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旭辉
有唐一代,文章极盛,名家辈出,足以结集者即有三百余(据《新唐书·艺文志》),严沧浪更“尝见方子通墓志:唐诗有八百家,子通所藏有五百家”(《沧浪诗话·考证》)。到清乾隆修纂《四库全书》时,仅收存七十六家,且其中也不乏后人重新辑校之本。而众多没有成集或诗集早已亡佚的中小诗人,其诗作至今还赖以流传,见收于《全唐诗》,此功当首归前代编定的总集和各类选本,后人才得以从中窥得一斑。在众多的前代总集中,《文苑英华》则是较早而又十分重要的一部。
清耿文光《万卷精华楼藏书记》卷一三四引赵怀玉《亦有生斋文钞》云:“《文苑英华》有三善:唐人文字足本颇少,可以补遗,一也;与本集互有异同,可资校勘,二也;去古未远,体例赅备,可供取法,三也。”此一语道出了其中之真味,此煌煌总集,实为百家文集之总龟,一代词翰之渊海。《英华》一书,编修于北宋太平兴国七年(九八二),至雍熙二年(九八六)告成,此时去古未远,旧集多存,再加上宋初先后平定南唐、西蜀等国,尽得其庋藏,凭借既厚,搜采较广,故唐文之藴藏尤为丰富。周必大《文苑英华序》云:“是时印本絶少,虽韩、柳、元、白之文尚未甚传,其它如陈子昂、张说、张九龄、李翱等诸名士文集,世尤罕见,修书官于宗元、居易、权德舆、李商隐、顾云、罗隐辈,或全卷收入。”(《平园续稿》卷一五)《四库全书》所著録的七十六唐别集中,李邕、李华、萧颖士、李商隐《樊南甲乙集》等就因据《英华》辑録而成的,四库本《张燕公集》则据《英华》补杂文六十一篇,使之收罗更为完备。①《英华》当时所据以钞録的别集多为旧本,接近原集之旧貌,于文字校勘上颇有参考价值。更有南宋嘉泰间周必大、彭叔夏二公的精校,于书中多补有异文“一作×”,“集作×”,彼所谓“集”,则当为二公庆元间所见之刻本,与北宋太宗时之旧本又有异矣,关于这点,赵怀玉氏并未说清,但他强调其校勘价值却是极为精辟的。钱谦益《牧斋初学集》卷八三就曾举出时行王右丞及崔颢诗集文字不及《英华》佳者,并云“如此类甚多,读者宜详之”。②基于这些原因,清编《全唐诗》、《全唐文》、《四库全书》时都取资参考。清徐松考释唐史,开始较多地利用其中的材料,他的《登科记考》和劳格、赵钺的《唐尚书省郎官石柱题名考》都是这方面的成功范例;至现代,岑仲勉先生钩稽《英华》,于考订唐史颇有得益。
然此煌煌巨著,“非出一手,丛脞重复,首尾衡决,一诗或析为三,二诗或合为一,姓名差异,先后颠倒,不可胜计”(周必大序)。其弊端早在北宋真宗景德间就有所觉,于是“四年(一〇〇七)八月,诏三馆秘阁直馆校理《文苑英华》、李善《文选》……《文苑英华》以前所编次未精,遂令文臣择古贤文章,重加编録,芟繁补阙,换易之,卷数如旧”(《宋会要辑稿》卷五五)。大中祥符二年(一〇〇九),又由陈彭年等覆校二次。而后此书一直未受世人所重,盖因其未见刊行,无以睹其全貌之故。至南渡之初,周必大与彭叔夏对《文苑英华》的整理作出了巨大贡献,“凡经、史、子、集、传注、《通典》、《通鉴》及《艺文类聚》、《初学记》,下至乐府、释老、小说之类,无不参用”,书中之讹误悉正之,“详注逐篇之下”(周必大序)。经过此番整理,于嘉泰间付之枣梨,是较为完备的本子,惜此刻今仅有一百四十卷残本存世(中华书局有影印)。彭叔夏所撰《文苑英华辨证》十卷,又以“考订商榷,以类而分,各举数端,不复具载小小异同”(彭叔夏〈文苑英华辨证叙〉)。故二公之巨业仅可获见一斑,未能得其全。明隆庆间刊本,今存全帙,也较为通行,然此刻所据为一缮写之钞本(事见涂泽民《刻文苑英华序》),“不数阅月”③即成,杀青如此之仓卒,必不能对原书作很好的校订,遗颣孔多。《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评此隆庆本(《提要》误作万历本)时云:“而卷帙浩繁,仍多疏漏,今参校诸书,各为厘正,其无别本可证者,则姑仍其旧焉”。可见,对通行本的校订,早就有先贤为之,而于校勘用力最勤者,则莫过于江安藏园傅增湘。
傅增湘长年专研版本目録之学,校勘古籍,平生校书近八百种。其少时酷嗜唐文,时披《英华》一集,“往往览未终篇,榛芜触目”,“惜明刻沿讹踵谬,孤行天壤,无人董理,私自策厉,引为己责”(《藏园群书题记》)。从清季至本世纪三十年代,经多方搜访,广储异本,其中不乏宋椠明钞,亦复有明刊及清人校本多种,于一九三七年九月始为雠校,历近二载,卒偿始愿。藏园聚宋、明诸本,对明刊之讹误,细加校勘,其订正分异字、疑字、脱讹、脱句、脱行、补注、错简、脱全篇、脱全叶、补校记和补撰人十一类;又改正了格式行款的错误多处,使得《文苑英华》日臻完善。中华书局一九六六年影印《英华》时,在《出版说明》中说:傅校本“不仅不注据校的出处,而且还有不少遗漏,不足以令使用者信赖”,这一评价显然与事实不符,粗观傅校,不作仔细的分析研究,确会有此误解。笔者曾在北京图书馆寓目此书,并加以过録,花费了相当长时间去整理,有机会细加考察,对傅校有了更为清晰的认识。事实并非如《出版说明》所云,《藏园群书题记》其实早已有过交代,存世之一百四十卷宋椠残本,均首取而移写之;至于他卷,则以周叔弢所藏明钞本为主,④若遇有疑滞,更用另一明钞(傅氏称之为“百衲本”)参订,两本校毕,又复以范校本补其疏漏,⑤证其异同,而遇周本、“百衲本”二明钞均无者,则以范校本校勘。以周本校定者,全书所占居多,一概不加以说明,以免累赘,而依范校本之卷帙,藏园则在相应卷末的校语中明示。如傅校本卷二二〇之卷末就有校语云:“自二百十一卷至二百二十卷,凡十卷,家藏明钞两本皆缺,假东方馆藏本校之,乃夺讹溜幅,殊不足据,因以范履卿临叶君校本移録于上,竢异时访得精善之本,再为补勘也。藏园老人识。”更值得注意的是,中华书局影印本配有宋刊一百四十卷,傅增湘《藏园群书题记》中之数亦同,而其所寓目之卷次又略有不同,《题记》言及宋刊时云:“余四十卷咸属诗篇,其中二百六十一至二百七十之帙为余所藏”,此十卷宋本恰为中华本所无。傅氏在《英华》全书校毕,作完校跋之后,⑥又有新的发现,于己卯年(一九三九)十一月复见及十卷宋本,遂取箧中旧校予以补订,此十卷为卷二七一至卷二八〇,傅校本于此十卷之卷末除有先前校语外,又有补记云:“己卯十一月以宋本重校,改几字”。由是,此二十卷尤当珍视,其价值勿用多言。
今通行的明刊《文苑英华》,杀青仓卒,未能加以精校,造成书中讹误脱漏极多,傅校每卷是正之讹误往往至百许,片言只字不胜枚举,甚而至于有脱句、脱全篇的,仅以诗言之,刊本较明钞少杜甫《九日登梓州城》(卷一八五)、柳恽《关山道》、沉佺期《关山月》、庾信《出自蓟北门行》(均为卷一九八)、刘长卿《送皇甫曾赴上都》(卷二七〇)等五首,凡此巨失,今皆补完,实为快事。除此而外,明刊还有一个更大的弊病,周、彭二公所作的校和注文多为其删落径改,既失本真,或致武断,而藏园据各本,一准原式补入。观其所补,以异文居多,据沅叔自己讲,“此类钞本甚多,而校以刊本,删落者乃居半数”,这些义可两存的异文却是前人据其所见的本集、总集、选本所补,这些古集中的异文自应引起重视。傅校本中所补周、彭二公校记亦颇多,校记有録异文者,亦有録异文之出处者,注文中往往有“一作某”,诗末的校记往往以“一作皆艺文类聚”、“一作皆中兴间气集”等形式以示异文出处。《全唐诗》所録之异文多有出处不明者,由此亦可辑得一二。《英华》作为《全唐诗》辑佚的重要文献,今人童养年、陈尚君已付诸努力,而他们所据仅为通行本,而傅校本中尚有聂夷中诗的三联逸句未被收辑。《全唐诗》收聂夷中《送友人归江南》仅有前六句“皇州五更鼓,月落西南维。此时有行客,别我孤舟归。上国身无主,下第诚可悲。”傅校于此下补六句,遂使之成为完篇:“天风动高柯,不振短木枝。归路无愁肠,省亲无愁眉。春日隋河路,杨柳飘飘吹。”此事《文苑英华辨证》卷六亦指出,不知今人辑作何以未録。另 外,傅校还补刊本漏刻的撰人、作品本事多处,不复赘言。
以一人之力校此千卷巨著,实为不易,功不可没,然其疏漏处亦时有之。如卷一七四宋之问《奉和幸长安故城未央宫应制》一诗,“春发幔城中”后脱四句,这在彭叔夏《辨证》中已指出:“宋之问《幸未央宫应制》诗,‘春发幔城中’,集作‘春发幔城东’,仍有四句‘登高省时物,怀古发宸聪。钟连长乐处,台识未央中’。《文苑》以‘东’作‘中’,遂脱四句。”《全唐诗》承其谬而脱,藏园未能据《辨证》补入,或其所见诸本均未有此四句,然校《英华》岂有不参考《辨证》之理欤?又,按《文苑英华》体例,一人而连篇入选者,辄以“前人”二字概之,在刊印时偶有漏载,傅校于此虽有所补,但有一些仍付之阙如。而实际上有些作品的作者,完全可以根据编排体例的分析和查阅别集及其它总集钩稽出来。如卷一八四《听霜钟》二诗,傅校未补作者,观二诗收于戴叔伦《晓闻长乐钟声》之后,而二诗又均在戴集中可以查找到,由此可断定为戴叔伦所作,诗题下当补作者“前人”。因《全唐诗》之编定时,零章碎句多采自《唐诗纪事》、《文苑英华》诸书,《英华》此二首脱作者,编订时未加审核,以为无名氏而收入《全唐诗》,殊不知已与戴叔伦诗重出,则明刊《英华》之误事大矣。《文苑英华》卷二七八《送人归沔南》及以下六诗均定为“朱颀”所作,而唐时无一名“朱颀”之诗人,查此七首诗的来历,均见李颀集中,中华书局影印本后所附索引亦据正文单列“朱颀”条,是为未加细辨矣,此种失误,傅氏亦未觉察。
《文苑英华》作为一代文章之渊薮,研习唐文、唐史者不可不读,通行之本讹误尤多,而佳本长期以来尘封一隅。草为此文,以引起博雅君子重视傅校,这也正是笔者心愿所在。
注:
①见《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一八六《文苑英华》。
②钱谦益见有宋刊,《牧斋初学集》卷八五《跋宋版文苑英华》言其尝假宋刻残本七十册(七百卷)于王岕庵处。
③胡维新《刻文苑英华序》。
④一九三〇年九月三十日,傅增湘致张元济信云:“《文苑英华》传世明钞甚多,叔弢有一部,似据宋本所校,异时或以此本足之。”(商务印书馆一九八三年版《张元济傅增湘论书尺牍》)又《藏园群书题记》云,“其行与宋刻无异”,“行格画一,渊源当出于宋刊;缮写精严,校字亦至为审慎”,是较好的本子,是故傅校“凡宋本所无者,咸以因本为主”。
⑤所谓范校本,为康熙时范履平从叶石君校本移録者,《藏园群书题记》有专为此而作的跋。
⑥据《藏园群书题记》,校跋作于己卯(一九三九)九月初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