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委屈我,我绝对记仇,但我绝对不欺负比我弱的。
炫耀什么都是炫耀,你炫耀真才实学也叫炫耀。
耶稣基督的爱我觉得特别伟大,我想想,我做不到。
大家都别当伪君子,真的。
窦文涛:锵锵三人行!今天王朔王老师来了,文道也在这儿。攒这局也够难的,说起这个缘由,上次叶京坐这儿讲《与青春有关的日子》,聊起来一事儿,我发现我还真不懂,就是说国共两党的大院子弟——台湾的文道熟,北京的王老师熟。王老师说他们家小时候那个大院啊,还不是一般大院,是军事训练部啊 。
王朔:对,训练总监部,相当于地方的教育部和体委合并的,(里头)全是战斗英雄,还有国民党战斗英雄。
窦文涛:怎么会有国民党战斗英雄?
王朔:解放过来的吧。最早我们训练总监部有两个部,一个训练部,一个军校部,刘伯承是部长,后来是叶剑英,两个元帅,六个上将,把全军的战斗英雄,还有那些留苏的,国民党各高校的(都集中起来)。因为最早解放军在南京搞军事学院,训练师团以上干部没有教员,除了一些苏联教员,就是国民党(教员),像我们同学他爸是国民党中将呢。
窦文涛:啊?那“文革”的时候不得给淬了。
王朔:没事儿,对他们是保护的,因为他是军事专家。1958年之前刘伯承搞部队正规化,后来被彭德怀“反教条主义”给反了,那时候全军要向苏联学,所以我们院大人全都高高大大的,年轻干部都是大比武尖子。我爸那时候是军校部一参谋,后来在国防大学教战术。我们从小看中共党史,看的全是电报。
梁文道:电报?
王朔:全第一手的,什么张国焘的回忆录,李德的回忆录,还有文史资料。
窦文涛:这些怎么给你们小孩看着了?
王朔:家里头有啊。所以谁说我们没文化,就你们地方有大学啊。而且在部队是不能讲假话的,因为你部队报实力,讲假话,枪毙你。而且军队一直在准备打仗,我们小孩玩的扑克是军用扑克。
梁文道:军用扑克?
窦文涛:为了熟悉美军装备。
王朔:大猫是一个美军少将,旁边站一上校,这边站一少校。小猫是一美军上尉,这边站一士官,那边站一准尉。
梁文道:真没听过。
王朔:特别有意思,全是照片。方片是海军,方片A是航空母舰,小鹰号那种,底下全是排水量,战斗装备。方片K是巡洋舰,方片Q是驱逐舰。梅花是飞机,我还记得梅花5是F5E。黑桃是导弹。
我绝不欺负比我弱的
窦文涛:你说玩儿这些个长大的孩子,他会发展成什么样?
王朔:就我这样。(笑)我跟你说,我们唐诗宋词是幼儿园看的,上中学我们看什么?丘吉尔回忆录,《第三帝国的兴亡》,德军东线总指挥曼施坦因写的《失去的胜利》,还有苏德战场的好多事儿,朱可夫的回忆录。包括我们看电影,八一厂拍的,《奇袭武陵桥》、《地道战》、《地雷战》……全是军教片。
窦文涛:我听这意思,就是那时候就有两个世界两重天,跟我们那种工厂大院子弟受的耳濡目染完全不一样。
王朔:你想“文化大革命”前我们就有夏令营,在八一射击场,那时候叫军事三项世界冠军,投弹、射击、越障碍。我这就算不是力战型的,但是我这样的,翻障碍两米的高墙我也能翻,而且全副武装跑十公里下来。我下水我游一天,你不让我上来,我不上来。
窦文涛:我打个岔,文道小时候住台湾眷村旁边,你说那时候台湾的军官子弟跟他们也挺像?
梁文道:台湾那一帮感觉比较悲惨一点,悲惨在地方什么呢?台湾这些外省来的军官跟台湾本省人有矛盾。本省人是种田的,他会觉得你们这六十万国民党军队来吃我们台湾人种的米了,你们也不干活也不劳动。但是这些外省军人,他觉得你们这帮人有没有想过都是我们护卫着你,是我们守着台湾你们才有今天的。然后就互相看不起。眷村的世界是很封闭的,家长总会说,这个台湾人的孩子是外头的野孩子。他们叫台湾本地人“老百姓”。
王朔:我们小时候也这样。我们一进城,我们院一女孩说:“哎哟,这都是老百姓哎。”我们有一什么概念啊?军属。我们不一定要在北京住,我们要跟着部队走,所以我为什么——其实我一直让着他们的,我觉得欺负老百姓不牛×,是吧?我们是练过的,而且我当时瞧不起老百姓在哪儿啊——
窦文涛:我问你,你现在对老百姓还有这种优越感吗?
王朔:我当然不觉得这优越感牛×。我十以岁前不认识我父母,我住在幼儿园,我一生下来第一印象就是一大屋子,里头全是小朋友。那时候我父亲天天出去看地形。
小时候特别想见到爷爷奶奶,这是我最近才想起来的。我以为我一直都不需要他们,一直很独立,其实不是的。总是见不到他们,习惯了,就忘了。
——王朔《致女儿书》
窦文涛:(笑)不打仗,天天看地形?
王朔:部队天天在准备打仗,从来没松懈过。“文化大革命”时期,部队在华北防卫苏联,在三北地区修建国防工事,平地修山啊。我十岁以前不认识我爸。
窦文涛:那谁管你呢?
王朔:幼儿园阿姨啊。
梁文道:一帮小朋友在一块。
王朔:全小朋友。所以学校老师跟我来劲,我都不理你,我们小朋友是一伙的,这是我的力量。大人也不认识我们,直到我上中学,我们院儿大人还经常把我喊错,当成他们家孩子。我们院儿有一大人跟我爸长得特别像,所以我全弄不清,我妈我也不记得,就记得是一呢子大衣。
窦文涛:你们这么发展,会有那种无法无天的感觉吗?
王朔:反社会人格肯定有,攻击性人格。其实我是病人,我是攻击型人格,我心理绝对有问题。其实我对别人比别人对我坏,别人委屈我,我绝对记仇。这其实特别不好。
窦文涛:反社会要往好里说,他有战士的一面。
王朔:我是什么呀?我绝对不欺负比我弱的。我们那时候谁欺负弱的,比如说欺负女的,不牛×。
2600年前的释迦牟尼,和孔子是同时代的人,可人家讲生命平等,孔子那儿讲君君臣臣。中国革命把儒家打倒了,中国历史进步意义就在这儿。共产党在执政就不能把这点放弃了。不是吹牛,我特别不喜欢欺负人,欺下必定媚上,这个绝无例外,因为它是守恒的,基本的宇宙原理在这儿。
——王朔
窦文涛:我觉得从小在军队大院长大的(孩子),你甭管好是不好,但事实上讲,真出人。当年一聊天就讲苏德战例的主儿,现在都跑到文化界打仗去了。(笑)
王朔:所以他们说我写小说,但我从来不认为我写得好,为什么?战争是艺术,对不对?杀人是技术。战争是历史,政治是延伸。
窦文涛:那人道主义怎么说?
王朔:军人不好战。军人绝对不要打仗的。过去汪精卫讲“文臣好战”,因为他不打仗,“武将没法畏战”,职责所在嘛。
二战“情报战”特别残酷
窦文涛:咱转回头来说台湾眷村这些人的命运,有一些貌似挺成功的人,邓丽君——
王朔:邓丽君是,林青霞是,关之琳是香港眷村的,马英九也是那儿的。文化界里头的高金素梅、胡因梦都是。
梁文道:还有杨德昌、张大春这些。
窦文涛:文道,你接触的这些国民党军官子弟,他们有没有蒋中正教育出来的心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