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昌平《打铁记》 第四章多方干预
《打铁记》第四章:揭露刘铁男丑事的报道遭受多方干预
次生新闻
一不小心将自己 描述成“诈金花”高手,其实不然,每回退出新闻民工的牌局,我一定是其中的埋单者之一。以至于最近五年,再未沾手。
这有什么奇怪的呢?二十世纪最为著名的经济学家凯恩斯,在投资中两次几近破产,教训并不限于财务模型与趋势判断,还有无法量化的“动物精神”。
凯恩斯将宏观经济波动归因于投资者的“动物精神”,即人们在不确定环境中进行的长期预期存在很大的非理智冲动。这一学说的妙处在于将心理学引入经济学,但先天性病根在于,主张通过政府的“动物精神”来调节市场的“动物精神”,殊不知前者有着更大的冲动性与破坏性。
在实名举报微博发表四个小时后,舆论场的响应端倪可察,却也裹足不前。就如同“诈金花”过程中,经过四轮暗开,对手虽有侧目但毫无亮牌的迹象。这怎么玩得下去?
股市如赌场,官市又何尝不是。局中人对预期的贴现,无时不受到综合环境的影响。激活对手的“动物精神”,进而刺激他采取非理性回击,或为上策。是的,你永远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但挠一挠,效果可能不一样。
12月6日那天下午的安排是这样的,《财经》双周刊的工作流程分为出刊周与出版周,这周是出刊周,在周一与周四下午均有编前会,以便确定选题并报告进展。我出门吃了简餐,坐地铁穿越北城,来到位于东二环的办公室。电话与短信不间断地传来,一概不接听不回应。既然无法控制“动物精神”,此时,言多必失,沉默是金。
三点正式开始的编前会,由编辑部的中高层参加,作为主持人的何刚、靳丽萍,先后将话题引到了刘铁男身上。我闪烁其词,努力将会议拉回正题。
《财经》杂志目前有法满、何刚、靳丽萍三名执行主编,法满当家,何刚与另外两名副主编分管专业财经领域,我协助丽萍负责非专业财经领域。作为高管团队中唯一一名“80后”,我大多时候扮演那只惹事的“孙猴子”,他们则出面顶着来自上级或外部的压力。尽管如此,实名举报刘铁男这样拓荒之举,多少还是出乎他们意料。
那天,丽萍笑着说“昌平连我的电话都不接了”。当天中午,刘铁男的下属如应斯响,第一时间找到丽萍。从新浪微博事后反馈的信息,对方实际已对网站及网管进行公关,如果作为源头的举报者自己删除微博,这是最好不过的——尽管你认为这有悖常理,但在官僚们看来理所当然。
我很尴尬地向编前会成员——在价值观与行动力必须高度一致的新闻团队——表达了歉意,我说自己没有跟任何人商量,事态只能看一步走一步,云云。而更正式的道歉,是后来在其他场合。
同一天,我的老上司、新京报深度报道部原主编李列在微博中批评:“以公民身份实名举报现任官员,可钦可敬。以媒体主编身份如此行事,则硬伤太多。关于此事的各种热闹,足证当今官民两端都罔顾程序正义,更可悲的是念兹在兹的公知分子,也有太多人选择性失明。”李列认为这次举报存在职业亏欠,他后来补充说明:“自己扛炸药包可以,不能拉着同事、老板一起扛。”
在《财经》内部,自然会有同事持类似观点。对此我心知肚明,这也是心存愧意,并于日后私下或公开向团队道歉的原因。
结束编前会,回工位查看静音的手机,一堆问候短信及未接来电,其中包括之前没有看到的丽萍的三个来电。此时,再多解释也无意义,我在言语上选择了沉默,在行动上选择了回避。
还有一条非常关键的短信,收于开会前的14∶54分:“我是新京报经济新闻跑口能源局记者钟晶晶、钱昊平师妹,早上爆料看到了很震撼。但杂志上和网站上没看到报道,想跟您打电话问下情况。∶)”
钱昊平与我都是李列的旧部,曾供职于《新京报》深度报道部。他有一个名气更大的夫人,曾被央视女主持人张泉灵的微博描述为:“我台有位驻外记者@徐圣益,才去巴基斯坦驻站,拉登就死了。后来,又派她去已经轮替了多批记者的利比亚,她一去,卡扎菲就死了。于是,我们都在猜,下一回会派她去哪儿?”结束,数千条评论是清一色的“让她回国”。
扯远了,言归正传。见我没有回复,钟晶晶又补了一条短信:“很多人对该篇报道没印象,是什么时候发的?”
这篇报道正是举报微博链接到个人博客的《中国式收购》一文,由我的同事张鹭、曲艳丽合力完成,发表于2011年11月21日出版的《财经》杂志。
举报微博的链接指向个人博客,而非财经网,除了区别个人身份与职业身份,还有其他原因。据同事@李微敖午后发布的解释微博,这篇“揭露刘铁男妻子郭静华、儿子刘德成丑事”的报道在发出后,遭受刘铁男“多方干预,删除网络版文章及记者微博”。
15:22分,我接通了钟晶晶打来的电话,大意是国家能源局新闻发言人接受采访说你造谣诽谤,他们要报案报警,问我“如果发稿会不会有影响”。我一愣,慢了半拍答复:“发稿是你们的自由,没关系的。我对自己掌握的证据有信心。”
我对老东家的出版周期了如指掌,他们要到次日凌晨开始印刷,天亮后送上街头或订户手中。出人意料的是,电话刚一挂断,15:24分,新京报网及其新浪官微发布了一条题为《国家能源局回应关于刘铁男的举报》的短讯——
新京报讯(记者钟晶晶)针对今日微博上《财经》杂志副主编罗昌平实名举报现任国家发改委副主任、国家能源局局长刘铁男涉嫌伪造学历、与商人结成官商同盟等问题,今日国家能源局新闻办公室有关负责人对新京报记者表示,上述消息纯属污蔑造谣。
“我们正在联系有关网络管理部门和公安部门,正在报案、报警。将采取正式的法律手段处理此事。”上述人士表示,目前刘铁男已经得知此事,其本人目前正在国外访问。
国家能源局新闻办有关人士表示,今日还将就此事刊发正式的新闻稿。
终于,这名被“暗开”的玩家忍不住看了底牌,如同挠醒的“老虎”开始发威了,他的自卫反击给人以恼羞成怒的印象。用一篇印在《东莞日报》上的署名评论说:“这是两方正面交锋了:小子你等着,爷要砍你。”
有回应总比没回应好。对多数媒体而言,这时候不可能继续隔岸观火,至少可以“将计就计”地介入报道。稍顷,腾讯带头转载此稿,并附上三条举报微博的截图;网易胆子更大,将举报微博直接整理成文字,作为背景附在短讯之后;新浪将生活新报网站所录的举报内容顶上首页头条,配上能源局“污蔑造谣”的回应,加之新浪博客的《中国式收购》,相当于一个小专题。
新浪此举谓之“洗稿”。对网络新闻编辑来说,“洗稿”并非一个新鲜词,这个脱胎于“洗钱”(moneylaundering)的新词,是指新闻网站通过一系列手段将稿子由“黑”洗“白”,掩盖其真实来源,争取审查时间差或躲避著作权。
新闻的黑白之分,源于特殊的网络管理制度。“黑稿”大致可分三种:一是各大门户必须执行“可供转载的新闻媒体名单”,名单之外的皆为“黑稿”;二是未经购买受著作权保护的传统媒体独家稿件;三是网站突破规定的自采稿件。
以《财经》杂志和财经网为例,目前执行国内最严格的著作权保护制度,并以“非法信息源”被排除在“可供转载的新闻媒体名单”之外。假设新浪想发《财经》某条独家报道,即使购买版权也受制于后一条规定。怎么办?只能“洗稿”,可能的方式是——先由一家不知名的网站违规转载,经由新华网、人民网二次传播,再出现在新浪网,此时甚至已经没有《财经》的任何标识了。
与洗钱的犯罪行为不同,“洗稿”存在可以辩护的空间,尽管它在某种程度上侵犯了著作权,但更大意义上突破禁区,躲避审查。
综合前述三步,我的微博实名举报、《新京报》不拘泥于出版周期抢发网络短讯、新浪等通过“洗稿”进行复数传播,都是对新闻审查与言论穹顶的接力突破,而风险被摊薄。也只有互联网,提供了无处不在的新闻缝隙,这就是技术赋权。
马克思笔下的《评普鲁士最近的书报检查令》说:“你们赞美大自然令人赏心悦目的千姿百态和无穷无尽的丰富宝藏,你们并不要求玫瑰花散发出和紫罗兰一样的芳香,但你们为什么却要求世界上最丰富的东西——精神只能有一种存在形式呢?”是啊,你们为什么却要求人类最丰富的信息载体——互联网只能有几个信息来源呢?
…………
不过,那天这场大戏的高潮并不止于此。来看一个好莱坞电影中的戏剧场景——当我在微博中向中央纪委实名举报刘铁男时,这位被指控者很可能就睡在中央纪委书记王岐山的隔壁,他们同在莫斯科公干。
大概在中午12点,已有网友留言说刘铁男身在俄罗斯,提醒举报选错了时间。13:09分,南方都市报记者@王星WX晒了一张新华社照片:罗昌平微博实名并点名举报刘铁男前几个小时,这位发改委副主任、能源局局长正和分管能源的副总理王岐山坐在一张桌子上和俄国人会晤,而王的另一层身份是中央纪委书记。好喜感的场景,适合拍电影不?
这条微博尽管获得了不少的转发评论,但并未进入意见领袖的核心轴,我当时还以为他在用老照片调侃。@粤野山人评论:“猫鼠同席,狼羊互动,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和平时期的阶级斗争,比战争复杂多了。”@丁永勋调侃:“王书记一定要把刘局长安全带回国啊。”@八大商人留言:“今天是同桌,明天提审时就要隔张桌子了。”
事态在16:54分再次升级,国家能源局官方网站刊发了刘铁男出席中俄能源谈判代表第九次会晤并签署合作文件时的图片新闻,这是继新京报辟谣短讯之后,来自刘铁男的又一强力反击。
不同于王星发布的图片,此图仅有四人,两坐两立,其中左侧坐着签字者刘铁男,身后站着国务院副总理兼中央纪委书记王岐山,表情不一。要说此时的心情,多少有点绵力薄材,女萝无托。@徐昕按图索骥点评说:“此时发表这张照片,信息量极大,耐人寻味。”
王星的那条微博获得了一轮新的转评,一个热点再次如病毒般扩散,实名举报事件也以更大的覆盖度在网际蔓延。有人讥笑这是现实版“王的盛宴”,更多人调侃要“坐等”国家能源局的正式新闻稿,“坐等”刘铁男回国。
根据新闻传播学的概念,我将这一现象称为“次生新闻”,即传播中的增量信息超越并覆盖原始事件的过程信息流。以此次事件为例,实名举报刘铁男并未获得巨大反响,但对手的两次反击却造成了更大的新闻高潮。23岁那年让我一举成名的湖南嘉禾拆迁事件,也是类似的经典个案。2004年5月,我在《新京报》以《拆迁姐妹同日离婚》为题独家披露嘉禾株连式拆迁,报道本身并未引起特大影响,但此后当地政府一系列糟糕的应对,使事件越闹越大。官方善后步步递罪,民间反弹层层晒黑,引发更大的余波,及至中央顶层批处。偏好于暗箱操作的行权者,每天都在重复类似罪错,这既在轮训寡权,也能启蒙民众。
在市虎杯弓的微博广场,国家能源局的“正式新闻稿”并未如期而至,但他们也不是一无所获,夜色降临之际,门户网站的辟谣新闻陆续蒸发,新京报官微博上的简本虽然保留,但网站原文的链接业已失效。一名新浪网友在我的举报微博上留言:“怎么一转眼的功夫,你的评论少了上千条”
有得也就有失。热切关注交锋回合的网民,于深夜再发战报:“国家能源局官方网站已撤下了刘铁男所有的头版图片和活动新闻;目前官网的所有图片和活动报道都是关于副职们的。”
这一过程对我而言,如同一个中了过亿大奖却发现自己把彩票丢了的家伙,这还没完,之后又经历了失而复得、得而复失的过山车体验。
事后证实,这场反击大戏的导演与主演,是刘铁男的替身大秘王勇,以及国家能源局新闻发言人曾亚川。他们如何将个人的“动物精神”与刘铁男的长官意志混合散打,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