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中午炖了柳蒿芽,是用排骨炖的,加了芸豆。春天了,要吃柳蒿芽了。一上了网,人就做病了,一顿午饭也要拍下来……
附一篇旧作《柳蒿芽》
柳蒿芽
我在故乡莫力达瓦生活时,为了表示自己的与众不同,一次也没写过有关柳蒿芽的事情。那时候我对故乡的一切都不以为然,这种对故乡的排斥和偏见是在离开故乡之后才有了改变的。现在我对那里的一草一木,一菜一蔬都能怀有一种健康、忠实、客观的态度了。这有助于我重新了解并接近我的莫力达瓦。
我在离开故乡之后,才发现柳蒿芽这种野菜,的确是只有在类似我们故乡嫩江平原的地理环境中才能生长的,比如整个嫩江流域,再往北就是鄂温克草原,那一带分布也比较广,听说呼市郊区大青山脚下也有发现。而我现在生活的科尔沁草原就见不到它的影子。我只在霍林河旁见到过,它大概只适宜生长在偏寒而且水量丰沛的地方,仔细观察霍林河的地理环境,与我的故乡很近似,我在看了史料之后,心里产生出一种隐秘的直觉——霍林河是古契丹人的发祥地。我见报上说,科学家通过dna测试证明我们达斡尔人的血液里流淌着古契丹人的血。所以那里才有柳蒿芽!我一直这样一厢情愿地想。
柳蒿芽是什么?当然是野菜。我们达斡尔人首次发现了它的食用价值,并把它命名为“坤密勒”,其他北方少数民族也都沿用这个称呼。柳蒿芽是我们达斡尔人须臾不能离开的菜蔬。因此更多的人把它理解为我们的民族食品,尽管我们并没有谁特别地培育过它,还是一贯地从它的野生状态里采摘回来食用。
柳蒿芽外观和艾蒿差不多,比艾蒿青脆、味苦。我曾暗中怀疑过这是否就是欧洲小说里常说的那种苦艾呢?
柳蒿芽多生长在江边的草滩丛中,因此汉人称它为柳蒿芽。我不知别人怎么样,如果一年里我要是不能饱饱地吃几顿柳蒿芽,总像是缺了点什么。因此,离开故乡之后,我所吃的柳蒿芽全部由故乡的两个姐姐供应着。而我为了时时饱餐一顿柳蒿芽,还必须积极改造我家里这些蒙古人的胃,好使他们在我享受柳蒿芽时不会向我投来鄙夷的神色。
事实证明我的努力颇有成效。除了第一次我公公嫌其味苦没吃几口之外,现在我们家一旦吃一顿柳蒿芽,大家的脸上莫不喜形于色,很有正式而隆重的意思——这种心态就已经接近我们达斡尔人吃柳蒿芽时的心态了。我一直记得我第一次吃柳蒿芽时的情景:那是冬天,我大概七、八岁的样子,奶奶神色庄重地不让我靠近她。总说:走开,走开,离我远点儿!说她正在做坤密勒菜。多么莫名其妙,我这一辈子都没听说过!奶奶认真、严肃的样子始终让我觉得好笑,觉得她爱夸张的毛病肯定又发作了。
奶奶长时间地煮那些干菜,煮好之后又在清水里投好几遍,然后在菜板上将那些黑乎乎的东西剁成泥。那时候刚杀过猪,家里有猪肥肠,加云豆,再加上干菜又是长时间地煮,煮到豆子开花为止。屋子里飘满了艾草一般清香、甘冽的味道,让人仿佛置身于五月的原野,想起与自然亲近的时光。
我在吃第一碗时,觉得它看起来像是煮得发稠的粥。很难形容柳蒿芽里的那种微微的苦与猪肥肠的肉香结合起来的奇妙味道,这味道瞬间便征服了我,勾走了我的魂儿,我不吃饭了,只吃菜,最后不知吃了多少碗,反正想起来就去吃,想起来就去吃。傻透了。
柳蒿芽具有清火的功效。如果你舌苔发黄,伴有口臭和便秘,大吃一顿柳蒿芽,这些症状便会全部消失,全身的那个舒爽简直没法说。有时我很怀疑柳蒿芽里有某种轻微使人成瘾的物质,否则吃过柳蒿芽的人为什么很长时间吃不到就会馋得没办法呢?馋它的时候,舌头两侧会立刻分泌出类似柳蒿芽的那种迷人的苦香味道来,然后满脑子都是柳蒿芽了。在这种想念之下再次见到它,那种全身心的振奋和喜悦真是难以形容。
用猪肥肠炖柳蒿芽一直是我记忆中我们民族最传统正宗的吃法。后来汉人们也开始吃我们的柳蒿芽了。汉人们在把食物搞复杂方面一直都是把好手,他们开始用排骨炖着吃了!显然一下子就提升了柳蒿芽的品位。我想柳蒿芽是一种“富贵菜”,肉越多油越多,它就越是能表现出它吸油的本领。多么肥腻的肉骨头都会在柳蒿芽里变得温顺起来,肥肉只会像棉花一样再也滴不出一滴油了,反而被柳蒿芽煨得发出一股苦香,还被染成了可笑的黑绿色。
渐渐地,我们达斡尔人也开始接受这种较为奢侈的吃法了。
在我小时候,能和大人们一起去嫩江边的草甸上采柳蒿芽是一件令人惬意的事情。带上点干粮和酸奶子,富有的还带上一块咸肉,一边采一边玩,在五月的阳光下,享受北国融融春色,百灵鸟响在云端的婉转啼鸣总是不绝于耳,令人难以置信的漫长冬天竟然真的结束了。人和万物一起伸展着,亲近着,共同体味着那涌动在自己身体里的生命激流。
据说这曾是过去达斡尔女人们的节日。她们在这样的日子里成群结伙地去采柳蒿芽,然后在草滩上尽情狂欢。女人们凑到一起嬉闹,那情景是完全可以想象得到的,更何况达斡尔的女人们都是些生性不爱受压抑的,都是些厉害角色,她们怎么能放过可以纵情放歌欢舞的好时辰?
如果仔细观察会发现,达斡尔女人们的舞蹈动作很简单,而且都是从环境中来的。比如平滑曲动的手臂好像江水的波纹,伸展、摇曳的手臂好像草滩上的柳条,她们互相穿梭就好像是风来了,最富于激情的往往是后半部,每个人模仿着啄木鸟或其它鸟类的声音,互相斗嘴,比气势比厉害,像要掐起来似的。然后情绪被逗上来,好像被舞神附了体,越跳越叫,越接近一种迷狂的状态,她们的舞蹈没有更复杂的东西,只是舞者能够从中充分释放自己内在的激情。
现在这个风俗也渐渐消失了,达斡尔的女人们都去了哪里呢?
柳蒿芽可以采摘的季节非常短暂,五月中旬七八天的样子。太早有些过嫩,不够苦;太晚又有些过老,苦得过了头。采来之后通常吃几顿鲜的,这其实也是其它蔬菜没上市之前唯一可以当菜吃的东西。然后要把余下的晒成干菜,以备冬天和早春时节食用。
尽管我们这个民族常年累月地依赖着它的美味,可没有谁会想过要把它变为商品,把它变为商品的还是汉人。不知道是环境变坏了,还是人们过多的采集造成的,我们镇外的河滩草甸上原来密密匝匝的柳蒿芽越来越少了,最后竟全部绝迹。然后就有一些能干的汉族妇女,风尘仆仆地用自行车推着成麻袋的柳蒿芽沿街叫卖——就这样,我们又开始接受了作为商品的柳蒿芽了。因为我们大多数人实在无力去更偏远的山乡去实现我们远足踏青的乐趣。不去也罢!买着吃吧。
这一买就买着吃了有二十年的光景。
有一天,我遇到了一个同样来自莫力达瓦的老乡,是汉人。他和我聊起故乡时说,他也常年吃着由故乡的亲人供应的柳蒿芽,不曾间断过。我忽然就觉得柳蒿芽已经不是只属于我们民族的食物了,它早已属于了在那一方水土里生活过的人们。或许有一天没有人会知道它曾是我们民族首先命名和食用的,因为在漫长的时光里,它已经有了太多的改变。我不知道达斡尔人对它的依赖,再由此而生发的情感回忆,还能维系多长时间?是否有一天它也将变成不再是我们民族独有的。因为有一度我曾听说过一个令我失落不已的消息,据说某个北方少数民族已经抢先注册了专利,说柳蒿芽是他们的民族食品。他们还用塑料大棚大量种植柳蒿芽,一改柳蒿芽的野生习惯,而且还做成了有包装袋的商品了。我还真吃过,口感十分不好,而且菜一下锅,就把锅染得娇绿,好像放了染料一样,让人无法接受。
但有一件事很让我欣慰。我在前几年细读一些达斡尔族史料时,发现了真正属于我们民族的吃法——用鱼炖柳蒿芽。据说源于1931年的嫩江大水,那一年水灾过后,田地颗粒无收。谁成想河滩上长满了一望无际厚密的柳蒿芽,江里游着成群的鱼。我的祖父辈们就用富含油脂的鲇鱼炖柳蒿芽吃,并以此度过了那次可怕的饥荒。于是我恍然大悟,为什么我们民族的老人们会对柳蒿芽抱有那种发自内心的崇敬和尊重。每次吃柳蒿芽时都是一脸的庄重。那是因为柳蒿芽在以往漫长的历史长河中无数次地挽救过达斡尔人的生命,使我们这个小小的北方少 数民族得以生息繁衍下来。
我后来实践了这种古老的如今已经失传的吃法。害怕不成功,我趁家里没人的时候暗中买了便宜的白鲢鱼少量做了一点。不成想我竟熬出了一锅出奇曼妙的柳蒿芽鱼汤!尤其想不到的是身价低微的白鲢鱼竟与柳蒿芽相得益彰,结合得完美无缺。无论它们哪一个都超越了自身,吃起来都是无比的细腻、柔滑、鲜美醇香,让人回味无穷!我算是找到了真正属于我们民族自己的吃法,每次都积极地推荐给我的族人。
只要家里请客,我必得意地上一道这个柳蒿芽鱼汤,以此显示我的与众不同。不知不觉我竟成了一个热中于传播自己民族饮食文化的人。每当这个时候,我在满足了自己肠胃的同时,又感觉我在那一瞬间里,是与我的民族在一起的。
在异乡,这种感觉使我既孤独,又温暖。
作于2002
2006《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