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课间在办公室外的走廊上匆匆地走,不经意抬头向外望了一眼,窗外那几棵高大的梧桐树又开花了,心头不禁涌上一阵欣喜。
此时已春意阑珊。盛开一树的梧桐花,不争春花之绚丽,不夺夏花之灿烂,远离繁华躲避缤纷,单单在季节交替的时节,在人们被一春的花事鼓噪得春心萌动,对春意盎然的胜景习以为常之后悄然开放,以它高高在上的脱俗与清高,无与伦比的淡雅和清新,纯白与淡紫的绝妙搭配,浑然天成的铃铛外形,安静地挂满枝头,直入你的眼。
不知道有多少人不曾知晓梧桐花开,不曾闻到梧桐花香?
2
小时候,老屋的门口栽了两棵梧桐树,我懂事时已经长得笔直挺拔,枝叶茂密得遮住了前面的房屋和我家的院墙。梧桐树是爹栽的。爹坚信梧桐是一种吉祥的树,是有灵性的,他常在我们耳边念叨“家有梧桐树,才能引来金凤凰”。《诗经·大雅》中有“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的诗句,宋代邹博《见闻录》也有“梧桐百鸟不敢栖,止避凤凰也”的说法,可惜我那时并不知道所谓“梧桐树下戏凤凰”的典故,只是觉得梧桐树这么容易成活,不浇水不施肥地自生自长就如此高大茂盛,只不过是一种特普通的树而已,我们这种贫寒人家能够养得风生水起的树,会吉祥灵性到哪里去呢?
我更喜欢并心存感激的却是梧桐花,这是我一个人的秘密。我出生于一个贫穷的家庭,贫穷的家底和众多的子女成为父母沉重的负担。与我同龄的孩子因为“计划生育”的伟大政策,大多拥有一个弟弟或姐姐,孩子少嘴巴少,争食抢衣的少了,家里的条件自然比我这个拥有五个哥哥姐姐的家庭要好许多。年幼的我对“贫富”的概念还没有什么深刻的认识,但看到伙伴们拿着一捏就会发出各种叫声的小动物玩具在我面前炫耀,看到他们偶尔穿在身上的新衣服尤其是女孩子们的花衣服,我眼里的馋心里的羡一定是满满的、无法掩饰的,甚至是令人厌恶的。尤其是看到他们吃在嘴里的香喷喷的饼干桃酥,看到他们用舌尖顶着糖块在嘴里转来转去发出致命的声响,我的喉咙会不自觉地吞咽,耳朵会不由自主地痉挛。在那个小小的年纪,我绝对没有定力达到“八面来风,心如止水”的境界,我因此无比痛恨自己的没出息。
爹曾在院子里种了三棵果树,但是果子总是在成熟之前就被我们这些馋猫们偷吃个精光,所以记忆中自家院子里的果子从没有真正收获过。爹还在门外种了一棵白杨树,一棵榆钱树,一棵洋槐树。白杨树的花我从不知道它叫做“花”,记事起就只知道它丑得很,一直叫它“毛毛虫”。上小学时背韩愈的《晚春》——“草树知春不久归,百般红紫斗芳菲。杨花榆荚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飞。”也不曾认真想过那“杨花”是何物,小和尚念经一样地呜哩哇啦背上来应付老师的检查了事。直到师范毕业前实习的时候要给学生讲这首诗,细细品读回忆才恍然大悟:原来小时候玩的“毛毛虫”就是“杨花”!
白杨树上落下满地毛毛虫的时候,我常常用线把它们穿起来,偷偷地放到小伙伴的身上吓她们一跳。到底那些东西缺乏美感,看着让人生厌,所以玩够了就给妈烧火做饭了。榆钱倒是鲜绿娇嫩,槐花也芳香四溢、洁白如雪,但它们都不属于我一个人,而是一家人饭桌上的槐花饭、榆钱饭。每当榆荚鲜亮、槐花飘香的时候,我便紧跟在哥哥姐姐屁股后头去采摘。哥姐们手脚利落地往篮子里放,我挑挑拣拣寻找肥美的往嘴里塞,总是来不及细细品味,已经吃得小肚儿圆。当高处的榆荚、槐花“漫天作雪飞”的时候,我的兴趣早已转移,那些曾经的诱惑随着漫天飞舞的雪花飘落,对易逝的春光连一声悲叹也不曾有过。
而梧桐花曾一度是我一个人的玩伴与美食。每年四月,梧桐花开压枝头的时候,我小小的心里便被欣喜、期待所填满。梧桐花的样子像极了一只只小铃铛,所以在我的眼里,那压满枝头的淡紫色的梧桐花,简直就是一大串一大串天然的风铃,我坚信那是大自然送给我这个贫寒女孩的礼物。轻风吹过,梧桐枝头风铃起伏摇曳,一串串跳跃的音符便从我的心头滑过,叮叮当当,叮叮当当……这是只有我一个人能够听得到的美妙声响,是大自然对我一个人的馈赠与偏爱,不曾被别的小伙伴洞悉,甚至不曾与我的哥哥姐姐分享。
一场春雨之后,梧桐树下落了一地小铃铛,白色的顶儿,紫色的边儿,让人怜爱得不忍心从它们身上落下脚。我蹲在树下,殷勤地一朵一朵拾起梧桐花,把它们用线穿起来,穿成一串一串的梧桐花风铃。清新的空气中,一阵阵馥郁而甜蜜的芬芳扑鼻而来,这是梧桐花特有的香味,沁人心脾,醉人肺腑。我终于经不住这甜蜜的诱惑,捡起一朵干净的梧桐花放进嘴里,慢慢地嚼,细细地品,贪婪地吮吸着梧桐花底部的糖分,让浓郁的汁水从舌尖一直甜到肠胃里。让我单调可怜的味蕾增添了一点丰富的享受。
梧桐花期过去了,一个人的享受却不曾结束。我把自己做的梧桐花风铃珍宝似的挂在家门旁,一串串随风舞动,每天从家门进进出出,得以观其形,嗅其香,“听”其声,相对两不厌。直到梧桐花风干了水分变成褐色,就把它夹到书里,时时闻它残留的余香。对梧桐花的情有独钟,我无法用语言来描述,更无法用言语来表达,没有人知道我曾经多么感激这两棵梧桐树。无论是吃梧桐花还是穿梧桐花风铃,都无疑是贫苦的童年时代最浪漫、最美妙的享受,也是我成长过程中最难忘的回忆。
3
春去夏来,农活减少,枝叶茂密的梧桐树下便成了左邻右舍乘凉的好地方。不下地的时候,爹就叼着烟锅坐在梧桐树下修理打磨农具,或破篾编席、折条编筐。爹的手很粗糙,却很灵巧,似乎没有他不会做的事。二姐和几个年轻的姑娘坐在蒲团上一溜儿排开,每个人面前放一张圆桌大小的花边板,“噼里啪啦”地织着棒槌花边。妈和婶子大妈们一边拉着家常,一边穿针引线缝缝补补,有时也支起板子帮姐姐们织花边。棒槌花边是老家特有的一种手艺,左右十里八村的女人都会织,年龄大的家累多眼神差,织花样简单的,年轻的姑娘们心细眼明,就织花样密集繁琐的。那时候常听说谁家的媳妇被邀请去日本表演,谁家的姑娘又上 了电视台。夏天的梧桐树下是一道美丽的风景,篾条翻飞,棒槌声脆,夹杂着女人和我们小孩子的笑语欢歌,热闹而不喧嚣,忙碌而不杂乱,不急不躁,有条不紊,愣是把艰辛劳累的农家生活演绎得从容、温馨而令人满足。
晚饭后是农家人一天中最悠闲的时候。爹常常叼着烟锅站在树下出神,仿佛真的在等待金凤凰飞来。每当这时,我总是好奇地问他:“爹,你的金凤凰在哪里?”爹总是笑眯眯地说:“急什么,有了梧桐树还怕引不来金凤凰?”金凤凰什么样我从来没有见到过,都有些什么鸟雀飞落梧桐树的枝头我也不曾记得了,因为我根本就没有对爹的话当真过。那么金贵的鸟儿,怎么会飞到我们这个贫寒之家的树上落户呢?
4
风吹落叶,雨滴梧桐,送走了一春又一秋,我上完小学准备进中学了。爹在我家房子东面的一块空地里种下的一排小梧桐树,已经长到了胳膊粗细了。每天晚饭后,爹就叼着烟锅看小树。我真有点搞不明白他为何对梧桐树如此情有独钟?难道他还在等待虚无飘渺的金凤凰吗?我不再问他关于金凤凰的话题了,太多的功课等着我去做,我已经没有心情陪他去等待什么金凤凰了。
那年秋天,二姐要出嫁了,爹砍掉了两棵大梧桐树给她做了箱柜。砍树的时候我在上学,不知道当时爹是一种什么心情。放学回家看到放倒在地的大树,我心里十分不舍。童年那些纯粹浪漫的私密享受再也不会有了。爹低着头用镰刀剥树皮,咝,咝,咝,一声声振动耳鼓。我过去摸摸白如凝脂的树身,小声说:“爹,你的金凤凰飞不来了。”爹没有抬头,反驳说:“大树没了,还有小树呢!大树给你姐做箱柜,小树长大了,正好给你做嫁妆。你们带着爹种的梧桐树做的嫁妆出嫁,金凤凰就飞到你们以后的家了!”
刚上初中的我正是幼稚浅薄却极端自以为是的时候,根本听不懂爹话里的意思,更不理解他的良苦用心,只是觉得他太迷信,怎么会把一种子虚乌有的东西当成了信仰一般崇尚?况且我才仅仅十几岁,就开始为我的嫁妆操心他累不累?我至今不能原谅自己的年少轻狂,那时我正立志要逃离农村跳出农门摆脱贫寒,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发誓不要像父母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地过一辈子,所以我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我不用爹准备嫁妆,小树都留着给哥娶媳妇吧!我将来一定要上大学挣大钱,到时候你就跟着享清福吧。”
爹灿然一笑:“那感情好,到时候你金榜题名回到村里,不就成了金凤凰了吗?”这回我真的听懂了爹的话,但他这么一说我倒是有点难为情了。不知道当时他有没有因为我的雄心壮志而骄傲,又有没有因为我对他良苦用心的不懂而感伤,或者可以说,我根本就没有去在意他怎么想,我有太多新奇的事情要去在意去关注,哪里还有心思去在意爹的感受?
5
爹真的没能用梧桐树为我做嫁妆,不是他不想,也不是我不要。从小就有哮喘病的三哥到了结婚的年龄还没娶上媳妇,妈曾想让我为他换亲,爹吼了她。亲朋好友和村里人都以为哥这辈子恐怕要打光棍了。经过无数个不眠之夜的反复思量,爹决定赌一把,不管能不能娶上媳妇,都给三哥盖上四间新瓦房。他坚信,有了新瓦房不愁娶不到新嫁娘,就像他一直坚信有了梧桐树,不愁引不来金凤凰。新房的地点就选在老屋东面种梧桐树的空地,所以已经长得比碗口粗的梧桐树,连同洋槐和白杨树一起被砍掉盖新房用了。
我那时已经为了省学费,也为了早跳出农门带出户口,舍弃了重点高中而选择去读了师范。为了省路费,我只在放假时才回家,因此也没有见到砍树的情景。但我完全可以想到爹当时的心情,想到他的不舍和坚定,那是一个一辈子含辛茹苦的父亲的小不舍和大坚定。盖好的新房紧贴着老屋,被高大宽敞的新房一比,老屋顿时萎顿了下去,苍老得犹如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我忽然发觉爹也像老屋一样老了,头发稀疏斑白杂乱无章,身子消瘦得厉害,腰板不再挺直,弯腰的时候整个人就变成了一张弓,倔强、枯瘦而沧桑。
记忆中那个腰板挺直、风趣俊朗的父亲不见了。醍醐灌顶一般,我猛然发觉自己长大了。离开农村,离开家门,离开父母,才感觉到自己已经不再是那个只顾自己感受、活在家人关注之中的小孩子了。我终于懂得了爹的良苦用心,懂得了他站在梧桐树下真正的期盼。一辈子清贫如洗、含辛茹苦的他如何会不懂得“金凤凰”只是一个传说?但是在爹的眼里,儿女成才成家、立志立业,不就如农门里飞出去的金凤凰一般令他自豪?让左邻右舍集聚梧桐树下,篾条翻飞、棒槌声脆、充满欢歌笑语的农家生活,不就如“戏凤凰”一般美滋滋、乐陶陶?
三哥果真很快就娶上了媳妇,来年家里便添了新丁。爹黑红的脸笑得比菊花还灿烂。我开始懂得心疼他,却不知该如何去疼他,更没有能力去帮他。只好尽量利用寒暑假打工挣自己的学费,以减轻他的负担。很多时候泪会往心里流,为他,也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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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结婚前夕,爹倒下了,血栓后半边身子失去了知觉。最初昏迷不醒、神智不清的那几天,爹不吃不喝、不说不笑,有时候会突然受惊一样坐起来,眼神空洞,茫然地望一会儿窗外又重重地倒下。我守在病床前握紧他的手。他大拇指的长度正好够得着我的无名指,触到我无名指的婚戒,摩挲着,一下又一下。我以为他有了意识,惊喜地喊他,却没有任何反应。我想这应该是一种潜意识吧,我的婚事是他六个儿女中最后的心事了,而恰恰在婚期来临的时候他会病倒,他是不是心有不甘?没能用他亲手种下的梧桐树为我做嫁妆,他心里会不会很失落?
爹的病情好转以后,勉强可以说简单的话语,勉强可以自己拖着一条永远僵硬的腿、擎着一只永远弯曲的胳膊行走,整个人彻底没有了精神气。每次回家看他,回到像他一样沧桑的老屋,看到他孤零零地坐在家门口翘首期盼,寂寞无语又了无生气,我都禁不住潸然泪下。蹲下来陪他说话的时候,我发觉他的眼神总是盯着墙角的地方,一看才发现那里长出了几棵梧桐树苗。风烛残年的父亲啊,他再也没有力气为儿女种下一棵树,也没有自信等待凤凰飞了。昔日梧桐树下欢声笑语、棒槌声脆、篾条翻飞的热火朝天的景象已随风而逝,我心里有些暗怨他的傻——他竟然没有为自己留一棵梧桐树遮风挡雨。好在天道酬勤,这几棵树苗算是老天对他的一点安慰吗?他每天就这样寂寥地对着充满生机的树苗等待儿女的归来,等待晚辈们在他身边绕膝承欢……
可我们总是离开的时候多,回来的时候少。期间爹的病情反复过两次,但他坚持到我女儿出生,吃了满月酒,过完了他六十三岁的生日,就在一个梧叶飘零的秋天的傍晚离开了我们。至此,我们六兄妹全部结婚生子、成家立业,他是在完成了一个父亲所有的责任,尽到了一个父亲所有的义务之后离开的。其时,单位刚刚给我分了两间房,我还没来得及把门口的台阶改成缓坡,然后买上轮椅接他来常住,他就走了。爹就这样给我留下了这辈子永远都无法弥补的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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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爹的时候,我会站走廊里看窗外的梧桐树。二十多年前我还在这所学校上学的时候,这几棵梧桐树就已经在这里了,那时这里是三排旧平房,给学生们做琴房的。每排平房前面都种着一棵梧桐树,后来平房拆除了,又进行了一番设计改造,这里就绿化成一个四四方方的花坛,三棵高大粗壮的梧桐树鹤立鸡群,连同几棵核桃树、柿子树都留下来成为花坛的生力军。
人们理所当然地接受着梧桐树的花开花落、叶盛叶衰。无论是铃铛一样花开的春天还是“金风细细,叶叶梧桐坠”的秋天,无论是“于彼朝阳”的清晨还是“更兼细雨”的黄昏,这里永远都是那么安静,少有人在此驻足。教职工们总是在这里泊好车就匆匆去自己的办公室,小孩子们更喜欢去那些有假山有池塘有小桥千娇百媚的花坛玩耍,倒是偶尔有三三两两的学生树下小坐,或读书,或谈心,那一定是喜欢安静的学子或者早恋的学生到这里来躲清静。不是所有的人对梧桐树都有着我这样的情怀,也不是所有的人都有着我这样的成长经历,我想。
在小城里住了二十多年,似乎除了校园里这几棵梧桐树,再没见过这种极普通的树。近几年,绿化的速度越来越快,绿化的范围越来越广,大道两边的美丽风景大多由中国槐、法国梧桐、银杏、合欢来点缀,早先在农村最常见的梧桐树反而越来越少见了。但这并不能阻碍我怀念老屋门前的梧桐树,怀念梧桐树下那些热闹而温馨的场面,怀念爹站在梧桐树下若有所思的身影。
新买的房子有一个不足三十平的小院,女儿问我:“妈妈,你打算在小院里栽什么树?”我知道女儿喜欢吃水果,毫不犹豫地回答她:“至少栽三个不同品种的果树。”三棵果树,爹也曾经为我们种过。女儿欢欣鼓掌,又问:“还有呢?”我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地说:“梧桐树。”女儿没听懂一样看着我。我知道女儿很不解,没关系,我会慢慢给她讲梧桐树的故事;我会在梧桐树下观花、纳凉、听雨、赏雪,招待亲朋;会在梧桐树下怀念一个远去的身影,期待一只高飞的凤凰。
2011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