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时候,特别向往“成熟女性”。每每说错了话做错了事,更懊恼不已,恨不得吃点什么灵丹妙药,随后摇身一变,立马很成熟的样子。
可是奇迹并没有发生,我得照旧过年轻的日子。
年轻的日子,我一直把情绪挂在脸上,对我不喜欢的人物尤其如此。单位里两位同事相爱了,结婚了,本来没我什么事。可结婚不久他们又分居了,离婚了。女同事在办公室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我也跟着心酸。以前每次碰面,那位男同事都笑容可掬地和我打招呼,我也笑着回应;从那以后再碰面,我要么老远就把头扭一边去,要么干脆狠狠瞪他一眼,以此表达我的鄙视和愤怒!
年轻的日子,满眼都是不平和不公,老百姓的遭遇、办公室的传闻常常让我气愤。我没有拍案而起,我从来没有拍案而起过,拍案而起是需要底气和资历的,我没有底气也没有资历。但是我有我的表达方式:只要让我参加座谈会,我就一定反映问题;谁若求我写个诉状什么的,贪黑起早有求必应。
周围人在为学历忙的时候,我不屑一顾,学历代表不了水平,道理不必讲。
总是用最简单的办法,去处理最复杂的问题。
总想为别人抱不平,说公道话,以为自己是正义的化身。
对女性朋友争取家庭权力的斗争,一直给予理论上的援助和道义上的支持。
什么是“年轻气盛”啊?我那时就“年轻气盛”,因为年轻,动不动就愤怒,动不动就激动。
最近偶然回头看,我发现我已经好久好久没有愤怒了。我甚至想不起来最后一次愤怒的具体时间因为什么事。不知什么时候,我学会了换位思考,学会从N个角度看同一个问题,理解各方难处后,哪里还有愤怒?
我的脸早已不是情绪地图,我学会了控制情绪,也学会了掩饰。几年前,看到我曾瞪眼睛的那位男同事,我先笑了,他也友好地报以微笑。想想当年,连我自己都觉得可笑。婚姻里没有谁对谁错,只有合适与不合适。
天哪,我忽然意识到:我终于成为“成熟女性”了!
意识到这一点,并没有多少惊喜,我只想长长地长长地松口气。
成熟是有代价的。
成熟的背后是一次次的妥协,是一次次并非心甘情愿的合作。
我首先学会的是在各种座谈会上保持沉默。说了真话让人家心里不舒服,况且说了也白说,咱干脆就不说。后来进了机关又学了点本事,在某个场合非说点什么不可,我能够流利地说几句废话。可以沉默,可以说废话,但不可以说假话。这是我的底线。
我喜欢清净,可是我接受了公公婆婆,也接受了大家庭热热闹闹的生活,学会谅解和宽容。
我学会回避麻烦,对躲不开的麻烦只做疏导。
34岁那年,我进入报社工作。迈过门槛才知道,进这道门槛的条件之一应该是本科学历,否则今后定职称都成问题。当年我就加入到自学考试的大军,一科一科地备战,一科一科地过关,拿下本科毕业证,以为功德圆满了。
38岁那年,我想到高校工作,作为特殊人才我如愿以偿。同事们都很忙,有的正读硕士,有的备考博士,而我,连学士学位还没有呢。第一学期课程结束后,我一头扎进英语教材,在与英语阔别近20年后,开始恶狠狠地学语法背单词。三个月后,学士学位考试顺利过关。十个月后,我又考取在职硕士。
备考累了的时候,我曾拍着肚皮问老公:你知道这里面是什么吗?
他不明白。
我大声强调:一肚子学问!
我们同时开怀大笑。
据说,某高校教师非常受学生欢迎,但至今的职称仍是讲师,原因是他只肯下功夫讲课,不肯下功夫写学术论文。他能够坚守自己的原则,以个人的力量对抗制度,可敬可爱。我也不喜欢写学术论文,但我会下功夫写。我不想一辈子当讲师,我喜欢漂亮衣裳,喜欢旅行,我需要钱过日子。
很多内容在汉语词典里是查不到的,但在生活的词典有。比如成熟,汉语词典告诉我们:泛指生物体发育到完备的阶段,也指某事物发展到完善的程度,云云。生活的词典却直截了当告诉我:成熟有两个同义词,一个是妥协,一个是堕落。
回过头看,成熟的过程就是一再妥协的过程,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已经堕落。
我没有成为与社会不公平对抗的战士,成了顺民。
我没有成为女权主义者,成了贤妻良母。
我没有成为某个阶层的代言人,成了开导人劝解人的“知心姐姐”。
“当你改变不了现实时,你能够改变的是自己看问题的角度。”这不是别人说的,是我说的,我已经摇身一变成为说教者,在教学生们如何正视现实,实际上 就是在教他们如何妥协。因为我既不想看着他们愤怒下去,也不想看着他们堕落。
女人到了40岁,怎么也该是“成熟女性”了。回望年轻的日子倒是常想:年轻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