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假之间大体浏览完张之洞的《劝学篇》。
张之洞一生事功显著(亦有人认为其好大喜功,办的事其实不成功的居多),著述颇丰,虽然后人对其评价很不一致,但无论如何,张氏绝对是中国近代史上不可忽视的时代巨子。张氏著作中则尤以成书于1898年4月的《劝学篇》最有名。
一说起《劝学篇》,很自然会想起著名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事实上书中并无此话,这一说法也非张之洞首创(1861年,冯桂芬《采西学议》提出“以中国之伦常名教为原本,辅以诸国富强之术”;1896年,孙家鼐在奏办京师大学堂折中提出“以中学为主,西学为辅;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但《劝学篇》对这一思想叙述最为完备详尽,所以不少人误以为这话出自《劝学篇》。
过去一些人,认为张之洞写《劝学篇》是为反对维新变法而作的。这种看法未免过于极端。我觉得应当说在维新变法的思想中,张之洞属于保守的一派,但其总体立场仍然是维新变法的。作为一个封疆大吏,他的思想更加维护统治秩序,更加现实主义,更加偏于折衷,是理所当然的。政治理论如果要投诸实践,也并非越激进越彻底越好。亦有人认为,张之洞原本支持康有为,但预感到康不足成事,做此《劝学篇》的主要目的竟是为了与康梁做切割,因而得以在变法失败后照当其官。
在序言中,张之洞说明了写作该书的几个动机。第一是中国正在断续存亡的关键时刻。作为老官僚,他用的是曲笔,开头讲的是居安思危的老话,文章的结尾才直白的说:易曰:“其亡其亡,系於苞桑。”惟勿亡,则知强矣。二是要救亡关键在学。所谓“窃惟古来世运之明晦,人才之盛衰,其表在政,其里在学”,这话堪称至理名言。三是在新旧学说莫衷一是的情况下,新旧交战则“恐中国之祸,不在四海之外,而在九州之内矣”,因此针对“旧者因噎而食废,新者歧多而羊亡;旧者不知通,新者不知本”的弊病,提出一套完整的折衷方案。
《劝学篇》分为内外篇。内九外十五,共二十四篇。张在序言中做了概括。说明“内篇务本,以正人心,外篇务通,以开风气。”并总结为五知,即“一知耻,耻不如日本,耻不如土耳其,耻不如暹罗,耻不如古巴,二知惧,惧为印度,惧为越南缅甸朝鲜,惧为为埃及,惧波兰,三知变,不变其习不能变法,不变其法不能变器:四知要,中学考古非要,致用为要,西学亦有别,西艺非要,西政为要,五知本,在海外不忘国,见异俗不忘亲,多智巧不忘圣。”可知到19世纪末,中国人已开始有一定的世界视野了,而且“西艺非要,西政为要”一语也体现了洋务运动后期的社会新共识,改革从坚船利炮走向政治层面。
序言中还引了一段孔子的话,非常切合,也很有气势。文曰:凡此所说,窃尝考诸中庸而有合焉。鲁弱国也,哀公问政,而孔子告之曰:“好学近乎知,力行近乎仁,知耻近乎勇。”终之曰:“果能此道矣,虽愚必明,虽柔必强。”兹内篇所言,皆求仁之事也,外篇所言,皆求智求勇之事也。夫中庸之书,岂特原心杪忽校理分寸而已哉?孔子以鲁秉礼而积弱,齐邾吴越皆得以兵侮之,故为此言以破鲁国臣民之聋聩,起鲁国诸懦之废疾,望鲁国幡然有为,以复文武之盛。然则,无学、无力、无耻则愚且柔,有学、有力,有耻则明且强。在鲁且然,况以七十万方里之广,四百兆人民之众者哉?
《内篇》九篇,
第一曰同心,“明保国、保教、保种为一义,手足利则头目原,血气盛则心志刚,贤才众多,国势自昌也。”张之洞引述古人论述言行以激励士气,希望国人奋发有为,达到“人人智其智,勇其勇,而天下强”的目的。尽管张氏反对民权,但这些话仅就文字意思而言,还是很有说服力的。中国千兆(兆可指百万,张之洞说当时中国是四百兆人)人口的大国,如果人人能够增进智勇,奋发有为,则国运大昌必在可期。所以要打破束缚民智,限制人民自由的桎梏。
第二曰教忠,“陈述本朝德泽深厚,使薄海臣民咸怀忠良,以保国也,”第三曰明纲,“三纲为中国神圣相传之至教,礼政之原本,人禽之大防,以保教也”。此二篇最为后人所诟病,集中体现了张之洞学说的保守性。第四曰知类,“闵神明之胄裔,无沦胥以亡,以保种也”。此篇还讲亚洲同种,满汉一体,暗含反对排满的意思。
第五曰宗经,“周秦诸子,瑜不掩瑕,取节则可,破道勿听,必折衷於圣也”。本篇列举了诸子的缺点,特别是攻击《老子》尤甚,曰:“独老子见道颇深,功用较博,而开后世君臣苟安误国之风,致陋儒空疏废学之弊,启猾吏巧士挟诈营私,软媚无耻之习,其害亦为最巨。功在西汉之初,而病发于二千年之后,是养成顽钝积弱,不能自振之中华者,老氏之学为之也。[“大巧若拙”一语最害事,此谓世俗趋避钻刺之巧则可矣,若步天测地、工作军械,巧者自巧,拙者自拙,岂有巧拙相类之事哉?数十年来,华人不能扩充智慧者,皆为此说所误]故学老者病痿痹”。我以为老子思想的消极一面,确实对中国现代化有重要的负面影响。此篇中还不点名地攻击了康有为的公羊学说,是“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喜也”。
第六曰正权,“辨上下,定民志,斥民权之乱政也”。张氏说民权无一益而有百害。理由其实不是很充分,大概只有一条是至今仍然有效的,即“中国士民,至今安于固陋者尚多,环球之大势不知,国家之经制不晓,外国兴学立政、练兵制器之要不闻,即聚胶胶扰扰之人于一室,明者一,暗者百,游谈呓语,将焉用之。”普通人民的知识程度不够确可能是不能立即实行民主的原因,但专制者也未尝不鼓励这种愚昧的存在。张氏遵循中国的政治传统,也十分重视听取民情民意,但在他的眼里,民情民意只是决策参考,裁量权还在君主手上,因而议院作为一种咨询机关(而非决策机关),也未尝不是不可以设立,但“此必俟学堂大兴,人才日盛,然后议之,今非其时也”。我们不能不承认他保守的政治设计似乎不幸地迎合了中国的国情,因而事实上延续至今。
第七曰循序,“先入者为主,讲西学必先通中学,乃不忘其祖也”,他说“浅陋之讲章,腐败之时文,禅寂之性理,杂博之考据,浮诞之词章,非孔门之学也。簿书文法,以吏为师,此韩非、李斯之学,暴秦之政所从出也。俗吏用之,以避事为老成,以偷惰为息民,以不除弊为养元气,此老氏之学,历代末造之政所从出也。巧宦用之,非孔门之政也。孔门之学,博文而约礼,温故而知新,参天而尽物;孔门之政,尊尊而亲亲,先富而后教,有文而备武,因时而制宜。”对孔子学说进行按照时代精神进行重新解释,其实也是一个重要的思路,将来中国文化的复兴,也需我们重新粹取中国传统文化的精华。
第八曰守约,“喜新者甘,好古者苦,欲存中学,宜治要而约取也。”此篇讲如何学习中学,涉及求学门径、学制等等,总的思想就是对汗牛充栋的中学,不能陷入繁难无用之中,要以约存博,有一定的根底就行。做到“经学通大义,史学考治乱典制,诸子知取舍,理学看学案,词章读有实事者,政治书读近今者,地理考今日有用者,算学各随所习之事学之,小学但通大旨大例。”以上标准,就今人而言事实上也是相当不容易的。
第九曰去毒,洋药涤染,我民斯活,绝之使无萌拚也。但张氏兴学灭毒的办法恐怕也不易见效,消灭毒品存在的社会根源是抽丝一样的工作,政府的强力管控其实是简便的方法,但关键是政府是否具备强有力的管控手段,至少满清政府已经不再具备这样的行政能力。
外篇十五。
第一曰益智,首先解释中国落后的原因是“累朝混一以后,儽然独处于东方,所与邻者类皆陬澨蛮夷、沙漠蕃部,其治术、学术无有胜于中国者。惟是循其旧法随时修饬,守其旧学不逾范围,已足以治安而无患。迨去古益远,旧弊日滋,而旧法、旧学之精意渐失,今日五洲大通,于是相形而见绌矣。”不像西洋各国在争胜争长中快速进步。张之洞用了一个比喻来说明:“如家处通衢,不问而多知;学有畏友,不劳而多益。”这种说法直到今天也还很被认同。
益智则士农工商兵都需要,其中尤其是“士不智,农工商兵不得而智也;政治之学不讲,工艺之学不得而行也。”张之洞也注意到开民智的重要性,他说:“民之智者,国虽危,人不能残其种。”益智的办法则“一曰去妄,二曰去苟。固陋虚骄,妄之门也;侥幸怠惰,苟之根也。”
第二曰游学。“出洋一年胜于读西书五年”,“入外国学堂一年胜于中国学堂三年”,尤其推荐去东洋游学。后来正是赴日本的留学生成为颠覆清王朝的重要力量,旧体制的改革者培养的新力量最后把改革者的旧体制一块吞噬掉,是历史上的常事。
第三曰设学。天下广设学堂、“各省各道各府各州县皆宜有学”,为了快速达到这一目的,不仅可以借用善堂之地,以赛会演戏或祠堂之费改为之,甚至可以大量拿佛道寺观改为之。近代以来,佛道寺观大量改作他用,原来竟有张氏倡议之功。学堂之法,约言五要(文中实际上写了六项):分别是新旧兼学;政艺兼学;宜教少年;不课时文,不令争利,师不苛求。
第四曰学制。1904年清廷颁布癸卯学制,即出自张之洞之手。张氏对中国近代教育实有不容抹杀之贡献,废科举,办学校,皆有其力。
第五曰广译。“不通西语,不识西文,不译西书,人胜我而不信,人谋我而不闻,人规我而不纳,人吞我而不知,人残我而不见,非聋瞽而何哉?”
第六曰阅报。“然而吾谓报之益于人国者,博闻次也,知病上也。昔齐桓公不自知其有疾而死,秦以不闻其过而亡。大抵一国之利害安危,本国之人蔽于习俗,必不能尽知之,即知之亦不敢尽言之,惟出之邻国,又出之至强之国,故昌言而无忌。我国君臣上下果能览之而动心,怵之而改作,非中国之福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