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抗抗散文选 5篇张抗抗散文精选

张抗抗散文选



张抗抗散文选 5篇张抗抗散文精选


【作家简介】张抗抗,女,1950年生,浙江省杭州人。1963年考入杭州市一中,1969年中学毕业后到黑龙江国营农场劳动八年,当过农工、砖厂工人、通讯员、报道员、创作员等。现为一级作家、黑龙江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第六届主席团委员、第十届全国政协委员。在2006年11月第七届全国作代会上最新当选为全国作协第七届副主席; 2009年11月13日被聘为中国国务院参事室参事。1977年到黑龙江省艺术学校编剧班学习一年,1979年调到黑龙江作家协会从事专业创作。1972年发表了第一篇短篇小说《灯》,1975年出版了长篇小说《分界线》,反映黑龙江农场知识青年的生活。她还写了中篇童话《翔儿和他的氢球》和散文集《橄榄》,出版了最好长篇小说《隐形伴侣》,获黑龙江省文学大奖赛大奖;《赤彤丹朱》获东北文学奖长篇小说一等奖;《张抗抗散文自选集》获东北文学奖散文集一等奖;1988年英国剑桥大学国际名人传记中将其收入“世界名人录”。

故乡在远方

  我总觉得自己是一个流浪者。

  几十年来,我漂泊不定、浪迹天涯。我走过田野、穿过城市,我到过许多许多地方。

  我从哪里来?哪儿是我的故园我的家乡?

  我不知道。

  19岁那年我离开了杭州城。水光潋滟、山色空濛的西子湖畔是我的出生地。离杭州100里水路的江南小镇洛舍是我的外婆家。

  然而,我只是杭州的一个过客,我的祖籍在广东新会。我长到30岁时,才同我的父母一起回过广东老家。老家有翡翠般的小河、密密的甘蔗林和神秘幽静的榕树岛,夕阳西下时,我看见大翅长脖的白鹳灰鹳急急盘旋回巢,巨大的榕树林上空遮天蔽日,鸟声盈盈。那就是闻名于世的小鸟天堂。新会县世为葵乡,小河碧绿的水波上,一串串细长的小船满载清香弥漫的葵叶,沉甸甸贴水而行,悠悠远去……

  但老家于我,却已无故园的感觉。没有一个人认识我,我也并不真正认识一个人。我甚至说不出一句完整地道的家乡方言。我和我早年离家的父亲,犹如被放逐的弃儿,在陌生的乡音里,茫然寻找辨别着这块土地残留给自己的根性。

  梦中常常出现的是江南的荷池莲塘,春天嫩绿的桑树地里透紫酸甜的桑椹儿,秋天金黄璀璨的柚子,冬天过年时挂满厅堂的酱肉粽子、鱼干,还有一锅喷香喷香的煮芋艿……

  暑假寒假,坐小火轮去洛舍镇外婆家。镇东头有一座大石桥,夏天时许多光屁股的孩子从桥墩上往河里跳水,那小河连着烟波浩淼的洛舍洋,我曾经在桥下淘米,竹编的淘箩湿淋淋从水里拎起,珍珠般的白米上扑扑蹦跳着一条小鱼儿……

  而外婆早已过世了。外婆走时就带走了故乡。其实外婆外公也不是地道的浙江人氏。听说外婆的祖上是江苏丹阳人,不知何年移来德清洛舍;又听说洛舍其名是早年此地曾有一支移民来自洛阳,洛阳人之舍,谓之洛舍。由此看来,外婆外公的祖籍也难以考证,我魂牵梦系的江南小镇,又何为我的故乡?

  所以对于我从小出生长大的杭州城,便有了一种隐隐的隔膜和猜疑。自然,我喜欢西湖的柔和淡泊,喜欢植物园的绿草地和春天时香得醉人的含笑花,喜欢冬天时满山的翠竹和苍郁的香樟树……但它们只是我摇篮上的饰带和点缀,我欣赏它们赞美它们但它们不属于我。每次我回杭州探望父母,在嘈杂喧闹的街巷里,自己身上那种从遥远的异地带来的“生人味”,总使我觉得同这里的温馨和湿润格格不入……

  我究竟来自何方?

  更多的时候,我会凝神默想着那遥远的冰雪之地。想起笼罩在雾霭中的幽蓝色的小兴安岭群山。踏着没膝深的雪地进山去,灌木林里尚未封冻的山泉一路叮咚欢歌,偶有暖泉顺坡溢流,便把低洼地的塔头墩子水晶一般封存,可窥见冰层下碧玉般的青草。山里无风的日子,静谧的柞树林中轻轻慢慢地飘着小清雪,落在头巾上,不化,一会儿就亮晶晶地披了一肩,是雪女王送你的礼物。若闭上眼睛,能听见雪花亲吻着树叶的声音。那是我21岁的生命中,第一次发现原来落雪有声,如桑蚕啜叶,婴童吮乳,声声有情。

  那时住帐篷,炉筒一夜夜燃着粗壮的大木棒,隆隆如森林火车如林场的牵引拖拉机轰响。时时还夹着山脚下传来的咔咔冰崩声……山林里的早晨宁静而妩媚,坡上的林梢一抹玫瑰红,淡紫色的炊烟缠绵缭绕,门前的白雪地上,又印上了夜里悄悄来过的不知名的小动物一条条丝带般的脚印儿,细细辨认,如梅花如柳梢亦如一个个问号,清晰又杂乱地蜿蜒于雪原,消失于密林深处……

  那些神秘的森林居民给予我无比的亲切感,曾使我觉得自己也是否应该从此留在这里。

  小小的脚印沉浮于无边的雪野之上,恰如我们飘泊动荡的青春年华。

  我19岁便离开了我的出生地杭州城,走向遥远而寒冷的北大荒。

  那时我曾日夜思念我的西湖,我的故园在温暖的南方。

  但现在我知道,我已没有了故乡。我们总是在走,一边走一边播撒着全世界都能生长的种子。我们随遇而安、落地生根;既来则定、四海为家。我们像一群新时代的游牧民族,一群永无归宿的流浪移民。也许我走过了太多的地方,我已有了太多的第二故乡。

  然而在城市闷热窒息的夏日里,我仍时时想起北方的原野,那融进了我们青春血汗的土地。那里的一切粗犷而质朴。20年的日月就把我这样一个纤弱的江南女子,磨砺得柔韧而坚实起来。以后的日子,我也许还会继续流浪,在这极大又极小的世界上,寻觅着、创造着自己精神的家园。

窗前的树

我的窗前有一棵树.那是一棵高大的洋槐。树冠差不多可达六层的楼顶。粗壮的树干与三层的阳台相齐,碧绿而茂密的树叶部分正对着我的四楼的窗户。

坐在我的书桌前,一树浓阴收入眼底。从春到秋,由晨至夜,任是着意的或是不经意抬头,终是满眼的赏心悦目。

那树想必已生长了多年。我们还没搬来的时候,它就站立在这里了。或许,我还没出生的时候,它就已成为一棵树了。就因着它的缘故,我们曾真心希望能拥有这个单元的一扇窗。后来果真如愿,我们从此天天享受着它的清凉与恬静,便因此很是满足,很觉幸福。

洋槐在春天,似乎比其他的树都沉稳些。杨与柳都已翠叶青青,它才爆出米粒般大的嫩芽;只星星点点的一层隐绿,悄悄然决不喧哗。又过些日子,忽然就挂满了一串串葡萄似的花苞,又如一只只浅绿色的蜻蜓缀满树枝——当它张开翅膀跃跃欲飞时,薄薄的羽翼在春日温和的云朵下染织成一片耀眼的银色。那个清晨你会被一阵来自梦中的花香唤醒,那香味甘甜淡雅、撩人心脾却又若有若无。你寻着这馥郁走上阳台,你的身子为之一震,你的眼前为之一亮,顿时整个世界都因此灿烂而壮丽:满满的一树雪白,袅袅低垂,如瀑布倾泻四溅。银珠般的花瓣在清风中微微飘荡,花气熏人,人也陶醉。

便设法用手勾一串鲜嫩的槐花,一小朵一小朵地放进嘴里,如一个圣洁的吻,甜津津、凉丝丝的。轻轻地咽下,心也香了。

洋槐开花的日子,是我们的槐花节。

槐花开过,才知春是真的来了。铺在桌上的稿纸,便也文思灵动起来。那时的文字,就有了些许轻松。

夏的洋槐,巍巍然郁郁葱葱,一派的生机勃发。骄阳下如华盖蔽日,烈焰下送来阵阵清风。夏日常有雨,暴雨如注时,偏爱久久站在窗前看我的槐树——它任凭狂风将树冠刮得东歪西倒,满树的绿叶呼号犹如一头发怒的雄狮,它翻滚,它旋转,它战栗,它呻吟。曾有好几次我以为它会被风暴折断,闪电与雷鸣照亮黑暗的瞬间,却窥见它的树干却始终岿然。大雨过后,它轻轻抖落树身的水珠,那一片片细碎光滑的叶子被雨水洗得发亮,饱含着水分,安详而平静。

那个时刻我便为它幽幽地滋生出一种感动。自己的心似乎也变得干净而澄明。雨后清新的湿气萦绕书桌徘徊不去,我想这书桌会不会是用洋槐树木做成的呢?否则为何它负载着沉重的思维却依然结实有力。

洋槐伴我一春一夏的绿色,到秋天,艳阳在树顶涂出一抹金黄,不几日,窗前已是装点得金碧辉煌。秋风乍起,金色的槐树叶如雨纷纷飘落,我的思路便常常被树叶的沙沙声打断。我明白那是一种告别的方式。它们从不缠缠绵绵凄凄切切,它们只是痛痛快快利利索索地向我挥挥手连头也不回。它们离开了槐树就好比清除了衰老抛去了陈旧,是一个必然一种整合一次更新。它们一日日稀疏凋零,安然地沉入泥土,把自己还原给自己。它们需要休养生息,一如我需要忘却所有的陈词滥调而寻找新的开始。所以凝望这棵斑驳而残缺的树,我并不怎样觉得感伤和悲凉——我知道它们明年还会再回来。

冬天的洋槐便静静地沉默。它赤裸着全身一无遮挡,向我展示它的挺拔与骄傲。或许没人理会过它的存在,它活得孤独,却活得自信,活得潇洒。寒流摇撼它时,它黑色的枝条俨然如乐队指挥庄严的手臂,指挥着风的合奏。树叶落尽以后,树杈间露出一只褐色的鸟窝,肥硕的喜鹊啄着树枝喳喳欢叫,几只麻雀飞来飞去到我的阳台上寻食,偶尔还有乌鸦的黑影匆匆掠过,时喜时悲地营造出一派生命的气氛,使我常常猜测着鸟们的语言,也许是在提醒着我什么。雪后的槐树一身素裹银光璀璨,在阳光还未及融化它时,真不知是雪如槐花还是槐花如雪。

四季的洋槐树便如一幅幅不倦变幻的图画,镶入我窗口这巨大的画框。冬去春来,老槐衰而复荣、败而复兴,重新回来的是原来那棵老槐;可是,我知道它已不再是原来的那棵槐树了——它的每一片树叶、每一滴浆汁,都由新的细胞、新的物质构成。它是一棵新的老树。

年复一年,我已同我的洋槐度过了六个春秋。在我的一生中,我与槐树无言相对的时间将超过所有的人。这段漫长又真实的日子,槐树与我无声的对话,便构成一种神秘的默契。

答:初春的洋槐米粒般大的嫩芽,星星点点的既隐绿。夏的洋槐任凭狂风将树冠刮得东倒西歪,它的树干却始终岿然。秋的洋槐秋风起时,金色的叶子如雨飘落;冬的洋槐,赤裸全身而一无遮拦,展示它挺拔与骄傲。

洋槐可贵的品质是沉稳、朴实和坚强。

天山向日葵

从天山下来,已是傍晚时分,阳光依然炽烈,亮得显眼。从很远的地方就望见了那一大片向日葵海洋,像是天边扑腾着一群金色羽毛的大鸟。

车渐斩驶近,你喜欢你兴奋,大家都想起了梵高,朋友说停车照相吧,这么美丽这么灿烂的向日葵,我们也该作一回向阳花儿了。秘密就是在那一刻被突然揭开的。

太阳西下,阳光已在公路的西侧停留了整整一个下午,它给了那一大片向日葵足够的时间改换方向,如果向日葵确实有围着太阳旋转的天性,应该是完全来得及付诸行动的。然而,那一大片向日葵花,却依然无动于衷,纹丝不动,固执地颔首朝东,只将那一圈圈绿色的蒂盘对着西斜的太阳。它的姿势同上午相比,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它甚至没有一丁点儿想要跟着阳光旋转的那种意思,一株株粗壮的葵干笔挺地伫立着,用那个沉甸甸的花盘后脑勺,拒绝了阳光的亲吻。

夕阳逼近,金黄色的花瓣背面被阳光照得通体透亮,发出纯金般的光泽。像是无数面迎风招展的小黄旗,将那整片向日葵地的上空都辉映出一片升腾的金光。它宁可迎着风,也不愿迎着阳光么?

呵,这是片背对着太阳的向日葵。

你在那片向日葵林子里久久徘徊,你抚摸它丝绢般柔润的花瓣,你摇晃它毛绒绒青绿色的枝干,你仰望枝头上那饱满的褐黄色果盘,你围着它不停地转圈,揉着眼一遍又一遍地望着太阳,生怕是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那众所周知的向阳花儿,莫非竟是一个弥天大谎么?

究竟是天下的向日葵,根本从来就没有围着太阳旋转的习性,还是这天山脚下的向日葵,忽然改变了它的遗传基因,成为一个叛逆的例外?

或许是阳光的亮度和吸引力不够么?可在阳光下你明明睁不开眼。

难道是土地贫瘠使得它心有余而力不足么?可它们一棵棵都健壮如树。

也许是那些成熟的向日葵种籽太沉重了,它的花盘,也即脑子里装了太多的东西,它们就不愿再盲从了么?可它们似乎还年轻,新鲜活泼的花瓣一朵朵一片片抖擞着,正轻轻松松地翘首顾盼,那么欣欣向荣,快快活活的样子。它们背对着太阳的时候,仍是高傲地扬着脑袋,没有丝毫谄媚的谦卑。

那么,它们一定是一些从异域引进的特殊品种,被天山的雪水滋养,变成了向日葵种群中的异类?可当你咀嚼那些并无异味的香喷喷的葵花籽,你还能区分它们么?

于是你胡乱猜测:也许以往所见那些一株单立的向日葵,它需要竭力迎合阳光,来驱赶孤独,权作它的伙伴或是信仰;那么若是一群向日葵呢?当它们形成了向日葵群体之时,便互相手拉着手,一齐勇敢地抬起头来了。

它们是一个不再低头的集体。当你再次凝视它们的时候,你发现那偌大一片向日葵林子的边边角角,竟然没有一株,哪怕是一株瘦弱或是低矮的向日葵,悄悄地迎着阳兴凑上脸上。它们始终保持这样挺拔的站姿,一直到明天太阳再度升起,一直到它们的帽檐纷纷干枯飘落,一直到最后被镰刀砍倒。

当它们的后脑勺终于沉重坠地,那是花盘里的种籽真正熟透的日子。

然而你却不得不也背对着它们,在夕阳里重新上路。

天山脚下那一大片背对着太阳的向日葵,就这样逆着光亮,在你的影册里留下了一株株直立而模糊的背影。

牡丹的拒绝

欧阳修曾有诗云:洛阳地脉花最重,牡丹尤为天下奇。

传说中的牡丹,是被武则天一怒之下逐出京城,贬去洛阳的。却不料洛阳的水土最适合牡丹的生长。于是洛阳人种牡丹蔚然成风,渐盛于唐,极盛于宋。每年阳历四月中旬春色融融的日子,街巷园林千株万株牡丹竞放,花团锦簇香云缭绕——好一座五彩缤纷的牡丹城。

所以看牡丹是一定要到洛阳去看的。没有看过洛阳的牡丹就不算看过牡丹。况且洛阳牡丹还有那么点来历,它因被贬而增值而名声大噪,是否因此勾起人的好奇也未可知。

这一年已是洛阳的第九届牡丹花会。这一年的春却来得迟迟。

连日浓云阴雨,四月的洛阳城冷风飕飕。

街上挤满了从很远很远的地方赶来的看花人。看花人踩着年年应准的花期。

明明是梧桐发叶,柳枝滴翠,桃花梨花姹紫嫣红,海棠更已落英纷纷——可洛阳人说春尚不曾到来;看花人说,牡丹城好安静。

一个又冷又静的洛阳,让你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你悄悄闭上眼睛不忍寻觅。你深呼吸掩藏好了最后的侥幸,姗姗步入王城公园。你相信牡丹生性喜欢热闹,你知道牡丹不像幽兰习惯寂寞,你甚至怀着自私的企图,愿牡丹接受这提前的参拜和瞻仰。

然而,枝繁叶茂的满园绿色,却仅有零零落落的几处浅红、几点粉白。一丛丛半人高的牡丹枝株之上,昂然挺起千头万头硕大饱满的牡丹花苞,个个形同仙桃,却是朱唇紧闭,皓齿轻咬,薄薄的花瓣层层相裹,透出一副傲慢的冷色,绝无开花的意思。偌大的一个牡丹王国,竟然是一片黯淡萧瑟的灰绿……

一丝苍白的阳光伸出手竭力抚弄着它,它却木然呆立,无动于衷。

惊愕伴随着失望和疑虑——你不知道牡丹为什么要拒绝,拒绝本该属于它的荣誉和赞颂?

于是看花人说这个洛阳牡丹真是徒有虚名;于是洛阳人摇头说其实洛阳牡丹从未如今年这样失约,这个春实在太冷,寒流接着寒流怎么能怪牡丹?当年武则天皇帝令百花连夜速发以待她明朝游玩上苑,百花慑于皇威纷纷开放,惟独牡丹不从,宁可发配洛阳。如今怎么就能让牡丹轻易改了性子?

于是你面对绿色的牡丹园,只能竭尽你想像的空间。想像它在阳光与温暖中火热的激情;想像它在春晖里的辉煌与灿烂——牡丹开花时犹如解冻的大江,一夜间千朵万朵纵情怒放,排山倒海惊天动地。那般恣意那般宏伟,那般壮丽那般浩荡。它积蓄了整整一年的精气,都在这短短几天中轰轰烈烈地迸发出来。它不开则已,一开则倾其所有挥洒净尽,终要开得一个倾国倾球,国色天香。

你也许在梦中曾亲吻过那些赤橙黄绿青蓝紫的花瓣,而此刻你须在想像中创造姚黄魏紫豆绿墨撒金白雪塔铜雀春锦帐芙蓉烟绒紫首案红火炼金丹……想像花开时节洛阳城上空被牡丹映照的五彩祥云;想像微风夜露中颤动的牡丹花香;想像被花气濡染的树和房屋;想像洛阳城延续了一千多年的“花开花落二十日,满城人人皆若狂”之盛况。想像给予你失望的纪念,给予你来年的安慰与希望。牡丹为自己营造了神秘与完美——恰恰在没有牡丹的日子里,你探访了窥视了牡丹的个性。

其实你在很久以前并不喜欢牡丹。因为它总被人作为富贵膜拜。后来你目睹了一次牡丹的落花,你相信所有的人都会为之感动:一阵清风徐来,娇艳鲜嫩的盛期牡丹忽然整朵整朵地坠落,铺散一地绚丽的花瓣。那花瓣落地时依然鲜艳夺目,如同一只奉上祭坛的大鸟脱落的羽毛,低吟着壮烈的悲歌离去。牡丹没有花谢花败之时,要么烁于枝头,要么归于泥土,它跨越萎顿和衰老,由青春而死亡,由美丽而消遁。它虽美却不吝惜生命,即使告别也要留给人最后一次惊心动魄的体味。

所以在这阴冷的四月里,奇迹不会发生。任凭游人扫兴和诅咒,牡丹依然安之若素。它不苟且不俯就不妥协不媚俗,它遵循自己的花期自己的规律,它有权利为自己选择每年一度的盛大节日。它为什么不拒绝寒冷?!

天南海北的看花人,依然络绎不绝地涌入洛阳城。人们不会因牡丹的拒绝而拒绝它的美。如果它再被贬谪十次,也许它就会繁衍出十个洛阳牡丹城。

于是你在无言的遗憾中感悟到,富贵与高贵只是一字之差。同人一样,花儿也是有灵性、有品位之高低的。品位这东西为气为魂为筋骨为神韵只可意会。你叹服牡丹卓尔不群之姿,方知“品位”是多么容易被世人忽略或漠视的美。

假如再做一次女孩

当然个头还是像现在这样。太瘦的女孩看上去像个精灵,人都以为你聪明得不得了,会让你很心虚。长相倒无所谓,不要太丑就行,只是眼睫毛应该长一点,像个布娃娃,傻傻的好可爱。然后扎一把粗黑的马尾辫,再系上一只漂亮的蝴蝶结,玫瑰红色或天蓝色,我在凤中奔跑的时候,蝴蝶结像翅膀那样飞起来,我就变成了一只风筝。

假如我重新做一次女孩,我一定要穿超短的连衣裙和背带裙,格子的、小碎花的都好看,配一双白色的连裤袜,还有一双小红皮鞋。我希望自己的房间,有一张小床,墙上贴满了我喜欢的画儿,当然不是明星头像什么的,我可不想当追星族,长大了我只想过一种散淡普通的生活,做一点自己愿意做和喜欢做的事情。当然,这些都没有关系,我真正想要的是一架钢琴。我奇怪现在许多女孩怎么不喜欢钢琴呢?我一直梦想自己的琴声从窗口飞出去,引来许多五彩缤纷的小鸟,叽叽喳喳聚集在窗台上,为我的琴声伴奏。练琴虽然有点乏味,但美丽的音乐会滋养女孩的心灵,让她变得丰富而温情。弹琴的女孩会有一双纤细灵巧的手,她不需要说很多的话,琴键就替她说了。也许,练琴的女孩学电脑会比别人更省力些呢。

假如我重新做一次女孩,暑期里,除了游泳、看电视、打游戏机、练琴还有到外婆家去,我仍然会学习做饭烧菜,学习自己钉扣子缝衣服,坚持写日记,并且看很多很多的书。我仍然会喜欢童话,少儿大百科和儿童文学,但我一定要看一些大人的书,包括爱情小说和侦探小说,我认为这样才会有更强的抵抗力。我要说服爸爸和妈妈相信我。也许我还会偷偷写点什么,但不会再寄出去发表。过早发表习作,会使一个女孩误以为自己天生要当作家的,就像一棵树还没长大就开花结果,把底肥都用光了,而作为骨架的枝干却孱弱,将来支撑不起一树繁花。

假如我重新做一次女孩,我会玩命儿学外语,最好是英语,全世界通用的。我真正做女孩的时候,在杭高学的是俄语,当时自以为成绩还不错,后来不用都忘光了。外语不好的人,走出国门后(包括在国内),就像聋哑人似的,对世界的了解有点残疾。即使不出.门,在网络上也走不远、走不顺畅。当全球一体化时代到来,就更寸步难行了。何况,不能与各种各样的人对话,会减少许多人生的乐趣。

假如我重新做一次女孩,我希望自己就像一个真正的女孩那样,柔声细气地说话,不要那么爱哭爱生气,不要那么咄咄逼人凶巴巴的。我不会再和爸爸顶嘴,我要做一个开心女孩,一个玩笑大王,最好什么都不在乎,心情总是万里无云的。我挽着爸爸的胳膊去散步,像朋友那样对他说:"嘿,哥们!"

假如我重新做一次女孩,无论别人对我说什么,我都不会再轻易相信。我只相信自己的眼睛看到的,自己的耳朵听到的、自己的心感受的。我不想被任何人和事摆布,更不会非当三好学生、班干部不可,更不会一定企图成为全班最优秀最出色的女生。我曾经是一个什么都相信的女孩,下一次,我会多多问一个为什么,学会独立判断。

假如我重新做一次女孩,我希望自己的心是软的。一个雨天,那个拾垃圾的农村妇女湿淋淋地从我家门前经过,我会像妈妈那样,在雨中追出门去,交给她一顶草帽,哪怕是一块塑料布,她惊讶地回头,我就像小白兔那样跑掉了。

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假如",每个人的人生都不可重新设计。当你从小女孩终于长成一个女人的时候,遗憾会让我们越发珍惜生命。

冬天从这里夺去的,新春会交还给你。

——海涅

那一片密集的橄榄树林,停立在黄褐色的山坡上,树梢上似乎挂着几片低低的灰色浮云。虽值冬令,树叶儿仍是青苍葱郁。然而在那油绿的叶片背后,秋天的缀满了枝头的尖尖的小果,却早已被采摘得一干二净,连一颗也不曾剩下么?我愿走遍这橄榄林来找到它们。

可是,我知道,我是再也不可能找到他了。因为‘我没有看见过他的脸,也没有听见过他的声音,我只听见过他轻蹑的足音,从我房前上走过’。我到哪儿去寻觅他呢?实在我连他的模样也记不得了啊。在我纷繁的记忆中,他很像崇山峻岭中的一条小溪流,隐没在遮天蔽日的林木深处,只在偶尔的一瞥中,能看见溪水的闪烁,却找不到它的来源,也寻不见它的去路。有时候,他好像在我的生活中永远地消失了。可是,在那意想不到的记忆的瞬息闪电中,他又清清楚楚地站在我的面前。想要忘掉他是不可能的。尽管至今我并不知道他的名字……

我徘徊在这一片生机勃勃的林中,于是,那多年前尝过的橄榄——小的、生脆的青果,那甜津津的苦味,又从嘴边汩汩地流进了心底……

“给!”他的一只大手掌摊开在我的面前,手掌上似乎滚动着什么。我不想看,我正在伤心地哭泣。没完没了地抽动着肩膀,泪失儿沾湿了胸口的红领巾,又掉落到化妆室的地板上。

“给!”他重复说,一只手颇有耐心地伸在那里。我不想理他,我又不认识他,大概是业余广播剧团新来的学员。他也想和大伙儿一起来嘲笑我么?我今天上台朗诵诗时,就算念错了几个地方,能怪我吗?导演昨天才给我的诗稿。我继续哭着,似乎要让全团的人都知道我的委屈……

“哎哟,小姑娘,你的眼泪是咸的,我的果子是苦的,可你的眼泪不会变甜哩……”

他说什么?嗓音像低沉的巴松。

我抬起头来,面前是一个细高个的男青年,穿一件洗得发白拉链衫。他的手掌上有几颗绿色的、椭圆形的小果。

“生橄榄?”我摇摇头,它太苦啦……

“苦,是吗?”他耸了耸肩膀,叹了口气。“大人们都不喜欢苦的东西,小姑娘也不喜欢......可是,苦和甜难道是可以截然分开的吗?你吃橄榄,好像苦,一会儿就变甜了,它会变,懂吗?”

我啧啧舌头,好像上头流过了一丝丝的味道。我不情愿地把橄榄塞进嘴里去,多奇怪呀,它真的会变哩,它比眼泪的涩味好多了。我为什么要哭?多没出息。下次演出,我不也会变出一首顶漂亮的诗来么?我嚼着果,瞧着他,破涕笑了起来,他也笑了,像一个温和的大哥哥。

演出结束了,汽车送我们到电台门口。电台离我家两站路,每次我都自己走回去。

“不害怕吗?小姑娘。”他跳下车,朝我走过来。

“怎么不害怕呢?今天太晚,都十点多钟了。”

“我正好和你同路!”他说。

我在他旁边蹦蹦跳跳地走着,哼着歌,已经忘记了几小时前的不快,那橄榄真好。可他这会儿为什么变得这么严肃了呢?

“你的诗一共十六行,念错了三个字,漏掉了一句。”他说。

我吐吐舌头。

“教室的室,应念shi,不是shi,蜘蛛的蜘,应念zhi,不是zi,南方人总是zi、si不分的。”

“shi——shi,室。”我愁眉苦脸地念道。

“怎么能把所有的字都记住呢?”

“查字典呀,一个一个地查。”他的口气好像在大提琴的弦上用了加倍的力气。

我不作声了,冬夜的风,钻进我的纱巾里,我弯腰去拣路灯下的一片梧桐叶,像一片透明的细网,边上缀着珍珠的梧桐籽儿……

“不过,你朗诵时感情是真挚的。我喜欢这个。”他补充说。

梧桐叶随风飘落了,像一只弯弯的小船,要去远航。梧桐籽留在我的手里。

冬天从这里夺去,新春会交还给你——

他低低地念起诗来。庄严得像童话中的王子。他的诗像一首委婉而优美的大提琴奏鸣曲,从我的心上缓缓流过了。那旋律,仿佛要把我整个儿包围起来。寂静的马路上,好像寒冷的冬天过去了,蝴蝶在待心公署的绿草地上翩翩起舞……

“海涅,知道海涅吗?这是海涅的诗。”

我点点头。呵,莫非他也想当海涅那样的诗人吗?

“你长大干什么呢?”他突然问。

“考重点中学呀,再考重点大学。”我一本正经地回答。我当然不敢告诉他,我如何崇拜一个当时最出名的女作家。

“和我一样,我也想考最好的大学。可是总考不上。”他笑了笑“不过不要紧,会考上的,明年就会考上。到时候我请你吃糖、巧克力,好不好?考不上也没关系,就像生橄榄,有人觉着是苦,有人却以为是甜。苦和甜,人和人的感觉还不一样哩。”

那天晚上,我还来不及把他的话很好地想一想,就看见了爸爸妈妈在小巷口的路灯下朝我走来。他们来接我了。我欢喜地扑上去,忘记了和他说再见。下一个星期六,再一个星期六,他照例对我说:“走吧,咱们同路。”我们照例在马路上念诗。......他像每次那样,纠正我的发音,不知不觉就走到我家那条小巷,爸爸妈妈又在那儿等我。我总是迫不及待地跑上去,即刻把他忘得一干二净。回到家里,才想起来没有同他说再见。他好像并不生气,下一次,他仍然送我。他每次对我说的话,总和别人不一样。可他到底是干什么的呢?他叫什么名字?那时好像还没有懂得大人们交朋友的习惯,我总没有想起来问他。

过了很久,又是一个星期六,没有我的节目,我在电台大楼的走廊里闲逛,忽然听见从一个空屋子里传出叮咚的钢琴声,是我最喜欢的儿童歌曲《是谁吹起金唢呐》,我推门一看,竟然是他在弹,弹得那么专心。我悄悄溜进去,站在一边听着,听着听着,我也跟着唱起来:“李花像云朵呀,桃花像初霞,牵牛花爬上了小篱笆……”

外面街上走过几个青年,把脸贴着玻璃看了一会,怪声怪气地唱道:“哎哟——妹妹唱歌郎弹琴……”

那一曲正好终了,他呆呆地看着我,很快站起身,“砰”地合上琴盖,走了出去。那琴健还在跳跃着,欢乐的曲子在地毯上飞舞,一会儿便消失在那关闭的琴盖里,无声无息,只留下我一个人,莫名其妙,惶惑不安地站在那里。

晚上出来,他不再送我了。那琴盖“砰”的一声响,好像把我们之间的一切什么打断了。我难过了好几天。好在不久功课紧张了,准备升学考试,我一连好几个星期没去电台,也就把这件事忘了,升学考试以后,我又生了病,一直到八月中旬拿到录取通知单,我才欢天喜地地出现星期六的播音室门口。

我的眼睛在急切地转动,搜寻着他。我要告诉他,我考上了全市最好的中学。而他呢?还在生我的气吗?他考上最好的大学没有呢?他说他要考中央戏剧学院导演系,他没在这儿,一定是考取了,去北京了,他说过要请我吃巧克力的呀。

“考上了吗?考上哪儿了?”大伙七嘴八舌地问我。

“一中,重点学校。”我心不在焉地答道。

“给你”突然一双白皙的手,递过来一包东西。

“你的哥哥走啦。”有人同我开着玩笑“这是他留给你的糖。”

“他,他去北京了吗?”我快活得喘不过气来。

“去新疆建设兵团了……又没考上……一连三年,文学、外语、口试、小品都是第一,每次参加复试,都在前三名,可是,又没录取……”

我的心好像一下子掉入了冬天的西湖,冰凉冰凉。“为什么,为什么不录取他呢?”我叫起来。

“他父亲啊……我也不清楚……”他们没有说下去。

我明白了。默默地走出去,我想哭。我想我自己,将来,是否也是同样的命运在等着我呢?他送了我那么多次,竟然一句也没对我说过他自己,他一定是把我当成天底下最傻的小姑娘了。现在我到哪儿去找他呢?我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啊!

我悄悄进了那间他弹过钢琴的房间,一个人打开那个纸包,并不是什么巧克力,而是乌溜溜的几只橄榄,扑来一种奇异的香奈。橄榄上有一张小纸条,写着两行小诗:

冬天从这里夺去的,新春会交还给你……

没有名字,也没有地址,就这样走了,走到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去了。我到哪儿去找他呢?我再也见不到他的人。

我哭起来。成串的泪珠从脸上颊上滚落下来。不知为什么,我心里觉得很悲伤,在我那尚未受过挫伤的童稚心灵里,第一次充满了一种对人深深的同情,也有对我自己未来的恐惧。可是他,为什么还喜欢吃橄榄呢?生的橄榄,苦涩的青果,说什么对苦和甜,人和人的感觉是不一样的,苦和甜是会变的,他是多么奇怪的一个人啊!

我长久地哭泣着。为他,也为我自己。他说过,咸的泪水不会变成甜的。可是橄榄为什么不是生来就甜呢?也许那样的话,大人和小姑娘们都会喜欢它了,我要哭,也为橄榄。.

我徘徊在这一片密集的橄榄林中,寻觅着那枝头也许会侥幸留下的小小的青果。仿佛要找到自己的过去。后来的这些年中,命运像对待他一样,也无情地把我抛出了西湖那温暖的摇篮。我当然是没有再考上什么最好的“重点大学”,而是像他一样,毅然别家而去,远走天涯。在那漫长的艰苦岁月中,我常常想起他来,想起他的发白的拉链衫,也想到那颗橄榄……

有时我觉得:他是从我的生活中永远的消逝了。可是不知什么时候,他像亮晶晶的小溪流一般,从千折百回的山岩里转出来,在我面前倏地一闪,又欢欢乐乐地奔向密密的丛林里去了。那时候我才体会到,一个似乎很平常的人说的一句似乎很平常的话,常常会对一个人的一生发生不平常的影响,它留在我记忆仓库的一角里多年,而说不上什么时候,当你也面临一种相同的处境的时候,你才会真正理解它。尽管你也许根本想不出这句话来自哪里,也记不起那个陌生人是谁……

然而,我还是渴望着能够找到他。我幻幻想想着他现在已是一个出色的导演,带着台最轰动的戏,从新疆来到北京的舞台上。我坐在观众席上看戏,看着看着就像孩子一样哭起来。那时候他就会说:“哎哟,不姑娘,眼泪是咸的,橄榄是苦的,可眼泪不会变甜的呀!……”

也许就因为这神妙的、会由苦变甜的橄榄,我们才使自己止息了哀伤和哭泣,从那阴暗的小屋里走到了开阔的原野上;我们才度过了那些没有太阳的日子,寻找着我们期待的光明。生活从来就不是一成不变的,勇气和信念带给我们无穷的希望。他在十八年前就懂得了这一点,他是多么幸福啊。也许这本来是一个简单的道理,只是还没有很多人懂得或者愿意你他那样去做。

我终于在一株瘦弱的橄榄树下,拣到一颗尖尖的黄褐色的小果,它的皮已经变得很皱,要不了多久,它就会化为泥土,融进深厚的大地中去。它将不复存在,只留下一粒坚硬的橄榄核。然而,这又有什么呢?——

“冬天从这里夺去的,新春会交还给你。”

我多想再尝尝那苦滋滋、甜丝丝的生橄榄啊。

风过无痕

  7月,内蒙古锡林格勒大草原。

  那是一片绿色的海洋,凉风卷起一层层起伏的草浪,从海的深处一直涌到脚面。无垠的潮汐中弥漫着牧草和野花的气息,溅湿了衣衫和眼睛。

  缓缓的草坡往天的尽头绵延开去,绿草细短而密集。坡下有湖,三条银亮的小河蜿蜒注入湖内,常有大雁和天鹅飞来。若顺着坡下的小河往山里走,有一条韭菜沟,满满一沟的野韭菜。

  这里就是我们的夏季草场。他说,那时候,知青的蒙古包就搭在这片草地上。

  20年过去了,重回草原一直是他悉心珍藏的梦。

  他在离开草原后漫长的日子里,曾无数次为我描述过上述情景。草原早已被我在想像中熟读,成为一幅幅虽远犹近的油画。

  然而,视线之内的草坡上并没有蒙古包,更没有门前飘扬的红旗和语录牌。远处那如同白蘑菇一般星星散落的蒙古包,不再是知青的。

  草原就这样突然变得陌生,那曾经被知青们以为是知青的草原。

  那条韭菜沟还会在么?年复一年,无人采摘的野韭菜已枯荣多少回?

  你看,那是我们的冬季草场。他指着远处蓝色的山影,仍是难以抑制的兴奋。

  巨大的冬季草场,却已被分割成若干片方圆几公里的小草场,承包给牧民经营。各家各户的草场四周,用铁丝网围起了规整的“草库仑”,作为彼此的地界。千年游牧的蒙古民族已在自家草场的中心,建起了定居的砖瓦房,屋子里的彩电播放着美国电视剧,陌生的孩子们嬉闹着,风力发电机正在屋后转得呼呼作响。

  同行的友人笑着对一位青年牧民说,还认得我么?那时你一年级,刚桌子那么高,我教过你,算是你的老师呢。牧民茫然地摇头,又恍然大悟地点头。

  没有知青了。当白灾黑灾都过去,草原就恢复成它原来的样子。

  驱车欲往团部走,人说如今那不叫团部,是苏木,蒙语“乡”的意思。苏木一条街,挤满商店旅社饭馆,一座银色的微波发射塔冲天而立,电话直通世界任何一个地方。当年的团部门前早已换上了乡政府的牌子,院里的房屋已被翻建重盖……

  那就去六连吧,他说。沮丧中仍抱定最后一线希望,是生活过多年的连部。

  草渐渐高了,通往六连的土路,被湮没在汹涌的草浪中,惟有干涸枯瘦的车辙依稀可辨。这条当年被知青深深浅浅的脚印和牛车趟出来的土路,如今很少有人走了,除了放牧的马倌羊倌,也许根本没有人会到那个叫做六连的地方去了。

  但那是知青的六连,从北京回来的六连知青,怎么能不到六连去呢?

  黄褐色的土路在荒野上断断续续地延伸,从绿草中时隐时现。地平线始终遥远,蓝天下迟迟没有出现六连的踪影。它们在我熟知的画面上,是一大片赭红的砖房和黄泥土圈,被白云衬托着,从浓绿色的草地上浮升上来。

  车子在草原上转了一个圈又一个圈。会不会迷路了呢?像当年刚来这里时那样。但太阳高悬,方向并没有错。何况,曾经,闭着眼也能走到的。

  然而还是没有,六连踪迹全无。莫非六连真是沉到地底下去了么?即便没有了六连的名称和人,也该有六连留下的房屋和圈舍什么的,那毕竟是几十个北京知青生活过十几年的地方啊。

  六连终于以遗址的形状,从一片杂乱的草丛中被偶尔发现,已是夕阳西下时分。它们像是被蚀空的朽屋,终于在一个风暴的夜晚整体坍倒,大雨浇塌了土墙,草根揉碎了土块,大风吹散了土末,断裂的梁柱和破碎的砖瓦已被人捡拾殆尽,在后来没有知青的岁月中,运往别处派上了永久的用场。只留下一截截仅至脚背的黄土屋基,残垣断壁之间,尚能寻见当年方块似的知青宿舍隐约的痕迹……

  还有水井呢?锅台呢?马棚和牛粪堆呢?

  惟有遥远的歌声,在荒芜中低低回荡。

  再不用去寻访大漠中的古城遗址。离开草原仅仅20年,创造过那段历史的人,就面对了自己的历史遗迹。像是在活着的时候,着手整理自己青春的遗骨残骸。

  知青的六连和六连的知青,无言相对。

  六连就这样被留在身后。走出几步远去,那模糊的土堆便消失在草丛中,再也看不见了。回望六连,六连就像从来没有过一样。

  从车窗前掠过一座小山,山顶上隆起尖尖的石堆,彩色的布幡在风中翻卷。他说那是敖包,敖包是牧民心中的圣地。知青时代,敖包曾被夷平,只有在歌声中与敖包相会。

  归途中经过一家蒙古包进去歇脚。案台上供奉着一尊佛像,一个佩戴佛珠的老人靠墙坐在地毡上,正在专心诵经。有人告诉我们,那是一个喇嘛。

  知青走了,老牧民大多故去,留在这里守望草原的,是永远的喇嘛和敖包。

  风过无痕,可谁能懂得半个故乡人的悲哀!

埃菲尔塔沉思

在印象的底版中,它只是一座电视剧塔略高些的大铁架;而在视线所及的图像中,它又淹没在巴黎挤挤撞撞的建筑物中间,只露给你一个纤瘦的顶部。即使是在它对面的人类博物馆广场的喷泉边上眺望它,它也似乎只是一个小摆设,甚至,有那么一点被压抑的冷峻。

我总没有想到它竟会如此之高——当你来到它的面前,站在它的脚下的时候;当你尚未抬头,仅仅感觉到它笼罩的阴影的时候;当你完全抬起头,却望不到它的全部,而要向后仰着身子,扶住你的帽子或眼镜儿,眯着眼寻找天空的时候,你才会确实地明白它的高度,明白它的气势,明白它的骄傲。

这是一个广场,一块空地。它从一个平凡的基点拔地而起,不需要铺垫和过渡,那么轻易而又无情地甩下了世俗和浮尘,傲慢地兀立云端,俯视全城……

我是要登塔的。上去寻觅它的眼睛、窥视它的灵魂。它太高了,世人的眼,难以与它平行。我是要上去的,默默企望一次没有国界的超越,一次没有阶梯的升华。

我凝视它,仰望它,唯独没有、没有膜拜它。我相信它不是不可企及的。它只是有点儿象一座火箭发射基地,不知要把它的客人们送往哪里。

我听到耳边的风呼呼响,紧张地抽搐着的风,拍打你,推动你,如巨鸟扑翼,直贯长空。你是一记雷声,一道阳光,一束电波,一条飞船,轻轻扬扬却又闪电般地穿过大气层,突破大气层,抛开大气层。我睁开眼,密封的电梯舱内,四周是人。风被隔绝在远远的脚下与上天,只是在鞭笞我的神经。风在这里变成了速度,变成

了晕眩——我只觉得地面迅疾地脱离我的脚跟,向一个无底的深渊坠落。笔直地、赤裸裸地坠落下去,如悬崖上坠落的石块,无遮无拦,无法无天地要去撞击地层深处。地壳在下陷,在沉没。而四处空荡荡,一片汪洋,一个无可攀挂,无可扶靠、无可呼救的绝境。人竟是如此孤立无援,如此微不足道么?我有些惧怕,又有些怜悯自己。我为瞻仰它的伟大与雄奇,才执意汇入登塔的人群,奇怪的是我竟然感觉不到电梯的上升。我只是觉得从我登上铁塔的那一刻起,巴黎便开始庄严地降落。它疯狂地钻入地底。我透不过气来,这透明的铁盒子,快闭上你恶魔的眼睛,我想出去!

巴黎依然在飞速下沉。我无可逃遁。蓝天在黑色的云缝里闪烁——那些黑色的原始森林一般的钢架,从我的头顶两边炸裂开去。是用那透明的铁盒子撞开的么?就象汽车的窗玻璃掠开路旁的树枝。蓝天忽然近了,又忽然远了,远得更加冷酷。永远被那一双双黑色的手臂阻拦着。时而又是无数根钢缆铁索,缠绕你,勒紧你,使你永远无法到达那个超然于一切之上的境界。

无意间,我抬头仰视,砰然心跳——我忽然发现了自己是在上升,那钢缆挣断了,那黑手垂落了,那云朵变得浓亮了,可是,透明的铁匣子还在疯狂地往上升,一个劲地向上升,象是要冲破什么,又象是要挣脱什么,咯咯地向上,象是咬着牙根的声音,象是绷紧骨骼的声音,固执而又痴迷地向上升。它象是永远也升不到头了,永远也不会停下来了。因为它无论升得多高,仍然无法接近它——那个蓝色的梦想。

我曾以为自己象火箭一样被发射出去了呢;我曾以为我离开了地面;我曾以为我离天空很近很近了——当我同隔绝的风在一起的那些瞬间。

我们走出透明的铁匣子,阳光似乎仍然是那么不冷不热。天空仍然是那么不远不近。巴黎城,安然无恙地静卧在绿丛带似的塞纳河两岸。只有小轿车变成了玩具;房屋变成了模型,人呢?可惜我没有带望远镜。

于是我知道铁塔究竟有多高了(虽然我永远也弄不清那个数字),——我有多高铁塔就有多高。那是一座有弹性的铁塔呀。

于是我知道铁塔究竟有多大了,——“那是巴黎圣母院!”“那是蓬皮杜艺术中心!”“那是蒙马特教堂!”“那是小纽约!”

巴黎多大铁塔就有多大。也许还不止。一本书上说过,万里无云时,塔顶上可望到外省……

从神经中解放出来的风,无忌地挑逗着铁塔,摇憾它、敲打它。

我曾以为那历经一百多年风雨的锈铁会呻吟,会晃悠颤栗……据说它的最大摆度是十八厘米,此时它却纹丝不动,不必担心它会断裂倒塌。这在工业革命的辉煌中屹立的巨人,似乎雄心勃勃地要同那天边席卷而来的新浪潮作一番耐力的较量。它不会退出,不会退出的,虽然它已是上一个时代的标记,一百年前它却曾经是作为一个标新立异的怪物,在一片嘘声里,诞生于巴黎城的古迹之中的。

塔顶平台上游人如云,这威严古板的铁塔,我原以为你是拒人之外,高傲无情的——我却发现你是一个不露声色的老父,将那各种肤色各种头发的孩子都拥在你的怀里,一任他们纵情玩乐、观赏,又走散去,天涯海角,只留下一个模糊的影,在你的视野里……

有一对少年在塔顶的窗边接吻,多么高的吻。有一对青年在电梯里接吻,多么快的吻。铁塔是仁慈的,温暖的。假如我不到铁塔来,我将永远对它存有那么无知的偏见和戒心……

我不知我应该怎样下去,或者说,我希望永远也不要再下去。人到达过那样的高处,对地面便有了淡漠;人有过那样的恐惧,对安全便有了蔑视;人走近过那蓝色的梦想,又不得不回到原处,便偿到探险的悲哀。因为那不是山的高度,不是悬崖的恐惧,而是人在一个世纪之前的真实创造,是一个永远矗立的丰碑。你没有接近过它,你便没有权利轻视;有一日它终会化成一堆废铁,但它曾独一无二地存在过。

当它存在的时候,在巴黎城挤挤撞撞的建筑物中,它雄奇,却也孤独。它没有对话者。只有风,只有云,只有鸟,是它寂寞的伴侣。无数双温热的手抚摸它冰凉的铁杆,它的内心却依然孤独。

【评论】

曾绍义:高格调的思索 多层次的表现

——评张抗抗散文

我读书时迷醉于感受作者所要揭示的内心世界,我写书时也醉心于表现自己对于生活的看法。

这是作为小说家的张抗抗在《从读书到写作》一文中谈及创作体会时写的一段话,我以为同样可以用来考察她的散文创作,而且还可以看到她是怎样把这种追求表现得更直接、更鲜明、更具体、更灵活。换言之,读了张抗抗同志的散文,给人最突出的印象就是她在另一天地里所进行的高格调的、与众不同的思索。让读者可以直接“从中得到人生的启示、前行的力量、求索的真理”(《从读书到写作》),因此比起她的小说来,我们更能真实地窥见她的灵魂,看到她的人格!

散文,本来就是作家思想、情操、人格的最直接展示,优秀散文千“优”万好,首先就“优”在真诚地写出一个“赤裸裸的自己”(王西彦语),向读者袒露了高尚的人格。巴金的《随想录》之所以被誉为“现代散文的又一座高峰”,根本原因也在这里。张抗抗尽管以小说创作蜚声文坛,但使她最早走上文学之路的还是散文,以后也“一直都是学习散文和小说”(《从西子湖到北大荒》)两者兼进的,而且在散文创作上依然取得了突出成就。除了题材广泛、感情真切、时代气息浓等特色外,最重要的还在于张抗抗的散文包含着新颖、独特和较为深邃的思想哲理,从而显示了作家的敏锐目光和对读者的启示意义。

如果说她的处女作《我们学做小医生》及早期作品《五彩的墙壁》《大森林的主人》《北大荒早春的歌》等已于此露出端倪,那么粉碎“四人帮”后随着《迎春》的喜悦和思考,即逐渐开拓了更广的视野,揭橥了更深的内涵。这首先以写于1978年的《兴凯湖听涛》为标志。一般散文写到江河湖海,少不了对水波浪涛的描绘,但张抗抗不但没有去铺写兴凯湖的博大,也未瞩目于它浪激涛涌的壮阔,反而从它不平静的涛声中“听”出了一个民族的“叹息”“咆哮”“疾呼”和“呐喊”,从现实走向历史,再走向未来,层层递进地抒写出中华民族要振兴、要强盛的豪情壮志和不可动摇的决心,并准确预见了“二十一世界初强大的中国将会以它的全面现代化使兴凯湖发出宝石似的光芒”——要知道:兴凯湖的那一大半乃是我们民族过去的“贫穷”“愚昧”“落后”和“软弱’’而遭致了“挨打的命运”,被沙俄帝国主义侵夺走的啊!1978年还是我们民族脱离“动乱”不久、振翅欲飞的时候,作家的这种预见无疑是激荡人心的,但张抗抗并未就此打住,又从眼前“水天一色”、宽阔无边的湖面联想到“世界多么大啊”,联想到“自立、强大、民主、科学、现代化”这些原本是“全世界人民共同的愿望,共同的理想”,并已成为“一股排山倒海的具有世界意义的革命潮流”,这就从世界范围内,从历史发展的总趋势上道出了中华民族全面腾飞的必然性,使读者进一步坚定了实现“四化”的信念,在心灵深处受到既“合情”又“入理”的震动与启迪。文艺是“引导国民精神的前途的灯火”(鲁迅语),张抗抗面对“粗犷壮美”的兴凯湖,不是人云亦云地赞叹一番,而是根据它的特殊经历,把它与国土的丧失、民族的命运紧紧联系起来,鼓励我们团结一致,“像大海一样由每一滴细小的水珠组成”强大的潮流,“浩浩荡荡,朝前走,不回头”! 这不仅在全国科学大会刚刚开过,党中央发出向“四化”进军号令的当时具有很强的现实意义,今天仍然为我们所必需,因此我们说《兴凯湖听涛》是能“引导国民精神的前途的灯火”一类优秀作品,或许不是过誉。

事实上,张抗抗这种不落窠臼、高格调的深层思索表现在她写于新时期的各类散文中。作于1979年的《地下森林断想》,是张抗抗的又一代表作品,也可看作是《兴凯湖听涛》的姊妹篇,但它的针对性更具体,“典型性”更强,对读者的启示力也更大。如果说《兴凯湖听涛》构思的触发点来自湖上那条被当作“国界”的民族耻辱线,作家由此而“疾呼”、“呐喊”,更多从感情上拨动读者的心弦,《地下森林断想》则主要通过对大森林的拟人化、性格化,将情与理密切结合起来,既赞颂了像地下森林这样“在黑暗中苦苦挣扎向上”、“坚硬、挺直、决无半分媚骨”的“人”的形象,又深深启示我们:人生就应像地下森林一样,只要顽强奋斗,就会成为“新崛起的骄子”! 写物实写人,作家名曰“地下森林断想”,其实“想”的是人的奋斗精神,“想”的是“那些在黑暗中追求光明的地下的“种子”,“想”的是每个人该怎样使自己成为“无私地奉献给人们的伟岸的成材”! 由此可见,作家没有止于一般的“借景抒情”,而在“即物明理”,向读者昭示一种关于如何做人、关于人生价值的哲理。这种思考所得,既有无数像“地下森林”一样“顽强不屈”的人为依据,也有作家自身的体验,同时由于通过对地下森林这一世间罕见的“典型”事物的描绘——确切地说,是通过“我”与地下森林的“对话”,即如与朋友促膝相谈,时而连连设问,时而切切祝愿,娓娓道来,循循善诱,把读者逐次“诱进”高格调、高层次的人生境界,自然而亲切,就理所当然地受到读者的首肯和欢迎。张抗抗同志在《谈谈散文的“核”》中有一段文字专门陈述过此文的创作经过。她的话不仅再次证明优秀散文既要从肺腑中流出,而且更说明了作家自己首先要有高尚的人格,才可能真正做到“心有灵犀一点通”,“通”向对客观事物的感受,“通”向对表现对象的高格调的思索。倘若不从自身人格着眼,即便“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那“情”不是经过思想过滤而升华了的情,那“意”缺少鼓舞人心、激人奋进的力度,其作品势必如三月桃花,艳则艳矣,却待不了几个时日,但这往往成为一些同类题材散文生命力不强的一大病根,因此张抗抗的创作经验就不能不特别值得重视与借鉴。

表现“新鲜的思想和自己的洞见”,还突出地体现在张抗抗一些写人记事的散文之中。写好人物,一直是新时期散文的薄弱环节,而张抗抗的散文中不仅写人的较多,而且都有个性,无论写凡人小事,还是写名人巨事,都能从所见所闻写出自己独得的“所感”,即从一人一事中观照到作家所向往和希翼的高尚情操、美好理想和人生主张。且不说“我”见到心灵透明如水晶莲的“看稿编辑”老项,由“惊讶”到“颤栗”,到“震动”,到最后“扑过去,投入了她的怀抱”,感情变化本身已表明了作家的追求(《旱墨莲》),也不说盲姑娘成了“优秀的推拿医生”,又去水埔洞观景听泉怎样令“我”和我们反躬自省(《拾级》),就说《海水,退去了》中的“他”——一位考进了航空学院又主动退学回家自筹资金研制超轻型直升飞机的年轻人吧,单听听他那一串铮铮作响的话语,就够人思索良久了:

“文凭并不是成果。”

“自己选择命运。”

“最愚蠢的人就是爱向别人诉说委屈。”

“搞飞机(应读作“搞事业”)的人,不爱说下次。

……

这真是警世箴言!它们虽是作品中人物的心声,但又何尝不可以当作作家自己的见解! 高尔基说过:“艺术家是这样一种人,他善于提炼自己个人的——主观的——印象,从其中找出具有普遍意义的——客规的——东西,他并且善于用自己的形式表现自己的观念。”散文作家自无例外。只是散文写人记事不像小说、影剧文学那样可以凭借虚构,而是从真人真事中“提炼”出与作家某种思想感情相通的最深“印象”。又由于作家的思想感情是长期对社会生活体验、认识的积累,结果必然是“具有普遍意义的——客观的——东西”,所以优秀散文中的人物,虽来自生活中的“这一个”,实则也是“类的样本”(巴尔扎克语)。一句话,散文写人也同样可以成为“典型”,关键在于作家的“发现”与“选择”。《海水,退去了》即运用侧面烘托、正面透视等艺术手法,为我们描绘出一个“不随波逐流”,勇于开拓、勤于创造的典型形象,通过他若干奋斗事迹的片断与内心奥秘的展示,既表达了作家对“这一类”时代青年的高度赞颂之情,也同时表现了作家对他们衄折的奋进之路的严肃思考,对“理解”的深刻理解与深情呼唤:“理解——多么宝贵的词汇,尤其,在同代人之间。”

张抗抗近年曾先后访问过南斯拉夫、法国、西德等友好国家,除了写像《埃菲尔铁塔沉思》等优秀抒情散文外,亦写了许多记叙域外人事风情的叙事散文,在更加广阔的范围内对比着、思考着若干重要问题,继续表现了她以“人”为本、求新求深的“个性”。《坐过他的车》在对一位西德普通司机急人之难的叙说中,表达了“全世界所有公路,都四通八达”、“所有”的人都能心心相通的“希望”,自然是一种美好的感情、美好的理想,《西方人情》则通过几件亲见亲历的小事。从“那人与人之间,淡淡的,远远的,冷冷的相处”的“既定印象”中深掘一层,提出了一个为一般人并未完全把握的问题,这就是:“我们真的就了解西方了吗?”作家的结论是:“在有人居住的地方,人情总是很相像的,不会都是马克,都是狰狞。”进而写道:“只愿那虚的、假的、敷衍的、客套的人情,远远地走开,就像扔掉贫娥扔掉愚昧一般地无情,而那真的、热的情谊,切莫衰败,切莫冷却。”作家还不无愤慨地说:“如若因发达扼杀了人与人的爱心,便是人类自身的悲哀了。”又如《废墟的记忆》,通过在西柏林参观中国“文化大革命”的展览,通过与汉学家库冰的对话,率先想到了“我们自己也会办一个展览”,让我们对于这种“文化大革命的文化”进行“无情又透彻的剖析和反思”,也“让更年轻的人去思索”,因为“一次世界大战和二次世界大战只相隔了十八年”啊! 由于作家经历过那场“革文化命的革命”,由于文中铺排了若干“令人触目惊心,令人毛骨悚然”的“文革文化”现象,勿须多说,就把我们带进了“废墟的记忆”,促使我们去认真思考怎样防止悲剧的重演,用两次世界大战相隔不久的事实进行实质上的类比,则更加催人猛省!后来,巴金、邵燕祥等同志关于建立“文革博物馆”和“文革学”一类建议,也再次证明了张抗抗这种“对于自己的民族”、“对于民族的文化”所作的“反思”是十分必要的。总之,张抗抗在她的散文中所表现出来的种种思索紧扣着时代前进的脉搏,符合人民的需要,而且又善于即物明理,因景抒情,把情与理有机地融为一体,并根据不同材料的特点选择与之相契合的表现角度、表现手法,做到了篇中有真知灼见,形式亦贴切自然,这就不能不“逼”着读者沿着她的思路,去一步步进入人生的更高境界,获取不断奋进的力量!

张抗抗同志1985年在西柏林一个妇女文学讨论会上曾发言说:“我写的多是‘人’的问题。问这个世界上男人和女人所面临的共同生存和精神的危机。十年内乱中对人的尊严的摧残,对人个性的禁锢、思想的束缚,1978年以来新时期人的精神解放、价值观的重新确立……这些对于关系到我们民族、国家兴亡的种种焦虑,几乎吸引了我的全部注意力……”(《我们需要两个世界》,《文艺评论》1986年第1期) 这些话既是她小说创作连获成功的自白,也是她散文佳作迭出的根本原因。我们祝愿她在创作出更多更好的小说作品的同时,继续“遵循真实和自然的轨迹”,标新立异,深入开掘,“去寻找生活馈赠”给她的“那一个个各不相同的核”,在散文天地中更广地展示出那个被她称作“核”的“神奇叵测的未来世界”!

伴农:浅谈张抗抗的散文艺术

——再读张抗抗的散文

毫无疑问,在当代文坛上,张抗抗首先是一位成就卓著、影响深远的小说家。但是,她的散文也卓尔不群,出类拔萃。现在且不谈她的小说艺术,仅就她的散文作品谈谈个人的学习体会。

2003年初,我在《青岛晚报》上发表了一篇小文:《一位坦露心胸的女作家——读张抗抗的散文》。我冒昧地寄给张抗抗先生一张报纸。当时想,像她这样的大作家不会理会这无名之辈的一篇评论小文的。但出人意料的是,她给我寄来一本散文集《天然夏威夷》,这是她荣获鲁迅文学奖的散文作品结集。我如获至宝,抚摩着封面,闻着墨香,非常痴迷;我把它放在枕边桌头,随时翻阅拜读,除了通读外,许多篇章读了七八遍之多。时间久了,就有一些体会,总有写的冲动。但常常由于某种原因而搁笔。

这期间,我到杭州出差,结识了张抗抗的妹妹《家庭教育》编辑张婴音女士。我们一起谈到小说《赤彤丹朱》,谈到那篇我在火车上读到的散文《故事以外的故事》,又谈到张抗抗的为人等等。至此,我才了解到,张抗抗并不摆大作家的架子,而是平易近人,尽管当了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仍然如此。这,我有体会。2004年初,我在青岛市一份内部刊物《家教信息》编辑部任主编。为了提高刊物的质量和知名度,我们设了一个“名人教子”栏目。我写了一封信给张抗抗,约她写一篇教育孩子的文章。本想不会约到的,原因很简单:像她这样顶尖级作家,光全国级刊物约稿就应付不了,况一无名小刊物乎?又一次出乎意料,她居然寄来一篇稿子,使我大为感动。这篇文章的题目是:《家教的悖论》,正适合我刊的要求,当即发表在5月份的《家教信息》上。通过这件事,使我再一次领略了张抗抗的为人,她的亲民平民思想,可见一斑。

对张抗抗的《天然夏威夷》,我从2003年开始读,已读了五、六年,每年都读其中的篇章,每读一遍就有一遍的收获,每读一遍就受到精神上的陶冶。她的散文写得清丽、淡雅,读起来韵味无穷。

著名作家魏巍说:“一定的思想才是一篇散文作品的骨架和灵魂。如果没有一定的思想,这篇散文无论如何也站不起来。”是的,古今散文无不如此。张抗抗的散文,之所以能力压群芳,夺得鲁迅文学奖,这是魅力之一。就以《感悟珍珠港》这篇散文为例,作家没有正面描写那场战争浩繁和残酷,也没有描写那场战争的过程,而是重点写了“亚利山那”号战舰炸沉的瞬间和多角度对沉舰地静态描写以及对“油星”细节的描写,以小见大,以微见强。字里行间使人感到那场战争的残酷和非正义性。作家有深刻地感悟。“感悟”是什么?,感悟不是政治尾巴,也不是空喊几句口号,而是作家在字里行间的渗透,是作家对事物叙述描写中水到渠成的思想火花,是作家对事物发展结果的深刻体验。《感悟珍珠港》这篇散文,正是作家对那场战争的反思,才得出:“日军在珍珠港偷袭的得逞与成功,恰恰成为日本国最后惨败的关键性转折。”进而得出:“由于邪恶与短视,一次偶尔侥幸的成功,反而成为失败之母。”作家在综观战争发展得出的结论是辨证而有力的。“由于两颗原子弹的轰然落地,促成了死硬的日本被迫宣告投降。”对此,作家依然反思道:“正义和非正义在一定条件下会互相转化,自卫的武器也会变成侵犯的屠刀,以暴易暴是一根危机四伏的钢索,暴力一旦过度,必然会走向除暴初衷的反面。”这是何等深刻。作家站在历史公正者的立场上,对那场战争进行全面审视而得出的结论。如果抽掉这些闪光的思想,那么这篇文章显得多么苍白无力。正是这些反思,是支撑这篇文章的骨架和灵魂。同样,《沙之聚》渗透了“人心之聚”的思想;《永恒与瞬息的舞蹈》,作家通过对昙花从开到闭的过程描写,得出:积蓄是长期的,辉煌是短暂的思想;《没有春天》这篇散文,作家写了北方没有春天。正因为作家在黑龙江生活了二十几年,对北方没有春天的体会颇深,感到春天特别珍贵。因而,才喊出:“创造和珍惜自己的春天吧,朋友。”当然,这“春天”是有双关的意思。如果没有这闪光的东西,那么这些文章就索然无味。

张抗抗所以体验如此之深,这与她的丰富的阅历,渊博的学识,高深的素养有关。由于篇幅所限,加之我在另一篇文章谈过,对此不再赘述。

如果说,一定的思想是一篇文章的骨架和灵魂的话,那么表达这种思想的手法却是作家的匠心所在。散文大师孙犁说:凡是艺术,都应该是美的。艺术之美,是经过创造的。既是艺术家,就应该是创造美的人。孙犁先生的这些精辟论述,在张抗抗的散文里有创造性地发展。只要翻开《天然夏威夷》这个集子,就不难发现,作家足迹所及,无不给我们留下精美华章。给人的印象是,作家不仅是慧眼识珠,而且是创造美的高手。现就《天然夏威夷》这篇散文,看作家是怎样善于创造美的。夏威夷的美是世界所闻名的。然而,怎样表现它的美却不那么容易。古今到夏威夷旅游的人何止百万,也许笔者孤陋寡闻,没见过有一人写出如此高超的文章。偌大一个夏威夷,张抗抗仅用了8千字,就写得如此美轮美奂,那真是神来之笔。其特点是:1、抓住特点,一语中的。夏威夷的特点是什么?最大的特点是“天然”,也就是原生态的自然状态。如何表现这自然状态,作家使用率最高的一个词是“随随便便”。仅开篇1千字的概写,就用了7个“随随便便”。是作家词穷吗?不是。我们中国人往往讲究“横竖成行”、“左右对称”;而自然状态就是“随随便便”;只有“随随便便”才没有人工痕迹。由此看来,作家使用7个“随随便便”不仅不感到累赘,反而觉得恰切。

2、追求天人合一的和谐美和境界美。自古以来,文人创造出了许多意境深远的经典作品,让人类的心灵得到极大的安抚和提升。所以说,散文的高下也在于其境界的高下。张抗抗在这篇散文里,正是体现了天人合一、人与自然的和谐美。这种艺术境界是自古多少人的追求。我们翻开《天然夏威夷、鱼湾》一题。作家写道:“鱼们果然来了,用它们湿漉漉的唇,亲吻我的肌肤;用它们柔软的尾鳍,撩我的额头;它们与我肩并肩地游,就像一条条护航的舰艇;它们沉到水下,像是要托着我游,我清楚地看见它们从容优美的身姿在水波的光影中摇曳,幻化成美人鱼的水上芭蕾……”从这段精美的文字,我们看到人与鱼的共处同生,更看出夏威夷的生物与人类相依相存,和谐相处。再如《文竹之床》的文竹,“那棵绿色的植物,用她和他彼此的生命液汁浇灌,日复一日,在他们爱情的絮语中生长……”体现人与植物的和谐。同样《窗前的树》,作家与树为邻,是“我们从此天天享受着它的清凉与恬静”等。作家这种文化上的追求,让人与自然达成了最富审美性的和谐,其艺术境界是高超而完美的。

3、语言精炼优美。散文是语言的艺术,精练是它的重要品格。张抗抗在她的散文作品里,无不体现这种品格。她大胆地运用艺术想象,使自然人格化。还是以《天然夏威夷》为例,作家写道:“岛上的雨也是那么随随便便地下着,从不用乌云狂风雷鸣电闪来事先打招呼。”“雨来时,阳光并不让位,依旧笑吟吟地在海上嬉戏,阳光和雨雾各司其职,雨丝借了光,成了太阳雨,根根雨线都像明晃晃的银针,扎在脸上就化了。”这里,雨、雾、阳光、雷、电等都赋予人格化。再如《永恒与瞬息的舞蹈》,在这篇散文里,作家写了昙花盛开的过程,写得相当细腻和传神。例如,“那个奇妙的夏夜,白衣少女(指昙花)以她那骄傲而忧伤的姿态,默默等待着死亡的临近。”“她忽然又颤动了一下,张开的手臂,渐渐向心口合抱,她用修长的指尖梳理着金发般的须毛……”等。这哪里是写花,这分明是在写“人”,写一位天仙般的白衣少女。作家在写作过程中倾注自己的思想感情。在修辞上,作家大量使用比喻。在我目之所及的作家里,张抗抗是运用比喻最多的作家。比如在《鱼湾》一题里写道:“这才见海水的清澈,竟如泉水一般透明。……下午的阳光从山坡后面斜射过来,海面犹如漂着无数个小镜子,一闪一闪地反光。再看脚下的海底,一个光斑套一个光斑,微微荡漾、烁烁跃动,组成一片巨大的斑斓图案,把十个脚指都燃成点亮的烛了。”这段一百多字的文字,就用了三个比喻。读起来清丽、飘逸,犹如看靓女,给人一种美的精神享受。还以《永恒与瞬息的舞蹈》为例。作家写道:“现在它终于完完全全绽开了,像一朵硕大的舌匙状白菊,又像一朵冰清玉洁的雪莲,不,应该说它更像一位美妙绝伦的白衣少女,赤着脚从云中翩然而至。”短短一句话就用了三个比喻,使人读后,如临其境,如闻其声,犹如看到一位白衣少女婀娜轻柔地从云中飘然而至。至此,我才体会到,昙花犹如缪斯女神。

张抗抗的散文都不太长,但她在有限的篇幅里,写得诗情画意,描绘得惟妙惟肖。读后使人久久难以忘怀。可以说,她的散文达到了思想性和艺术性高度的完美统一。

我在写这篇文章时,正是(阴历四月)初夏季节。白居易说:“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内地芳菲已尽,然而,岛城正是花开季节。读者也许已领略了老舍先生写的《五月的青岛》的美景,我不再饶舌。我只想说的是:我处在屋前屋后鲜花包围之中,读着张抗抗的散文,似乎又进了一个散文大花园,尽情享受作品的美妙,如醉如痴……

王冰:张抗抗散文的启示

──在人性中沉稳与升华

  人性的开端其实与哲学的开端是一致的,都包含一种或善或恶,或崇高或卑微的意识,它就像人的脊背,承载着谦恭、忠诚、高洁、无畏、宁静和平和等诸多品质。从这个意义上说,人性毁灭的过程其实就是一个人脊背坍塌的过程,这也是人走向兽性的开始,所以作为人,除去自身的肌肉、骨骼、血液以及各种痛感,人性的浮沉决定了一个人的精神位置,一种高贵、自尊、温和、具有爱意等人性的丢失,无论如何也是对人而言的一种灾难。于是作为一个艺术家或作家,首先就是从人出发,从人性出发,在对艺术或作品的凝望中,去打磨自己和别人的心境,使之沉稳与坚定。

  “请你将自己看管好!”有人如是说。

  张抗抗的散文就是在精神的提升和美的建构中,即在人类如何实现自身价值、发掘自身潜力、实现对人性和他人的终极关怀中,以其审美的态度,超越的精神来观照人生,透视自我的,这有利于帮助我们的心灵摆脱本能和物化的压迫。

  “我们一直在试图往前走。前方或尽头,究竟是什么在等待,我们并不真正清楚。那是人类难以把握的未来,我们只是希望和期待,它也许或者至少能比昨天好些。”她说。

  于是,张抗抗的散文从回忆出发,拎着一个人性的口袋行走在往事和现实之间,对人性中的恶进行贬斥,对人性中的善力求张扬,不断拯救因邪恶而扭曲了的人性,试图把处在灵与肉矛盾冲突困扰下的人们,带进自由理想的境界,实现了人性的升华。

  张抗抗是从风光旖旎的江南怀着青春的热情、豪迈的热血、无限的激情,走到冰天雪地的白山黑水间的,因此在她执著的写作中,必然有两种声音或清晰或含混地追逐着她,一种是从她背后而来的江南风韵,一种是使她成长成熟的北大荒的粗犷,而她却能娴熟地在中间取得了一种协同感,把自己的精神和所抒写的事物的主题意蕴结合起来,这为她的散文写作提供了一种独有的契机,可以使她的写作极大的避免世俗化、平面化、游戏化和批量复制等写作中的诸多顽疾。这种结合起来的互补与融合的神态、意态,会涤荡到我们内心的底层,因此张抗抗的散文是立足于大众文化的,但它又去除了大众文化表面上的文化形态,这会不由自主让我们感动,因此,她的散文始终能在世事混浊物欲横中,流弥漫出一种纯朴的神态,流露出一颗天真的赤子之心,当然里面也有冲突、矛盾、抗争,有对个体生命和现实的深入到骨髓的感悟。

  张抗抗的散文是自然化的散文,这是一种生命的纯化的必然结果,也是一种人生修养的极致,是一种更为广泛和深刻的人性显现,它在作品中体现出的当然首先是对人的关注、关心、关怀,她在《致一名轻生女青年的信》中写到,“当我们在皎洁的月光下倾听大海深沉的呼吸时,我们心头会对人生涌上一种怎样复杂的情感──难道不正是由于对生命一般意义的否定,才使我们更强烈地感觉到自己心中对于一切生命更深刻、更博大的爱和依恋。难道不正是因为爱它,我们才会如此勇敢地直面生命的消亡,寻求自我的净化和人格的升华”,“我是多么希望:你能活得‘真实’。这种‘真实’不再是自欺欺人的自我谅解和苟且偷安,而是对人生和现实的真实认识与把握。那时候痛苦不再是生命的消极的反证,而是生命的存在方式和强大的动力。”这些充满爱意的真切的话语其实就是一种人性关怀的体现,它暗含了一个作家多年修养成的品质,是一种阅尽世态浮华的人性的沉稳与升华。

  波德莱尔说:“你无权蔑视现在。”

  弗洛姆说:“没有任何事物比人的存在更高,没有任何事情比人的存在更具尊严。”

  在张抗抗的散文中,最坚实、最核心的信念与规范,就是美好人性在现实诸多恶性品质的绞缠和包围中的彻底展示,其中渗满对美好人性的向往、激情、理想。这种在其作品中的理解和判断,这种对秩序的追寻必然会成为对抗惶恐、倒退、保守、失望的重要刀斧,可以说,张抗抗以她的切身体验和对散文抒写方式的把握,使现存的尴尬而凝滞的生命变得顺畅。这是一种活跃着生命力,是一种动感超然的神趣,是一种对人情世态的人性感悟。就是对地下森林的断想,也体现着人性的光辉,她这样写到:“如果它(指峡谷)早已变成漂亮的小湖,奇丽的深潭,也许早就免除了这‘地下’的一切艰辛。但是它不愿意。它懂得阳光虽然嫌弃它,时间却是公正的,为此它宁可付出几万年的代价。它在黑暗中苦苦挣扎向上,爱生命竟爱得那样热烈真挚。尽管阳光一千次对它背过脸去,它却终于把粗壮的双臂伸向了光明的天顶,把伟岸的成材无私奉献给人们,得到了自己期待已久的荣光。”于是在峡谷之中的森林最终变得“雄伟壮丽,遮天蔽日,浩瀚无垠。风来似一片绿色的海,夜静如一堵坚固的墙”。这让我们感到了一种扑面而来的力量,让我们感觉到自己的内心有一股不断升腾的激流,这是一种人性的光辉的冲击。

  一般说来,散文作为一种文体的自立,首先是一种心态的自立,是个人卸除社会需要的装扮之后的一种放松,是自然的袒露,因此在散文中拒绝任何矫情、空泛和玩弄,否则就是在作践自己的生命,一位真正的散文家便是一座灯塔,她不仅会对既往的历史作出冷静的分析与评价,更重要的是对未来的发展指出一条理想的通途。池上嘉言认为,文艺“通过依靠语言(或一般性符号)进行给予‘意义’的活动,……使自我的生活世界更加丰富。”张抗抗的散文总试图在传统的文化缝隙中,找到一种控制和提升思想的中国和凭借点,以便摆脱人自身的沉溺。

  张抗抗的散文镇定自若,气若闲兰,体现了一种自然的人性之美,加之其散文题材的日常化、平民化,在浅谈细语中便付予了我们一种存在的希望。这种自然的人性源头,必然使其中渗透的情感思想质朴无华,因此她总是从中国文化的大背景出发,站在人性哲学的立场上,以理性的目光,全面审视和分析人性的发展,她以一种具有普遍意义的人性感,对社会的某些狭隘性的认识提出了挑战,其中排斥了人性的低劣,提升了人性的极大的包容性,这是一种自我肯定,也是一种势在必行的道德之路的凸现,就像《中国当代名家文库·张抗抗散文》“编者的话”中所说的,“‘喜欢分析’而又‘想把女人做好’的张抗抗没有停止过理性的思索与艺术的跋涉”,她“以成熟女人的情和大智无形的人生姿态,对自身进行了一次彻头彻尾的‘清理和整合’,这无疑是对人生、爱情和世界思索的再思索,因而极富喻理性:她在平凡和平淡中磨砺出自己的深厚,赋予了作品更深的思想和更醇的情韵。”在此书的扉页上,张抗抗也谈到,“如果说还有苦恼的话,那就是还没有达到自己心灵中渴望的那种程度,没有散发出更美更灿烂的人性光华”。从中我们可以看出,张抗抗对女性意识有一种本能的认同,那是天然的没有受到破坏的东西,它融合在人的血液中,成为她生命的基本元素,而“不是一种防卫或出击的武器”,而正是这点成就了她人性的完整性和美好性。

  在张抗抗的散文集《诗意的触摸》中,共有“女人”、“故乡”、“网络”、“随感”、“怀念”、“写作”、“读书”、“读画”八辑,《中国当代名家文库·张抗抗散文》中也有“谁能感觉思想的重量”、“树与花朵的感叹”、“再走得更远些”等八辑,可见她的创作是具有极大的开拓性的,在这些作品中,张抗抗总能从人性出发,从新鲜活泼的文化表象进入到历史性的文化积累或积存中,探索其中包合的复杂人性,并从中寻找到两者的契合点。

  曾被欧阳修赞叹“花最重,天下奇”的洛阳牡丹,在张抗抗笔下,“竟然是一片黯淡萧瑟的灰绿……”

  “一丝苍白的阳光伸出手竭力抚弄着它,它却木然呆立,无动于衷。”

  “惊愕伴随着失望和疑虑──你不知道牡丹为什么要拒绝,拒绝本该属于它的荣誉和赞颂?”

  “任凭游人扫兴和诅咒,牡丹依然安之若素。”

  但牡丹最终“要么烁于枝头,要么归于泥土,它跨越萎顿和衰老,由青春而死亡,由美丽而消遁。它虽美却不吝惜生命,即使告别也要留给人最后一次惊心动魄的体味。”

  从这个特例中,我们可以看出张抗抗的散文,细针密线又恰到好处,没有丝毫的累赘和拖沓,没有矫情和夸饰;她是用亲切平 易的语言,不断透视着在一种表象遮蔽下的人性的根本和依存,无不闪现着人性的光芒和关怀。

  这种不露痕迹的随意抒写应该与张抗抗的女性角色有很大的渊源,她的散文有一种纯朴天真的心态,如风吹水,自然成纹,起伏有致,精湛曲折的叙述,加之自然的景物,自然的人心,自然的笔墨,一切拿捏得恰到好处。其实散文的艺术,实际上是向心灵逼近的艺术,愈是逼近作者心灵的作品,就愈有韵味。比如我们读巴金老人的随想录,我们读到的是一颗饱经沧桑、温暖诚挚的心;比如我们读孙犁先生的白洋淀系列,我们读到的是一种纯净静美的品质。张抗抗以女性化的人文精神,让人走出了心灵的牢笼,迈向了情感的自由,这是一种具有文化意义上的反思与企盼,是一次灵魂的召回,是一种最为现实的关切。王安忆曾说:“文学的初衷其实就是情感的流露,于是女人与文学在其初衷上是天然一致的。”苏姗·格巴说:“妇女作家之所以那么偏好个人抒情的形式,如书信、自传、自白诗、日记以及游记等等,恰恰是生活被体验为一种艺术或者说艺术被体验为一种生活的结果。”也就是说,散文是女性的生命之书,里面是从自我出发而进行的对世界和人生的观望,是自我探求、自我表现、自我袒露。

  但张抗抗的散文又是除去了女性自恋的那种弊病的,她将温柔和文雅在道德的层面上结合成了一种狭义精神,开出了繁盛的精神之花,生命之花,就如同张抗抗所说的:“我不否认这一点,我愿意做一个个性顽强、意志坚定的人,但我最喜欢的小说,却是哈代的《苔丝》和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这两个女性为反对封建的传统习俗和邪恶势力所作的斗争,使我震惊,也使我深深受了感动。我敬佩她们为争取自己的幸福不惜一切代价的勇气和信念,喜欢她们那种丰富的感情,复杂的内心世界。作为叛逆的女性,我认为她们要比简·爱更彻底。”因此张抗抗的散文文笔自然而思索深刻,有人类的爱闪烁其间。北大荒知青生活的艰苦和磨难,使她能在更为广阔的文化背景和深厚的文化积淀下,展示出对故土、人情、风俗的痛苦和忧伤的挚爱。她在《没有春天》里说,“在北方生活了二十几年,总觉得每年都找不到春天的感觉”,但“心里的春天,剥夺也难,衰老更难”。在《风过无痕》中,她这样写到,“风过无痕,可谁懂得半个故乡人的悲哀?”在《选择的疑问》中,她更谈到,“人依然在选择与被选择中徘徊”。

  从一定意义上讲,散文是一种人格化的文体,散文的韵味,不是作家靠文字的雕琢、修饰的功夫,就可以达到的,其中涉及到思想、意识、品德等各种因素。丽卡·琼说:“我写作的目的就是获得爱和关心。”埃莱娜·西苏说:“妇女必须把自己写进本文,就像通过自己的奋斗嵌入世界和历史一样,才能确保自己的地位。”张抗抗以女性的亲和力,把自己对人生和社会的理解,认真的加以分析和梳理,她将生命作为一种非常具体的存在,去深入,去穿透,去感受,她说:“我爱散文,爱读,也爱写……写散文总觉得是一种享受。”丰富的人生阅历和沧桑的心路历程,使她有了一种看尽沧桑后的从容与通达。比如她在面对埃菲尔塔时的沉思是“我凝视它,仰望它,唯独没有、没有膜拜它”,“你没有接近过它,你便没有权利轻视;有一日它终会化成一堆废铁,但它曾独一无二地存在过”,“无数双温热的手抚摸它冰凉的铁杆,它的内心却依然孤独。”这是一种长期的人生感悟,是一种个性的积累、沉淀,是一种近于纯粹个人化的特质,它重视真实而摒弃虚假,侧重心灵的私语和倾诉,弃绝对人性的矫情。

  “人不能对自己都不真实。”谢冕说。

  “在散文中的任何矫情、空泛、玩弄比在其他文体中都让人难受,因为这几乎相当于在作贱自己赤露的生命。”(余秋雨)张抗抗在挣脱了心灵以及人性的羁绊之后,一直致力于价值标准的寻找、发展和弘扬,她以女性的自我人格力量,来集合一种具有人性关怀的精神情绪,并以此来安抚灵魂,寄宿情怀。

  从这一点出发,我们见到张抗抗的散文是真实的,包括文本和情感上的,她敞开心灵,关注一切,从历史到现实,从国内到国外,只要是真实的,不论是情感性的,还是哲理性的,她都拿来疏通自己和读者的脉络,她对妇女地位及人性归属的确认,归根到底,都是落实于对普通人以及日常生活的重视和整个人性价值的承认,揭露作为女性所受的苦难,为其他的女性加以辩护,这是一种别样的朝圣之路。作家陈染在《不可言说》中说到:“人类的最高境界应该还是人类普遍关心的一些话题,人性的问题。”而写作可以为我们找到一条解决精神归途的出路,张抗抗散文的出发点和落脚点都在关注个体,关注生命上,对各种生活经验的体味,乃是她对人性的真正的关切。

  “一种真切天然朴实无华的美,常常在梦中、在沉思中,将我完完全全地笼罩包容,并与我的身心融为一体。”张抗抗如是说。

  张抗抗散文的人性的确认应该说是依仗着她散文中思想重量的支撑。

  这点很关键。因为以都市大众为消费对象和主体的文化形态,总是通过现代市场规律批量生产,目的是集中满足人们的感性娱乐需求的,它的空乏是必然的结果,但一个真正的散文家却不然,是需要真性情来结晶,依靠思想的重量来沉淀文化、传送文化、继承文化的,她必须洞若观火般地吟唱,必须让生命的光柱通体无遗地照射着自己,它的灵魂必须是本真,它必须直面人生,真诚地打开自己的心扉,让人们深切地感受到感情激流的奔腾,从而受到启示、激励、鼓舞。所以要重视我们在缜密的逻辑思辨和艺术本质交织中的思想重量,这是艺术内在品质追求必然结果,它与人的心灵的潜通暗合,注重情绪内蕴的心灵潜语和人性的张扬,它要求对人性文化思想及观念精神的解救,实现对生命本我的超越。因此北大荒的风云,北大荒的悲壮,滋润了张抗抗等一代作家,一代人的生命,成为他们生存的永远的泉源,她在《最美是北大荒》中充满困惑地问,那个让“矜贵的鲜花受到如此粗暴的摧残”的连长,“他真的那么忌恨美么?”“然而美却是无处不在、无时不在的。”春天的甸子里的杨柳会爆满毛茸茸的嫩芽,秋天的屋檐下会挂满金灿灿的玉米,冬天的冰凌花会在窗玻璃上勾勒出一座座晶莹剔透的童话世界。就是这片曾经让作家流血流汗流泪、痛苦与欢乐交织的土地,这片曾经多么厌恶、憎恨,甚至咒骂过它的土地,却在自己的“心中却留下对它千丝万缕的眷恋”,在作家“心的深处,我将永远固执地认定北大荒是最美的地方。这种美决不是供人欣赏玩味、超凡脱俗的美,而是叩击你心扉、使你为之震撼、为之颤栗、为之慑服的美。它既不喧嚷也不做作更无炫耀,它默默地存在,只为发现它、热爱它的人而呈现。正因为在那参与了美的无数次瞬间的交流中,渗透了我们内心最真挚的情感,我们才会觉得唯有这美是属于我们自己的──它属于我们苦难生活的一部分。”

  这就是生活的显现,就是真正生活过的坚强的人的重量的显现。

  古典散文的核心是“载道论”:代“圣贤”立言,载不变之“道”,在张抗抗的散文中,“文以载道论”,是一种心灵对北大荒的契合,里面有太多谋生的疲惫与艰辛,以及之后的慰籍,仁慈与关爱、宽容与忍让、克制与等待,这是一种内心最秘密的隐痛,是人处于一种精神的矛盾中的苦闷和隐痛,是关于思念、追忆、恍悟、自审、忏悔,真诚、感恩的生命依存,虽然德国诗人海涅在他的名诗中说:“冬天从这里夺去的,春天会交还给你”,但确实如此吗?张抗抗在自己的散文世界里,总试图以其女性的温柔和细腻,拭去一代人理性的痛苦。张抗抗说:“我祈求社会进步,希望变革,对旧的传统势力无所留恋,希望看到针砭时弊的文学作品。”

  按照散文评论家楼肇明在《女性社会角色·女性想象力·“巫性思维”》一文中界定,“女性散文”具有以下三个特点:(一)对女性社会角色的思考;(二)这种思考是以自己的经历体验为基础的。(三)其想象方式具有女性的心理特征。但任何艺术要做到骨感渗入,并不能单靠女性特有的孤绝的心态和由此暗生的孤寂,在作品中必须有一种箴言似的暗示,不论是浪漫主义表现主观,还是现实主义突出客观,或是现代主义着意于荒诞和虚无,其核心的意义依旧是思想的深度和意义,其作品必须对时世的情境有着非凡的深刻的洞察力,这是支撑一部作品的一条重要的根。比如张抗抗在她的散文《无法抚慰的岁月》里对群体意识,对于孤独,对于文化心理,甚至对于过失和罪孽伤痛的再认识,都是从人性的角度出发,体现了其中超拔的思想重量,她说“我们是一只蚕蛹被困于黑暗中,但我们已经无力咬破茧子,我们失落,而我们却又无可奈何,因而我们的痛苦是双重的”,但她依旧不断地叩问、反思,“有多少人真诚地忏悔过,用心灵去追寻我们当年为什么受骗上当,为什么愚昧无知。”这是一种深厚的认识和思考。

  其实经历是无法抛弃、修正和重塑的,任何对于幻想的依存,或是反向的选择倾向,都是对现存世界的弱化和剥离。记得野兽派艺术家乔治·罗奥曾典型地揭示出了现代绘画与社会生活之间的内在联系,他说:“绘画对于我来说,是一种手段,它是夜里的一声叫喊,一个咽泣,一个窒息了的笑。我是荒原里受苦难之人的沉默的朋友;我是永恒苦难的常春藤,它攀缘在这被遗弃的墙上,墙内是反叛的人们藏着的他们的罪恶与兽行。”所以对于生活给予我们的,无论是幸福还是灾难,都会成为我们的一种归属一种拯救,但要避免任何形式对苦难的伪善的兜售。

  作家张炜在1988年7月16日的一次谈话中说:“其实,理想主义和自由心态结合的最紧密,理想主义是最纯洁最自由的”。张抗抗散文的思想重量,也得益于她给人一种沉重思考后的光明的理想,一种自由的前景,她始终在努力让思想从悬浮于意识形态领域的状态中返归地面上来,她散文深处的思想像苍鹰一样盘旋,不绝如缕,透着孤独,惶惑中美好的向往。她的散文是活的生命的语言形式,她充分显示了本真、本色、本性的艺术最高境界,这是张抗抗作为一个优秀的作家的主体人格与精神的积淀和外露,就像佘树森 陈旭光所说的,文体“不仅仅是语言结构、本文结构和语言表达诸方面的内容,它也包括作家主体的人格与精神”。张抗抗在她的散文里,用语言的声音、气味、色彩、光线,再现了一个个追寻思想的的时空坐标,其中充满了敏锐而深邃丰富的生命体验,可以说张抗抗是用自己厚重的思想给予了我们一种独有的人性启示,让我们更加确认了对于精神故乡的界定。这会让我们在思考中坚守常识,坚守自我,坚守诚实,让我们在对自己刻骨铭心的抒写中达到一种人性意义的深度和升华。

  “以后的日子,我也许还会继续流浪,在这极大又极小的世界上,寻觅着、创造着自己精神的家园。”张抗抗告诉我们。

李旭东:魅力魔方 语言酣然

——读《张抗抗散文集》

在作文教学过程中对学生写作语言的干瘪一直绞尽了脑汁,但似乎一直没有办法,总认为学生的阅读面窄,语文学习不到位造成了这样的现象,在阅读了张抗抗的散文之后,受益匪浅,有了更深层的思考,尤其是对写作语言的运用,有了更深的认识。

曾经写过一篇写作指导类的文章《想像,让语言飞起来》,今天读了张抗抗的散文之后,对张抗抗的一篇谈语词的文章,颇有同感,并在她的散文中得到了应证。她将汉语比作魔方,强调语词是文学作品最基本的构成,尤其讲到一个故事对文学作品的语词运用极有好处,对作文教学也有启迪。

一位留学生在街头买西瓜,老板喊道:这西瓜没治了!留学生不懂:没治了是什么意思?老板说:没比了。留学生仍不懂:什么是没比了?老板不耐烦:就是盖了冒了。留学生愈发不明白,卖瓜人说:就是拔份了。还是不懂,接着解释:就是震了,最后没辙了,不屑地说:就是最好。

中华汉字魅力就在这里,从文学用词的角度而言,最差用词就是这卖瓜人无力说出的“最好”,能不使用“最好”这个词,最好不使用“最好”为最好。卖瓜人的用词能让基本的意思表达得千变万化,这就是文学用词,而“最好”则是科学用词,这虽然科学但不人文,文学是人文的,是带着情感的,带着地域的,带着民族文化的,所以,用词是文学作品的基本功力,不能将用词用好,则缺少了基本的文学能力。

所以,在这样的背景认识之下,张抗抗的散文语言的魅力就在于用词的想像丰富上,它玩味语言就如同杂耍着魔方。

她写森林:风来似一片绿色的海,夜静如一堵坚固的墙。

以极富想象力的语言描绘出森林的雄伟壮丽以及生命力。

她写黑龙江:一条墨迹斑斑的大江,从天边来,到天边去。岸是白色,水是黑色;岸是绿色,水是黑色;岸是金色,水是黑色;它一路走,一路用自己碾磨的墨汁,写着墨迹斑斑的历史。它的父亲是灰色的山岩,它的母亲是褐色的泥土;灰与褐调成了黑色。它从上游峻峭的石砬子下来。

在不同的色调中想像出黑龙江的色彩,以不同的感官认识到黑龙江的魅力。

她写天:蓝得像海,一无杂质。

她写云:悠悠白云飘来,丝丝缕缕地绕在头顶,天幕有如巨幅浮雕。

她写地:地很平,一马平川。视线里弥漫着黄褐色的沙地,从车轮下一直通向地球的尽头。

她写风:风夹裹着黄沙,构成了风的形状,像一只只倒扣的金钟,呈U字形,底部紧贴着戈壁滩,任意地旋转舞蹈着。

她写戈壁:粗糙的沙滩散落着碎石般的沙砾,精细的沙丘上刻着一圈圈年轮般的波纹;日月凝聚而成的沙岗,如长堤般延绵伸展;路边掠过废弃的村落,短墙残垣仍是一片触目惊心的灰黄。

这就是张抗抗的散文,这就是文学的语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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