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来有闲,翻了几页《念楼学短》打发睡前时间。
钟叔河先生学问渊博,文章写的简洁而有趣。书中有一文说:上世纪初期,从甘肃汉代烽燧遗址中发掘出来一批简牍,后来结集为《流沙坠简》。说《流沙坠简》中有一“致春君”的短信,写在两支竹简上,是一位戍守居延的男子,写给他心上人的一封情书。文中并附录周作人先生曾为此信赋过的一首打油诗,叫人念念就觉动容。还简摘了他自己曾为此信作过的《千年谁与再招魂》一文,其文短而意深,读来更是真切。之外,还于旁页上用铅灰竖格信纸样的纸摘录了竹简原文,虽不能比出土真迹,看着倒还有些古意。
原竹简全文统共十四字:“奉谨以琅轩一、致问春君、幸毋相忘。”
“奉”,即人名,是写此信的人,已然死去二千多年了。
“琅轩”,书中释为玉佩(玉雕的饰物)。可是在远古的边塞,一个小小守防的士兵,何来如此贵重之物?我很纳闷。后来查了查百度,说是种似玉的石头,或者说是像珠子一样的石头。估计是这个叫“奉”的人,在某次巡防时捡到的。看着样子漂亮,所以就留着,等有机会寄给他的心上人。
“春君”二字,极是清婉。想来,定是位丽人。
“幸毋相忘”,四字自成一偈,亦是这封信的总意。想来,这个叫“奉”的人,真真是个睿智而性情者。他懂得,在繁华陆离、五彩纷呈的世间,对待一份感情,除去陪伴外,记住、或者不忘,比什么都深刻!
据闻,汉时虽有纸,然尚不普及,人们仍用细细的竹片代替纸张,遂纵有所见、所念、所想,亦不能如今人这般可以随意用纸,可以动辄千言万语,洋洋复洋洋,洒洒复洒洒。另外,汉时的交通亦不便,无汽车、火车、高铁、飞机,更没无钱电、互联网,遂信件收发也就格外的缓慢,可谓是历时弥久。
然而,世间的情爱与离合,却并不分什么古今。
想像着,这位叫“奉”的男子,在大漠孤烟直的西陲边塞之地;在劳作或军务之余;在晨起或暮睡之季,定以其孤独之身、孤独之心,时时刻刻、切切念念的想着远方的心上之人,概几回回忆着相逢;几回回梦里与君同;几回回隔着遥远时空,在灵魂意念的深处与之秘会、与之厮磨相拥。思念之苦,令人落泪,令人难熬啊!于是,在某日或某夜,他执意执笔,慎重写下如上这十四字字字凝情的心声,并以无意间捡到的一块好看石头相赠,渴望那收到并展卷而阅的“春君”,能够体悟到这竹香、墨香、石香里的铁骨柔情;渴望他(她)们各自珍重;渴望彼此能深情不渝互不相忘;渴望戍边行期赶快结束,好眷属重逢。
然而,人间尘事难尽意,美中不足是常情。事实上,这封深情款款地信并未能发出,或者是发出了但未抵达目的地,而是不知缘由的遗失在了荒寒的大漠之中。一埋,就是两年年。
两千年前,这信之后的事又怎样了?“奉”是战死沙场了?亦或是孤老边城了?“春君”呢?她是另有新欢了?还是寡居终生呢?或者,“奉”与“春君”不久就重逢了,他(她)们一对有情人终成了眷属,而且柴米油盐儿孙绕膝厮守到死了?又,“春君”为汉女,果通文墨?亦或,其本是男子?······
暗夜里,棉被中,我在心下将此信默念了数十遍,竟不觉厌。信文中所蕴的那份深情与笃意,隔着千年的光阴,直抵人坚硬的世俗之心,并叫人渐次生起一份柔软地轻愁与感伤,久久挥之不去。而且,意念里还不时为信中这般那般可能的情形纠结盘缠着,尽不能眠,窣窣地,辗转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