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涩文学系列—夏目漱石《心》 青涩文学动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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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背负自责的先生。他和自己的朋友K同时爱上了房东的女儿。他背着K,先向房东家提了亲。K最后自杀了。几十年,先生一直活在内心的拷问中。他沉默,逃避世界,讨厌世人。他每个月一个人去给K扫墓。最后,还是在自己内心的绝望中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一直在想,书中先生的厌世是因为什么。看到最后先生的遗书,终于给了自己一个答案。在自己遭到叔父迫害的时候,先生也仅仅是对“世人在钱面前的态度绝望了”,而当自己在K面前反复使用心计,最终K自杀的时候,我想先生是开始讨厌自己了的吧。这样对自己的厌恶,延伸到世界,延伸到世人。终于还是绝望了的。

可是作者还是留下一点温存的。作者一直没有忍心,把爱放在绝望的范围。无论如何,书中种种平淡的爱在我看来几乎是逃避世界所有的庇护。

作者以及译者语言功力都极其深厚。文字的流畅以及平淡中的锐利,都是现在很多作家值得学习的。看夏目漱石的书,让我想起岩井俊二的电影,温和却有力。闭卷之后,如饮一杯绿茶,香味沁脾。

夏目漱石《心》

《心》

(上)先生和我

(中)父母和我

(下)先生和遗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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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先生和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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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常常把他称为先生,因此这里也只写作先生,而不公开他的姓名。与其说这是顾忌人言可畏,不如说这样对我更自然一些。每当我回忆起他时,马上就想叫先生,拿起笔来心情也是这样,我实在不愿意使用那种没有感情色彩的缩写洋字母。

我同先生结识时在镰仓。我当时还是一个年轻的学生。因为接到一位正利用暑假去海水浴的朋友的来信,叫我一定要去,我筹了些钱就去了。我筹钱用了两三天的工夫,可是我到达镰仓还不到三天,叫我去的朋友突然接到家乡的电报,让他回去。电报说是母亲病了,可是我那位朋友不相信。早先,他家乡的父母曾不征得他的统一,硬要给他成亲。按现代的习惯,他结婚还过于年轻,更主要的是对象本人不称他的心。因此它在暑假里故意逃避回家,跑到东京附近游玩来了。他把电报拿给我看,问我怎么办。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如果他母亲真的病了,他当然应该回去。因此他终于回去了。这样一来,我特意赶到这里,反倒成了孤单单一个人了。

离学校开学还有许多日子,由于我处于呆在镰仓可以回去也可以不回去的境况之下,我决定暂时留在原来的宿处。我的朋友是中国的(日本地名)一位资本家的儿子,手里很有钱。可是由于还在上学和年龄的关系,生活用度也跟我相差无几。这样,我单独一个人流下来,就没有必要麻麻烦烦地再去另找恰当地宿处了。

宿店在镰仓也算是处于偏僻地角落,打弹子活吃杯冰激凌这类时兴地东西,要过一条很长地田间小路才办得到。光坐车也得花两毛钱。不过这里散落地建了一些私人别墅,而且这地方离海很近,洗海水浴很方便。

每天去下海。穿过陈旧、烟熏地草房,就到海滩。来避暑地男男女女在沙滩上活动着。想不到这儿竟住着那么多城里人。有时也想澡堂子那样,海面上呈现万头攒动地镜像。虽然其中没有一个相识的人,但我也裹在这喧闹景色中,有时随便躺在沙滩上闲眺,有时让浪波拍打着膝头,在这里乱蹦乱跳,玩得到也愉快。

原来我就是在这纷繁地人群中看到先生地。那时海边有两家茶馆。由于偶然的机会,我习惯于上其中一家。跟长谷那边拥有大别墅的人不同,来这儿消夏的客人没有各自专用的更衣棚,必须使用这种公共更衣处。他们除了在这儿喝茶、休息之外,还在这里洗游泳衣、洗净带盐分的身子,或者把帽子和伞存放在这里。我没有游泳衣,由于怕带来的东西被偷掉,所以每次下海也把脱下的衣服设备那么的仍在那家茶馆里。

我在哪家茶馆见到先生的时候,他正脱完衣服准备下海。当时,我正相反,让风吹着湿淋淋的身子从水中走上来。本来,我们之间有不少攒动着的人头挡住视线,要和思没碰到什么特别情况,我也许不会注意到他的。但是,尽管海边上那样混杂,我又是那样漫不经心,我还是马上发现了先生,因为他正陪着一个外国人。

我正要进茶馆,那个外国人的雪白的肤色马上引起我的注意。他脱下身上的纯粹日本式浴衣,一下子仍在折凳上,抱着胳膊面向大海站着。他除了穿着一件我们穿的裤衩之外,身上什么衣服也没有。这首先就让我觉得新奇。两天前,我到由井之滨,曾蹲在沙滩上久久地望着外国人下海地情景。因为我坐在一个略略高起地沙丘上,旁边就是旅馆地后门,当我瞩目眺望地时候,见到许多男人洗完海水浴走上来,竟没有一个露出身躯,胳膊和大腿的。女人更爱八肉体遮掩起来。人们头上几乎全包着橡胶头巾,于是海面人就浮动这一片虾红色,绛色和蓝色。在我刚刚见过这般景象之后,再看看这位只穿一件裤衩站在大家面前的外国人,的确显得很稀奇。

过了一会儿,他回头看看自己身旁正弯着腰的日本人,说了一两句话。这日本人正拾着落在沙上的毛巾,一拾起来便包在头上,向大海那边走去。这个人就是先生。

我只为好奇,目送着并肩走下海的两个人的背影。他们一直走进海里,穿过远处险滩一带吵吵嚷嚷的人群,走到比较开阔的地方,就一同游开了。我望着他们难道渐渐变小,向远方游去。过了不久,他们折回来,笔直地游到岸边,回到茶馆也不用井水洗澡,立刻擦干身子,穿好衣服,匆匆忙忙向什么地方走了。

他们走了之后,我仍然坐在原来地折凳上抽着烟。那时我呆呆地琢磨着先生,总觉得不知在哪儿见过这张脸。可是怎么也想不起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了。

那时候,我与其说拾无忧无虑,莫如说苦于无聊。因此,第二天故摸着能遇到先生地时间,又特意跑到茶馆去看。结果没见到那个外国人,却见到先生一个人带着草帽来了。他把摘了地眼镜放在柜台上,立刻用毛巾包好头就急急忙忙下海去了。当他像昨天那样穿过吵闹地浴客一个人游出去地时候,我突然想跟在他后面。于是我追上去,让浅水溅着我地头,知道很深地地方,就冲着先生挥动双臂游起来。可是先生跟昨天不同,他画了一条弧线,从一边想不到地方向,开始向岸边游去。因此我地目的落空了。我上了岸,甩着往下淌水的手,刚一跨进茶馆,先生已经穿戴整齐,同我交错着走了出去。

第二天,我按照相同的时间来到海边,又遇见了先生。那天同样的情况反复了一遍。但会死两人之间没有找到谈话的机会,也没有相互问候。先生肯定是不善交际的,他按照一定的时间,超然地来了有超然地离去,无论周围怎样热闹。简直看不出他稍加分神的样子。最初同他一起来的那个外国人,以后也再也没有看见,先生总是一个人。

有一次,先生照例迅速地从海里上来,正要穿放在老地方地浴衣,不知怎么回事,浴衣上沾满了沙子。他为了把沙子抖掉,就向后抖了两三下。这时放在衣物底下地眼镜从板缝里掉了下去。先生系好白地蓝花衣服上地腰带之后,大概发现眼镜丢了,便急忙在近边找起来。我赶紧把头钻进凳子底下,用手拾起了眼镜。先生说了声谢谢,就从我手里接了过去。

过一天,我跟在先生后面跳进了大海,同先生一起向远方游去。刚游出二百米远地海面,先生就回过头开始同我说话了。漂浮在广阔,苍茫地海面上,这附近除了我们之外没有别人。一眼望去,强烈的阳光照耀着远山近水。我活动着充满自由,欢欣的肌肉在大海中狂舞起来。先生突然停住手脚仰身躺在波浪上,我也学着他的样子。碧蓝的天空把耀眼的光色投在我的脸上,“太愉快了!”我禁不住大喊起来。

过了一会儿,先生像是要字海里站起身似的变了个姿势,催促着我说:“还不回去么?”我体质还算强壮,很想在海里再玩玩。可是给先生一邀,我便马上高兴地答应道:“好,回去吧。”于是我们又顺原路游回海边。

从此我跟先生有了交往。可是还不知道他住在哪儿。

以后又过了两天,大概正好是第三天的下午,我再茶馆同先生相遇的时候,先生突然问我:“你还打算再这里住很久么?”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心里也没有回答的准备,所以就答道:“我也说不上。”可是看到先生正在笑时,我突然不好意思了,不由得反问道:“先生呢?”这时我第一次叫先生。

那天晚上我到先生得宿店去了。虽说宿店却跟一般旅馆不同,仿佛时宽阔寺院内得一座别墅。我也知道先生得家眷并没住在这里。因为我口口声声叫先生,他苦笑了,我忙辩解说,那是我对长辈人得习惯。当我问到前几天见过的外国人时,先生讲那人脾气古怪,说他已经不在镰仓了。闲聊一阵之后,先生又说,奇怪的时自己连同日本人也不大来往,却交上了这样一个外国人。最后我对先生说,好像在哪儿见过先生,可怎么也想不起来。当时年轻的我,暗中疑惑对方也有同我一样的感觉,而且心里期待着先生的回答。但是,他沉吟了一会儿之后,说:“实在是没有见过你呀。不会是认错了人么?”于是,我感到一阵意外的失望。

我是月底回到东京的,比先生更早的离开了避暑地。我同先生分手时问过他:“以后我可以常到府上拜望吗?”先生只简单地答道:“唉,来吧。”当时我很想同先生交朋友,期望先生说几句体贴一些的话。因而这不能让人满意的回答,有点挫伤了我的自信心。

先生常常一类似这样的情况使我感到失望。他似乎有些察觉,有仿佛根本没有理会,我一再感到轻微的失望,可又舍不得因此离开先生。相反的,每当我感到不安而摇动的时候,却更想前进。我想如果再向前跨一步,也许我所期待的东西总会圆满的呈现在我眼前吧。我很年轻,可是我并没想把我年轻的血液为一切人而这样猛烈地跳动。我不晓得为什么单单对先生却产生这种心情。直到先生已经过世的几天,我才开始懂得,先生一开始就没有讨厌我。他对我表示的常常看着像是不在意的寒暄和冷淡的举动,并不是要躲避我的不愉快的表现。那时可怜的先生,对于要接近自己的人发出的一种警告,表示自己不值得别人接近,不要过来。仿佛在拒绝别人的亲近,在轻蔑别人之前就先蔑视自己了。

我怀着当然要拜访先生的愿望回到了东京。那时离开学还有两个星期时间,我本想安排时间去一次,可是在归来后的两三天中,在镰仓时的心情渐渐淡薄了。而且大都市丰富多彩的气氛,与记忆力复活的有力刺激一起,浓重的感染了我的心。每当我见到来来往往的学生的面容时,就感到对新学年的渴望和紧张。我一时忘记了先生。

开学后约莫过了一个月,我心情又放松下来。我带着不满意的脸色,在室内踱步,想得到什么似的环视自己的房间。我的心头再一次浮现出先生的面庞。于是我又想去看望先生了。

头一次拜望先生时,他不在家。第二次去,我记得时下个星期天。天空非常晴朗,天气好的沁人心脾。那天先生不在家。在镰仓时,我曾听先生亲口说过,无论什么时候大都在家,好像他不喜欢外出。可是我来了两次,两次都扑空,想起他的话,心里涌出一股无端的不满。我并没有马上离开门口,望着女佣人的脸,犹犹豫豫的站在那里,这位女佣人还记得我上次递过名片,就请我等一等,又回到里面去了。于是一位夫人模样的人代替她走出来,是一位漂亮的夫人。

她彬彬有礼的告诉我先生到哪儿去了。据说先生有个习惯,一到每月的这一天就要去杂司谷墓地,向一位死者献花。“现在刚刚出去,还不到十分钟。”夫人怀着歉意对我说。我点点头就离去了。在喧闹的大街上没走多远,突然想到,我何不也顺便散散步到杂司谷去走走,说不定会遇到先生哪。于是我抱着这种好奇心马上往回走。

我从墓地前方的苗圃走进去,沿着两旁种着枫树的大道走到深处。这时,在路边的茶馆里突然走出一个先生模样的人。他眼镜框映着阳光,我一直走到他的近边,才冷不防地高喊了一声:“先生!”先生突然停下来,望着我地脸:“怎么?……怎么?……”

他反复说了两遍同样地话。那声音带着一种异样地情调,回荡在白天的静寂中。我一时答不出话来。

“你是跟在我后面吗?怎么……”

先生地神态平静,声音低沉,但是他地表情中,却有一道难以形容地阴影。

我告诉了下去那个省我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是来给谁扫墓,我妻子没说那人地名字吗?”

“没,这可没有说。”

“是么?——对啦,她和您初次见面,当然是不会说的。”先生渐渐露出得意的样子。可是我完全不懂他的意思。

先生和我穿过墓地向马路走去。在标有依撒伯拉某某之墓、神仆洛金之墓等等的旁边,立着一座写着“一切众生悉有佛性”的塔等等。还有写着全权公使某某的。我在刻着“安德烈”三个字的小墓前问先生;“这用外文该怎么念?”“我想应该念作Andree吧?”先生苦笑了一下说。

先生对于这些标志各种人物的墓碑式样,似乎并没有像我这样觉得滑稽和有讽刺味。我指着圆的墓石,细长的花岗岩墓碑,不停的说这说那。起初他默默听着,后来他对我说:“死这回事,你还没有认真想过吧?”我没作声,先生也就不在说什么了。

在墓地尽头,挺立着一棵遮天的大银杏树。走到树下时,先生抬头望着高高的树梢说:“再过一些时候就好看了。所有的树叶子都变黄,这一带地面便会覆盖一层金色的落叶。”原来先生每月都要在这棵树下经过一次。

对面有人正在平整土地开辟新墓地,那人放下拿锹的手瞧着我们。我们从这里向左一拐,就走上大道。

我没有要去的地方,只好跟着先生走。先生话语比平时更少,棵我并没因此而感到局促,就一起溜溜达达走着。

“马上回家么?”

“嗳嗳,也没有别的地方要去。”

两个人又默默的向南下了坡。

“先生发山不敢的墓地在那里么?”我又开口问他。

“不。”

“谁的墓——是亲戚的?”

“不。”

此外先生都没有回答。我也就不再问了。走过大约一百米远时,先生突然又提起来了:

“那里有我一个朋友的墓。”

“您每月都要给朋友扫墓么?”

“是的。”

这一天,先生除此以外没有说过别的话。

以后骂我常常去看望先生。每次去先生都在家。随着见到先生的增多,我登先生的家门越来越频繁了。

可是先生对我的态度,无论是初应酬的时候,还是有了深交以后都阿密友多大变化。先生总是那么沉静,有时过于沉静而显得孤独。一开始我就似乎发现先生怪异得难以让人接近。可是,不知怎的,这反倒鼓起我非要接近他不可得强烈愿望。也许在许多人当中,对先生有这种感觉得只有我吧。然而,唯独我才有这种感觉,后来得到事实得验证,所以即使说我幼稚也罢,笑我愚蠢也罢,能以自己得直觉预见到这一点,的确使我觉得自己是有希望而又可喜的。能爱别人,有不能不爱,可是当有人正要投入自己怀中时,却又不能张开双臂去拥抱,这便是先生。

正如前面所说,先生始终是沉静而稳重的。可是偶尔有一阵奇怪的阴云掠过他的脸,就像窗外那飞鸟儿黑影,一闪便立刻消失了。我头一次发现先生眉宇间的那种阴云,是在杂司谷墓地突然喊他的时候。他那瞬间的奇怪表情,曾使我心脏里一向奔流的血潮,一下子就变得迟缓了。然而那不过是一时的停滞,还不到五分钟,我的心脏就回复了正常的跳动。我也就忘记了这云影。使我突然回想起这件事的,是十月小阳春过后不久的一天晚上。

我同先生说着话,眼前突然浮现出先生特意指给我看的那颗大银杏树。我一算计,离先生每月照例去扫墓的日子,刚好还有三天。这第三天正是我下午没课的轻松日子。我就对先生说:

“先生,杂司谷的银杏树的叶子,大概已经落光了吧?”

“也许还没有。”

先生一边这样回答,一边注视着我的脸,目不转睛的看了好一会儿。我马上说:

“这次去扫墓,我同您做伴好吗?我像同您一起去那儿散散步。”

“我是去扫墓,不是去散步的。”

“可是顺便散散步,不是挺好吗?”

先生什么也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说:”我真的只是去扫墓。“他仿佛一定要把扫墓和散步截然分开似的,这是不是不想带我取得借口,或者还是有其他什么原因?我觉得那时先生简直像个孩子。令人奇怪,就更想去了。

”好吧,扫墓也好,请带我一道去吧。我也去扫扫墓。”

其实我觉得硬要把扫墓和散步截然分开,似乎毫无意义。这时,先生眉宇间有些暗淡了,眼中也露出异样的光彩。那仿佛是困惑、厌恶、恐惧和略带恍然不安的样子。这时,我木然的想起在杂司谷喊“先生”是的情景,两次表情完全相同。

“我,”先生说,“我有不能对你说出的某种原因,我不想跟外人一起去那儿扫墓。连自己的妻子也没有带去过。”

我觉得奇怪,但是我并不是以研究生的心情出入他家的。这事我也没说别的就过去了。现在看来,我那时的态度,竟是我生活中值得珍惜的品格之一了。我想正因为如此,我才能同先生有亲密的、富有人情味的交往。倘若我动了好奇心,哪怕是有一点点在研究先生,那么我连接在我们之间的那条同情的线,可能便会立刻切断。因为我很年轻,竟丝毫没有感到自己的这种态度,也许正因为如此才是可宝贵的。如果我错误的走向反面,两个人的关系不知要落到怎样的结果,想起来只觉得后怕。尽管如此,先生仍常常害怕人家用无情的眼光研究他。

我每月都要去先生家两三次。我的腿渐渐跑得勤快了的一天,先生突然问我:

“你为什么三番五次的到我这样的人的家来呢?”

“为什么?没什么特别的意思——不过,打扰您了?”

“说不上打扰。”

也确实是这样,先生没有流露嫌弃的样子。我知道先生交际面很窄。他原来的同学,那时只有两三个人住东京。偶尔也有先生和同乡的同学一起在客厅的情况,不过看起来,他们都不如我跟先生那么亲近。

“我是个孤独的人,”先生说,“所以欢迎你来看我,才问你为什么这样勤快。”

“这又为了什么?”

我这样反问时,先生没有回答,他只是望着我的脸,说道:“你多大了?”

这样的回答,真令人摸不着头脑,不过那时我并没有追究到底就回去了,而且以后不到四天的工夫,我又去看望先生了。先生一进客厅就笑起来,说道:

“又来了呵。”

“嗳嗳,又来了。”说着我自己也笑了。

我想要是受到别人这样对待,我一定会恼火的。可是先生这样说时,正好相反,不但没使我生气,反而觉得很愉快。

“我是个孤独的人,”那晚先生又重复起前几天的话,“我是个孤独的人,也许你也很孤独。我虽孤独但是因为上了年纪,不活动也过得去,可你还年轻,这样可不行吧?只要能动,就闲不住。活动,就总想遇到点什么吧。”

“我一点也不孤独。”

“孤独,莫甚于年轻的时候,要不,你为什么这样三番五次到我家来呢?”

这时,先生又重复前几天的腔调。

“虽然你遇到了我,恐怕你仍要感到孤独。因为我没有力量是你从根本上摆脱这种孤独的境地。迟早你就会向别处去发展你的交际,不到我这里来了。”

先生这样说时,凄然的笑了。

幸而先生的语言并没能实现。当时未通世故的我,竟脸这段话中那么明显的意思都听不出。我依然去看先生。没几天就不知不觉得在先生的饭桌上吃饭了,后来又自然而然的同夫人攀谈起来。

我是个普通人,对女人也并非冷淡。可是从我那么一个年轻人过去所经历过的境遇来看,几乎从没有同女人有过真正的来往。我不知道是不是这个缘故,我才对在大街上相遇却不相识的女人特别感兴趣。前些日子在门前见到先生的夫人时,便得到了很美的印象。以后每次见面,都有同样的感受。可是除此之外,我似乎觉得对于夫人也没有什么再可说的了。

这也不是说夫人没什么特色,也许应当说现实她特色的机会还没有到来更恰当些。但我总是把她当成时附属于先生的一部分来看待的。她也仿佛因为到自己这儿来的是个学生,而善意待我。因此,如果除去位于中间的先生,只剩下两个人的话,那么对于刚刚认识时的夫人,除了美的感觉之外,就再也没有别的了。

有一次,我在先生家喝酒,夫人在一旁为我们斟酒。先生好像比往常高兴:“你也喝一杯吧。”他对夫人说着,把自己喝干的杯子递了过去。“我……”夫人推辞不过去,窘迫的接了过来。她皱起好看的眉头,把我斟了半杯酒的杯子端到唇边。于是夫人和先生就交谈起来:

“真是怪事,你很少叫我喝酒呀!”

“因为你讨厌嘛。不过偶尔喝一杯没关系,会使人心情愉快的。”

“我一点也喝不下啊,只是难受。可你喝一点后,好像很高兴似的。”

“有时候很高兴,但不能说总是这样。”

“今晚怎么样?”

“今天很愉快呵。”

“以后晚上都可以喝一点嘛。”

“那可不行。”

“喝吧,只要你不寂寞就好。”

先生家里只有夫妇俩和一个女佣人,我每次去时大都静悄悄的,从没听见过里面有高声谈笑的时候。有时我仿佛觉得屋子里只有先生和我。

“要是有个孩子就好啦。”夫人对我说。“是呵。”我虽然这样回答,可心里却没有产生任何同情,那时我没有孩子,只觉得孩子讨厌。

“要一个来么?”先生说。

“不是抱来的孩子,你呀!”夫人又朝着我说。

“到什么时候也是生不了孩子的,”先生说。

夫人不作声了。“为什么?”我问。“是老天爷的惩罚呵。”先生说着放声笑了。

就我所知,先生和夫人是一对恩爱的夫妻。我没有经历过作为家庭成员的生活,当然理解不了更深的道理。但是先生同我在客厅对坐时,手下的什么事都不叫女佣人,而招呼夫人。先生总是回过头朝隔扇那边叫着:“喂,静(夫人名字)。”那招呼的声调,我觉得很温柔。夫人应声走出来的样子也落落大方。有时留我吃饭,夫人也在座的时候,这种关系在他们之间就表现的更明显了。

先生常常伴同夫人去听音乐会、看戏。而且我记得他们一同去做不到一星期的旅行,至少也有过两三次。现在我还留着先生从箱根(日本本州的旅游胜地)寄给我的明信片,和到日光(同箱根)去时寄给我的装着一片红叶的信。

当时我所见到的先生和夫人的关系,首先就是这些。其中只有一个例外。有一天,我仍像往常那样,在先生家门口正要请传达时,听到客厅里有人说话的声音。仔细一听,那不是一般的聊天,很像是吵架。因为先生的房门口紧挨着客厅,我站在隔扇门前就大致听出那是吵架声。不时提高嗓音的男人时先生。因为对方的声音比先生的低,分不清是谁,可是我总觉得像是夫人,似乎还要哭了。这是怎么回事?我站在门前不知所措,便马上决定不进去,转身回宿处去了。

我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奇怪的不安,竟连书也看不下去了。约莫过了一小时左右,先生来窗下喊我的名字。我惊讶的打开窗子,他在下面对我说:“去散散步吧。”我掏出刚才包在腰带里的表一看,已经八点多了。我回来后穿着裙裤,也没顾得换就出门了。

那天晚上,我同先生一起喝了啤酒。他本来酒量就不大,喝到一定程度要是没醉,也不会冒喝醉的风险的。

“今天不行。”说着先生苦笑了。

“不愉快吗?”我不安的问。

我心里一直惦记着刚才的事情,如鲠在喉似的难受。一下想跟他直说,一下又想还是不说的好,这种犹豫不决的样子,格外的显出了我心神不定。

“你,今天晚上怎么了?”先生先说,“其实我也有点反常。你看出来了么?”

我什么也答不出。

“是这样,刚才我同妻子吵了点架。所以是我这无聊的神经,兴奋起来。”先生又说。

“为什么?……”我没说出吵架的话。

“她误解了我。我跟她说这是个误会,她还是不肯原谅。结果,我就生气了。”

“是怎么误解先生的?”

先生根本没想回答我的问题。

“我要是像她想象的那样的人,我也不会这么痛苦了。”

究竟先生怎样痛苦,这也是我无法想象的问题。

我们回去时,默默的一条街接着一条街的走着。后来先生突然开了口:

“我做了件蠢事。我生气出来,她一定放心不下。想来女人真是可怜,除我之外,她也没什么可以信赖的人了。”

先生说到这里稍微停顿了一下,似乎并不特别期待我的回答,就马上接下去说:

“这样说起来,我好像还心安理得,真是可笑。你,你是怎样看我的,我是强者还是弱者?”

“像是两者之间。”我答道。这个回答先生有些意外,他又闭上口默默的走起来。

先生回家要在我的宿处附近路过,是顺路。走到那里,在路口分手时,我似乎觉得过意不去,就说:“顺便做伴,陪您到家吧。”先生马上伸手拦住我。

“已经很晚了,快点回去吧。我也得赶紧回家,为了我的妻。”

最后先生加上句“为了我的妻”。这句话异常的温暖了我的心。因为这句话,我回来后才能安然入睡。以后很长时间,我都未能忘记“为了我的妻”这句话。

因此,我也知道了先生和夫人之间发生的风波,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以后不断出入,我大致也推察到了这种现象也是很少发生的。而且,有一回先生竟连这样的额感觉都吐露给我了。

他说;“世上的女人,我只认识我的妻。除了她,其他的女子都不会使我动心的。妻也觉得我是天下唯一的男人。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应该是生来最幸福地一对。”

现在我已经忘记了前后经过,所以也说不清先生为什么把这样的自白告诉我。但是先生认真的神色和深沉的语调,至今还留在我的记忆中。当时,奇怪的回响在我耳中的是最后一句话,“应该是生来最信服的一对。”先生为什么不肯定的说是幸福的人,却说是应该呢?这一点引起了我的疑问。特别令我不解的是,先生在这里加重的语气。我不能不想到她实际上是否真的幸福,还是应该幸福儿不那么幸福。但是,这种疑惑只是一闪而过。

过了不久,我去看先生,他不在家,便遇到了直接痛夫人谈话的机会。那天,先生到新桥去为从横滨乘船出国的朋友送行。那时一般在横滨乘船的人,大都是坐早上八点半的火车离开新桥的。我同先生说过需要一些书,按照他的意思,事先约定就点钟到。先生去新桥对前天特意来辞行的朋友还礼,是那天突然决定的。他临走时留下话说,马上就回来,要我等他。于是,我在客厅等侯先生的时候,便同夫人攀谈起来。

十一

那时我已经是个大学生,比初到先生家时更有成人气,而且同夫人也相当熟了。在夫人面前,也不感到怎样拘束。我们说了很多话,不过都是一般闲聊,现在全忘了。其中我只记得一件事,但在谈它之前,我想先放一下。

先生是大学毕业,一开始我就知道。但是先生无事赋闲,却是回到东京过了一些时候之后才知道的。那时我就想过,他怎么你那个闲的住呢?

先生简直是在社会上默默无闻的人。所以他的学问和思想,除了同他关系密切的我之外,是不会有人知道从而对他身怀敬意的。我常常说这很可惜。先生并不以为然,只回答说:“像我这样的人,到社会上讲话,是办不到的。”在我听起来,他的回答过于谦虚,反倒像是对社会的讥讽。其实先生对那些现在成了名的老同学,常常抓住一个就毫不客气的给予批评。所以我就好不掩饰的指出这个矛盾来一通议论。我的精神与其说是对抗的,倒不如说对人们不理解先生却还心安理得感到遗憾。那时先生与其深沉的说:“总之我是个没有资格为社会服务的人,只是无可奈何的。”一种深沉的表情,清晰的刻在脸上。我不知道那时失望、不满还是悲哀,然而却坚定的使我无言以答,也没有勇气说什么。

我同夫人谈话时,话头很自然地从先生谈到这里。

“先生为什么要那样,只在家里思考,学习,而不到社会上做一番事业呢?”

“不行呵,他讨厌那些事。”

“就是说,他觉得那些事无聊?”

“是否这样——我们女人可不知道,不过恐怕不是这种意思吧。还是想做点事,可总是办不到,实在遗憾。”

“不过从身体来看,先生不是挺好么?”

“倒是很结实,什么病也没有。”

“那是为什么不能活动下呢?”

“那就不知道了。我要是知道也不会这么操心了。正因为不知道才更觉得于心不安哪。”

夫人的语气非常同情,但她嘴边还是挂着微笑。若在旁人看来,我反倒显得认真了,我露出难于理解的脸色不作声了。接着夫人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说:

“他年轻时候可不这样,和年轻是判若两人。完全变了。”

“您说年轻,是指什么时候?”我问。

“学生时代呗。”

“您从学生时代就认识先生了?”

夫人的脸,马上浮出淡淡的红晕。

十二

夫人是东京人。这是先生和夫人自己都告诉过我的。夫人说过:“严格说来,我是个"混血儿"。”因为她的父亲大概出生在鸟取(东京的西南方),母亲却生在那时还叫江户(东京)的市谷,所以她才半开玩笑的这样说。但是先生确实方向迥然不同的新樢县(东京北方)。因此,如果夫人知道先生学生时代,那显然不是乡里关系。可是脸色微红的夫人,仿佛不想再说下去的样子,我也不好深问了。

从认识先生到他故去,我通过多方面接触了先生的思想和情操,但对他结婚时的情形却几乎毫无所知。有时我从好的方面来解释这个问题:我想先生是个长辈,给年轻人讲自己的艳史是要特别谨慎的。有时也从消极方面来想:觉得先生和夫人跟我不同,他们成长在前一个时代的旧习俗里,所以一触及到这种艳史,大概就没有勇气直率的暴露自己了。不过,这些都仅仅是推测而已。但是无论是哪种推测,都可以设想出两个人的结婚,有一段罗曼蒂克的奥秘。

我的设想果然没错。但我只不过是在想象中描绘出爱情的一个侧面。在先生美好的爱情背后,还有着可怕的悲剧。而且那悲剧于先生是怎样的惨痛,夫人却全然不知,至今她依然被蒙在鼓里。先生是瞒着她而死去的。先生在破坏夫人的幸福之前,首先破坏了自己的生命。

现在关于这个悲剧,我什么也不能说了。至于显然由于这悲剧而产生的两个人的爱情,正如刚才说过的,他们谁都从未对我提起过。夫人是由于慎重,先生又有着比这更深刻的缘由。

只有一件事尚且留在我的记忆中。那时正是花开时节,我和先生一同到上野公园去玩。在那里我们看见一对漂亮的情侣。他们和美的相互依偎着在花下漫步。因为是公园,侧目他们的人比看花的还多。

“像是新婚夫妇呵。”先生说。

“似乎很恩爱哪。”我附和着。

先生连苦笑都没有,便转过头背向这对男女走去,随后这样问我:

“你恋爱过么?”

我回答说没有。

“你不想恋爱么?”

我没有回答。

“不会不想吧。”

“是呵。”

“方才看到那对男女,你嘲弄人家了吧。在那种嘲弄里,其实掺杂着你追求爱情,却又得不到对方的不快的怨声。”

“您听到了么?”

“听到了。体验过美满爱情的人,会说出更柔情的话。可是……你,爱情是罪恶呀!知道吗?”

我突然被惊呆了,什么也没回答出来。

十三

我们走在人群中,人们都喜气洋洋的。在穿过这里,走到既不见花也不见人的森林之前,一直没有机会谈论这个问题。

“爱情是罪恶吗?”那是我突然问道。

“是罪恶,真的。”先生回答是的语气同刚才一样坚定。

“为什么?”

“迟早你会理解的。不,不是迟早,应该说你已经理解了。你的心不是老早就在为爱情而跳动了吗?”

我察看了一下自己的内心,那里却是意外的空虚,连个想象的目标都没有。

“我心里连个这样的对象也没有。我是毫不打算对先生隐瞒什么的。”

“正因为没有对象你才活动的,你以为有了对象就能平静下来的吧,所以就想活动了。”

“现在还不至于到这种地步。”

“正因你不能如愿,不是猜到我这儿来活动的么?”

“也许是这样,可那和爱情不同。”

“这是走上爱情的一个阶梯,按顺序在和异性拥抱之前,才先到同性的我这儿来活动的。”

“我认为这两件事的性质完全不同。”

“不,是一样的。我是个男人,是无论如何不能满足你的。况且又有些特别原因,更不能使你满足。我实在过意不去,你只能离开我到别的地方去。我宁愿希望这样,可是你……”

我悲伤极了。

“您认为我应该离开您,可我还没有这样的打算。”

先生根本不听我的话,他说:

“可是,不谨慎可不行,爱情是罪恶呀。虽然在我这儿得不到满足,可也是没什么危险。然而——给长头发缠住时的心情,你知道吗?”

这种心情我可以想象,但却没有经历过。不管怎样,先生所说的罪恶的意思仍然朦朦胧胧,难于理解。而且我有点不高兴了。

“先生,请您把罪恶的意思在说的清楚些。否则,在我能明确的解释这个问题之前,就请您别再往下说了。”

“是我不对。我本想跟你说实话,可实际却让你着急了。都是我不好。”

先生和我从博物馆背后静静的向莺溪那边走去。从藩篱的空隙里,可以望见宽敞的庭院中一部分茂盛的白山竹,仿佛很幽静。

“你知道我为什么每月到杂司谷墓地为朋友扫墓吗?”

先生问的这样奇突,而且明明知道我不能回答。我好一会儿没有做声。于是他好像才发觉似的这样说:

“我又说了不该说的话,我刚想解释一下不该让你着急,结果有教你着急了。唉,真没办法。这个问题就谈到这儿吧。总之爱情是罪恶的,而且又是神圣的,不是吗?”

先生的话越发使我糊涂了。但是,他说到这里就不再提爱情。

十四

我很年轻,动不动就容易认死理。至少先生是这样看的。在我看来,先生的话要比学校的将以更为有益,先生的思想要比教授的见解更为难得。总之,洁身自好,从不多说的先生,仿佛比站在讲坛上知道我的那些伟人更了不起的多。

“不能过于迷恋。”先生说。

“我是醒悟了之后才这么想的。”我回答时带着十足的自信,而先生对我的自信并没有理睬。

“你这是狂热,热情一退就会腻烦的。是你的现在使我这样想的。这使我很难过。然而预想到你今后要起的变化,我就更难过了。”

“您认为我使那么轻浮,那么不可信任么?”

“我感到很遗憾。”

“您是说遗憾,但不能信任,是吗?”

先生为难的望着院子。庭院里,不久前还处处点缀这深红色的茶花,现在一朵也不见了。先生常常习惯在客厅里眺望茶花。

“我说的不可信任,并不是特意指你,而是不信任所有的人。”

这是藩篱外传来大约是卖金鱼的吆喝声。此外没有任何声响。从大街深深折进二百米远的巷子里格外清静,房间里也像平时那样静悄悄的。我知道夫人就在隔壁,也知道她正默默地做着针线什么的,能够听见我说话的声音。但是我完全忘记了这一点,竟问先生道:

“那么连夫人也不能相信吗?”

先生神色有些不安,于是他避开直接的回答说:

“我连自己本人都不信任,也就是自己不能相信自己,所以也就变的不能相信别人了,除了诅咒自己,我没有别的方法。”

“如果想的那么复杂,那就谁都靠不住了。”

“不,不是想,而是实际做了。做了之后,我很惊讶,而且觉得很可怕。”

我正想沿着同样的思路再问下去,这时听到夫人在隔扇后面“先生、先生”的唤了两声。听见唤声,先生问:“什么事?”“来一下。”夫人把先生叫到隔壁。我不知道她们之间有什么事。还没容我多想的工夫,先生就很快的回到了客厅。

“总之,不要太相信我呦,太相信迟早要后悔的。而且对于欺骗自己的回敬,终将变成残酷的报复。”

“这是什么意思?”

“过去那种在他面前的屈辱的回忆,这回将使你把脚踏在她的头上。我就是为了不受将来的屈辱,才拒绝现在的尊敬。我宁愿忍受现在的孤独,而不愿忍受将来更大的孤苦。我们生在充满自由、独立和自我的现代,所复出的代价便是不得不尝尝这种孤苦吧。”

我对于有这种精神准备的先生,真不知说什么好了。

十五

以后,每当我见到夫人都很担心。先生对她也始终是这样的态度么?倘若似的话。夫人会满意么?

夫人的神情叫人猜不透她是否满意。因为我也没有更多的机会接近夫人,而且她每回见到我,又总是平平常常。何况先生不在家,我们也很少见面。

我更加不解的是,先生对于社会的这种认识是怎么产生的。难道这只是他以冷酷的眼光内省自己、观察社会的结果么?先生善于坐着思考,只要有先生那样的头脑,用坐在家里分析社会的这种态度就能自然而然的产生出来么?我并不认为仅仅如此。先生的认识像是活生生的。它不同于被火烧后剩下的冷冰冰的石头房屋的空架子。在我眼里的先生,确是为思想家。但是,在他这位思想家归纳起来的主义里,似乎编制进了有力的事实。这事实不是同自己无关的别人的事情,而仿佛是一种令人血灼脉息的切肤之痛,深深藏在他内心里。

这毋需我臆测,先生本人已经自白过了。不过他的自白像云雾一样笼罩在我的头上,是一种莫可名状的恐怖。而且,连我自己也不明白它究竟为什么是可怕的。他的自白是朦胧的,但却又分明地震撼着我的神经。

我在先生这种人生观的基础上,也设想过或许有一段热恋故事(当然是产生在先生和夫人之间)。据先生说过的爱情是罪恶的话来看,这多少是个线索。但是先生告诉过我,现在很爱夫人。可见这种近于厌世的念头,是不会从两个人的爱情中产生的。“过去那种在他面前的屈辱的回忆,这回将使你把脚踏在他的头上”,先生这句话应该用在现在普通人之间,用在先生和夫人之间似乎便不恰当了。

在杂司谷的那个不知是谁的坟墓。也常常出现在我的记忆中。我知道那墓同先生有着很深的缘由。我虽然不断地接近先生的生活,却又难以靠近。但作为先生记忆里的一个生命片段的那座墓却印在我的头脑中。然而,那座墓于我来说完全是死的,决不会成为打开我们之间生命之门的钥匙,倒像怪物,站在我们中间妨碍两个人只有往来。

不知不觉的,我同夫人直接谈话的机会又来了。那正是忙碌的秋季,白天渐短,令人感到寒意的时节。先生家附近接二连三的失盗,都是在天傍黑的时候,虽然被盗人家大致没有丢什么贵重东西,但被钻进去的人家总要丢点什么。夫人为此提心吊胆的。正事这时候,一天晚上先生有事要出门。因为他有个在外地医院做事的同乡朋友进京,他同另外两三个人要在某地请这位朋友吃饭。先生跟我说了原因,托我帮他看家,直到他回来。我马上答应了。

十六

我去的时候已经是将要掌灯的傍晚,可是守约的先生已经不在家了。“他怕去晚了,刚刚出门。”夫人说着,把我让进先生的书房。

书房除了写字台、椅子之外,还有许多书籍,电灯光透过玻璃照着整齐漂亮的书脊。夫人让我坐在铺在火盆前的座垫上,说:“请在这儿看看书吧。”说完就出去了。我像是等候主人归来的客人一样惴惴不安,僵硬地坐在那里吸着烟。这时传来夫人在茶室同女佣人说话的声音。书房在茶室走廊尽头拐角的角落里,从房梁的位置来看离的远一些,所以反而能领略到比客厅更远的静寂。过了一阵,当夫人的语声一停,便清静下来。因为我心里总像是等待着小偷,紧张地留神着各处。

“这儿是个犄角,不适合看守。”我说。

“真是对不起,那就请往中间来一下吧,我以为你会发闷的,就送了碗茶来。如果茶室合适,就到那儿用茶吧。”

我跟着夫人出了书房。茶室里,铁壶在结晶的火盆上咝咝作响。我在这里吃了茶点。夫人怕喝茶睡不着觉,没有喝。

“先生还是常常出门赴这样的约会吗?”

“不,很少出去,近来他好像越来越讨厌和人见面。”

夫人这样说时,并没有显出特别发窘的样子,于是我就壮起胆来。

“那,只有夫人是例外吧?”

“不,我也是被讨厌的一个。”

“这不是实话。”我说,“您名字不是实话还要这样说。”

“为什么?”

“要我说呀,先生就是喜欢夫人才厌恶这个社会的。”

“你不愧是个做学问的人,倒很善于讲大道理啊。用这个同一道理不是也可以说,因为他厌恶这个社会,所以连我也讨厌起来了么?”

“这两种说法都说的过去,不过,这种场合我是正确的。”

“我不愿争论。男人就是好争论,好像很有趣似的。以为空谈一通就能解决问题。”

夫人那的言词有些厉害。但却决不是非常刺耳的,只是让人认识到自己是个又头脑的人,这里,显示了夫人那的一种自尊。她不是现代性的人,她仿佛更珍重埋藏在深处的心事。

十七

本来我还是有话要说,可是又担心夫人只当我是个爱寻事,瞎发议论的人,反倒没趣,便看着喝干了茶的碗底不再作声了。夫人似乎怕冷淡了我,便说道:“再喝一碗吧。”我马上把碗送到她手里。

“要几块?一块还是两块?”

夫人轻巧的捏起方糖,望着我的脸问我要往碗里放几块。她拿神态虽说不上向我讨好,却是要尽量打消刚才说话的生硬而充满了亲切。

我默默地喝着茶,喝完了还是一声不响。

“你也太过沉闷了。”夫人说。

“一说话就得争论,还要受奚落。”我答道。

“哪能呵。”夫人又说。

于是这成为话头,我们又谈起来。谈的还是两个人都感兴趣的先生。

“夫人,再接着刚才的话往下再说吧。也许您听来是空洞的道理,可我并不是漫不经心的胡说。”

“那就请说吧。”

“如果现在您突然不在了,先生能照现在这样活下去吗?”

“这我怎么能知道,你呀,这种事只能去问先生,不是问我的问题呵。”

“夫人,我可不是开玩笑,您不要回避。您一定要诚实回答。”

“是诚实呵。老师说,我不知道啊。”

“那么,您是怎样地爱着先生地?这个问题与其问先生不如问您。您总该回答吧。”

“您别这么一本正经地问这种事好不好!”

“这可不是装正经。您是说我已经知道了?”

“呵,是呵。”

“如果这么忠实于先生地您突然不在了,先生会变成什么样子?对社会地一切都不感兴趣的先生,在您突然不在之后会怎样。不是从先生角度看,而是由您开看,先生是会幸福还是不幸呢?”

“我认为这很明显(也许先生不这样看)。他若是离开我,只能不幸,或许或不下去哪。我这样说,好像很自负,可是我相信,现在只有我尽可能的使先生幸福。甚至坚信,任何人都不能想我这样使他幸福,正因为如此,我才能这样平静。”

“我觉得这种信念,应该明显地反映在先生地心里呀。”

“那是另外地问题了。”

“还是说先生厌弃您么?”

“我并不认为他厌弃我,他没有厌弃我的理由。但是,大约是他厌恶社会,近来又由厌恶社会发展到厌恶人,所以我作为人的一分子,不是也不会得到好感吗?”

我这才理解了夫人所说的被厌弃的意义。

十八

我钦佩夫人的理解能力。她的举止不同旧式日本妇女的地方,引起了我的注意,并使我感到一种刺激。她几乎从不使用当时流行的所谓时髦语言。

我是个从未同女人有过深交的迂腐的青年,只是出于男人对异性的本能,常常把女人当做憧憬的对象梦想过,但那不过是像眺望依恋的春云般的心情,模模糊糊的梦想而已。因此真的一到女人面前,我的感情常常突然会起变化。但是不会被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女人所吸引,反而一到这种场合,却觉得有一种奇妙的排斥力。而面对夫人,却丝毫没有这种感觉,也从未感觉到横亘在普通男女只见到额那种思想上的差距。我忘记了夫人是个女人,只把她当作先生的诚实的批评者和同情者来看待的。

“夫人,前些日子我问过您,先生为什么不进一步做些社会活动,那时您说过,她原来不是这样的。”

“说过的,真的不是这样。”

“那时是什么样呢?”

“就像你所希望和我所希望的那样,她是个有出息的人。”

“那怎么突然就变了呢?”

“不是突然,是逐渐变成这样的。”

“这期间,您一直同先生在一起吧?”

“当然拉,我们是夫妇啊。”

“那么先生变成这样的原因,您应当很清楚了。”

“难就难在这儿呵。你这样说真让我难受。我怎么也捉摸不透,以前我不知道多少次请他说个明白,却总得不到说明。”

“先生怎么说?”

“他只是说:‘没什么可说的,没什么可担心的,我的性格就是这样’,便不再提了。”

我沉默了,夫人也不往下说了。下房离的女佣人一点声响也没有。我简直把小偷都给忘了。

“你不认为我有责任吗?”突然夫人问我。

“不。”我答道。

“请你坦率地说吧。给人家这样想,比杀死我还痛苦。”她又说:“尽管如此,我仍然愿意为他奉献一切。”

“既然先生也认为是这样的,就不要紧,您放心吧,我敢担保。”

夫人习惯的扒了扒火盆离的灰,随后把水罐里的水给铁壶续上,铁壶马上不响了。

“我终于忍受不住问了先生;‘我要有不对的地方就直接了当说吧,能改我就改。’于是先生说:‘你没有什么错,有错的是我。’我痛苦极了,哭了起来,越发想听听自己的过错。”

夫人眼中噙满了泪水。

十九

起初,我把夫人当做个有理解能力的女性对待的。在谈话过程中,我发现她的神情渐渐变了。虽然她是在向我的头脑诉说,却开始打动我的心。夫人痛苦的症结就在这里:虽然自己同丈夫之间没有任何隔膜,也应该没有,但又分明有着什么,然而睁大眼睛想细看个究竟时,却有什么也没有。

夫人一开始,认定先生是以厌世的眼光观察社会的,结果也就厌弃了自己。虽然做这样的断言,却又不能心安理得。说心里话,她却从另一个方面来想了,推测大概是先生由于厌弃自己的结果,终于发展到厌弃社会了。可是无论怎样煞费苦心,也找不到事实来证实这个推测。先生的神情总是那么温存,既和蔼又可亲。夫人将这个疑团用往日的情谊包藏起来,并把它悄悄地埋在心底里,那天晚上在我面前打开这个包袱让我看了。

“你怎么想?”夫人问:“它是因为我才变成那样的,还是如你所说的是人生观什么的促使他那样的?请你毫不隐瞒的告诉我吧。”

我什么都不想隐瞒。但是,如果那里有个我所不知道的东西,那么无论我怎样回答,也不会使他满意的。而且我相信那里有个我所不知道的东西。

“我不知道。”

一瞬间,夫人出现了一种期待落空时的可怜表情。我赶紧补上一句话:

“可是我能保证先生没有厌弃夫人。我只是如实的把先生亲口说的传达给您。先生不会是个说谎的人吧。”

夫人什么也没有回答,过了会儿说:

“其实我也猜到了一点儿,不过……”

“是关于先生变成这样的原因么?”

“是的,如果那就是原因的话,便没有我的责任,单就是这一点,我就轻松多了……”

“怎么回事?”

夫人望着放在膝上的自己的手,吞吞吐吐的说:

“我说,请你来判断。”

“只要我能判断就行。”

“可还不能全说,全说了要受责怪的。只能说不受责怪的地方。”

我紧张的咽了口唾沫。

“还是在大学的时候,先生有一位相当要好的朋友。他在刚好要毕业之前死了。死的很突然。”

夫人耳语似的小声对我说:“其实是自杀。”听她这么说我不能不反问一句:“为什么?”

“只能说到这里啦。但从那件事以后,先生的性情就渐渐变了。他为什么死我可不知道,恐怕先生也不知道吧。但是,如果说先生以后就变了,大概就只有这件事了。”

“杂司谷的墓,就是他的吗?”

“这也是不能说的。可是一个人只失去一个好朋友,就会起那么大的变化么?对此我太想知道了,所以我想请你来判断一下。”

我的判断,但是倾向于否定的。

二十

我想用尽可能找到的事来安慰夫人。看来他似乎也从我这里多少得到点儿安慰。所以我们长时间地谈论着这一个问题。可是我抓不住事情的根子,其实夫人的不安,也正是从这荡漾着的稀薄的浮云般的困惑中产生的。至于事情的真相,他自己知道的也不多,就是知道的也不能对我和盘托出。因此劝慰夫人的我和被劝慰的夫人,都是在困惑的波浪中摇来摇去,夫人一面颠簸一面又四处伸出手来,想要抓到我这个不可靠的判断。

十点左右,门前传来先生的脚步声时,夫人好像突然忘了刚才的一切,撇下我抢上去,几乎迎面碰上打开隔扇门的先生。我也跟在夫人后面迎上去。只有女佣人好像还在瞌睡吧,始终也没露面。

显然先生的心情很好,可夫人的样子更高兴。而刚才夫人那清秀的眼中还饱含着泪光,那漆黑的双眉还紧蹙着呢。夫人这种奇怪的变化,引起我深深的注意。如果那不是虚伪的(实际上我并没有认为那是虚伪的),那么刚才夫人对我的诉说,就只能使人理解成是为了玩弄感伤而特意造作的女人的无聊把戏。不过,那时我还没有想到这样苛责夫人哪。我看到夫人的神色突然这样兴奋,反倒放心了,心里想:倘若真是如此,也无须担忧了。

先生笑吟吟的问我:“真是叫你受累了,小偷儿没来么?”接着又说:“小偷儿没来不扫你的兴么?”

我要回去的时,夫人带着歉意地说:“真对不起。”她那语气仿佛是在开玩笑,听起来像是浪费了我的宝贵时间,更像是对我特意赶来而没遇上小偷儿感到遗憾似的。她一边说着,一边用纸包上刚才剩下的点心,塞在我手里。我把它装进袖筒里,拐过行人稀少的寒夜小路,急步向熙攘的大街走去。

我从记忆中单单挑出那晚的事情,详细地写到这里。因为我认为这有写的必要。不过说心里话,当我带着夫人地点心回来时,心里并没有那么看重那晚地谈话。第二天,我从学校回来吃午饭,一看见昨晚放在桌上地点心包,马上从里面拿出涂着巧克力地茶色蛋糕,大口大口地吃起来。这时候,我自然想起送我这点心地两位男女,确是世上一堆幸福地夫妇。

直到秋暮冬出,都没有什么值得一提地事情。我同先生家越走越熟,还请夫人帮助我拆洗,缝补衣服,以前我还没穿过衬衣,这时衬衫上还缝了黑领子。夫人没有小孩,她常说帮我做点活儿倒挺解闷,像是一副调理身体地好药。

“这是手工织的哪?从来还没有缝过这么质地好的衣服,不过就是不好缝,简直没法进针,为缝它,折断了我两根针哪。”

就连她这样诉苦时,也没有流露出一点嫌麻烦的神气。

二十一

冬天来临的时候,我偶然有事不能不回家一趟。我接到一封母亲来的家信。信中叙述了父亲发病的经过,说情况不太好,最后又附上一句嘱咐说:眼下还算过得去,不过到底上了年纪,有可能的话,最好能抽空回来看看。

父亲很早就患了肾病。正如人过中年,常患的那种慢性病,但是他本人和家里人一向认为,只要小心调理是不会突变的。近来客人一来,父亲就向客人夸口,说他幸亏懂得些养生之道,总算是对付到今天。据母亲信中说,父亲正到院子里去干什么的时候,突然一阵眩晕摔倒了。家里人误以为是轻微的脑溢血,马上就进行抢救。后来经医生诊断,似乎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仍然是老病的缘故,大家这才把晕倒和肾病连系起来。离寒假还有一段不长的时间,我本想等到学期末也无妨,便拖了一两天,可是在这一两天中,父亲病卧的样子。母亲忧虑的面容时时浮现在我眼前,每当此时心里就感到一种不安,卧终于下决心回家。为了省去家里寄路费的手续和时间,我到先生家告别的时,顺便请他为我暂且垫上所需要的钱。

先生有些感冒,懒得到客厅,就把我让进他的书房。入冬依赖少见的温暖而柔和的阳光,透过书房的玻璃门照到书桌上。先生这间光线好的房间里放了一只大火盆,悬搁在火架上的脸盆冒着热气,以防呼吸困难。

“索性得场大病倒好,轻微得感冒反叫人讨厌。”说着先生又苦笑了一下,望着我得脸。

先生从未生过什么大的病。听了先生得话时,我直想笑。

“感冒什么得我还能忍受,若再重点得病就受不住了。先生也是这样吧。您要亲身领略一下就会理解的。”

“是么?我觉得要得病,最好是得个致死的病。”

我并没有特别理会先生的话,马上谈起母亲的来信,提出向他借钱。

“你一定很窘吧。这几个钱,我手头上还有,你拿去吧。”

先生召唤夫人,让她把需要的钱拿给我。她从里屋的大约茶柜之类的抽屉取出钱,仔细地叠再一张白纸上,说:“你担心了吧?”

“晕倒过好几次么?”先生问我。

“信上什么也没提。这种病老是那么摔倒吗?”

“是呵。”

这时我才知道先生夫人的母亲,原来也是患了跟我父亲相同的病症故去的。

“反正是很难好啦。”我说。

“是呵。如果我能代替他,我倒是很情愿哪。他呕吐吗?”

“到底怎样,什么也没写,大概就是没有吧。”

“只要不呕吐,就不要紧的。”夫人说。

我乘那天晚上的火车,离开了东京。

二十二

父亲的病不像原来想的那样严重。而且,我到家的时候,他还盘腿坐在地铺上,说:“大家都不放心,我就只好这么忍耐坐着。没关系,还可以起来哪。”第二天他就不顾母亲的劝阻,终于让母亲把被褥收拾起来了。母亲无奈只得一边叠着土布被子,一边对我说:“你爹一看你回来,马上就来了精神。”

在我看来,我并没有感到父亲的举动似乎有什么勉强的样子。

我哥哥再很远的九州做事,倘若没有意外的事情,是不轻易同父母亲见面的。妹妹嫁到外乡,不到紧要关头,他也不是一叫就能换回来。在兄妹三人中,最方便的是我这个学生。我能按照母亲的嘱咐,搁下学校的功课在放假之前赶回来,父亲是非常满意的。

“这么点病就让你在学校请假,真不值得。你娘写信不应该那么夸张。”

父亲不仅嘴里这样说,还叫人把以前铺好的被褥收拾起来,以显示他像以往那样健康。

“您不能太大意,要不老病又得复发,那就不好了。”

父亲对我的提醒像是很高兴,可好似又有些不大在乎。

“没关系,只要和平时那样多留神点就行了。”

父亲的病似乎真的不大要紧。他自由自在的在家中走来走去,既不喘气也没觉得眩晕,只是脸色不好,比常人差的多。不过这也不是现在才有的病状,所以我们也没有格外放在心上。

我给先生写了一封信,表示对他借钱的谢意,说等到年后挥东京时再把钱还给他,并告诉他,父亲的病并不像想象的那么坏,眼下还挺好,晕眩和呕吐的现象都没有等等,最后还顺带问候了一句先生的感冒,其实我并没有把他的感冒放在心上。

我给先生写信的时候,根本没有想到先生会回信。信发出去以后,我一边同父母将这先生的事情,一边想象着遥远的先生的书房。

“下次去东京,给他带些香蕈(xun)吧。”

“好的,不过先生能吃这种干香蕈么?”

“虽然不大好吃,可也不是让人那么讨厌的。”

真奇怪,我竟把香蕈和先生想到一起去了。

接到先生的回信时,我有点惊奇,特别时信中并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我觉得他回信就是表示亲切。这样一想,这封简短的回信是我非常高兴。当然,这毕竟事我接到先生的第一封信。

说到第一封信,会使人觉得我同先生之间的书信往来一定是很多的,但事实却并非如此。这是应该先说明的。先生生前,我仅仅接到过他两封信。其中一封就是现在这封简短的回信;后一封,则是先生死前特意为我写下的一封很长的遗书。

由于父亲的病情,活动须格外谨慎,所以下地以后也几乎没到户外去过。一次,在一个天气特别和暖的下午,父亲到院里去了。那时我怕万一出事,紧跟在他身旁。我不放心,想让他扶着我的肩,父亲笑了笑没有理睬。

二十三

我常常同无聊的父亲下将棋(近似我国的象棋)。两个人生性都很懒散,下棋还得烧着被炉,棋盘放在被炉的木框罩上,没走一步棋子时才把手从被子下面伸出来。我们时常弄丢赢来的棋子,用火筷子夹出来。

“下围棋棋盘过高,还有腿,所以在被炉上没法下。下将棋还是摆在这儿好,怪舒服的,正始于懒人。好,再来一盘吧。”

父亲赢的时候准说再来一盘吧,输的时候也这样说再来一盘吧。总之,他不管输赢,总乐意围着被炉下棋。起初我觉得很新鲜,这种隐居式的娱乐也引起我很大乐趣,然而随着时间一长,这样的刺激便满足不了我那年轻的精力了。我常常把握着“金”和“香车”(都是将棋的棋子)的拳头举到头上,忍不住打起呵欠。

我想起东京的生活。在那充满血流的心脏深处,传出一种活动、活动的持续不断的鼓动声。使我奇怪的是,这种鼓动声似乎从一种微妙的意识状态中,被先生的力量给加强了。

我在心里暗暗把父亲和先生作了一番比较。从社会的角度来看,两个人都是生死无足轻重的老实人。从被人赏识这一点来说,他们都等于零。然而,这位喜欢下将棋的父亲,即便仅仅做个娱乐的同伴,也不会使我满足。而由于过去在游玩中才有了交往的陌生的先生,竟不知不觉地影响我的头脑并超过了由玩乐的交际中产生的那种亲密关系。只是头脑这个词有些冷漠,应该改说成心。在那时的我看来,哪怕说先生的力量渗进我的肉体,先生的生命流入了我的血液中,也是丝毫不过分的。父亲使我的生身之父,先生担任是个外人。当这明显的事实摆在眼前时,我仿佛刚刚发现一个了不起的真理似的,有些惊愕了。

我百无聊赖的挨过了一段时间之后,在父母眼中的我从这个从前显得宝贵的人,也慢慢变得乏味了。我想凡是寒暑假回家的人,都同样体会过这种心情吧。最初一个来星期还亲亲热热,好吃好喝的,疼爱的很。但是按照惯例,高潮一过,家里人的热情就渐渐冷下来,到了最后,常常时有你没你都无所谓似的,待遇也简慢了,在家期间,我也度过了一个高潮。而且我每次回家,总带回一种父母无法理解的东京习气。正如俗话说的把天主教的习气带进儒家的家里一般,我带回来的额习气都是跟父母格格不入的,当然我尽量的掩饰,但是身上本来就有的习气,怎样掩饰也总会给他们发现的。终于我觉得没趣,想提前回东京。

幸而父亲的病情还是老样子,没有一点恶化的迹象。为了慎重起见,我特意从很远的地方请来了高明的医生,经过周密的检查也没有发现其他症状。于是我决定提前在寒假结束的一些时候离开家乡。感情真是奇妙的东西,我一提出要走,父母都反对。

“要回去?不是还早么?”母亲说。

“再住上四五天也来得及呵.”父亲说。

我没有改变自己决定的动身日期。

二十四

回到东京时,过年的门松(日本风俗,过年要在门前装饰松枝,以示祝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撤掉,街道任凭寒风吹拂,到处不见一点过年的景象了。

我马上到先生家去换钱,顺便把香蕈也带了去。只把东西拿出来,有点唐突,所以我把香蕈放在夫人面前,特意解释说:“这是家母送的。”香蕈装在一只新点心匣里。夫人很客气的道了谢,拿起匣子正要到隔壁去时,大概是觉得很轻吧,诧异的问道:“这是什么点心呀?”夫人的那副亲切的样子,总让人看到她那孩子般极为天真的心地。

两个人对父亲的病情,反复问了许多不放心的问题。这时先生说:

“是呵,照你讲的情况看,好像现在还没有什么变化,不过,病到底是病,不能不谨慎点。”

关于肾病,先生有许多我不懂的知识。

“这种病的特点是,虽然自己已经染病在身,却又感觉不到,便不放在心上了。我过去认识的以为军官就是这样,他死的简直叫人无法相信。睡在旁边的妻子竟连看护的工夫都没有。他半夜叫醒妻子,只说有点难受,第二天早上便死了。可是他妻子还以为丈夫在睡觉呢。”

以前一直乐观的我,马上不安起来。

“家父也会这样么?真说不准哪。”

“医生怎么说的?”

“医生说好是不能好了,不过眼下大概还用不着担心吧。”

“要是这样还可以。我刚才说的是个不注意的人,而且是个非常粗鲁的军人。”

我听着略微踏实了些。先生一直注意着我的变化,随后又补上一句:

“但是,健康也罢,生病也罢,人都是脆弱的,说不定什么时候,什么原因,就怎么死了。”

“先生也想这种事吗?”

“无论我身体怎么好,也不会完全不想的。”

先生的嘴边浮现出一丝微笑。

“不是常人有人很自然一下就死了么?而且也有人由于非自然的暴力,一眨眼的工夫就完了。”

“非自然的暴力,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但自杀的人大抵都是使用非自然的暴力的吧。”

“那--么被杀的,也是出于非自然的暴力的啰?”

“被杀的,我一点也没有想过。淡然这样说,也无可无不可吧。”

那天说到这里,我就回来了,回来以后对父亲的病也不觉得那么难受了。先生说的自然的死,非暴力的死等等,也只在干事给我留下了一些淡薄的印象,后来便荡然无存,我想起了以前嫉妒要动手有放下了的毕业论文,现在应该正式开始写了。

二十五

本来我要在那年六月毕业,按常规,这篇论文在四月份就应该完全脱离。二、三、四,我屈指算了算余下的时间,有些怀疑自己的胆量。别的同学很早以前就在搜集资料,作笔记,看上去真是忙得不可开交,唯独我还一点没有着手。我原准备过了年就大干一场的,可是写着写着突然写不下去了。以前我凭空画了一个大题目,只构思了粗略的轮廓,现在开始捂着脑袋着急了。后来我决定把论文的题目缩小,为了省去系统整理成熟思想的麻烦,只准备罗列书中的材料,再加上一些适当的结论就算了。

我选择的题目接近先生的专业,我就这种选择曾征求过先生的意见。当时他说可以吧。我慌慌张张,赶快跑到先生家请教我应该看的参考书。他把自己知道的全部知识,都爽快的告诉了我,并说要借给我两三本必要的书籍。但是关于这个问题,先生对我毫无担当指导的意思。

“近来我不大看书,新的知识不知道。最好去问问学校的先生。”

那时我突然想起夫人曾对我说过,先生有一个时期非常喜欢读书,后来不知什么缘故,他在这方面的兴趣不像以前那么大了。我把论文的事抛在一边,不由得开口问道:

“先生为什么不像原来那样喜欢读书了?”

“也没什么理由……总之,觉得不管看多少书,也不会有什么作为的缘故吧。再说……”

“再说,还有什么?”

“也没什么再说的理由。可是以前呵,若是在别人面前或被人家提问,自己回答不出来的时,便羞愧的无地自容。可是近来给人家问住,似乎也不觉得那样羞愧。后来连勉强读书的精神也打不起来了。咳,说的痛快些便是衰老了。”

先生的话倒是平静,并没有背离社会的那种人的痛苦,那我也没有那样的感觉,我虽没认为先生衰老,可也不赞成他了不起,便回去了。

从那以后,我给论文害得好苦,像个精神病人似的眼睛都熬红了。我向一年前毕业的朋友打听了很多情况。其中有人告诉我:交卷那天是乘车跑到考场才算没误点的。另一个人说:因为超过五点,迟到了一刻钟才把论文送去,险些被取消资格,多亏主任教授的宽容,总算才接受下来。这些话弄的我其上把下的,心中越发没了底。每日只顾拼命伏案读写,不然就钻进昏暗的书库,寻遍那高高的书架。我的眼睛像好事人发掘古董时那样搜索着书脊上的烫金字。

随着梅花开绽,寒风渐渐转向南方。又过了一些时候,人们谈论着樱花的话语也稀稀落落地漂入我地耳中。然而,我却像驾辕的马那样被论文鞭策着,只能朝前看。直到四月下旬,按预定好歹完成了这篇论文。在此之前,我没有登过先生的门槛。

二十六

我获得解放,已是初夏时节,八重樱凋谢的枝头,再不知不觉中已抽出烟霞般的嫩叶。我怀着小鸟出笼般的心情,一面纵目广阔的天地,一面自由的振翅飞翔。我马上赶到先生家。枳壳藩篱微暗的枝条上,发出鲜嫩的幼芽;在石榴树的枯干上,带着光着的茶褐色叶子,柔和地映着阳光。一路上处处牵惹我地视线,仿佛生来头一次见到这景象似的,觉得那样新奇。

先生望着我这样欣喜的脸色,便说:“论文已经完成啦?好极了。”我说:“多亏了您,总算搞完了、什么事也没有了。”

真的,当时我的心情轻松极了。好像一切应做的事情都已了结,今后可以尽情游玩了。我对自己完成的论文充满了信心,也十分满意。我在先生面前喋喋不休的讲着论文的内容,他仍用平时的强调应着“对的”、“是么”、却不肯做多一点评价。我有些不满足,更有些扫兴。尽管如此,那天我生气勃勃地还还准备要冲击下先生那种似乎循规蹈矩的态度呢,我想邀请先生到正在复苏转青的大自然中去走走。

“先生,到什么地方散散步八。一到外面,会叫人心旷神怡呢。”

“去哪儿?”

我去哪儿都无所谓,只想陪先生到郊外走走。

一小时之后,先生和我按照预定离开市区,信步走在区别出是村还是镇的僻静之处。我从光叶石楠藩篱上掐了一片嫩叶,吹起了叶笛、我有一个朋友是个鹿儿岛人(九州岛的南端),我不断地模仿他,就不知不觉地学会了吹这种叶笛,已经吹得很好了。我得意地不断吹着,先生却若无其事地向别处走去。

走了一会儿,有一条小路通到一所仿佛被郁郁葱葱的绿叶封闭了的低矮的房舍下。门柱上钉着一个牌子写着某某园。一望而知,这不是私人住宅。先生望着小满坡上的门口,说:“进去看看么?”我马上答道:“是花匠吧!”

我们在树丛中转了一遭,沿着坡路走到深处左面有一所房舍。在敞开的拉门里,空荡荡地连个人影也不见,房檐前摆着一只大鱼缸,饲养的金鱼在里面游动着。

“真静呵,不大招呼就进来,没有关系吧?”

“大概没有关系?”

两个人又向深处走去。可是那里依然不见人影。怒放的杜鹃花像燃烧的火焰一般。先生指着其中一颗很高的橘红色的杜鹃花说:“这大概是雾岛。(杜鹃花的一种)”

芍药也种了十多坪地,可是没到季节,一株开花的也没有。在这片芍药花旁有个旧长凳似的台子,先生撒开手脚躺在上面,我坐在余下的一端,点上一支烟。先生望着蔚蓝清澈的天空,全哦却给包围着的嫩叶的颜色吸引着。细细的品去,那嫩叶的颜色每株都不一样,即便是同样的枫树,枝上叶子的颜色也没有一片是相同的。一阵风刮来,吹掉了先生挂在细杉树苗顶上的帽子。

二十七

我赶忙拾起那顶帽子,用指甲弹掉上面的红土,向先生招呼道:“先生,帽子掉了。”

“谢谢。”

他半抬起身接过帽子,似起似卧地,为了我一个很奇怪的问题。

“可能问得有点唐突,你家财产很多么?”

“不怎么多。”

“大概有多少呢?请原谅。”

“要说有多少?只有点山和天地,钱可一点没有。”

先生正式问起我家的经济状况,这还是第一次。可我还从来没问过他的家计。从结实先生时起,我就猜不透他为什么不做事。后来这个问题总是萦绕在心中,但是我又觉得在先生面前这么直愣愣地提出问题,未免有点冒失,所以一直等着机会。为了休息下给叶色搞的疲惫的眼睛,我的心思又忽然触到了这个问题。

“先生怎么样,您有多少财产?”

“你看我像个财主么?”

先生平时总是衣着朴素,家中人口又少,住房也不大宽敞。但是他的生活却是很富裕的,就连我这局外人的眼睛也看得很清楚。总之,先生得家计虽说不上奢侈,却也不是吝啬、节俭。紧巴的。

“大概是的。”我说。

“我是有些钱,但决不是财主。要是财主的话,就会造更大的房子喽。”

这时先生抬起身,盘腿坐在台上,说完便用竹杖在地面上画了一个圆圈,然后似乎要把它刺穿似的将竹杖笔直地戳在那里。

“但是,原来我可是个财主哪。”

他的话一半像是自言自语,所以我没能马上接下去,便没有做声。

“但是,原来我可是个财主哪。你知道么?”他又说了一遍,然后瞧着我的脸露出微笑。可我还是没有回答。因为想不出适当的话,就索性不开口,这时先生又把话头转到别的问题上了:

“后来,你父亲的病怎么样了?”

至于父亲的病,从过年以后我就毫无所知了。每月从家乡跟汇款一同邮来的短信,向来都是父亲的手笔,可是信里几乎从未提过病情。而且字迹也很清晰,丝毫没有那种病人常见的颤抖和紊乱的笔画。

“信上什么也没有提,大概就是不坏吧。”

“但愿如此,不过——疾病到底是疾病呵。”

“还是不行么?可眼下总能顶得住吧。信里什么也没有说呀。”

“是么?”

我把先生询问我家财产和父亲病情只当是一般闲聊,信口随便说出来的,但是先生的弦外之音,却大有要把这两者连系起来的意思。我没有先生的亲身感受,当然是不会想到这一层的。

二十八

“我想,如果你家有财产,现在就应该妥善处理好。这是多管闲事了,不过趁你父亲健在的时候,应把分的事先都分妥不是很好吗?万一出了意外的事情之后,最麻烦的就是财产问题。”

“是呵。”

我并没有特别看重先生的话,我相信在我们家里没有一个人会担这份心的,不仅是我,父母都是这样。而且是我有些惊讶的是,作为先生说出这样的话,不是太注重实用了么?但是出于平时对长辈的尊敬,我没说出口。

“我刚才设想你父亲过去,说了这样的话,如果引起你的不愉快,请原谅。但是,人总是要死的。无论身体多健壮的人,也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死哪。”

先生的语气流露出少见的痛苦。

“我根本没有放在心上。”我辩解道。

“你兄妹几个?”先生问。

接着它又问了我们家族的人数,有没有亲戚,叔伯婶母的情况。最后又这样说:

“都是好人么?”

“似乎没有什么坏人,大都是乡下人啊。”

“乡下人为什么就不坏呢?”

对这种寻根问底,我无法回答,可先生还没有容我思考如何回答,就接着说:

“乡下人反而比城里人更坏。而你高才还说,你亲戚中似乎没有这类坏人。但是,你认为世上会有那种明摆着的坏人么?这种模子里铸出来的坏人,当然世上是没有的。平时都是好人,至少是一般人,但一到关键时候,就立刻变成坏人。真是可怕。所以切不可等闲视之。”

先生说到这里,并没有停住的意思。我也想说点什么。这时身后突然听到狗叫声,先生和我都吃了一惊,转身看去。

从木台侧面知道后墙的杉树苗旁边,生着一片茂密的山白竹,遮盖了大约三坪地面。在山白竹上面一只露着脑袋和身子的狗,凶猛地叫着。这时候,一个十岁上下的孩子跑过来喝住狗。孩子头戴一顶带着帽徽的黑帽子,绕到先生面前,鞠了一个躬,问道:

“叔叔,您进来的时候,房子里没有人么?”

“一个人也没有呵。”

“可姐姐和妈妈都在后门那儿。”

“哦,在家呵!”

“呵,叔叔,要死能预先通知一声再进来就好了。”

先生苦笑了一下。他从怀里取出钱包,把一枚五分钱的白铜币塞在小孩手里。

“告诉妈妈一声,我们在这儿稍微歇一歇。”

小孩聪慧的眼里绽满了笑容,像我们点点头。

“今天我是侦察队长哪。”

小孩这样说着,穿过杜鹃花圃向下边跑去。那只狗也高高撅起尾巴,追在小孩后面。停了一会儿,两三个年龄大约相仿的孩子,也顺着队长下去的方向跑了过去。

二十九

先生的这番话,因为这狗和小孩没有说完,我也终于未能听个明白。那时,先生所担心的那些财产上的种种忧虑,我完全没有。无论从我性格还是我的境遇来看,是根本无需为这种利害观念伤脑筋的。说起来,这大约是我还没有步入社会,或者没有身临其境的缘故吧。但是不知为什么,年轻的我,总仿佛再很远的前方预感到了钱的问题。

在先生的这番话中,我想追根寻底的只有一件事。就是人在关键的时候,谁都会变成坏人这句话的意思。单是这一句话,仅就字面而言我也是不能理解。但是我想就这句话知道得更多些。

狗和小孩离去以后,绿油油宽敞得园子又恢复了原来的清静。我仿佛被沉默封闭了似的,半天没动一动。这时候,晴朗的天空渐渐失去色彩,眼前的一棵树大概是枫树,枝上摇动的娇翠欲滴的嫩叶,也让人感到似乎渐渐暗淡下来。远处的街上传来货车咕噜噜的响声。我猜想这大概是村里人载着盆花之类的东西去赶庙会吧。先生一听到这声音,仿佛突然从冥想中苏醒过来似的马上站了起来说:

“不早了,慢慢往回走吧。天虽然长了,老这么安闲,不知不觉就暗下来了。”

因为刚才躺在木台上,先生的后背沾满了尘土,我用双手给他掸掉了。

“谢谢,没沾上树脂?”

“都掸干净了。”

“这件外褂是新近做的,倘若随随便便给弄脏了,回去妻子要责怪的。谢谢。”

我们又走到慢坡途中的房子跟前。我们进来时没人看门,这时却见女主人由一位十五六的小姑娘做伴,在那儿往线板上缠着线。我们从大鱼缸旁边招呼了一声:“真是打扰你们了。”“哪里,太慢待了。”女主人答礼之后,又为刚才给小孩钱道了谢。

出门走过两三条街,我终于忍不住对先生说:

“刚才先生的意思是说,任何人在关键时候都要变成坏人的。这是什么意思?”

“这,也没有很深的意思——总之这是事实呵。不是什么理论。”

“是事实也无妨,我要问的是所谓的关键的时候,到底指的是什么场合。”

先生笑了笑。那笑容仿佛是说已经没有兴趣,不愿意再谈了。

“就是钱哪!一见到钱,无论怎样的正人君子都会立刻变成坏人的。”

在我听来,先生的回答过于平淡而显得无聊。正如先生失去了兴趣,我也觉得很扫兴。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快步走起来。这样一来,先生就有点跟不上了。她在后面叫着:“喂、喂!”

“唉,你看。”

“怎么了?”

“你的情绪呗,我说了这么一句,你就立刻不高兴了。”

先生看着我的脸这样说。当时,我为了等他正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三十

那时心里似乎有点怪先生。我们并肩走起来之后,我想问的事情也故意不问了。但是,不知先生是否注意到了,简直看不出他对我这副神态有什么不安的样子,他仍像平时那样默默地迈着沉稳的步子。我有点生气,很想说点什么刺他一下。

“先生。”

“什么事?”

“刚才在花匠的院子里休息时,先生有点兴奋呵。我很少见过先生兴奋,今天似乎难得开了眼。”

先生没有马上回答。我仿佛觉得被我说中,却又似乎没有达到目的,无奈便不再往下说。这时先生突然向道边走去,在修剪整齐的藩篱下,卷起衣襟小便。先生解手时,我就呆呆地站在一遍等着他。

“呵,对不起。”

先生这样说着又走起来,。我终于把难为先生的念头放下了。我们走的道路渐渐热闹起来,刚才显得稀疏宽敞的坡田和平地全不见了,左右都是整齐的房舍。但在许多宅院的角落里,依然能看见盘缠在竹架上的豌豆须藤和用金属网圈养的鸡,显得很闲静。从城里回来的驮马不断地擦身而过,我一直被这些景象吸引着,刚才还塞在心里的疙瘩,不知扔到哪儿去了。当先生又突然重新提起时,其实我早就忘记了。

“刚才我真的那么兴奋吗?”

“虽然不那么厉害,可是有点……”

“不,看见也没关系,我真的兴奋了。一提到财产我就要兴奋,不知你对此是怎么看的。我可是个非常执拗的人,受了别人的屈辱与损害,就是十年二十年之后也忘不了。”

先生的话比以前更兴奋。但是我感到惊讶的决不是他的语调,倒是他华中所表达的意思。从先生嘴里听到这样的自白,是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的。他的性格竟是这样执拗,过去我连想也未曾想过。一直以为他是个更软弱的人,我已把我的思慕之情扎根在他那软弱而崇高之处了。由于一时的意气用事,我原想刺他一下的,可在这席话面前我变的渺小了。先生这样说:

“我被人欺骗过,而且是骨肉至亲欺骗的。我决不会忘记。他们在我父亲面前装作好人,父亲刚闭眼就变成了不可饶恕的没有良心的坏蛋。他们家给我的屈辱与损害,我从孩子时起一直背负到今天,大概要背负到死吧。这时我至死也不会忘记的。但是我又不能去报仇,说起来,我现在要做的是超出个人的仇恨。我不仅憎恶他们,而且憎恶一切他们所代表的人,这样的人太多了。”

我居然连慰藉的话也说不出了。

三十一

那天的谈话,最后也就说到这里没有发展下去。显然我对先生的态度有点害怕,也不敢再往下说了。

两个人从市郊坐上电车,在车上几乎没说话。下车后不久就该分手。分手时,先生又变了。他语气比往常还爽快的说:“从现在到六月是最快活的日子,说不定是一生中最愉快的哪。痛痛快快的玩吧。”我笑着摘下帽子。那时我望着先生的脸,心中暗暗疑惑:他如果真在心里憎恨一切人的么?他的眼神,他的嘴,哪里都没有表露出一点厌世的影子。

坦率的说,我在思想方面受到先生不少启发。但是同样的问题,即使想得到启发,却又往往有无法接受的时候。先生的谈话,时常使人不得要领便告结束。那天我们在郊外的谈话,便是留在我心中的一例。

有一天,我终于不客气的当着先生面讲了出来。先生笑了。我这样说:

“我脑子迟钝总不得要领,倒也罢了。可叫我为难的是,您明明清楚却又不明明白白的告诉我。”

“我什么也没有隐瞒哪。”

“您隐瞒了。”

“你不是把我的思想、见解跟我的过去混在一起,胡思乱想吧。我是个贫弱的思想家,但是,我是从不轻易对人家隐瞒自己头脑中成熟的思想的。没有隐瞒的必要。至于要把我的过去在你面前和盘托出,,那有事另外的问题了。”

“我不认为是另外的问题。正因为是先生的过去所产生的思想,我才器重的,在我看来,若把两者割裂开来便毫无价值,就只给我一个没有注入灵魂的玩偶,我是不会满足的。”

先生惊讶的望着我的脸,拿着烟的那只手有些颤抖。

“你真大胆。”

“只是认真,我要认真地接受人生的教训。”

“也要我揭发我的过去么?”

揭发这个词,突然以一种可怕的声响刺进我的耳中。我仿佛觉得现在坐在我面前的是一个罪人,而不是平时可敬的先生了。他的脸色苍白。

“你当真是认真的么?”先生叮问:“我是因为过去的不幸才怀疑人的,其实也怀疑过你。但是只有你,我实在不愿意怀疑。你太单纯了,叫人难以怀疑,我很想在死前哪怕有一个人也行,能相信他而离开人世。我能成为那唯一的人么?你愿意成为这样的人么?你的认真是发自内心的么?”

“如果我的生命是真的,那么我刚才说的也是真的。”

我的声音颤抖了。

“好!”先生说,“我说,把我的过去,毫不保留地都告诉给你。可是……不,那没关系。但是,我的过去也许对你没有那么大好处,或许不听倒好哪。而且——现在还不能说,你等着吧。不到适当的时候,我是不会说的。”

我回到宿处后,还依然感到压抑。

三十二

我的论文在教授眼里,似乎并不像我自己评价的那么好。尽管如此,我的论文扔按照预想通过了。毕业那天,我穿上了从行李中找出的发了霉的旧冬服,在礼堂里列队。人们的脸上灼热。我的身子裹在不透气的后呢绒下,热的不得了,立了一会儿,手里的手帕就擦湿了。

毕业典礼一完,我马上跑回宿处脱光了衣服,打开宿处二楼的窗子,把毕业证书卷成望远镜似的一个筒,向目所能及的市区尽情眺望。看了一阵后,就把那张证书扔在桌上,四脚朝天地躺在房间正中央,我一边躺着,一边回顾自己的过去,又想象着自己的未来。于是似乎觉得这张区分过去与未来的毕业证书,既像有意义又像没意义的一张奇怪的纸。

那天晚上,我被邀到先生家吃完饭。这时以前约好的,毕业那天的晚饭不能去别处,要在先生家里吃。

饭桌依照约定摆在靠近客厅的走廊上。浆得又厚又硬得挑花桌布,在电灯光下更显得优美、清爽。每次在先生家吃饭,碗筷必定放在像西餐馆似的白色亚麻桌布上,而且这桌布必定是洗的洁白的。

“这跟衣领和袖口一样,与其用脏的,不如一开始就用带颜色的。要是用白的就索性是雪白的。”

说起来,先确有洁癖。书房、客房总是收拾的整洁有序。我一向邋里邋遢的,所以先生的这种特点,在我眼里就更显得分明。

“先生有洁癖呵。”一次,我同夫人这样说时,她曾答道:“可他对衣服就不那么注意了。”在一旁听了这话的先生,笑着说:“说实在的,这时我精神上的特性,所以一直很苦恼。想来真是天性太愚蠢。。”我不知道他说的精神上的特性,是指一般所说的神经质们还是指理论上的洁癖。似乎夫人也解释不好。

那晚,我同先生对坐的同往常一般洁白的桌布前。夫人把我们安置在左右,自己坐在正对庭院的座位上。

“祝贺你。”说着,先生为我举起酒杯。我对于这杯酒,并没感到那么高兴。当然原因之一,是我内心并没有一听这话便喜形于色,而且他说的方式,也没有一点引我高兴的快活语调。先生笑着举起酒杯。我在他那笑容中,看不到半点恶意的讽刺,同时也感觉不到他说祝贺似的真实感情。先生的笑在告诉我:“一般在这种场合,总要说祝贺的呀。”

夫人对我说:“好极了。你爸妈一定高兴啦。”我突然想起病中的父亲,真想赶快把毕业证书拿去给他看看。

“先生的毕业证书时怎么收着的?”我问。

“怎么收着的?也许还放在什么地方把?”先生问夫人。

“是呵,该收着的呵……”

两个人都不知道毕业证书放在哪里了。

三十三

吃饭的时候,夫人把坐在一旁的女佣人打发到隔壁,亲自为我们盛饭。这似乎是先生家招待老朋友的习惯。头一两次我还感到不好意思,后来次数一多,便也不觉得把饭碗递给夫人有什么不好的了。

“要茶还是添饭?你真吃的不少呵。”

连夫人有时也说些无需客套的话,可是那天我的食欲却没有像夫人戏言的那样好。

“已经吃好了?近来你的饭量太小了。”

“不是饭量小,而是天气热,吃不下了。”

夫人叫女佣收拾了饭桌后,又叫她把冰激凌和水果送上来。

“这是家里自己做的。”

看来在家无事的夫人,仿佛请客人品尝自己调制的冰激凌倒是很有余裕的。我连吃了两杯。

“你也终于毕业了,以后打算干什么呢?”先生问我。我把座垫向走廊边移了一半,背靠在隔扇的门旁。

我想到的只是自己毕业了,至于以后干什么却想也没想过。夫人见我回答不出,便问道:“当教师?”见我还没有回答。接着又问:“那,做官?”我和先生都笑了起来。

“说真的,我还没想过干什么好。关于选择职业的问题,我真的一点也没想过。究竟什么好,什么不好,不去体验一下是不会知道的。所以我也无法选择。”

“倒也是呵。不过,你毕竟是家里有钱才说的这样轻松的。你看看那些穷人家,就不能像你这么沉着了。”

在我的朋友当中,有的人还没毕业就在寻找中学教员的工作了。我默认了夫人说的事实,但却这样说:

“大概是有点受先生影响吧。”

“他不会给你好影响的。”

先生苦笑着说:

“受了影响也没关系,因为以前我跟你说过,趁你父亲活着的时候,一定要把财产分到手。不然的话,那就绝对不能大意。”

我想起在那杜鹃花开的五月初,同先生在郊外花匠宽敞的院落深处的谈话;耳边又反复响起先生在归途中,以激愤语气对我讲的强硬的话语。他的话语岂知是激昂,简直是可怕的。但是在不知真像的我看来,同时有事意犹未尽的。

“夫人,您家的财产很多么?”

“您怎么问起这种事?”

“问先生也不告诉我嘛。”

夫人笑着瞧了瞧先生。

“那大概就不值得告诉你吧。”

“请您告诉我,大约得有多少财产才能像先生这样生活呢,我回家跟父亲谈判时好做个参考。”

先生面向庭院,若无其事的抽着烟。我自然只有问夫人了。

“谈不上什么有多少,我们就是这样一般过日子。你呀,反正怎么都可以,唯独以后不做点事情是断断不行得。像先生那样无所事事……”

“我并没有闲着呵。”

先生只是稍微转过脸,打断了夫人的话。

三十四

那晚,我十点以后才离开先生家。因为两三天内就要会故乡,所以我在离席之前说了些告别的话。

“又要分别了。”

“九月才能出来吧。”

我已经毕业了,所以也无须一定要九月出来,但也不想在盛暑的八月回东京。我并不需要把宝贵的事件花在寻求工作上。

“大概要到九月左右把。”

“那么,祝你一路平安把。这个夏天我们也许要到什么地方去哪。天气太热了。要去的话再给你发一张明信片把。”

“要是去的话,准备去哪儿?”

先生听了我们的回答,淡然一笑。

“哪里!去不去还不一定哪。”

我正要起身的时候,先生突然拉着我,问:“可你父亲的病怎么样了?”说到父亲的病情,我几乎毫无所知。心想既然信上没说什么,大概就是不坏把。

“病可不能看得这么简单呵。要是发展到尿毒症,可就没法治了。”

我不知道尿毒症是什么意思。上次寒假在家乡见到医生时,我还没有听说过这样的术语。

“真的要当心哪!”夫人也说:“你知道么,病毒要死窜入大脑,人就完啦。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无知的我,虽觉得情况不妙,却又不在意地笑了笑。

“反正是不治之症,再着急也没有用。”

“要是能这样想得开,也就没啥了。”

大概夫人想起了以前因患同样病症故去的母亲,低着头,语气深沉的这样说。我也着实地同情起父亲的命运来。

这时,先生突然对夫人说:

“静,你会死在我前头么?”

“为什么?”

“也不为什么,只是随便问问。或许我先走在你前头哪。世上大多是丈夫先死,妻子在后,这好像是一般的规律。”

“也没那个道理呵。不过,男人的岁数总是比女人大些的。”

“这就是先死的道理嘛。所以我一定会比你先到那个世界的。”

“你是特别呀。”

“是吗?”

“看你这么结实,几乎从来没生过病。嗯,不管怎么说,还是我在前。”

“你在前?”

“对,一定在前。”

先生瞧了瞧我,我笑了。

“可是,如果我走在前的话,你怎么办呢?”

“怎么办……”

夫人卡在这里。想象着先生失去的悲哀,似乎真的有点刺痛了她的心。可是,当她再抬起脸来时,神情又变了。

“怎么办?没有办法呵,你说是吧?黄泉路上无老少呵!”

夫人故意朝着我,玩笑似的这样说。

三十五

我刚站起来有坐下了。在谈话停顿之前,一直是他们两个人在说。

“你认为呢?”先生问我。

是先生先死还是夫人早亡,当人不是应该由我来判断的,我只好笑笑:

“我也不懂得寿命呵。”

“这还真是寿命哪。先天注定了的收束死无法改变的。你知道么?先生的父亲和母亲就差不多是同时去世的。”

“是去世的日子么?”

“哪有日子都相同的!可大体也差不多。是相继去世的。”

这对我来说倒是件新鲜事,我觉得有点奇怪。

“怎么会就这样同时去世了呢?”

夫人正要回答我,却给先生拦住了。

“别说这些了,没意思。”

先生故意吧哒吧哒的摇着手中的团扇,又转过头来望着夫人,说:

“静,我要是死了,就把这所房子给你吧。”

夫人笑了起来。

“顺便把地皮也给我吧。”

“地皮是人家的,这可没办法。但是所有的东西都给你。”

“谢谢了。可是那些洋书,给了我也没用呵。”

“卖给旧书店嘛。”

“哪能值几个钱!”

先生没说值多少钱。但是,他的话总没有离开自己的死这个遥远的问题。而且还设想,他的死一定会先于夫人。起初,夫人还好像故意做出无所谓的回答,然而不知不觉,那女人感伤的心便抑郁起来。

“要是我死了,要是我死了,唉,说了多少遍了。得啦,请你修好积德,别我死了,我死了的,该多不吉利。如果你死了,一切都按你的意思办,还不好吗?”

先生望着庭院笑了。但我也没说别的惹夫人不快的话。我坐的时间太久了,便马上起身告辞。先生和夫人把我送到门口。

“要多照看病人。”夫人说。

“九月再见。”先生说。

我道别后走出了隔扇门。在房门和院门之间有一颗茂盛的桂花树,向暗夜中伸出枝杈,仿佛要拦住我的去路。我走了两三步,望望被黑魆魆(xu)的枝叶覆盖的树梢,想起秋天才开放的芬芳的桂花。以前我一直是把先生家,和这棵桂花树不可分割地一起记忆的。当我走到这棵树前,偶然想到秋天再次要迈进这所宅院时,刚才还从房间里照到门前的灯光,突然熄灭了。似乎时先生夫妇已回到房间里去了。我独自走到黑暗的外边。

我并没有马上回宿处。因为在回家之前还有一些东西要买齐,再者也得让撑涨的胃消化消化,所以就向熙熙攘攘的大街走去。街上还夜色未阑。在闲逛的男女人群中,我遇到以为今天跟我一起毕业的同学。他不由分说硬把我拉进一家酒馆,在那里我不得不听他那带啤酒沫的夸夸其谈,之后回到宿处已经十二点多了。

三十六

第二天,我仍顶着酷暑去筹办托我买的东西。接到信中的货单时,还不觉得怎样,可一买起来才发觉麻烦得不得了。我在电车里一边擦着汗,一边抱怨着这些乡下人简直不拿别人得时间当回事,尽给人添麻烦。

我不想白白度过这个夏天。为了履行事先拟定好的回家后的计划,还应该搞到一些必备的书籍。于是决定在丸扇书店的二楼上消磨半天。我站在同自己专业相关的书架前,从一头到另一头,一册一册地挑选着。

在要采购的东西中,最叫我为难的时女人的衬领。跟店伙计一讲要多少有多少,可是挑哪个好呢?到买的时候就又犹豫不定了。而且价钱也叫人难以捉摸。以为便宜的,一问却很贵:以为贵而没敢问的,反倒特别便宜。有时有些东西无论怎么比较,也弄不明白价格的高低是怎么出来的。我真不知如何是好了。于是心里暗暗后悔,干嘛不麻烦一下先生的夫人呢?

我买了一只皮箱。当然不过是日本造的下档货。尽管如此,单是那些闪闪发亮的金扣环,就足矣镇唬住乡下佬。这只皮箱是母亲要我买的。她在心中特意写到:毕业时买一只新皮箱,把土特产都装在里面带回来。我读到这句话时不由得笑了。与其说我不理解母亲的心情,还不如说那话特别滑稽。

正如跟先生夫妇告别时说过的,三天后,我乘火车离开东京,回故乡去了。这年冬天以来,先生对于父亲的病情,给我讲了许多注意事项。虽然我处的地位应该是最该担心的,然而不知怎地,却没觉得有多大痛苦。我倒是想象着父亲去世后的母亲怪可怜的。想来我的内心,一定觉得父亲已经是要故去的人了。在给九州的哥哥的信中,我也说过父亲到底没有康复的可能了。在给九州的哥哥的信中,我也说过父亲到底没有康复的可能了,并希望他尽量腾出时间,能在今年夏天回来见上一面也好。我甚至感伤地说,何况乡下只有两位老人,心里一定不安吧,叫我们做儿子的于心何忍呢。其实,我是一时心血来潮才这么写的。但是写过之后,心情又跟刚才不同了。

我在火车上琢磨着这种矛盾。想着想着,似乎觉得自己是个心情易变的轻薄之徒,不免苦恼起来。这时,我又想起先生夫妇,特别是两三天前请我吃完饭时的对话。

“谁现实呢?”

我反复咀嚼着那晚在先生和夫人之间曾出现的疑问。我觉得他们对于这个问题,谁也不能做出有自信的回答。但是,倘若怎能知道谁先死的话,先生会怎样,夫人又会怎样呢?我想先生也罢,夫人也罢,除了现在的态度之外,也不会有其他吧(正如故乡的父亲等待着死亡的迫近,而我却毫无办法一样)。我把人生看成是无常的,把人的无所事事的天性轻薄,看成是虚幻的。

(中)父母和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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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家后,出人意料的是父亲的病情跟从前差不多,并没有多大变化。

“呵,回来啦。是呵,只要能毕业,真是太好了。你等一下,我洗洗脸就来。”

父亲正在院里干着什么。为了遮阳,系的一条发黑的手帕,在旧草帽后面呼啦呼啦飘着。他转身向后院的井口走去。

我本来把大学毕业看成死一般人当然的事,而父亲竟高兴得不得了。我在父亲面前,真有些羞愧。

“只要能毕业,就太好了。”

父亲这句话翻来覆去唠叨了好几遍。我心里暗暗把父亲喜悦的脸色,和毕业那晚在先生家吃饭时,先生说“祝贺你”的神情做了比较。在我看来,嘴里祝贺,心里却不以为然的先生,反而比少见多怪而喜形于色的父亲更加显得高贵。最后我对父亲那种无知的乡下派头感到不痛快了。

“就算了大学毕业,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呀,每年毕业的人有好几百哪。”

我终于说了这样刻薄的话。听了我的话父亲现出怪异的神色:“我并没有光是说你毕了业,就好啦。能毕业固然好,可我所说的还有另一层意思,只要让你知道了它……”

我想要接下去听,他似乎不想说下去了,但终于这样说:

“总之,我说是太好啦。你也知道,我是个病人。去年冬天见到你的时候,我以为顶多能活上三四个月,不知交了什么好运,一直活到现在,坐卧自由自在。你在这时候毕业,我当然要高兴。精心培育起来的儿子,能在我活着的时候走出校门,不是比我死后毕业更叫我高兴么?若在你心怀大志的人开看,一个大学毕业生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但是从我来看,角度就有些不同喽。总之,毕业对我来说,当然要比你高兴了。明白了么?”

我无言以对,羞愧得无地自容低下了头。仿佛父亲在平静中已经意识到自己的死,而且认定会死在我毕业之前。想不到毕业竟会在父亲心中引起那么大的回响,我真是太糊涂了。我从皮箱中取出毕业证书,恭恭敬敬地递给父母看。毕业证书有些给压皱了,失去了原来的样子。父亲小心的把它展开。

“这样的东西应该卷好,拿在手里。”

“若能在它中间衬点东西就好了。”母亲在一旁惋惜地说。

父亲端详了一阵之后,起身走到壁龛(kan)前,把这张毕业证书摆在谁都能看见的正中央。要是以往,我马上就会喃喃起来,然而那时的我完全不同,对父母没有丝毫违逆之意,默不作声地听从父亲的摆布。用到林纸印成的毕业证书,一旦压皱,总不听父亲使唤。刚摆在合适的位置,便马上顺势恢复原来的形态,倒了下来。

我背地里找母亲询问父亲的病情。

“我爹那么不在华地到院子里干这干那的,能行么?”

“好像没什么事啦。大概事好了吧。”

想不到母亲很平静。她和一般农妇一样,生活在远离城市的森林和农田中,说出这样简直连常识都不懂的话。但是,上回父亲晕倒的时候,她又是那样惊慌,那样害怕,我心理升起一股奇特的感觉。

“可是医生当时不是已经说过,无论如何是不会好了么?”

“所以我觉得,再没有比人的身体更奇怪的了。医生说得那么严重,可至今还蛮不错嘛。起初,娘也很但新的,想尽量不叫他活动。嗐,他就是那脾气

。你越叫他保养,他就越逞强,老以为自己好了。我说的话,他连听也不听哪。”

我想起上次回家时,父亲硬要下地刮胡子的神情。“已经没事啦。你娘总是大惊小怪的。这怎么行?”我一想父亲那时说的话,便觉得不能完全责怪母亲了。我本想说:“不过,就是在身旁也应该多留点神。”却因顾虑,一直没说出口。只说了些我所知道的有关父亲的病情,但充其量不过是先生和夫人告诉我的那些。母亲并没露出特别动心的样子,只是说:“唉,竟是一样的病啊,多可怜。老人家活了多大年纪?”

没有办法,我只好撇下母亲,直接跟父亲说。他比母亲认真的听了我的话后,说道:“是呵,你说的有道理。不过,我的身子毕竟是我的,至于调理身体的方法,我有多年经验,我心里是最有数的。”母亲听了这番话,苦笑起来:“你看是不是?”

“您别听他这样说,爹自己心里是明白的。全是因为我能毕业回家,他才这么高兴的。他本以为不会活着见到我毕业,可是我在他健在的时候,拿来了文凭,所以他就高兴起来。这是爹亲口说的哪。”

“唉,你呀!他不过是嘴上这么说说,心里还是不当回事的。”

“是吗?”

“他觉得还能活上十年,二十年哪,可是他又常常说些让人担心的话,说什么,我这光景也不会太长了。我要是死了,你怎么办,一个人住在这座房子里么?”

我眼前马上浮现出父亲去世后,只留下母亲一个人时的这座陈旧、空荡的农舍。死神把父亲一个人从这个家拉走后,我能就这样走吗?哥哥会怎样做?母亲会怎样说?这样一来,我还能离开这块故土,到东京去过舒服的生活么?在母亲面前,我偶然想起了先生的提醒:趁父亲活着的时候,要把该分的东西先分到手。

“哪的话,哪有自己老说死就真死乐的?你放心把。别听你爹总是死、死的,以后还不知能活上多少年哪。那种不爱说话的健康的人,反倒危险。”我一声不响地听着母亲这套迂腐的歪论,也不知他死从什么理论呵统计中编派出来的。

父亲和母亲在商量为我做红饭请客了。大概是从我回家那天起,他们就决定了。我心里暗暗担忧,便马上拒绝了。

“那太排场的请客就免了吧。”

我讨厌那些乡下客人,他们来的最终目的就是吃吃喝喝,尽是些巴不得若那几除了什么好事才好的人。我从小的时候就厌恶侍侯他们吃饭,何况一想到他们是为我而来,便觉得痛苦的难以忍受。但是当着父母的面,有不好说别招那些龌龊的人来胡闹,所以我只说別太排场。

“你总是排场、排场的,排场个什么?一辈子也不会有第二回呀!请客是理所当然的,用不着那样顾虑。”

母亲仿佛把我大学毕业看的如同结婚一般重要。

“不请也行。可不请又要让人家说长道短呢!”

父亲这样说。他怕流言蜚语。实际上那些人也真是这样,要是这种场合随不了他们的心愿,马上就会说三道四的。

“乡下可不同东京,要麻烦的多哪。”

父亲又这样说。

“还有你爹的脸面哪。”母亲有加上一句。

我也无法自做主张了,心想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只要他们方便就行。

“总之,我的意思是,如果为我,那就算了,如果您怕人家背后说闲话,那就另当别论。要说我硬要做对您们不利的事情,也没办法。”

“这样的理由也说不出去呀!”

父亲露出一脸苦相。

“你爹并没说全是为了你,可你也该懂得一点人情事故吧。”

一到这种情况,母亲就爱说那些妇道人家的歪道理,她要胡搅起来,把父亲和我加起来也说不过她。

“念过书的人不能总是认死理。”

父亲只说了这样一句。但是,我从这简单的话语中,却看出了他平时对我的所有不满。当时我并没有发觉自己说话生硬,只觉得父亲的不满有点过分。

那天晚上,父亲的心情又变了,同我商量要是请客,安排在什么时候好。父亲就像对于我这个不管一切,自在旧屋里闲居的人让步一样。我在和蔼的父亲面前,自然也只得低头。我们经过商量之后,决定了请客的日期。

在那天还没来临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大事。那便是明治天皇染病的通告。这条新闻立刻通过报纸传遍了整个日本。在这间农舍中,帮我那几经周折刚刚决定小孩的毕业庆祝,如同灰尘一般的吹掉了。

“唉,这可有理由推辞了。”

戴着眼镜看报的父亲这样说。他默默的似乎在想着自己的病。我也回忆起不久前的毕业典礼上,按照惯例每年都要行幸大学的天皇陛下。

在这所格外空旷的老房里,在一片肃静中我解开行李开始读书了。不知怎么回事,我的心总是踏实不下来。在那令人眼花缭乱的东京的寓所二楼上,我耳边虽然响着远处电车的声音,却还能一页一页地翻着,专心致志心情愉快地学习。

我常常动不动就靠着桌子打瞌睡,有时索性拿出枕头痛痛快快睡个午觉。一睁眼便是满耳蝉噪。这醒来就没完没了的蝉叫声,突然在我耳底里嘈杂起来。我呆呆地听着,不知怎的。有事心中竟涌出一股悲戚。

我拿起笔给朋友们写了几张简短的明信片和几封长信。这些朋友有的留在东京,有的回到遥远的故乡。有回信的,也有没音信的。当然我不会忘记先生。我把自己回到故乡后的情况,用小字写了满满三张稿纸寄了出去。封信时,我心里疑惑先生是否真的还在东京。以往先生同夫人一起出门的时候,总有一位不认识的五十左右上下留短发的女人看家。我曾问过先生,她是谁。先生却反问我:“你看像什么人呢?”我把她误认为先生的亲戚了。先生说:“我可没有亲戚呀。”他同故乡的亲戚一向没有书信往来的。那位我不认识的看门女人,是同先生没有亲缘关系的夫人的亲戚。我给先生发信时,心里忽然闪现出她那背上松散地结着窄带的身影。心想这封信倘若在先生夫妇去什么地方避暑之后到的话,这位梳短发的婆婆,能否马上灵活而热心地把信转送到那里呢。然而,我很知道在信里也没有必要写上这点的。我只觉得孤独,并盼着先生赶快回信。但是,回信却始终没来。

父亲不像去年冬天我回家时那么喜欢下将棋了。棋盘搁在壁龛的角落里,上面积满了灰尘。特别是天皇陛下染病以后,父亲仿佛深深地陷入了沉思。他每天盼着报纸,来了自己先看。然后有特地把可看的消息带到我的房间。

“喂,你看,今天天子的病情也登的很详细哪。”父亲常常把天皇陛下称为天子。

“有句有罪的话,天子的病也同爹的相似呢。”

父亲这样说时,脸上便笼罩了一层暗淡的阴云。我听了这话,心里也突然感到一阵不安,说不定什么时候父亲也会死的。

“不过,不要紧把,像我这样没用的人,还能凑合活着哪。”

父亲虽然自己喂自己下了健康的保证,可是现在,似乎也感到要降临在自己头上的危险了。

“爹真的害怕病啦!他似乎并没有像娘说的那样,还想活上十年二十年哪!”

母亲听了我的话,显得很尴尬。

“你劝劝他再下下将棋吧。”

我从壁龛中取出棋盘,拭去上面的尘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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