神道:“他有桩要紧事……”
白止帝君怒气勃发地打断她道:“所谓的要紧事,便是在成亲宴上丢下你,反去同赤之魔族的姬蘅纠缠不清?”
这几日她着实思绪混乱,但她想他们既是夫妻,她总该信任他,本能为他辩解道:“爷爷怎么说是纠缠不清,此事我也知晓的,姬蘅她命悬一线,帝君他只是出于怜悯去见她最后一面,我们做神仙的,对将死之人的这点怜悯还是要有的啊。”
白止帝君冷笑一声:“最后一面?为何我却听闻今晨他抱着姬蘅威风凛凛地闯开赤之魔族的丹伶宫,当着煦旸君的面为姬蘅出头,以第七天妙华镜做交换,强令赤之魔族将这位被驱逐出族的公主重迎回族中?听说彼时那位公主柔弱攀在他怀中,可看不出什么命悬一线来!”
她脑中一轰。
白止帝君摇头叹息道:“所幸亦之魔族封了消息,此事晓得的人不多,否则传进八荒众神的耳朵,我们白家的脸面却在何处?”看着她,又道,“其实脸面之事,也并非十分要紧,只是东华他这般负你,却叫爷爷如何好忍?”
她一张脸苍白得全无血色,良久,道:“我想听听帝君他怎么说。”
白止帝君待要再论,却被她奶奶伸手挡住,她奶奶柔声劝慰她:“你先同我们回青丘静静,若东华他有心,自会到青丘寻你。”
她梦游般走到她奶奶身旁,又梦游般回过头看向重霖,声音缥缈道:“碧海苍灵到赤之魔族需一日,赤之魔族到青丘需一日,你同帝君说,我等他两日。”
白家上下齐来劫人,重霖自知挡不住,只得低声应了个是。
在青丘的这两日,她过得有些浑浑噩噩,大多时候坐在房中发呆。她老爹长吁短叹,同她娘亲嘀咕有些受不住她这样文静,她上蹿下跳的活泼时节虽常将他气得眼冒金星,但如今他却怀念她从前那个模样。她娘亲就抹着袖子揩眼泪。
她其实并非要惹她爹娘操心,她只是在等一个结果,结果出来前她瞧什么都有些恹恹的。
阿兰若之梦里,碧海苍灵中,她觉得帝君对她不像是假的,但为何他不来找她,他就不担心她吗,她想不大明白。
她想得深了,有时会脑袋疼,像锥子从颅骨钻进去似的,一阵一阵疼得厉害。每每疼过,便有些莫名的片段从脑海深处冒出来。
譬如她原本记得当初她掉入阿兰若之梦时,帝君赶来救她,她醒来时帝君说了许多好听话哄她,说当年她做小狐狸时没有认出她让她受了很多委屈都是他的错,她哭着问她为什么换了她的频婆果,他耐心地替她擦眼泪,坦坦荡荡地承认因为她说要拿频婆果给小燕做糕点,他喝小燕的醋;她提起姬蘅时,她皱眉答她“你怎么会这么想,她同我没什么关系”。她就相信了他且原谅了他。
但脑中偶尔现出的片段,却是水月白露林中,一张宽床之上,她同帝君陈情他们可能并无缘分,所以分开说不准更好,他却若有所思看着她:“没有什么所以了,其实我们已经成了亲,因为小白你,不是喜欢我吗?”
明明印象中,阿兰若之梦里她一直晓得息泽便是帝君,偶尔片段闪过,却有苏陌叶来开导她的情伤:“若你果然喜欢他,不要有压力,可能因你喜欢的本就是那个调调,恰巧帝君同他,都是那个调调罢了。”“他”是谁?若是息泽,她不是从来晓得他们就是一个人吗?
她想不起帝君何时同她说过那些话,也想不起苏陌叶何时开导过她。再用力想,却是想得头痛欲裂,只有抱着脑袋,才有一刻缓解。她娘亲撞见她倒在榻上蜷做一团强忍头痛的模样,大惊之下赶紧请来十里桃林的折颜上神。
而是日已是第三日清晨,早过了她允给东华的两日之期。她苦等两日,终等出一个结果。东华没有来,重霖也没有来。她头疼得厉害。
外头是个暖阳天,折颜上神踩着日光踏进狐狸洞。
折颜诊过她的脉,又伸手去探她的元神,收手时眼神微动,咳了声打发她娘亲出去替她取些参糖,待房中只有他们两人时方道:“你的记忆被人改过,你晓得吗?”
她一时听不懂他的话,茫然地摇了摇头。
折颜唉声叹气:“能以丹药改人的记,放眼八荒也没有几人做得成功,约略不过东华墨渊西方的佛祖再算我一个。墨渊同我再添西方一个佛祖都没道理来改你的记忆。纵然我一向不羁些,但这种有违仙道之事……”他抬眼看向她,眼中竟也像三日前她爷爷到碧海苍灵劫她时那样,流露出似有似无的怜悯。
折颜从袖子里取出一颗仙丹:“你先将这个吞了,我立时开炉再给你炼颗丹,吃了那个大约能将你被修的记忆找回来。”
她木然拿起眼前的金丹,对着上挨窗而入的日光照了照,轻声道:“这颗丹找不回我的记忆吗?那吃这个又有什么用?”
折颜一只脚已踏出门槛,闻言回头,又是一声叹息:“你同东华,我听你小叔提了,此时出来这桩事也不知对你是好还是不好,”他模样似乎十分挣扎,终启口道:“那是保胎药,你有孕了。”
房中一时静极,那颗金光闪闪的保胎药咕噜噜滚在地上。折颜拾起丹药,缓步走到她身边,将仙丹重搁回她手中,良久,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九日来她未曾掉过眼泪,此时终于哭出来,泪水滑落眼眶,顷刻湿了面颊,却没有什么声音,也没有什么表情,只是语中有些微颤,轻声问他:“小叔父,你说,他怎么能骗我呢?”喃喃地重复,“他怎么能骗我呢?”
她虽不大爱哭,但每次哭起来,都唯恐不能哭得伤伤心心,好惹人怜悯叫人心疼,此时却面色平静,只是眼泪汹涌,像决堤的天河,涟涟的泪水顺着下颌滴落在水红的长裙上,浸开的水渍就像盛开的一串佛铃。
这九日,着实是太长了。
折颜新炼的灵丹在次日送来,那些真正的记忆重纳入脑中时,她的心绪却不及预想中那样动得厉害,大约是累了。
她终于想起来,帝君其实从未告诉她为何当初要换她的频婆果,彼时姬蘅说想要,他便给了。他说他同姬蘅没什么,可他对姬蘅的不同她却看得清楚明白。她如今总算有空将这些东西都想一想。
他的确对自己有情,可他对姬蘅亦未必无情,原本是天上地下最不沾红尘的尊神,到底是她还是姬蘅将他拖入这十丈软红纠缠不清?当日她坠入阿兰若之梦生死一线之时,他选了她。今日姬蘅岌岌可危,他便择了姬蘅。到底是谁看不清自己的真心?
大约他也明白最终选了姬蘅有些对不住她,才无颜来青丘见她罢。
她想她同帝君着实走了一段很长的路,前半段她一个追着他的背影追得辛苦,所幸后半段老天施恩,才终于叫她将他赶上了。因一开始便是她想要他,所以追得再累她也觉得没有什么。
这段情来得这样不易,她从来想的都是要好好珍惜。他误了成亲宴,她心中其实在意得很,但她想她可以装作不在意。爷爷说他同姬蘅的私情时,她脑中刹那一片空白,但空白后她想的还是要信任他,至少要听他亲自同她说这件事。
她努过力,她想她给了他足够的时间,只要他能赶来,无论他说什么她都相信。可先爱的人总是卑微。从今往后,这段路,她要一个人走了。
她很累了,也不想要他了。
当神仙,其实也很不容易,仙途漫长又孤寂,为了不将日子过得百无聊赖,会做神仙的神仙们,大多都养了个兴趣来寄托情怀,譬如太上老君爱炼丹,南极仙翁爱杀棋,白浅上神爱看话本子,就是这个道理。
初初飞升尚来不及养出兴趣来的小仙们。因没有其它事好做,切磋神仙界的八卦水到渠成地就成了他们当上神仙后的第一件要事。但无论听八卦还是说八卦,又有个讲究,八卦的事主需是个识得的人,这个八卦才能说得有兴趣,听得有兴致。小仙们顶聚三花飞升上天后识得的第一位尊神,自然是一十三天的东华紫府少阳君东华帝君。而好巧不巧的是,近两百年八荒四海神仙世界最大的八卦,就是帝君他老人家丢了媳妇儿。
传闻中帝君这位媳妇儿年纪虽小却是个角儿,乃九重天太子妃白浅上神的侄女儿,青丘之国白止帝君的孙女儿,且早在四百年前便承了青丘的东荒君位。两百年前青丘的兵藏之礼上,这位殿下以一把合虚剑藏入亭堂山圣峰,红绫缚眼闯过百人剑阵的风姿曾倾倒众生,八荒美人谱上仅被她姑姑白浅上神压了一头,位列第二。
小仙们听了这个传闻,对帝君这位媳妇儿很是神往,连带着对帝君为何会将他这位媳妇儿搞丢之事愈加好奇起来,奈何帝君的八卦私底下浅谈尚可,妄议尊神之名却非人人都担得起,诸位皆没胆子深究,只是隐约听说自从那位殿下失踪后,青丘之国同一十三天太晨宫便有些不大对盘,且帝君丢了媳妇儿,这两百年来日日天翻地覆地搜寻,白家丢了女儿,却一直未有什么动静。
白浅上神和善好说话,司命星君陪她老人家喝茶时曾有一问,白浅上神抚着扇子做疑惑状:“失踪?不过是我们白家的姑娘到了年纪都要去历练历练了,本上神倒还未曾听说有这种传闻,这个是谁传的,传得也忒不像样了些。”
司命星君斟酌着恭敬再问:“那凤九殿下是在何处历练,不知上神可否指教一二?”
白浅上神就笑盈盈地摊开扇子,“白家的崽儿皆是放养,她想要去何处历练便去何处历练,家中一向不管的,你请教本上神,本上神其实也不晓得。”
司命星君发了片刻的神,方道:“只要殿下平安,小仙便安心了。”
八荒传闻中年纪最小却是个角儿的凤九殿下此时正蹲在凡界的一座小山头上拿把菜刀削山药。
她儿子白滚滚近日肉吃多了有些积食,山下开医庐的老秀才开了张食补方子给她,上头说拿山药熬米粥抑或红糖炒山楂皆可治小儿积食。白滚滚不爱吃甜食,凤九琢磨着红糖炒山楂就算了,待会儿再去山下买点盐巴,把米粥做成碗咸米粥,白滚滚爱吃咸味的。
白浅上神关于凤九失踪实则在历练一说,其实并未诓骗司命。
犹记洪荒时代,在父神开办的供神魔仙妖几族共同进学的学宫水沼泽中,尤为重要的一门学业便是去凡世历练。三千大千世界共有数十亿凡世,每处凡世待一年也要十亿年。幸而当年父神还有点神性,只随意选了十万处凡世令他的高徒们历练。
相传有此机缘去历练的高徒包括后来的天地共主东华帝君、天族的战神墨渊上神、魔族的始祖女神少绾女君、洪荒第一只凤凰折颜上神,还有凤九她爷爷和她奶奶。
可见这些去凡世历练过的高徒们后来都成了材,且成了大材。
当年凤九承东荒君位时凤九她爹白奕其实有些短视冒进,一心想招赘个贤婿帮衬她,这一点远不及凤九她爷爷有见识。白止帝君当初其实早已有计较,待过了兵藏之礼后要将凤九亦送去凡世历练历练,一朝为君,靠夫婿有本事算怎么回事,还是得自己手里头有几把刷子。他将这个打算同小孙女提起时,没料到凤九竟然也很赞同,令他颇感欣慰。
但兵藏之礼后却生了些事端。白止帝君仁德,原本打算让神伤的小孙女休整三两年再将她送去凡世,没料到小孙女休整了不过三两日,便自个儿打好了包袱皮前来辞行。见小孙女这样上道且上进,白止帝君自然是准了。临行前送她一个信封并信笺一张,说与之配套的另一个在她姑姑白浅上神处,她一人孤身在外,若有什么要紧事须同家里商量,就拿笔写在信笺上,她姑姑在她那处的信笺上自能看得到。
凤九去凡世前还走了趟冥界,见了见她的朋友谢孤栦,又在冥界幽了三日,拿频婆果给叶青缇做了个身躯,将他的魂魄顺利提出来放进了仙躯中。
按理说三月后叶青缇便能复活,她却没等到他复活那个时候,只请谢孤栦代为照顾,待他醒了且教他一些修行的法门以化去魂中的妖气,三百年后他修行期满将要飞升之时,她再来助他赴九天瑶池洗涤凡尘位列仙阶。
这种因奇缘而得以飞升,又须去瑶池洗凡尘的,洗尘之仪必得由予他身躯之人施洗尘礼,这是仙箓宝籍上头的规矩。
将诸事安排停妥,她便揣着肚子里头的白滚滚去凡界安营扎寨了。
在第一处凡世里,凤九生下了白滚滚。随后每三年换一处凡世驻着。虽凡界有一条施了法术易被反噬的法则,框着她不好动不动就使出法术来,但亏得性子机灵剑术又高超,凡世她混得还不错。
两百年中,她在城里开过酒楼,在镇上营过书局,在集中守过杂货铺,在荒郊野外摆过茶水摊子,时而掌柜,时而做帮佣,怡红阁旁赚过青楼姑娘们的胭脂钱,城隍庙下得过太太小姐们的算命资,辗转十余处,当真做得像是在红尘中修行,修着修着,便自觉看惯了世情。
看惯世情后的凤九于去年辗转到这一处凡世,不大想继续在浮华中泡着了,打算换一换口味试一试清淡的隐居生活,于是乎,带着她儿子白滚滚跑到了这个山沟里头蹲着。
这条穷山沟看着穷,实际上也很穷,但它有个很霸气的名字,叫藏龙沟。藏龙沟里有个藏龙村,藏龙村当然也很穷,但好在是个有二十来户人家的大村子,穷则穷矣,二十来户人家每天从口粮里挤一根红薯出来,还是供得起一个教书先生。
教书先生是位屡试不第的落第秀才,垂垂老矣才顿悟这辈子没有做官老爷的命,六十高龄时回了老家做夫子,算是混口饭吃。先生的那间破私塾就坐落在村子边上,恰同凤九搭在半山坡上的两间茅草棚遥遥相对。
白滚滚每天日出百行日落而归,挎着他娘亲给她缝的一个小布包,从自家的茅草棚跨越半个山头去夫子的茅草棚念学。
白滚滚今年已有一百九十七岁高龄,长得却同那些两三岁的凡人小童子没什么两样,依然是颗小豆丁。要说有什么不同,也不过他这颗小豆丁比凡人的小豆丁们更圆润更可爱些,且他天生一头银发,比凡人的小豆丁们更出挑些。但发色上的这种出挑却并非什么好事,因此白滚滚从小就开始染头发。他曾问过她娘亲这是何因,她娘亲笑眯眯地跟他说,因为他们是神仙,他是个小仙童,所有的小仙童都是银色的头发,又长得慢。白滚滚就信了,因为他没有见过其他的神仙和小仙童。
但后来白滚滚发现,自从她娘亲告诉了他他们是神仙后,很多事情,她娘亲都爱拿这个当借口。
譬如家里做了七个栗子糕,她娘亲拿两个碟子分糕,给她自己分四个给他分三个,他严肃地告诉她娘亲他学中小伙伴的娘亲们都不同自己儿子抢糕吃时,她娘亲就摸摸鼻子哼哼着跟他说,因为我们是神仙他们是凡人啊,这个事情上头神仙同凡人规矩是不一样的!
再譬如她娘亲睡觉爱踢被子,自他懂事起,就开始每天半夜起来给她娘亲盖被子,以至于他一直以为做儿子的天生就该半夜起来给为娘的盖被子。直到有一年同学中的小伙伴们聊天,他才陡然发现别人家同自己家全是反着来的。他回家严肃地同她娘亲商量以后他们家也该如此,她娘亲还是摸着鼻子哼哼,神仙界其实都是儿子半夜起来给娘亲盖被子的,他是凡人,他们不懂我们神仙界!
哦,还有一回,这一回顶顶要紧。白滚滚已记不大清那是什么时候,他第一回晓得凡人的小童子们不仅有个娘亲,还有个爹爹。一个同他要好的小伙伴有次问他他的爹爹在哪里,他就回去问他的娘亲,他娘亲彼时正在院子里晒玉米,闻言一串玉米棒子从手里落下来正正砸在脚背上。他娘亲忍着痛笑得有点勉强:“你是我一个生的,没有爹爹。”
他晃着小短腿颠颠地跑过去帮他娘揉脚,疑惑道:“但是我学中的同伴们都有爹爹啊。”
她娘的声音听起来就有些缥缈:“因为我们是神仙嘛,神仙界的小仙童们是可以只有娘亲没有爹爹的。”
白滚滚觉得,事情有些不大对头。但他也没法子求证,只是暗暗在心里怀疑。他衷心地希望神仙界大人其实不和小孩子抢糕吃,大人要半夜起来帮小孩子盖被子,且小仙童们必须有爹爹。因这样他就可以有个爹爹。他想过他要是也有个爹爹,他爹爹该是个什么样。拿他那些小同窗的爹娘们做模子来比对,除了长相这一条,其他大多都是爹强过娘。所以他要是有个爹爹,他爹爹的厨艺一定要比他娘高,剑术要比他娘好,按时起床,从不踢被子。但他只是在心里想想,这个小算盘他从没有告诉过他娘。
隐居在藏龙沟的日子闲且懒散,此处有夜归鸟,有青山头,有白月光,虽不及八荒中的仙境华美,但自有一番平静的妙处,凤九正琢磨也许可在这条山沟多蹲几年时,蓦然感到心口有些发烫。
将贴心口揣着的他爷爷送她的信封取出来打开,信笺一展,果然是白浅又写了封信给她。
她姑姑白浅上神两百年间时常写信给她,第一封信写在她初入凡尘后第二个月。信中说时隔七十三日,东华倒终于去了青丘找她,大约以为彼时她仍在青丘。白止帝君未能拦得住,容他入了谷,但自然是没找到她。
说彼时帝君的脸色着实难看,不过白止也不遑多让,寒着脸向东华道:“帝君尊崇无匹,白家本是攀不上这门亲,只是九丫头任性,好在今次她总算懂些道理,晓得她及不上那个资格同魔族的公主共事一夫,甘愿下堂请去,求帝君赐一纸休书。”
东华一张脸虽血色尽失,却依然沉着:“这不会是小白说出的话。”
恰巧折颜上神给狐狸洞送桃花酿过来,见们这个剑拔弩张的阵仗,很客气地搭了句闲话道:“罢,罢,我来说句公道,九丫头确然没说过什么下堂请去,不过,倒是问了我一句帝君你何苦一次又一次骗她,是不是觉得她傻尤其好骗,你想要她的时候就要她不想要她的时候就放着不理她,她觉得累,也不想要你了。”
折颜上神摊了摊手:“固然这听着有些像小孩子的撒气话,哪里晓得次日她便果真收拾包裹不见人影了,便是到如今,连我也没再见过她”
说帝君当时听了那个话,面色很是空洞。
凤九甫得此信时正躺在一个马扎上晒太阳。
七十三日。她默了片刻,提笔问她姑姑魔族的姬蘅公主今日是否正是大病痊愈,九重天上第七天的妙华镜如今是否已在赤之魔族。
良久,她姑姑回了个然。
她盯着那个然字发了许久的楞,觉得帝君他的确周到,将姬蘅照顾得妥帖了再来寻她,难道是她往日太过赖皮的理由,才让他深信她总是会在原地等他?
楞过方觉自己莫名,走都走了,这些疙瘩事还理它作甚。
此后,若她姑姑再在信中提及东华,她再无什么回音。
所幸她姑姑提的不多。只后头又有一回,说东华可能已晓得她去了凡界。
白浅上神表示自己其实有些佩服帝君的手段,说帝君当日在青丘寻她不成,即刻便会九重天从天君出强来了两封文牒,又喝了太晨宫的玉谱令坐下仙伯各送去魔族和鬼族。魔族七位君主及鬼族的离镜鬼君收了这套文牒,即日便在各自族内帮着搜起人来,也不晓得文牒中究竟写了什么。
帝君此番像是全不在意八荒晓得他丢了媳妇儿,找她的动静着实搞得大,但也是着实有成效,不过百八十年,已将八荒翻了个底朝天。
将八荒寸土翻遍也未觅得她的芳踪,帝君自然会想到他是隐去了何处。
白浅上神在信中打着哈哈,道即便帝君晓得她匿去了凡界,凡界有数十亿凡世,就算只坐在秒华镜前一处凡世一处凡世地纠察探看,也未必就那么有缘能正巧探看到她所在的那一处。况且此时妙华镜已搬去了赤之魔族,听说还未寻到合适的好地方安上去。妙华镜取下来容易安上去难,即便是东华亲自来安它,这样壮阔的一匹瀑布,安好也要耗上数十年,不过这确是他自作自受。
末了白浅上神还提了一句,近些日子她其实无意中见过东华一回,帝君他瞧着不如往日精神了,且清减的厉害,脸上隐现出病容。不过又立刻道,今日天上气候不佳,连她都染了风寒,兴许帝君也是风寒罢。
这封信到得凤九手中时,她正带着白滚滚盘坐在一处凌云头上听风雷之声。急风打在山石上,犹如凡人的祭天鼓,白滚滚听的十分激动,即便头发被狂风吹得稀乱,小脸蛋上却满是正色,小胸膛还一鼓一鼓。
凤九在狂风中头晕目眩地扫完这封信,她如今比之百年前想事情又要从容些,虽觉东华这么找她有些离谱,她也不伤心地远走天涯,如此这般倒显得像是在躲他,她又没做错什么,却有什么好躲。她当日离开时并未刻意隐瞒去处,只是白家人看不惯处处刁难东华罢了。不过回头想想,她同东华也的确无甚可说了,再不见也有再不见的好处。
她就在磅礴的风势里头长吸了口气,结果将自己给呛住了。
她不晓得的是,此封信里头,白浅对她有所隐瞒。
其间白浅上神确是见过东华帝君一面,却并非无意间见到,乃是帝君亲自递帖,邀她去瑶池坐坐赏一赏池中新开的芙蕖。按理说白浅上神虽贵为上神,与帝君相比却仍算小辈,长辈招小辈陪着赏一赏花,派个人去通传一声便可,帝君却亲写了帖子给她,帖子的字笔走银钩,颇有风骨。
瑶池旁的小亭中茶香袅袅,二人坐定,袅袅茶香中的帝君开门见山问她:“小白可是去了凡界?”
白浅怔了一怔,客气笑道:“司命因同凤九那丫头有些朋友之宜,当初也来问过我,我们白家一向不大管子孙修行事,我只晓得她如今在外历练,究竟在哪一处历练,却委实不知。”
帝君直直看着她,语声浅浅:“你知道。”
白浅上神脸上的笑便有些收起来,道:“帝君可想听个故事?”不及他回答已接着道,“凤九那丫头厨艺了得,天底下什么菜她都能做,却唯不做一样,便是麒麟株,帝君可知为何?”
自斟了一杯茶水道:“倒并非她厌恶麒麟株的口味或体质与此味菜蔬不合,只因麒麟株独生于西天梵境,不能存活于异地水土。她小时候因爱吃麒麟株,花了死力想在青丘培一颗出来,投进去三百年时光,还为此落了课业遭了好几回她爹的毒打,着实费劲心血,可麒麟株依然不能再青丘存活。她折腾的累了,就干脆彻底舍了它,从今往后遑论关乎麒麟株的菜色,便是吃也不再吃了。”
她看向东华,眼中颇有意味:“那丫头绝起来时比什么都绝,我这个一向冷心冷肺的同他一比,竟算有一副难得的热心肠,且妙的是那丫头一直以为自己善感又多情,从未意识到自个儿是颗绝情种,就像她至今不曾意识到她再也不吃麒麟株。”
帝君突然咳了一声,接着便是连串的咳嗽,这一阵咳嗽持续了许久方停下来,声音有些沙哑向白浅道:“你比喻的不错,本君此时便是被她弃了的又一颗麒麟株。”话罢又咳嗽一阵方道:“前一颗因讨不了她欢心,被弃了也不好说什么,本君这一颗,却想着找到她再试一试。”
白浅脸上现出一丝微讶道:“那,这数十亿凡世的赌盘中,便请帝君赌一赌,看你同她有没有缘分罢。”
帝君眼中原本便暗淡的神色在她此言后变得更为暗淡,良久才道:“我们无缘,你让我赌缘分,可能我永远也找不到她。”
白浅原本还算和煦的双眼中渐渐泛上些冷意来,拨弄着手里的茶杯盖慢悠悠道:“帝君既觉得同她原本就无甚缘分,又何必寻她,若诚心想要找她,总该会有些办法。”
此事后不久,东华他果然找出别的办法来,便是凤九在藏龙沟里琢磨着打算将来时,收到这封信里白浅所言。
此信着实令凤九一惊。信中道,是年的五月初五,帝君为新飞升的众仙定阶冠品时,将最后一回开启九天瑶池,允因奇缘而可得飞升的仙者前来施洗尘礼洗去凡尘,此后瑶池将被永久尘封,天庭再不会以奇缘而证得仙果的仙者列入仙籍宝箓。
白浅在信后百般慨叹,道不晓得东华他何时查得了叶青提之事,此举在明了不过,是在拿叶青提威逼她,他倒果真是参出来一个寻她的好法子。
又道当年父神评介东华的九住心已达专注一趣之境,判他一念为神一念为魔,他此番做法着实欠慈悲心,不知可是失了九住心,直奔魔道而去了?
凤九拿着这封信,手却有些止不住颤抖。
她已经许多年不曾这样过。
第二十一章
叶青缇未曾想过自己有有一日竟会修仙,且只待今日瑶池洗去凡尘再去大罗天青云殿拜过东君,他便是将成为一个仙。
叶青缇犹记得,自己为人的那一世已是四百多年期前。他生于晋朝叶氏,乃永宁侯府的嫡长子。永宁侯府以武传家,每一代永宁侯府皆是死在战场上,他爹在三十五那年血溅沙场,他袭爵时年方十七。
彼时晋朝已是强弩之末,高门子弟泰半纨绔,叶氏子孙却实打实是一众烂葱头里的一窝好葱,叶青缇更是这窝好葱里头拔尖的。照理说叶青缇长得俊,品性好,门第又高,档位京城诸名门择婿的首选,奈何自晋朝建朝以来,永宁府出了名的多寡妇,真心疼女儿的世家大族都不大愿以嫡女相嫁,以指代代永宁侯皆是婚姻艰难,只得寄希望于皇帝赐婚。
叶青缇袭爵时,正值边地祸患不歇,是以袭爵后的叶小侯尚来不及等到皇帝的赐婚娶上媳妇儿,便开往战场镇守边关去了,这一镇就镇了五年,彻底将扰边的鞑靼族给端了。
叶青缇建了奇功,皇帝自然高兴,待他归京后不仅对永宁侯府大加封赏,还将齐国公府嫡出的大小姐赐婚给他,又赐一美人为妾。本朝前代皇帝中倒是有爱赐臣下美人的,但今上活了四十多年在位二十多年却从未赐过美人给臣子,他虽是武将不若文官在官场上的心思绕,此事也感觉有些蹊跷。
一番暗查下来方晓得,赐给他的这位美人竟是皇帝宫中储着的一位陈姓贵人,原本并不得宠,只因在四年前韦陀护法诞上救了不慎落水的今上,倒令今上对她青眼有加起来。据说陈贵人不得宠时对今上仰慕得要死要活,却不知为何,待今上对她情深起来,又是一副冷淡做派,处处惹怒今上。更有一桩内帷私密,说即便陈贵人一副冷脸,今上也甚为宠爱,宠她四年,这四年间陈贵人却一晚都未让今上近过她的身。
彼时叶青缇正坐在墙头喝酒看月亮,听暗探说到此处,手中的酒坛子啪一声摔碎在地上,愣了良久道:“倒是位奇女子,既然她这样今上都忍了,她还能犯上什么大错,叫今上将她赐我为妾?”
暗探斟酌片刻方道:“她给……贵妃娘娘写了封情书。”
抬妾不若娶妻,从纳彩到迎亲,依着六礼走下来,将媳妇儿娶进门惯着数月,迎个妾进门不过选定日子从后门抬进来即可。叶青缇自小一心扑在战场上,难得对风月事有什么兴趣,然于这位陈贵人倒是颇有几分好奇。陈贵人进门这一日,叶青缇下书房时虽已是深夜亦打算去碧云院会会这位奇女子。
因懒得折腾丫头婆子们前来开院门,叶侯爷直接从碧云院的墙头翻了进去,脚未粘地,却听见一声银铃般的轻笑,循声望去,眼前铺开一方碧色的荷塘,塘中莲叶田田,数丈之外,竟有白衣女子脚步轻盈,正踏水踩莲逐塘中的萤火虫。
银色的月光下,那女子偶尔转过脸来,舒展的黛眉间一朵花钿,明眸似溶了星辉,唇间一抹笑靥令绝色的脸愈增其妍。叶侯爷脑中轰的一声,少年时读过的两句文章蓦然撞入心间,彷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
他翻墙落地时落在一株老梨树后头,无意中踏出一步,踩中树下一截断枝,静夜中平啪的一声格外引人注意。果然见塘中的女子脸上现出惊慌,一道和暖白光直向荷塘中的水亭,白光后女子倏然无踪。
他匆忙赶至荷亭,亭中一位青衣女子揉着惺忪睡眼从一个石凳旁边站起来,青衣女子一张圆脸,模样只能算清秀,呆呆望他半响道:“叶侯爷?”他却注意到女子额间的花钿。不,那并非花钿,看上去更像胎记,极艳的一朵花,似展开的凤翎,和方才白衣女子额间的一模一样。
他长年驻守边地,什么样的稀奇事没有见过,看她扮无知扮得可爱又可笑,迷了眼睛开门见山向她道:“你是妖?”
他其实觉得她会否认,像他二十岁那年在边界一个村子里见过的嫁与一个猎户的蛇精,即便尾巴都露出来了却还委屈的极力狡辩。但她只是愣了半刻,愁眉苦脸问他:“我这样的,看着竟像是妖?”不及他回答又长叹一声,“如今混的越发不像样了,从前还只是额间花被判做朵妖花,如今连真身都被人认作是妖。”叹完又追问他,“我果真像妖?我哪里像妖?你有见过长得像我这样漂亮的妖精吗?”
正因她美得不似凡人,他才笃定她是妖,她却问他有见过她这样漂亮的妖精没有,他心中一动,虽觉得这个推测有些离谱,却还是眼中含笑问她:“难不成你是天上的神仙?”
她抿了抿嘴:“你们凡人是不是都以为只有天上有神仙?我不是天上的神仙,是青丘之国的神仙,东荒你听过没有?我是东荒的神女凤九。”
她说这个话的时候,清澈的眼中跳着揶揄,虽顶着陈贵人一张圆脸,却叫人忘了那张脸而只看到她清澈的眼睛。
他胸腔内一颗心剧烈的跳动起来。
叶青缇活了二十三年,从不晓得情是什么,初识情滋味,却是爱上一位神仙。这位神仙长得美,性子活泼柔顺,厨艺高超,喜舞枪弄棒,同他很谈得来,据说此回专程下届,乃是为他们的今上造一个情劫。
她问他:“哎,你懂不懂什么是造劫?我其实不是专司造劫的,哪晓得这么背运,本来下凡报恩来着,结果遇上我姑姑来改人的命格,一时不慎被牵连进去。”她同他抱怨皇帝,“司命非得要我临时抱佛脚来给他造情劫。你明白我的辛苦吗,司命给我一本戏文,上头那些负心小姐们作践才子的法子我都用尽了,他竟然依然对我情深不悔。”她打了个冷战,“我没有办法,只好出个下策,给他的贵妃写了封情信。”她叹口气:“这种事情我都做了,你说他难道不该赐条白绫或赐盏鸩酒给我吗,他到底怎么想的才能将我赐给你做妾啊,搞得我此时走也不敢走,还怕连累了你!”
她将他当朋友,诚诚恳恳地同他发牢骚,他就提着酒坛子边一口一口灌酒边笑。他记不得在何处曾听过一句 话,说仙本无情,做神仙的既无七情又无六欲,他爱上个神仙,注定是无什么结果。他有时会恨那一夜他为何动心,又恨那一刻心动为何竟能延绵五年,深深扎入肺腑,让他欲除无门。他彷徨过,挣扎过,去听国师讲过道,亦去随高僧坐过禅,但末了还是想到她身边,哪怕远远看着她也好。她说她是来为皇帝造情劫,又何尝不是为他造情劫。
他其实不想给她什么负担,原想着这份情到他临老临死就随他一并掩入黄土,可真到了临死的时刻,他却未能压抑住。
自陈贵人伤了皇帝的心后,皇帝开始喜研道法,尤信重一位老道士,还将此道封为国师,修了个皇家道观,每月十五与国师于观中坐而论道。
他也是在那一夜方知此道却是个恶妖,看中了皇帝的魂魄意欲占来炼丹,潜心图谋五年,打算趁着该夜这个近十年难见的至阴天象取了皇帝的命,是以在皇帝依常例来观中论道时,水到渠成地提着妖刀岚雨朝皇帝发了难。
他没想到她手中长年系着的银铃却是感知皇帝危险的法器,他也没想到神仙竟能有情。妖刀岚雨劈头朝皇帝砍过去时,她脸色分明苍白,扑上去为皇帝挡刀时一声“东华”几乎裂肺撕心。皇帝不叫东华,那是他第一次听到东华这个名字。她毫无犹疑挡在了皇帝跟前,而他毫无犹疑地挡在了她的跟前。
岚雨的刀尖扎进他心肺,刀刃却被他紧紧握在手里。
他怕刀尖穿心而过伤到他身后的她。
妖道死在她反手挥出的剑下,观外的侍卫姗姗来迟将皇帝团团护住而他终于支撑不住倒在她怀里。
她同他唠叨时他一向爱笑,临死前他苍白脸色却依然带笑:“他们说……神仙无情,我便……信了,其实……神仙是可以有情的,对……否?”
他见她哭着点头,就生了妄心:“今世……已无缘,可否……能与你结下……来生之约?”
她仍是哭,眼泪落在他的脸上,却没有给他他想要的回应,她哽咽着说:“青缇,我欠你一条命,定还给你。”
“青缇,我为你守孝三世。”
“青缇,你,安息。”
他爱她至深,为她舍命。但世间本无此理,说舍去一条命便能换来一段情。
他想,她明明说仙者可以有情,却不愿将此情给他。她哭着说她会还他,命可以还,情也是可以还的吗?
而两百年前,他自幽冥司醒过来时,方知晓时移事易,凡间早已换了天日。他死后七年,边戎族西征,京城被占,晋朝覆亡,太子率宗室南迁,重建一朝,曰南晋,偏安一隅百来载。
他原本是早该作古的人。是她给了他一副仙躯,她一半的修为,一缕永不须再入轮回的魂魄,一个凡界帝王倾举财富也无法求得的仙品。她说她还他,她就真的还了他。
冥主谢孤栦拎着个酒壶摇晃:“你对凤九之情,我约莫听说过一些,但既然重生为仙,从前之情便如大梦一场,且忘了罢。她给你这许多,也是想尽可能还你对她的情。你救过她的命,东华帝君也曾救过她的命。当年还帝君,她是拼了命地想以身相许,还你,却是舍命拿频婆菓再渡你半身修为。报恩之法如此不同,你说是为何?”
看他久久不答,轻叹道:“并非帝君是神尊而你当初是凡人,不过是,一个是她所爱,一个非她所爱罢了。她同帝君纠缠了数千年,说放下也说了无数次,却没哪一次是真放下了。”将壶里的酒倒入杯中,不顾方才一阵摇晃生生摇坏了口味,一口一口饮尽道。“她思慕帝君,这么多年来已成了本能。你忘了她,对你才是好的。”
两百年后,当他在九天瑶池重逢凤九时,终于明白当年谢孤栦此话中的含义。
她比当年在凡界时更美,他见她时面上喜色惊色并存,她亦带笑看他,如同当年般唤他青缇,但笑意中却藏着疏离。
瑶池畔只他和她两两相对,近些年因奇缘而飞升为仙的,只他一人。
洗尘礼倒是简洁,她念祝语时却有些心不在焉。礼毕后一个小仙子提着裙子来请她,眨着眼睛向他:“帝君请殿下先去青云殿旁的琉璃阁坐坐。”
他瞧见小仙子仅说出帝君二字,便让她一瞬失神。
他不是没有听说这些年她一直躲着东华,不是没有想过谢孤栦或许看走眼了,这一次她已真正放下了帝君。
但,即便真正放下了又如何,她听到他的尊号依旧会失神。若非本能,便是还有情,若是本能,便更令人心惊。
她回神时同他作别,道以后同僚为仙,彼此多照顾。
他看她良久,只答了个好。
目送她的背影渐渐远去,他亦转身。或许他们的缘分原本便是如此,在凡界相遇,在天庭分别,他想,其实这也足够了。
琉璃阁是座两层楼阁,位于三十六天大罗天,紧邻着青云殿。东华帝君每年仅上一次朝会,便是五月初五在青云殿给众仙定阶冠品。
往常众仙拜辞帝君后,有时会上琉璃阁坐坐。
但今年琉璃阁却没有仙者登楼的动静,凤九坐在琉璃阁二楼喝茶,猜测可能因楼下镇守了位大马金刀的小仙娥。
这位小仙娥举止上不如天上的其他宫娥般如模子里刻出来似的规矩,领凤九来的一路上十分活泼,既不认生也不拘礼:“殿下虽不识得奴婢,但奴婢却早就听闻过殿下呢,奴婢是梵音谷的一头小灵狐,我们梵音谷很美,殿下说是不是?”
从前凤九就嫌天上的宫娥一板一眼,这个小仙娥性子却喜辣,倒是颇得她意,遂开口称是,又笑着问她天庭有什么近况。
小仙娥叹口气:“奴婢伤好了曾在三殿下的元极宫当了一阵差,后来司命星君处缺人手,奴婢就又去司命星君府上当了一阵差,再后来因殿下与帝君的成亲礼有些忙碌,重霖大人又将奴婢要了回来。奴婢在这三个地方当差,照理说消息该最灵通,但眼见得近况却只有一则,司命星君常念叨殿下,连宋君常提起殿下,帝君他……”
话到此处故意卖了个关子,却见凤九无意续问,小仙娥垂头有些气馁道:“奴婢在重霖大人跟前服侍,其实不常见帝君,但听闻帝君这两百年来并不大待在太晨宫,大多时候都在碧海苍灵,重霖大人说,那里才是帝君家里,有帝君怀念的时光。”
凤九脚底下一顿,但并未停得太久,小仙娥话落时,她已移步上了琉璃阁金石做的阶梯。
楼下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时,凤九瞧着窗外飘摇的曼陀罗花,却觉内心平静。她手中一只茶碗,茶汤泛着碧色,令人偶起诗兴,若是个擅诗词文章的,此时定可咏出佳句,凤九唯记得一句,还是无意从苏陌叶处听来,叫作春眠新觉书无味,闲倚栏杆吃苦茶。
凤九抿了口茶汤,手中这盏茶倒是不苦。
故人重逢,多年后再见,戏文中都是如何演?大多该来一句“经年不见,君别来无恙否”罢
紫袍映入眼角,鼻尖传来一阵药香,凤九微微抬头,两百年不见,果然如姑姑信中所言,东华他清减了许多,脸色有些病态的苍白,但精神瞧着还好。
他有些微恙,别来无恙这话此时就不大合宜了。凤九伸手多拿了个茶杯,问他道:“喝茶吗?”
东华走到她身边矮身坐下,一时没有什么动静,眼中只倒映出她的影子,目光专注。他在看着她。
凤九将倒好的茶推给他,斟酌良久,轻声道:“你其实不用这么大费周章地寻我,我不过出门历练历练,早晚有一日,你我会在仙界再见,尘封瑶池……着实没有必要。”
他眼中平静,如她一般轻声道:“若非如此,你会出现吗?”他轻叹,“小白,我不过是想再见你一面。”
她哑然,凡界的日子逍遥,再回仙界虽不至烦恼重重,但总觉不若凡界轻松自在,近些年她的确从未想过要主动回来。她拨弄着杯盖道:“这些年我在凡界,学到了凡人的一句话,叫作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倒是句好话。”她认真道,“其实见与不见又有什么要紧,都这么多年了。”又缓缓道,“你同她这些年也还好罢?”
他皱眉道:“谁?”
她就笑了笑,没说话,又拿起杯子喝了口茶,将杯子搁到桌子上方道:“姑姑给我的信里倒是提过你找我,不过没提你同她如何了,虽然我从不喜欢她,但既然你选了她,我也没什么可说,最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如今我过得还不错,也希望你过得好。”
他看着她客套疏离的模样,眼中流露出疲惫和悲色:“那时候我没有及时赶回来,都是我不对。”
她有些惊讶地偏头看他。
他道:“我让姬蘅回了她族中,对她仁义已尽。”
她更加惊讶,想了想问他,:“是不是因为我离开了,才让你觉得同她相比我又重要起来?我并非负气离开,你不用……”
他摇头:“从来没有人比你更重要。”
她懵懂抬头:“什么?”
他握住她的手,良久后松开,她摊开手掌,掌中是一只琉璃戒,戒面盛开着一朵凤羽花,似欲飞的一对凤翎。
他的右手像是要抚摸她的面颊,却停在她耳畔,只是为她理了理鬓发,他看着她重复:“从来没有人比你更重要,小白。”
她有些发怔,低头看手中朱红的琉璃戒,半响方道:“那时候,我真是等了很久。”
她轻声道:“你没赶上成亲宴,我担心你出了事,急得不行。后来爷爷说你同……”她顿了顿,像是不愿提起那个名字,转而道,“并非旁人说什么我信什么,我一直在等你回来同我解释,只要是你说的我都信,如果那时候你能赶来同我说这句话,说从来没有人比我更重要,可能我就信了。但如今……”
他闭眼道:“小白……”
她却摇头笑了笑,打断他的话:“那时候在青丘等着你,我有时侯会想,你同我说过那么多话,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但后来我才知道,想那些又有什么意思,毕竟,连我脑中的那些记忆,都是被修改过的。”
她抬头望向他:“帝君,我们就这样罢。这两百年我们各自也过得很好,你说是不是?”
他看着她,声音沙哑:“我过得并不好。”
她的手颤了颤,无意识道:“你……”又想起什么,“是我爷爷找你麻烦吗?我听说过他曾让你赠我一纸休书,爷爷气急了爱说糊涂话,即便我们分开,也不该是你给我休书,为了彼此的名声,最好还是到女娲娘娘跟前和离……”
他面色平静,眼中却一片冰凉:“我不会同你和离,小白,到我死,你都是我的妻子。”
她讷讷:“你今日……”
他揉着额角,接着她的话道:“今日我有些可怕是不是?你不要怕。”
铺在三十六天的日光已有些退去,他怔了片刻道:“碧海苍灵中,你想要的亭子已搭好了,菜园子也垦好了。仙山中的灵鸟,我让它们每个月末都到观景台前献舞,你想什么时候回去看都可以。”
她愣了愣道:“我暂时……”
他打断她道:“我在观景台旁给你弄了个温泉池子。灵泉旁的妙景山埋了许多玄铁,是锻造神兵的好材质。渺景山下给你开了个藏剑室,里边有两百年间我收来的剑,应该都是你喜欢的。”
看着她不明所以的模样,声音终软了下来道:“以后少喝凉水,半夜不要踹被子。”
她怔了一会儿,茫然道:“你为什么同我说这些?”秀眉蹙起来,脸上的表情有些疑惑。今日她待他稳重客气,就像是个陌生人,如今却终于有些他们最亲密时光的呆模样。他握着她的手放到唇边,嘴唇印在她的手背上。她反应迟钝,竟忘了抽回手。他眼中便闪过一点笑,终于是被疲惫覆盖了,良久,松开她的手向她道:“你走罢。”
她看着他就像是不认识,有些迷茫地问他:“帝君这是……要和我两清吗?”她低头片刻,再抬头时脸上是个更为疏离的笑,她将手中凤羽花的指环重放回他的手中,“你给我的这些……我多不要,这个我也不要,其实你不用给我这些,我们也算两清了。”
他看着她离开却并未阻拦,只是在她的影子消失在三十六天天门时剧烈地咳嗽起来,赤金色的血迹沾在戒面上。重霖闻声赶上来,他有些疲惫,将指环交放入一方锦帕中交给重霖道:“她犟的厉害,此时不肯收,待我羽化后,这个无论如何让他收下。我走了,总要给她留些东西。”
重霖敛眉答是,接过锦帕时,年轻的神官却忍不住落泪,垂着头,只是一滴,像朵梅花纹。
是夜凤九失眠了。
凤九此次回来未宿在青丘,而是借了谢孤栦在冥界的一个偏殿暂住。
当年去凡界时,因明白若让爷爷晓得她怀了白滚滚,她一时半会儿别指望走出青丘的大门,是以凤九求折颜帮她瞒了此事。折颜上神一心以为她求他隐瞒,乃是因不想将白滚滚生下来,因此瞒得尽心尽力,连她小叔也没告诉一声,还暗中给了她许多极安妥的堕胎药,也不晓得是与帝君有什么深仇大恨。
此回凤九牵着白滚滚回来,她自觉,如何向长辈们解释是个大问题。因这个大问题尚未寻着解决之法,是以她决定暂时不回青丘,在谢孤栦处蹲一阵子聊且度日。
幽冥司终年不见日光,不比青丘物产丰饶,出门便可拔几棵安神药草,
若不幸失眠,只能睁眼硬撑到天明。
宿在幽冥司的次日,凤九顶着一双熊瞎子眼去找谢孤栦,谢孤栦思忖良久,给她房中送了两坛子酒,说酒乃百药之长,睡前饮点酒,正有安神妙用。
当夜凤九先用小杯,再换大盏,却越喝越精神,直喝到晓鸡报晨,不仅睡意,竟连醉意也没有,且比打了鸡血还要兴奋。
谢孤栦瞧她的模样片刻,判她应是心事重重,喝小酒安眠怕是行不通了,索性又往她房中送了两坛子烈酒,提点她若想安安稳稳睡一觉,将这两坛子酒齐灌进肚彻底醉倒就好了,白滚滚嘛,他帮她带几天。
凤九两日两夜熬下来着实熬得有些心累,深觉谢孤栦出的这个主意,看起来虽像个馊主意,但终归也是个主意,当天下午便将两坛子烈酒灌下了肚,醉得头脑发昏,倒头便睡,倒确然睡得一个好觉。
酒醒睡醒已是四日之后,凤九恍一睁眼,却瞧着谢孤栦领着叶青缇神色肃穆地坐在她床边,入定似的谢孤栦手中还抱了个呼呼大睡的白滚滚。
凤九被这阵仗吓了一大跳,一时瞌睡全醒了,幸得她当日合衣而眠,否则此时第一桩事该是将榻前二人全抽出去。
谢孤栦暂不提,凤九瞧着叶青缇却有些疑惑:“按理说天上迎接新晋仙者的大宴即便宴罢了,你也不该在此处呀,难道东华帝君他不曾给你定阶封品?还是他封你做了孤栦的左膀右臂?”
白滚滚扭了扭,像是有些被她娘亲的嗓门吵醒的征兆,谢孤栦伸手拍了拍白滚滚的背稳住他,低声向凤九道:“你知道帝君给叶青缇封的是何仙职吗?”
凤九莫名望向叶青缇。
叶青缇苦笑向她道:“五月初五当日的朝会上,帝君并未赐阶定品于我。我因你之故而飞升,其实定不了阶品也没什么。但前日宴罢,帝君私下将我召入太晨宫,”他顿了一顿,“赐我这个初为神仙,资历尚浅之人为太晨宫继任帝君,说待他身去后,由重霖仙者辅佐我掌管八荒仙者名籍。”
帝君还令他为仙一日便不得再见凤九,此段他隐了未提。
凤九一怔,疾声问他:“你说什么?”
此刻的凤九有些同四百多年前的那夜重逢,面上难得一见的惶然无措令叶青缇微有失神。
那夜凤九嘶声叫出东华二字,叶青缇就一直想知道东华到底是谁,在幽冥司醒来后又听谢孤栦提过几次,好奇心便更甚。后来他略懂了些仙界之事,方知此位乃上神栦,是九重天至尊的天神。谢孤栦有一回还轻描淡写叹过一句,说一开始就是凤九先打东华帝君的主意,这种事情一般的仙想都不敢想,但凤九她不但想了还做了,后来竟然还做成功了,其实让他甚为钦佩。叶青缇就想见见这位东华帝君。
青云殿的定价朝会,其实是个好时机,但叶青缇站在下首,瞧不大真切,只依稀看到是位银发紫袍威严的神仙。朝会上帝君的话不多,声音也不高,却无时无刻不透着一股冷肃之意。这位尊神在朝会上提也没提他一句,叶青缇原以为是因他同凤九之事而故意冷落他,却没想到几日后,唯有他一人被留下召入了太晨宫。
那是叶青缇头一回看清东华帝君明明听说是几十万岁的上古之神,容貌却极为出色,且模样竟和他一般年轻,唯有周身的气势,确像几十万年方能沉淀而成。帝君靠坐在玉座上垂眼望着他,神色极为淡然:“这批神仙里就你一个还未定阶封品,你并非正经修仙修上来的,估计什么也做不好,那就做太晨宫的继任帝君吧,这些差使里头,就掌管仙者名籍一项还算简单。”
感到衣袖被扯动时,叶青缇方从回忆中醒过神来,见凤九虽扯着他的袖子,却是在问谢孤栦,声音发颤:“方才……青缇说的什么?我没太听清。”
谢孤栦神色有些悲悯道:“你并非没有听清,只是不信罢了。”
凤九眼神瞬间空落,整个身子都踉跄了一下:“我去太晨宫找他。”白光一闪,人已不见踪影。
叶青缇因帝君赐他的位品着实超凡,且提出此议后帝君便令座下仙伯将他看着严禁他出太晨宫,他觉得这件事着实有些异样,方寻着今晨宫中有些混乱钻了个空子跑出来。
仙界他熟人不多,只得来幽冥司同谢孤栦商量,但谢孤栦甫听他说完,却是径直将他拉到了凤九的床边。
他预想中,凤九听闻此事可能会觉得惊讶,但他不明白为何她竟会反常如此。
同谢孤栦一道追着她行云至九重天的路上时,方听谢孤栦同他解惑道:“仙界中事,凡是上仙以上的仙者,若有封位官品,其继任者皆由该位仙者自己指定,一般都是指定同自己最有仙缘的仙者。帝君指定你为太晨宫的继任,自然是因你身上的仙泽全来源于凤九的修为,他不是同你最有仙缘,而是同凤九最有仙缘。”
风过耳畔,猎猎作响,谢孤栦续道:“指定继位者这个事,寻常都是在最后的时间里才来指定,换句话说,一位仙者若指定了继任者,”他的声音有些飘渺,“泰半有一个原因,便是这位仙者即将羽化了。”
凤九小时候不学无术,斗鸡摸鱼,翻墙爬树之类的事没少干过,因常去捉灰狼弟弟,私闯民宅更是屡犯。但她连自己也没想过,有一天她会去私闯太晨宫。
不过太晨宫并不好闯,方翻墙而入,便有数位仙伯不知从何处冒出,一见闯宫者是她,都愣了一愣,恭顺客气地将她请入会客的玉合殿,着了仙官去通传,又着了仙娥将鲜果好茶齐捧到她跟前供上。宫中看上去井井有条,凤九来路上如兔子打鼓的一颗心稍稍安定,只手还止不住地抖,脑中一派昏昏然。
她等了半盏茶,听到殿门外脚步声起,赶紧站起来,入殿的却是谢孤栦叶青缇二位,他二人倒是规规矩矩走了正门,被守门的仙童一层一层通报请了进来,众仙娥又是一通奉茶。
三人俱静坐而候,再是半盏茶,凤九等得越发心沉,直要起身去闯东华的寝殿,却见殿门口终于晃过一片白色的衣角。
掌案仙官重霖仙者不急不缓进来,目光自谢叶二人面上扫过,略一蹙眉,语声中却含着嘲讽,向凤九道:“殿下惯有仁心,这个时辰来闯太晨宫,可是因前几日太晨宫幽了青缇仙者,殿下来为青缇仙者出头了?”
凤九的目光定在他面上,只道:“东华呢?”
重霖仙者今日全不如往日般恭肃,眉蹙得更深道:“帝君他今日不大康健,在寝殿修养。”
目光瞟向叶青缇,又转回头道:“帝君他确然令青缇仙者发誓为仙一日便不得与殿下再见,容小仙揣测,殿下也是因此来太晨宫找帝君讨说法罢。但依小仙看,青缇仙者并未将此誓当作个什么,既然二位并未因此誓而当真不能再见,还请殿下不要怪罪帝君。其实,当年青缇仙者以凡人之身故去后,殿下重情,自称青缇仙者的未亡人为仙者守孝两百多载,小仙们皆看在眼中,自然帝君也是看在眼中。九天皆道帝君是清正无匹的仙尊,但帝君到底什么样,殿下不可能不知。令青缇仙者发下此誓,不过是因帝君他……”
话到此处,九天之上忽有天雷声动,重霖兀然闭口,直奔殿门,脸色一时煞白。雷声
一重滚着一重,似重锤落下,要敲裂九天,殿外原本和煦的天色竟瞬间变得漆黑,雷声轰鸣中,天幕上露出闪烁的星子,忽然一颗接一颗急速坠落。
叶青缇道:“此……是何兆?”
谢孤栦皱眉不语。
凤九突然道:“我要见东华,你让我见他。”
重霖脸上现出惨然,却勉强出镇定神色:“帝君他着实需静养,方才之事,小仙也尽同殿下解释了,殿下若还有什么旁的怨言,尽可告知小仙,小仙定一句不漏转与帝君。”咬咬牙,又道,“殿下放心,只要是殿下所愿,小仙想,帝君顶无所不依,便是要以命相抵……”话到此处却蓦然红了眼眶,似终于支撑不住道,“殿下还要帝君他如何?小仙斗胆问一句,殿下还要帝君他如何?”
眼泪从凤九脸上落下来:“重霖你同我说实话,他究竟怎么了?”
须臾静寂,重霖仙者抬头:“小仙给殿下讲个故事吧。不过,这个故事很长,殿下想从哪听起?”又自问自答道,“不妨,就从青之魔君燕池悟将帝君带去见魔族的姬蘅开始讲罢。”
说他们成亲宴的前夜,燕池悟为姬蘅来找帝君,倒确因姬蘅她命悬一线。
姬蘅五百年前于白水山救闵酥时身中秋水毒,当年帝君助他们私奔至梵音谷,也是因梵音谷不受红尘浊气所污,正可克制姬蘅身上的秋水毒。
因姬蘅之父乃帝君曾经的属官,临死前将她托付给帝君,帝君难免对姬蘅多加照弗,却不过是因他父亲之义。尽管帝君对姬蘅无意,晓得她的心思后更是冷淡相对,然姬蘅对帝君的执念却深。
当帝君要在碧海苍灵为凤九补办成亲宴的消息传遍八荒后,姬蘅心伤难抑,求彼时照料陪伴在她身旁的燕池悟将她带出了梵音谷。
出谷后姬蘅偷偷跑去了白水山,自甘成为白水山众毒物的盘中之餐。待燕池悟寻到她时,她已近油尽灯枯,求燕池悟将帝君带到她面前,容她见上最后一面,且自言要死在帝君成婚当日,令他永生不能忘记她。但她也怕帝君冷情冷心,即便她濒临死地也未必发此善心,真能随燕池悟前来。因而,她将她父亲的龙爪交给了燕池悟,告诉燕池悟,若帝君不愿前来,便将此龙爪给他看。
姬蘅的父亲孟昊神君同帝君的情谊很深,是帝君座下一员悍将,洪荒时代与帝君在战场上并肩御敌时,曾为护着帝君而失掉了一只左臂。孟昊神君是尾蛟龙,那只左臂是一只龙爪。那一战乃是与魔族而战,魔族得了孟昊的龙爪,欲以十道苍雷击而毁之,以辱神族无能。帝君手持苍何,只身犯入魔族夺回龙爪,封入一块白琉璃还给孟昊,且郑重许诺,此琉璃牌便是他欠孟昊的情分,琉璃牌在孟昊手中一日,他有何需,他赴死不辞。此是重诺。
真心之诺只许给真心君子,孟昊神君乃真君子,虽手执琉璃牌数十万年,却为求过帝君一言,只在临死前请帝君照拂他的女儿姬蘅。孟昊神君也是真英雄,但这位英雄最后的时光却落魄,临死前方与姬蘅相认,且身无别物,唯有一块琉璃牌,便将它权做遗物留与姬蘅。却不知姬蘅从哪里探知,晓得了此琉璃牌上承着帝君的一句重诺。
生死门前,姬蘅哭着向帝君诉说衷情,言既不能侍在帝君身侧,活在世上有何意义,又言凤九定不知她更爱帝君,她为帝君甘愿赴死,天上天下有几人能做到,求帝君怜她,便是她死,只要帝君答应她,心中会为她留下一席之地,她便是瞑目了。
姬蘅临死前如此陈情,自觉便是石头也该动容了,奈何帝君平生最恨人百般痴缠,以死相胁,她如此这般正是令人厌恶,因而她一腔赤裸裸的衷情跟前,帝君只蹙眉不言。姬蘅终于崩溃,道帝君连她一个微弱念想也不成全,她为帝君搭上一条命,帝君却如此负她。既然她父亲死前将琉璃牌留给她,琉璃牌上有帝君的重诺,今日她便要帝君将她父亲的情分还给她,兑现她一个诺言。
姬蘅让东华休妻,且发誓将帝后之位空着,永生不娶。
东华终于道:“你父亲一定想不到你会这样来用本君给他的琉璃牌。”看着她满面的泪痕,又道:“琉璃牌上虽有本君的重诺,但许什么诺本君说了算,本君自会救你一命,化去你身上之毒,再送你回赤之魔族为你谋一个安稳,算是本君还尽你父亲当年之情。你将琉璃牌还给本君,此后是死是活与本君一概无关。本君不想再看到你。”
姬蘅愕然许久,终嚎啕大哭。
秋水毒有蛮解和快解两种法子,慢解便如五百年前姬蘅初染秋水毒般,以术法配解读仙丹化去些许毒层,稳住毒性,再将她送往梵音谷静住。速解便是解读人将她身上的毒一概渡到自己身上,再自个儿服药服丹苦修解毒。姬蘅此时的毒只能用后者这个法子来解。
因姬蘅身上的毒撑不了太久,解读需六七日,再将她送回赤之魔族需一日。帝君算好日子,因叠宙之术叠不了碧海苍灵的空间,便提笔写了两封信,令燕池悟前去碧海苍灵,一封带给凤九,一封带给主持琴宴的凤九她娘和重霖。心中大致列了事情的原委。写给重霖和凤九她娘的还特地慎重地出了注意,道不用和赴宴仙者们提及推迟亲宴,倒显得他们这个亲宴儿戏,就说碧海苍灵的规矩是先将众仙请来游玩七八日,这七八日间在石宫中开正宴,供持帖仙者们宴饮,再在碧海苍灵入口处开流水宴,赐给未得玉帖的小仙们,八日后等他回来再开盛宴。
此番安排,不可谓不尽心。但这封尽心的信,却未能按时送到碧海苍灵。
重霖突然道:“听说殿下已知晓帝君改了您的记忆,那么,殿下可知帝君为何要改您的记忆?恕小臣斗胆一猜,知晓帝君改了您的记忆,殿下定然十分愤怒罢,大约想过帝君太过为所欲为或不尊重您之类,也想过再不原谅帝君、与帝君桥归桥路归路之类?啊不,殿下不是想一想罢了,殿下已经这么做了。”探析一声道,“殿下在太晨宫当灵狐时,小臣便陪在殿下身旁,殿下的性子小臣也算摸得五分明白。但,殿下想过没有,也许帝君他室友难言苦衷?”
许久,苦笑道:“帝君他,曾探过天命,天命说帝君与殿下,你们其实并无缘分。帝君知道,倘不改殿下的记忆,要与殿下重归于好,怕是不大可能,天命如此判定,帝君只是用他的法子护着这段缘罢了,也许他没有用对法子,但着实很尽力是不是?只是,有谁能与天命相争?”
凤九脸色苍白,旧泪痕上又覆新泪痕,紧紧咬着嘴唇。
天命说他二人缘薄,便果然缘薄。
燕池悟揣着东华的两封信急急赶往碧海苍灵,没承想却在半路偶遇宿敌,一番恶战,小燕在最后关头惜败,倒在今我山中,被今我山山神捡了回去,一昏就是数月。
东华在送姬蘅回了赤之魔族后,待重霖奉凤九之令前来找他时,方知当日的两封信并未送达,急切赶往青丘,方行至赤之魔族边界,却感知到天地大动。妙义慧明镜在三百年前的那次调伏后,竟又要崩塌了。
挑在此时崩塌,果是天命。
殿中仅有几颗明珠的微光,重霖缓缓道出妙义慧明镜为何物,又道:“五百年前妙义慧明镜已呈过一次崩塌之相,帝君耗费半身仙力将其调伏,而后沉睡百年。那时候有传闻帝君为参透人生八苦,自请下届历劫吗?帝君那样的性子,怎可能突发奇想去参什么凡界的凡人之苦,太晨宫放出这个传闻,不过为遮掩帝君沉睡之事罢了。帝君自这场沉睡中醒来后,便一直在做彻底净化妙义慧明镜的准备。妙义慧明镜积攒了几十万年的三毒浊息,便是帝君,也难以轻易将其净化,须耗上他毕生仙力和至少一半的仙元。原本帝君这样的尊神,只要留得一星半点仙元,沉睡数十万年,天地再换之时,还是能重回仙界。妙义慧明镜既选在此刻崩塌,对帝君最好的法子,便是此番将它彻底净化,留得五分仙元,步入数十万年沉睡。”
骇人的寂静中,重霖轻声道:“但帝君却派我赶回三十六天,去青云殿取连心镜。连心镜是调伏妙义慧明镜的圣物。存亡之际,帝君的决定竟不是净化妙义慧明镜,而是再次调伏它。殿下可知,帝君为何这样选,帝君它选了这条路,有什么后果?”
玉合殿中全无人声,唯余重霖轻叹:“调伏妙义慧明镜,须耗费帝君半身仙力,原本沉睡一百年也该修得回来,但帝君彼时引了姬蘅的秋水毒到自己身上,秋水毒绵延在仙者的仙元之中,中了秋水毒的仙者,若要将失去的仙力修回,所耗的时间至少是平日的五倍,但妙义慧明镜调伏一次,不过能两三百年平稳罢了,根本没有足够时间容帝君将调伏所耗的仙力修回来,待妙义慧明镜再次崩塌之时,他只能以所剩仙力及全部仙元相抗,等着帝君的路……”重霖仰头望天,未能将后半句说下去,转而道,“帝君比小臣高明不知多少,焉能不知这两条路孰优孰劣,本能择了调伏一途,不过是不能忍受几十万年后天地再换之时重回仙界,见不着殿下罢了,帝君担忧殿下没有他护着过不了升上上仙上神的劫数,根本活不到那个时候。与其如此,不如他去羽化,还能在羽化前与殿下有几百年痛苦时光。却哪只,却哪只……”重霖声带哽咽:“哪只殿下一消失便是两百年。”
嘴唇已被咬出血痕,凤九倏然不知。
重霖却咄咄相逼:“殿下可知,帝君这两百年是如何过的?殿下想必终于明白,为何帝君宁肯以权谋私封封锁瑶池,也要逼殿下一见了罢,不过是因,那是此生最后一面罢了。但诸多误会,如今却是不可说也不能说,因帝君怕殿下负疚。帝君他……当初连净化妙义慧明镜后带你一同沉睡都想过的,如今却能想到他羽化后,殿下你的日子却很长,不愿你永生负疚,殿下可知,可知这有多难?而琉璃阁中,帝君说他这两百年过得很不好时,殿下你又同他说了什么?”
她怎么会不记得她同他说了什么。
你给我的这些……我都不要,其实你不用给我这些,我们也算两清了。
手无意识地拽上胸口,眼泪却再也流不下来。
谢孤栦道:“重霖大人,够了。”
重霖像失了力气,木然从袖中取出一方锦帕,方到凤九手中,锦帕摊开,是东华曾赠给她的琉璃戒,戒面上的凤羽花朱红中带着点一点赤金,灿若朝霞。
重霖低声道:“帝君原本命小臣在他羽化后再将此物给殿下,但,”苦笑一声道,“今日小臣所说所做,其实条条都违了帝君的令,也不在意这一条了。帝君说当初赠给殿下的天罡罩将随他羽化而湮灭,怕不能再护着你,将这枚琉璃戒留个殿下,此戒乃帝君他的半心做成,即便他不在了也不会消失,会永远护着殿下。”
半心。回忆一时如潮水般涌入脑海。她恍惚记得那是他们初入阿兰若之梦,她记忆正当混乱时,他骗她说从前他不对的那些地方她都原谅了他,因为他给他她跪下了。她说什么来着?
“帝君你肯定不只给我跪了吧?虽然我不大记得了,但你肯定还干了其他更加丢脸的事情吧?”
“不要因为我记不住就随便唬我,跪一跪就能让我回心转意真是太小看我了,我才不相信。”
他是怎么回答的?
“倘若要你想得通,那要怎么做,小白?”
她又说了什么?
“剖心,我听说剖心为证才最能证明一个人待另一个人的情义……因剖心即死,以死明志,此志不可谓不重,才不可不信。”
喉头忽涌上一口甜腥,她用力地吞咽,声音哑得不成样子:“他不能就这样去羽化,重霖,我还有很多话没有同他说,我得见他一面,我……”
重霖神色悲哀道:“来不及了。殿下难道没有看到这漫天的陨星吗?”
殿外九天星辰确已陨落泰半。
她踉跄半步,未及谢孤栦去扶却自己撑住,眼眶发红,明明说句话都费力,但每句话都说得清楚,几乎咬牙切齿:“什么来不及,天崩地裂同我有什么干系?你不是说当初他连沉睡几十万年都计划让我相陪吗?此时他要去赴死,不是该更想让我陪着他?什么我的日子还长,想要欧文活得更好,他才不希望我活得更好,他心中一定巴不得我陪他去死。”
她终于再次哭出来,像个耍赖的孩子:“他要是不这么想,我和他没完。天命说我们没有相聚之缘,死在一起的缘分总是有的吧!”
谢孤栦在凤九的哭声中逼近一步向重霖道:“便是净化妙义慧明镜,总该有个净化之所,重霖大人,帝君他此时究竟在何处?”
重霖闭眼道:“碧海苍灵有一汪碧海,亦有一方华泽,碧海在内,华泽在外。帝君他此时,应是在碧海苍灵旁的华泽中,此时赶去,也许能见他最后一面。”
叶青缇为仙的时日尚浅,神仙们的战场是什么样,他其实没有什么概念,因而随凤九赶至碧海苍灵外的华泽之畔时,见着眼前的情景,叶青缇甚为震惊。
泛着银光的透明屏障依华泽之畔拔地而起,不知高至何处,黛黑色天幕上,满天星辰次第坠落如同凋零之花,陨落的星光依附于泽畔的屏障之上,倏然与屏障混为一体,此屏障似乎正是以星光结成。而屏障之中碧海翻涌,掀起高浪,浪头之上,紫衣的神尊正执剑与以红菱为兵的女妖激烈缠斗。
女妖身后黑色的妖息凝成一尾三头巨蟒,像果真有意识的巨兽,拼命地寻找时机要去撞击四围的屏障,意欲破章障出。紫衣神尊身后的银色光芒则时而为龙时而为凤时而化作瑞兽麒麟,与三尾巨蟒殊死周旋。
屏障中间或响起异兽愤怒的咆哮,咆哮之声惊天动地,搅动的水浪化作倾天豪雨,红衣的女妖眼中现出恨色,紫衣的神尊脸色苍白,面上的表情却不动如松,手中苍何的剑速一招比一招更快,一招比一招杀意更浓。与此同时,银光化作的瑞兽一口咬定巨蟒的七寸,巨蟒拼命想要挣开,用了殊死的力道,带着瑞兽齐齐撞在华泽之畔的屏障上,顷刻地动山摇,女妖与神尊皆是一口鲜血。
叶青缇此行原本便是为拦着凤九以防她犯傻,方到此地,便趁着凤九关注战局时以仙术将二人的胳膊绑在了一起。
他想,她即便意欲加入战局同东华一道赴死,但此时与他绑在一团,她也不会贸然下场,将他亦拉人死局罢。
自然,他这么做说不准她会永世恨他,但比起救她一命,这又算得了什么。
他等着她哭闹求他解开,但令他惊讶的是,他竟只是困惑地偏过头来看了他一眼,又抬起二人绑在一起的胳膊瞧了一瞧,脸上犹有泪痕,表情却极为镇定,轻声细语地问他:“你可知华泽上的屏障乃是帝君以九天星光所设的结界?这种强磊的结界,除非设界的人主动放人进入,否则外人进不去的。”循循善诱地向他,“你放开我好不好,就算不绑着我,我也进不去那座结界的。”
他想,还好,以理动人,她比他想象的要冷静。但仙界的事,他显然晓得的不如她多,岂知她没有骗他。
他很坚定地摇了摇头。
她竟没有着恼,反而更加轻声细语道:“帝君此时招招快攻,显是想尽快结束战局,将缈落斩杀于剑下,他可能……已感到自己力有不支了罢,若再这么耗着,除掉缈落便已力竭,又如何净化结界中那些三毒浊息呢?”
她话语轻软,就象只是在评介战局,令他一时放松。却在此时,被她反握住与她相缚的左手急往结界撞去。
他尚未反应过来,身躯已重重撞在结界之上,但她却不知道为何已身在结界里侧,唯露出与他相缚的那只胳膊仍在结界之外。她面色极从容,手上却全不是那么回事,左掌中化出陶铸剑来,软剑出鞘,眼看她提剑便要往自己右臂上砍。他一个激灵,急忙拈诀,二人手臂相离时陶铸剑的剑风已划破她衣袖,差一瞬便要入肉见骨。他一头冷汗,她却抿嘴对他笑了笑,下一刻已飞身掺入战局之中。
她为何能入结界?他蓦然想起她左手手指上所戴的琉璃戒,那是,东华帝君的半颗心,有设界者的半心,她自可畅通无阻进入他的结界。
瞧着飞入血雨腥风那缕白色的身影,叶青缇一时喉咙发沉,踉跄两步,跌坐在地。
凤九隐在结界一旁,只觉劲风簌簌,带得人摇摇欲落。重霖同他们提及妙义慧明镜时,已说明因各人的仙泽不同,境中的三毒浊息由始至终只能以一种仙力化解,若有旁的仙力相扰,反而生出祸事来。凤九明白净化三毒浊息时她帮不了东华什么,她能助他,只在他对付妖尊缈落之时。
梵音谷中,凤九曾同缈落的化相交过一次手,其实晓得自己绝非缈落本体的对手。
她确然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但并非脑中空空全无顾忌,明白有时候帮忙与添乱只在一动之间,而她绝非是来同东化添乱的。她唯有一招可近得缈落的身,便是梵音谷中东华教给她那一招。彼时东华搂着她的腰,握着她持剑的手,在她耳边沉沉提醒:“看好了。”她当初其实并没有看得十分清楚,但私底下却回想了无数次,演练了无数次,为何会如此,她也不明白,只是他教她的,他给她的,她便本能地要去揣摩,要去精通。
她此时耳聪目明,极其冷静,翻腾的巨浪之上,缈落在东华的步步相逼下只得快攻快守,而三尾巨蟒则被引至华泽之畔同东华的瑞兽相争,缈落身后裸出一片巨大的空隙。唯一的时机。
陶铸剑急速刺出,集了她毕生的仙力,携着万千流光,如今日陨空的星辰,几可听见破空的微哧声。东华当初握着她的手给她看的那一剑,并非一味求快,更重要乃身形的变化,数步间身形数次变幻,令人察觉不出攻势究竟会来自何方。陶铸剑奔着缈落背心而去,但她要刺的却是缈落腰侧。
果然,即便她施出全力的一剑,红衣的妖尊蛮险险避过,只是陶铸剑磅礴的剑气却削掉她腰侧大块血肉,缈落被激怒,反手便是一掌劈在她心口,她被拍得飞开,而苍何剑亦在此时重重刺入被她稍引开注意的缈落背心。寒芒如冰穿心而过,左右一划,已斩断缈落半岙。这一击至狠,大量的妖血澎湃而出,结界中的豪雨被染得通红。而在血色的雨幕中,凤九遥遥看向东华,见他眼中现出怒色和痛色,急急向她而来,口型似乎是在叫她的名字,她就费力地扯起嘴角朝他笑了一下
妖尊忆灭,三尾巨蟒蓦然失形,重归为无意识的漆黑妖息,银色的巨龙仰头咆哮一声,亦重归为一团银光。苍何剑悬浮于结界正中,瞬时化形为一把巨剑,与结界齐高,且同时化出七十二把剑影罗成一列,将结界二分。
弥漫的三毒浊息被齐齐拦在剑墙彼端。而此端只有他们两人。
凤九觉得这个时刻,她的想象力真是前所未有的丰富。
或许她这一生对自己所有美好的想象,都集中在了这一刻。
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只羽翼初丰的雏鸟,又想一朵含苞待放的睡莲,还像一泓银色的、流水般柔软的月光。这些是她此时能想到的最美的东西,她觉得自己就该这么美地轻飘飘落入东华的怀中。说不定这已是他们今生最后一面,她怎么能不美?
她顺势搂住东华的脖子,他正用力地抱着她,手抚着她受伤的胸口,急声问她痛不痛?她埋在他怀中用力咬了咬嘴唇咬出些血色来,方抬头看他,摇头说不痛。
她脸色虽然苍白,嘴唇却还红润,他放下心来,疲惫地问她:“为什么要来这里?是不是因为读书不用功,不知道这个结界有多危险,你知不知道你出不去了?”
她在他怀里点头:“我知道啊。”她明白他为何要用九天星光来造这个结界,星光结界惯用来囚困邪物,置身于星光结界之中,除非杀掉设界之人,否则谁也走不出去。而设界之人一旦造出此结界,自己想要脱困,则唯有将所困之物一概灭掉一途。他造出星光结界,原本便是要与妙义慧明境同归于尽,她虽不是绝顶聪明,但此时这些她都懂。
他面露迷茫看着她:“既然知道,为什么要来,”他叹息问她,“你说我该怎么把你送出去?”
她有些委屈:“为什么要将我送出去,那天我说那些话,是不是让你伤心了,你是不是不想要我了,但是你也让我伤心过,我们扯平好不好,我来陪你啊,你心里其实是想我来陪你的吧?”
他怔了许久,却笑了一下:“你说得没错,我的确想你来,我去哪里都想带着你,就算是羽化我也……”他闭了闭眼,“但是不行,小白,你还这么小,你还有很长的日子要过。”
她看着他,到了这个地步他还在逞强,让她竟有些感谢缈落的那一掌来。
她的手抚上他的脸,轻声地叹息:“恐怕不行了呢,你虽然不想带我,但我……比你先去也说不定。”一阵巨咳猛地袭来,她忍了这么久,终于忍到极致,方才缈落的那一掌虽未用多少力,但她是在力竭时受了那一掌,未免动及仙元。
东华的脸蓦然煞白,颤手去探她的心脉,她握住他的手放在心口:“东华,我疼,说句好听话哄哄我。”她不常叫他东华,总觉得不好意思,此时叫出来,脸上现出一丝红晕,倒是看着起色好起来。
他紧闭双眼,声音沙哑,抱着她低声道:“你想听什么好听话?”
她含着涌至喉头的腥甜:“说你喜欢我。”
他的头搁在她肩上,她感到肩头一片濡湿,听到他在她耳边轻声道:“我爱你。”
心口的钝痛渐渐消散,浑身都轻飘飘的,她的手抚上他的银发,亦轻轻地回应:“我也爱你。”她的声音渐渐有些模糊,但还不忘嘱咐他,“等会儿净化那些妖息的时候,你也要握着我的手,我们说好了的,你去哪里,我也要去哪里。”喃喃的补充,“我最疼你啊,要一直陪着你的。”
他揽着她的肩让她靠在他胸前,在她额上印下一吻,答应她:“好。”
她迷迷糊糊地强调:“握着我的手,要一直握着。”
他就回答:“嗯,一直握着。”
璀璨的星光结界中,高可及天得剑影隔开结界两端,一端波澜掀起巨涛,森然妖息游于其间,另一端碧波结成玉床,紫衣青年揽着白衣少女静坐其上,就像相拥的一座雕塑。
许久,紫衣青年抬手聚起一团银色的光芒。
结界中有佛铃花飘然坠下,静得,就像一场永无终时的落雪。
尾声
白滚滚睡醒后没有见着他娘亲。
谢孤栦叔叔面色发沉地抱起他,说带他去个地方。虽然谢孤栦叔叔一向爱阴沉着一张脸,但他此时的脸色比平常又阴沉了五分,白滚滚敏感地觉得,一定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
行云到天上,翻过重重云海,谢孤栦叔叔带他踏进一座祥云缭绕的宫殿,来到种着一片红叶书的园林中,园林中三三两两聚着好些叔叔婶婶哥哥姐姐。
他们转过园林的月亮门时,正瞧见以为拿扇子的叔叔向一位如花似玉的姐姐道:“其实罢,净化妙义慧明境这种彰天地大道之事,乃是我们神族分内,同魔族不大相干的,你说你是路过瞧着夜华他们破星光结界破得辛苦,便顺便相帮,不过小燕子我问你啊,你路过怎么就路到碧海苍灵了呢?”
如花似玉的姐姐立刻脸红了:“老……老子迷路行不行?”
白滚滚听到抱着他的谢孤栦叔叔说了声白痴,一院子的哥哥姐姐叔叔婶婶都看过来,如花似玉的姐姐气急败坏,对着谢孤栦叔叔瞪眼睛:“你说谁白痴?”
院子里其他人并未理这个发脾气的姐姐,倒是个个惊讶地看着他。白滚滚将头埋进谢孤栦叔叔的脖子,只微微侧着脸露出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
扇子叔叔端详他一阵,扇子指着他问谢孤栦叔叔:“这谁家孩子?”
谢孤栦叔叔淡淡答他:“一看就知道了吧?”
扇子叔叔目瞪口呆:“东华的?”
白滚滚不晓得扇子叔叔口中的东华是什么,是个地名吗?谢孤栦叔叔没再理院子里的人,抱着他径直拐过另一个月亮门,月亮门后市一排厢房。白滚滚耳朵尖,还是听到园子里传来的说话声:“若非白浅那丫头两口子和墨渊及时赶到,竭力破了星光结界,又拿半个昆仑虚封起来做了盛妖息的罐子,这孩子便要在一夕之间即没爹又没娘,真真可怜见。”
立刻有人接口:“折颜上神说得极是,不过此番虽然凶险,倒也可见定数之类不能全信。譬如谁能想到星光结界竟也能被击破,又有谁能想到昆仑徐殊异至此,竟能承得住三毒浊息?不过昆仑虚能承三毒浊息几时,小仙却略有些担忧,此回帝君他老人家周身的仙力要修回来怕要千年,若帝君的仙力尚未修回来前昆仑虚也崩溃的话……”
便有个清凌凌的女声道:“司命你惯爱杞人忧天,当墨渊上神的加持是摆个样子好玩吗?比起昆仑虚和帝君他老人家,小仙倒是更担忧凤九殿下一些,殿下她伤了仙元又到如今还未醒过来……”
白滚滚听到此处,他们前头说的什么他一字也听不懂,打但这个姐姐说担忧他娘,说他娘伤了仙元一直没有醒过来……白滚滚的手蓦地拽紧。谢孤栦叔叔安抚地拍拍他的背:“你当折颜是庸医吗?你娘确然受了伤,但修养几个月就能醒得过来,你娘常夸你小小年纪便沉稳有担当,让我看看你是不是真的有担当。”
白滚滚不晓得谢孤栦口中的折颜是谁,但他晓得谢孤栦叔叔从不骗人,他说娘没事娘亲就一定没事。但他一颗心还是揪起来,一直揪到他们踏进那一顺厢房中的其中一间。
一屋药香。他娘亲合眼躺在一张床头雕了梅兰的红木床上,床边坐着个和他一样颜色头发的好看叔叔,手中端着一只药碗,正拿一只白瓷勺子缓缓地搅着碗里的药汤。
谢孤栦叔叔将他放下地,他毫不认生,迈着小短腿蹭蹭地跑到床边去看他娘亲。还好,他娘亲虽昏睡着,脸色还红润。他正要放下心,就听到头上有个声音问他:“你……谁?”
他抬头对着问他的好看叔叔,一板一眼地回答:“我是白滚滚。”
好看叔叔皱眉:“白滚滚?……谁?”
白滚滚严肃地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床上的娘亲:“九九的儿子。”
啪,好看叔叔手上的药碗打翻了。
白滚滚觉得有点受伤,他是娘亲的儿子这件事,又这么令人难以接受吗,做什么大家都要这么吃惊。方才院子里的叔叔婶婶哥哥姐姐们也是,此时这个守在他娘亲床边的好看叔叔也是,而且这个叔叔吃惊得连药碗都打翻了。
谢孤栦叔叔看了他一眼,对他使了个让他待在原地不要乱动的眼色,自己却走了出去。
房中这么安静,让白滚滚有点紧张,他还惦记着方才的对话,小喉咙吞了口口水,大着胆子问好看叔叔:“你呢,你又是谁?”
良久,他瞧见好看叔叔伸出手来,他的脑袋被揉了一揉,头上响起的那个声音有些轻,却让他感到温暖。好看叔叔说:“滚滚,我是你父君。”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