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离开了戈登医生家以后,我没再去过,直要过了七年以后。
在这些年里,我努力实践着自己的诺言,忘却那栋房子和它的主人,而一心一意地开创着自己的生活。我干得不坏,我得到了博士学位,在纽约找到了工作,也结了婚。可以说我已经顺顺当当地进入了美国的白领阶层,过上了那种讲究消费的“雅皮”生活。戈登医生和我从此天各一方,两不相干。要说有什么,只余下这么一点点:我找的丈夫,也是一个医生,一个美国医生。虽然我很清楚:模仿是拙劣的。但是,在很多时候,你得承认,那种不能释怀的感觉有非常惊人的能量,如果不找一个适当的渠道释放出去,后果难以想象。总之,我的丈夫是个医生,而且他也堪称是个和气的人-我对和气简直着了迷。直要到共同生活了若干时候,我才发觉,在和气的外壳下,我丈夫和戈登医生南辕北辙。如果用绘画做比喻,我丈夫该是一张写实主义的画,那种一丝不苟地照了现实描摹的样本,处处遵循着眼睛所能看见的实体落笔。而戈登医生却是一张表现主义的画,它并不留意图象本身,它的颜色和线条表现的是象外的意义,这样的画意境空灵,在一个看不见的通道上洇染你的心。
我得承认,有时候我还是会突然想到戈登医生,尤其是他那个晚上对我说的话,是让我大费心思的:不要只活在表面。什么是表面,我现在一步步做成的事,得到的报偿是表面吗?如果是,那么这个表面对我就是实质,它们丝毫也不表面,依赖着这些事,我改变了自己在美国的身份地位和物质待遇。现在,我的职业很不错,我丈夫的职业也很不错。在物质生活上,虽然我们没有买下象戈登医生那样的大房子,但我们的公寓在纽约是属于上等的,我们有轻车暖裘,有投资保险,我们在纽约这部庞大的现代机器里合辙入轨地运行着,生活在机器的法则下被安排得井井有条,按部就班。甚至我和丈夫的感情生活都是按部就班的。逢到我生日,他必定送花,逢到周末,他必定陪我到中国城去吃饭,一个月到卡耐基音乐厅听一次音乐会,隔一段日子就和亲近的朋友聚会一次,喝着香槟,吃着烤肉,谈股票,谈大选,谈电影球赛,谈热门新书。每年出门旅游两到三次。美国的秩序,美国的模式,美国的便利,到了这种时候,你才可以体会到最为充份。在这样一种状态里,我其实完全可以把戈登医生放下了。
我想,我的确是把他放下了。
在一个秋日的正午,我在午餐期间,信步走出公司的大楼,想在一家沿街的咖啡馆独自吃饭。间歇性的,我有时需要躲开所有的人,完全只和自己相处。我在一家座落在街角的,店面漆成深绿色的小咖啡店沿街的桌子边上落了座,慢慢地喝着咖啡,吃着一客奶酪蛋糕。咖啡店里播放着蓝调音乐,是钢琴曲,跳动的节奏里有一种压抑着的情怀,两只鸽子落在咖啡店的门口的人行道上觅食,度步,行人走过去的时候,它们很不耐烦地侧一侧身体,走开几步,支着脖子,咕咕地抱怨,然后再走回原来的地方。这家咖啡店放在露天的桌子有五张,有四张都被占了,我旁边桌子上的是一对年轻男女,背对我的那个男的留着长头发,稻草色的,在脑后用一根皮筋束着,穿了一件麻袋似的大外套,对着他坐的女子,却是极短的头发,染成漆黑的颜色,眼眶也画成黑的,嘴唇涂成乌紫的,皮肤却又白得扎眼,穿一身紧身的黑衣。这两个很“酷”的现代青年,坐在一起并不互相说话,都在看报。隔了他们的桌子坐着一个中年男人,非常胖,脸象一只梨一样,上面小下面大,也在看报。隔着那个看报中年男人的更远的一张桌子上坐着的是另一个中年男人,个头不大,穿着牛仔布的衬衫,头发整整齐齐地向后梳着,低了头正在吃东西,这第二个中年男人,让我的心跳了一下:他 长得象戈登医生。我独自微微笑了一下,对自己摇一摇头:哼,戈登医生。
咖啡已经喝完,这家店里的奶酪蛋糕做得并不好吃,盘子里剩下的一角蛋糕我打算倒掉。邻桌的两个男女也在折叠手上的报纸准备起身。我想等他们先离开我再走,见他们站了起来,那个扎马尾巴的男的把报纸一拍,然后往桌上一丢,对染黑发的女的说:他是个白痴,心理变态者,没别的。
女的说:还是个有名的医生,怎么会?
那有什么用,照样变态。
他叫什么来着?
哦,戈登,戈登医生。去他妈的,走吧。倒胃口的家伙。
嘿,他们也知道戈登,戈登医生。
我的脑子象荡秋千般的朝他们荡过去,荡到一半,突然被推醒,慢着!他们在说的是什么呀!?我几乎根本没等那对男女走开,探过身就去抓他们正丢下的报纸,那个女的对我的冒失动作嫌恶地撇了一眼。
《纽约时报》上一排黑体大字跳进我的眼帘:
名外科医生心理变态,房中藏匿女尸数年。
我被活生生地当头敲了一棒,眼前一片漆黑。冷汗刷地从全身的毛孔里冒了出来,浑身被抽掉了骨头,完全瘫在了椅子上,寒颤象潮水一样,一阵阵地袭上来,使我象一个发了颠涧病的人,彻底失去控制,抖成一团。我的身边咖啡桌,读报的胖男人、吃东西的男人,鸽子……涤然远去,退到了地平线以外,而我却被留在一个空洞里,这个空洞把我死命地吸进去,吸进去,除了耳朵嗡嗡作响,我完全听不到周遭的任何声音了。直到恍惚间眼前有东西在晃动……我拼命辨认,才看出是一张脸-是那个梨形脸的中年男人-在对我说话。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来对我说话,我的意识渐渐清楚:自己正身处一个人人事不关己的最冷漠的城市的街头,这个陌生人为什么要跟我说话?他说了又说,一直不走开,最后,我听明白了,他说的是:你没事吧,要不要帮忙?我闭上眼睛使出全身的力气才让头摇了摇,心里烦透了这个好心人,我不要任何人在这种时候打搅我,而且我还有一个念头,生怕他看见我手中的报纸,仿佛那是一个我还可以为戈登医生守住的秘密。
他走开了,而我的身体还在抖,从表面的变为内部的,五脏六肺都被抖得错了位,尽管我甚至都还没有读这篇报导的文字,我就知道,这是他,就是他!他真的做出了这种事!他真的做出了这种事!!这一下他可把自己给毁了呀!!!
我慢慢地休息了一会儿,努力让自己站起来,惊讶地发现太阳下的纽约街道是无色的-一片惨白。我让自己往路边的电话亭走过去,身体好像已经不是自己的,唯一让我感到实在的只是手上的报纸。我把报纸紧攥在手里,虚着步子捱到路边的电话亭里往办公室挂了个电话,对秘书说,我突然头晕不适,今天下午不能去上班了。然后我走进这家咖啡馆的深处,坐在幽暗的屋角,开始仔细地读报上关于戈登医生的报导,报上披露的整个事情是这样的:
戈登医生在心爱的妻子去世之后,怕葬在地里引起尸身的腐烂,就在墓地建了一间石砌的冥室,置放他妻子的棺材。冥室建好之后,人们见他天天都来造访这间石屋,通常是在晚上,他在里面消磨了多少个夜晚无人知道,但不止一人看到他清晨从石屋中出来,显然他常常在里面彻夜工作-处理他妻子的尸身。然后,突然的,他完全中止了对那间墓地冥室的造访。显然,那时,他已经完成了对他妻子尸身的处理而把尸体移到家中去了。
尸体被专家彻底检查过,内脏和眼球都被取出,整个尸身被特殊的药水处理过,而且置以防腐的香料,的确已经没有任何腐烂的可能-戈登医生的技术真的非常高超(报导上原话)。眼球用两颗人造的玻璃球代替,而且,尸身脸上戴着一个面具,那是戈登医生妻子的冥象,是戈登医生请人照了他妻子的形像特制的。戈登医生就把这个木乃伊置放在自己的房间内,与自己常年独处一室,甚至蒙骗不懂事的养女,让她叫这个木乃伊妈妈。
戈登医生为此已经遭到拘捕,并且要通过专家测试,如被证明有心理变态,他将被送往精神病院治疗。戈登医生的养女也将接受专家的心理测试,如有不正常倾向,戈登医生将受虐待罪起诉。现在女尸已经从戈登医生的家中移走,被地方政府下葬在无人知道的地方,以防这位痴情变态的丈夫再度劫持。
戈登医生通过自己的律师面对媒介的说词是:这并不是一件蓄意所为的事,而是在一开始,戈登医生的确心痛妻子的遗体会在地里被细菌侵蚀腐烂,因此才想到建盖冥室。但他觉得这仍然不能避免腐烂的问题,于是,便想到用药水去处理尸身,防止腐烂。只是在尸身处理完了以后,他才有了移回家的念头。因为,他天天去造访冥室,渐渐觉得,他一个活着的人,天天可以和死去的人在一起,他为什么不能试试让一个死去的人和活着人在一起。作为丈夫,他依然有照料着死去了的妻子尸身的义务和权利,而且作为一个医生,他具有科学的照料保存她的能力。这种做法虽然罕见,与社会通常的习惯相悖,但对活在这个地球上的人类而言并非闻所未闻,对历史,对民俗学略具常识的人不难找到类似的例子。这种保存的意识是人无以寄托爱的特别手段,虽然只在极其有限的范围和情形中,但不失某种合理性。而戈登医生采用了密不示人的方式,只是为了尊重大众的习惯,而不是在从事罪恶。他这么做实际上并没有妨碍任何人,也没有构成任何公害,这完全是他家庭内部的事,不触及任何刑法条款。对于他的养女,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欺骗过她,随着她长大,他早已经把这个事实统统全对她说了,她完全知道她面对的是什么-这有他女儿的证词作依据。虽然是个孩子,但她和他一样,能够接受这个事实,而且丝毫不为此大惊小怪。因此这个所谓奇闻的全部基础仅是习惯而已。法律不应该对习惯进行制裁,即使这个习惯只为最个别的人拥有。
读完了全部报导,我在那家咖啡店整整坐了一个下午,一个晚上。要不是考虑到丈夫,我还会再坐下去。面对一杯早已冰凉的咖啡,我在努力地让自己被颠覆错位的内部重新拼凑起来。一方面,我尖锐地感到自己的心在疼,一味地疼,持续地疼,明确无误地为那个戈登医生在疼;另一方面,我听见一个声音异常冷静地对自己说,现在,好了,一切都真相大白了,你可以完全抛弃这个人了,把他从思想上,情感上,心底里完全抛弃出去。你不能让过去了很久的那两个月来影响你,你更不能让这个做出如此丑行的人来抓住你。他跟你没有关系,明白吗?没有关系!事情发生了,你只管踩过去,走开,多么容易,你什么也没有失去,你什么也没有被改变。跟那两个人一样,骂一声白痴,然后把这杯冰凉的咖啡倒掉,换一杯热的来,喝下去,擦一擦嘴,涂好了口红,站起来走出去。
但是,我站不起来,我浑身软得根本站不起来……戈登医生栩栩如生地站在我的眼前,一下子洞穿了这些年好容易拉开的距离,再度和我在月光下的凉台上相遇……每一个细节都在感觉里复活了:他穿着仿牛仔布的蓝衬衫,结实而坚韧,他抬眼往上看星星,他两臂交叉放在胸前,他轻轻地笑,摇头,(多么优雅!)他抚着我的肩膀,他抱住我对我说的话……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呢?那么和蔼,温存,体贴,优雅,专注,爱到不择手段……这一切究竟是什么?让我感动到永生永世的这一切?我活到这么大了,没有什么人让我如此感动过,我舍不得失去这样一个生命的坐标,即使他做出了这件事,我还是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