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木兰桨 沙棠舟当茜色衣裙的少女睁开眼睛的时候,感到有冰凉的指尖正拂过自己额头,她心中一惊,本能地推开那双手,却被对方蓦地按住,御帘后摇曳的烛光里,一位白衣女子正朝她作出噤声的手势。茜衣少女疑惑的皱起眉头,警惕地注视着对方残月般的明净而哀愁的玉颜。“她是不是醒了,夔姬乐正?”这时帘外传来一个清朗高傲的年轻男声。白衣女子瞥了帘外一眼,这动作牵动她发髻上蟠着的白玛瑙夔龙,正如炎帝神农氏凤族的贵妇喜欢将自己真身的羽毛编在发辫中一样,黄帝轩辕氏龙族的淑女们总是佩戴真身形状的首饰,看来这女子正是如今至高天帝的族人,她端然应答道:“鳞姬她依然在昏迷中,颛顼少主。”比起中央天帝黄帝的嫡孙,北方天帝颛顼殿下的尊讳,更让刚苏醒的少女不解的是“鳞姬”这名字,她忍不住低声道:“鳞姬是在说我吗,可我……”然而被称为“夔姬乐正”的白衣女子却厉严地悄声打断她的话:“给我记住——不管你以前是谁,有过怎样高贵的名字,从现在开始你就是鳞姬,只是鳞姬!”这里究竟是哪里,这些到底是什么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对了,是因为海——自己差一点葬身于那片珊瑚海结界之中……刚刚获得“鳞姬”之名的茜衣少女终于冷静下来,慢慢重拾被纷至沓来的状况冲散的记忆……自己正在横渡东海!雪也似的珊瑚像白森森的獠牙铺满海底,漫漶在珊瑚之上的并不是咸水,而是幻力形成的万顷波涛;那止水呈现出一种凄凉的薄青色,烟霭氤氲,雾汽迷蒙;无数沉没海底的幽魂无处可去,只能化成琉璃灯般的迎魂火,无休止地在寂静的海面上游弋徘徊。自己就是要渡过这片绝望的水面,抵达瀛海中央的帝都——苍天之岛。木兰桨、沙棠舟,少女曾以为凭借这两件传说中的神器就能穿越结界。最初的航行的确是顺利的,可谁能料到波平如镜的海面瞬间就掀起万丈狂澜,此刻操舟本已艰难无比,可少女却只能用单手摇桨——她的右手在紧要关头竟还牢牢握成拳头。仅以左手与破空而来的波涛奋力对抗,少女最终身不由己地被甩出船外,坠入黑沉沉的幻水之中……如果不是手中还紧握着木兰桨,少女恐怕早就被波浪吞噬了。明知自己微薄的力量根本无法战胜大海,但一个念头始终支持着少女奋力挣扎——不能这样死去,在抵达苍天之岛,找到“那个人”之前,自己决不能死去!也许上天就是看到这执著的决心,才会让那艘船出现在茜衣少女面前吧……不知从何处驶来的沙棠楼船缭绕着金色光芒,巨大而尖锐的船头劈开白浪,从波峰间平稳地航行过来。在少女被幻水模糊的视线中,依稀映现出傲立在船头的剽悍身影,疾风嚣张地扬起那男子的黑衣,吹得他一头黑发战旗般飘舞,仿佛从亘古之前他就已站在那里,并将君临狂暴的风浪,直至沧海湮灭,化为桑田。一瞬间的失神,激浪却百倍的汹涌,劈头盖脸的打过来,木兰桨也在漩涡里翻卷着,少女的身体随之旋转着沉溺下去;白珊瑚的枪林剑树正戟指海面,等待着刺穿沉入水底的猎物……就在这时,屹立船头的男子曳起一道闪电似的寒光,轻盈劲捷地飞身而起,依赖那变化万端的清冷青影,背后没有凤族双翼的他,却可以无视大地的束缚,自由翱翔。黑衣男子刹那间就飞到少女面前,波光模糊了他的面容,但那努力递来的手却昭示着它不可忽视的存在感:“抓住我啊!还磨蹭什么!”身处危境的少女耳中,传来对方焦急的呼喊。茜衣少女此刻的心情更加焦灼,握住木兰桨的左手无论如何也不能松开,她本能的伸出蜷曲的右手——并不是不想去抓,而是根本无法抓住啊!自从童年时代意外受伤之后,这右手就紧握成拳,再也不能伸开……“快点抓住我!”黑衣男子的吼声像雷声撕裂混沌的天空,少女反射性的挥动右手,捕捉那稍纵即逝的生机。她的拳头一下子撞上男子的指尖,就在接触的瞬间,如同雷火降临的电殛感奔涌过少女的血脉,她右手五指竟蓦地张开!翻腾的万丈狂澜中,轰鸣的震耳潮音里,少女和黑衣男子就在这一刹那,十指紧扣了……“那么,我现在应该是在那艘船上了,可救我的那个人……是谁呢?”御帘后,烛光下,回忆起一切的茜衣少女鳞姬喃喃自语着,低头注视伸展自如的右手手心,那里印着一枚小小的伤痕,花瓣一样绽放的伤口沁着淡淡的玫瑰色,如同绯红的六出飞雪……还来不及细想,鳞姬的思绪就被掀开御帘的声响打断了。突然变得刺眼的光线让她慌乱起来,不等举起衣袖遮在眼前,逆光里一个高大的身影就已夺去她全部的视线……大海呼吸般起伏的脉动里,那男人如同凭空涌起的云山一般静立着,散乱的黑发还带着潮水的气息。他沉稳的放下帘幕,完美地将力量与野性隐藏在无懈可击的高贵举止中。从背后投射过来的火光模糊了的容颜,但那双湛蓝的眼睛却鲜明地烙印在鳞姬眼底,那是一双无星之夜般深邃的眼睛,在这严酷地包容着一切的苍穹之下,少女一瞬间有种无处遁形的错觉。会不会就是他?在风暴之海中救了自己,让自己的右手恢复正常的人是不是这黑衣黑发的青年?这念头在鳞姬心里一闪而逝。“您怎么就闯进来了,颛顼少主?”乐正夔姬的声音里包含着不动声色的责备,她轻轻振动衣袖,光线的变化勾勒出嵌在布帛中的缕缕银丝。原来这位青年就是最年轻的天帝——目前尚处于试炼期中的北之颛顼。他傲岸的沉默着,用霜风般的眼神审视着鳞姬。“颛顼少主,别忘了夔姬不再是你们玄天城的人了!她现在是少昊帝的乐正,不仅有可能成为妃殿下,还将掌握他一半‘权柄’哦,虽然那东西很久没出现了!”优雅的男声从颛顼背后响起,伴着话音,珠帘再一次被打开,两位青年先后走入,说话的那位随意披着织满水波的黑丝袍,身材修长,举止如同久经打磨的玉石般从容圆润;另一位与他相比则像挺立在风刀霜剑中的刚毅顽石,墨黑的铠甲衬托出稳重如山的坚忍与忠诚。他们同样将被海风濡湿的黑色长发散在肩头,与颛顼一起错落站立着,让人联想到正在小憩的傲慢猛兽。“水神共工大人,海神禺强大人。”夔姬分别行礼。水波长袍的男子打趣道:“叫我共工就可以了,未来的妃殿下!”铠甲之男则面无表情的点头回礼。鳞姬有些讶异的窥看着来人们——自己竟浑然不觉地与北水系的豪强贵族同船而渡!且不说修业中的北方天帝,就算是水神共工和海神禺强,也都黄帝御前身负强大异能、操纵巨大权力的重臣。不过更让鳞姬迷惑的是,这三位俊美黑发青年都身着北方的吉色黑色,也就是说,他们谁都有可能是从巨浪中救起自己的人。颛顼瞥了同伴一眼,冷淡的指向鳞姬:“本来乱闯结界的狂徒是该葬身海底的!这个就交给我处置。”鳞姬顿时瞪起眼睛,正欲反驳,夔姬却悄悄按住她,仪态雍容的转向颛顼:“这怎么行!鳞姬是我最重要的弟子,她难舍师徒之情才冒险追来……”“难怪你坚持要救她!”颛顼冷笑一声,“可你的首席弟子不是骊姬吗?在我的玄天城中住了这么久,你从未提起过有这样一位学生!”夔姬言语淡定:“鳞姬天分极高,如同毫无瑕疵的白璧,必须小心翼翼地保护,尽心尽力地琢磨。我怕她受外界影响不能成器,所以一直在秘密教导。”“可随你来到苍天之岛的乐正补是骊姬……”颛顼的语气里暗藏着威胁。“夔姬从来就没说过骊姬是乐正的继承人哦!”斜靠在沙棠柱上的共工突然插了一句。“难道共工大人是说,这突然冒出来的鳞姬才是乐正补?”颛顼将锐利的眼光投向悠游自在的水神,“那么,就请她拿出证据来!拿出足以成为未来乐正的证据!”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年轻的北方天帝便拍手扬声呼喊:“骊姬,请将夔姬乐正的‘烟风’呈上来!”随着呼唤,重重珠帘次第响起阵阵琳琅声。一位身披青纱衣的少女走进室内,发髻上的黑色骊龙随着她细碎的步伐轻轻颤动着,青衣少女怀中抱着一张雕刻螭龙的七弦琴,琴上装饰着华丽的铭文——烟风。“骊姬,有劳了。”颛顼接过烟风,不由分说递到鳞姬手上。这一瞬间,为难的神色掠过鳞姬眼角,她低头偷偷看了夔姬一眼,对方端谨地垂着头,冷然道:“难道您有所怀疑吗?颛顼少主?”“但我等三人护送乐正前往苍天之岛,却让来历不明的人随行,未免有失谨慎;万一使少昊帝遭遇危险,就更是追悔莫及了!所以冒犯之处,还请乐正见谅!”虽然 措辞客套,颛顼的语调却咄咄逼人。这入情入理的一席话让夔姬也无言以对,她有些担心的斜睇着自己“最有天分的弟子”,鳞姬则犹豫地抚摸着琴弦,颛顼的要求使她陷入窘境——她实在不会弹奏任何乐器,与其不成腔调的胡乱拨弦,让人耻笑,还不如……“可否让我替这位姑娘……”还没有弄清状况的骊姬怯生生的解围道,却被颛顼冷冷的打断:“你有资格与我说话吗?”骊姬顿时惊慌起来,求救般地看向师尊,夔姬朝她点点头表示无妨,柔顺的少女这才惶恐地退到了一边。“未免太欺负人了吧!”目睹这一切的鳞姬一下子站起来,毫不畏惧的直面颛顼几乎要将人血都冰冻起来的视线,“颛顼少主,我知道你身份高贵,可是也不用这么盛气凌人!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证明我是否精通音律吗?即使不用这张琴,我也可以拿出证明来!”鳞姬说着,转身将烟风塞回骊姬怀中,趁机向这脸色苍白的少女做了个“不必担心”的鬼脸,被她的自信感染,手足无措的骊姬也不自觉的露出淡淡的微笑。鳞姬环视宽阔的船舱,似乎在寻找什么,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她随手摘下御帘中的一串珠子,轻轻的摇晃起来,五色的琅玕玉在她白皙的指尖映射出炫目的光芒,一阵清越的节拍随即流淌而出,乐正夔姬立刻了然于心地点头——原来鳞姬是在寻找击节的工具,小小一串珠玉竟被她摇出玎琮的节奏。禺强一脸茫然,而娴熟风雅技艺的共工则抱起双臂,摆出了一副看好戏的姿势——击节再妙也只不过是雕虫小技,且看这少女能有什么能耐,翻出新花样来证实自己的能力!数声珠玉清响之后,船舱里突然回荡起雏凤的娇声,一片灿烂的花海霎时呈现在众人的眼前,水晶一样透明的晴空里,朱鸟的翅翼从和煦春阳之中翩翩掠过,明媚微风翻动芊芊花萼,空气里荡漾起醉人的芬芳……片刻后沙棠舟上的人们才反应过来,那是歌声的幻象,是鳞姬在击节而歌!在黄帝所统治的广袤土地上,从没有一张琴、一管笛能发出这样美妙的声响,这宛如梦幻的音韵应当属于仙界而非人间!就连窗外游荡的迎魂火竟也慢慢平静下来,三三两两的逡巡着靠近船舷。袅袅歌声停息后良久,共工才长长地叹了口气,率先打破沉默:“这样若还不能继任乐正,怕是无人能胜任此职了!”一听见“继任乐正”这几个字,谦恭的骊姬困惑地抬起头,正想说什么,却被她的师尊用眼神制止了。夔姬敛衽而起,不卑不亢的说道:“请问还有什么疑问吗,颛顼少主?”看到冷傲的北方天帝一时语塞的样子,风流俊逸的共工也跟着说笑道:“其实颛顼少主根本不必费心的,就算是犯人,也该带上岛交给少昊帝处置嘛!”这几句话看似简单却暗含机锋,讽刺北方天帝越俎代庖。颛顼果然深深拧起眉头,注视鳞姬的视线也越来越冰冷了……“鳞姬或者骊姬,不能上岛。”突然间一个冷涩的语声响起,众人的视线顿时转向说话者的方向——一直缄口不语的海神禺强用最简明的句子表达自己的看法,随即又陷入沉默。“是了!”颛顼恍然大悟地击掌,霎时展开眉头,“依照苍天之岛的规矩,乐正只能带一名乐正补赴任,此外就连贴身侍女也不能随行!夔姬乐正,鳞姬与骊姬之中,你只能选择一人带上岛!”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乐正的弟子们一时间面面相觑。夔姬的表情也渐渐凝重。不待她开口,鳞姬已急步走到她和颛顼之间:“无论如何我都要上岛!做不做乐正才不希罕,我只要去苍天之岛!”“苍天之岛岂是你随意来去的地方?”颛顼厉声喝道,“乐正拥有以音乐的柔性感化鬼物,调和戾气的强大力量,是再神圣不过的职位!怎容你出口亵渎!”鳞姬顿时被那强悍的气势震慑,不由自主地后退,颛顼却紧逼过来:“你既然不屑做乐正,又为何执意要登上苍天之岛?你究竟是何居心?”“颛顼少主!您的话未免太严厉了!”夔姬脱口而出,第一次失去了端庄和娴静。共工也忍不住讽刺道:“少主多虑了吧!就算你再担心少昊帝的‘权柄’被人谋算,也不该怀疑乐正的弟子别有用心!”一听到“谋算权柄”几个字,颛顼的脸上顿时凝起寒冰,他也不理共工,只是逼视着夔姬:“乐正阁下,我不认为骊姬像这样言行不谨,您也会如此袒护!难道这狂妄的丫头比勤勉谨慎的骊姬更重要吗?”——这个话题偷换得危险,不知不觉间,颛顼已将夔姬推入二者必选其一的被动境地!作为旁观者,即便是面无表情的禺强在听到这席话时也微微震动了一下眉头,夔姬更是深锁眉头,艰难地开口道:“鳞姬……只是年幼无知,请您宽恕她……”颛顼一瞬间沉默了,随着从胸腔里鼓荡起的低沉冷笑,他缓缓地开口:“宽恕她?也就是说,乐正您要我放过鳞姬?”感觉到谈话有些异样,却不知道颛顼究竟是何用意,夔姬犹豫地点了点头。只有共工意识到了北方天帝的弦外之音:“你说把人交给你处置就是这个意思吗?虽然擅闯结界是大罪,但也不至于现在就置她于死地啊!”然而颛顼的语声却间不容发得响起:“也就是说乐正要带上苍天之岛的,只有鳞姬!”这句话让骊姬顿时睁大惊慌的眼睛,求救似的望向师尊,却被颛顼一把拖住衣袖按在舷窗上。“你要干什么!”在所有人做出反应之前,鳞姬已惊呼着去拉骊姬,却被颛顼一把推开。共工也慌了手脚:“她们又不是十恶不赦的逆贼!就算违规将她带上岛,少昊帝为人宽容,问明来历也不会过于追究的!”颛顼的眉头越拧越紧,他扼住骊姬白皙的咽喉,一点点的将她推向舷窗外:“这要等夔姬乐正做出决定——能上苍天之岛的只有乐正补,余下的那个就是妄图穿越结界的逆贼,我有权裁罚!”面对突然降临的死亡,骊姬惨白的面孔因惊恐和痛苦而扭曲着,她努力开阖嘴唇想要高喊什么,却一声也发不出来。阴冷的笑容慢慢浮现在颛顼眼角,他凝视着骊姬痉挛的咽喉:“夔姬乐正,这里离帝都已经很近了!请在我数到三之前给我答案,侍奉你这么多年的骊姬,以及这个白璧无瑕的天才,究竟谁才是你‘最重要的弟子’……”低垂着颈项的夔姬一动不动,但握紧衣角的手指却灌注了难以想象的力量,她是在用这个动作压抑内心激烈的挣扎吧。鳞姬无法理解她的镇定:“骊姬她……”“住口!”脱口而出的尖锐高喊几乎不像夔姬的声音,鳞姬一下子被那气势震慑住了,她难以置信的环视着室内的人们,不明白他们怎么能眼睁睁的看着这滥杀无辜的暴行发生。颛顼的侧脸映入她的眼帘,从这个角度看,他的左脸映着船外海波的碧青色,显得那么诡异冷酷。他扼住骊姬,从端丽的嘴唇间吐出低沉的音节:“开始了……一……”“你不可以这样!”鳞姬呼喊着想要冲过去,却被面若冰霜的夔姬一把拉住,这时颛顼第二声计数响起,寂静的船舱里只余下骊姬徒然踢打舷窗的声音。鳞姬反手握住夔姬的衣袖:“乐正,骊姬……骊姬的性命就在……”但是这句话并未能讲完——夔姬的表情已经说明一切了,鳞姬已从她凄艳的容颜上,看到了冰冷的决心!“骊姬是为你死的!”虽然没有开口,但她的眼神已分明诉说着这句话——“她是为你死的,为鳞姬你而死!”“不可以!”鳞姬松开乐正返身奔向骊姬,然而颛顼的第三声计数就在这一刻,像弹丸般激射而出。纱衣拂过鳞姬指尖,柔软的触感还清晰地残留着,但那道青色的瘦弱人影已越过舷窗,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坠进不知何时恢复平静的珊瑚海之中……苍青的止水上,幽蓝的迎魂火阴森的漂浮着,珊瑚张开惨白的巨口,无声无息地吞噬了那年轻娇美的祭品。鳞姬伏在窗棂上,无法移动一步,她瞪视着波澜不兴的海洋,不能相信刚刚还在微笑的少女,就在这片刻之间化成了飘荡在东海中的孤魂……就在这时,水面突然荡起丝丝细碎的波纹,一阵沉郁悠扬的乐声被海风吹来,沁入人们耳中。那声音有水的澹远,有风的飘忽;时而婉转轻扬,带着落花般娇柔的媚态,时而高亢激越,恍如白鸟鼓翼迎向朔风,时而空灵飞动,映现出明月下层峦叠嶂的群山……片刻后鳞姬分辨出,这是鼓瑟的声音。这曲子正是自己方才唱的那一段,与明朗的歌喉不同,这不知身在何处的乐手演奏得如此哀伤,仿佛是献给那香消玉殒的少女的镇魂歌……鳞姬下意识地抬头望向乐声传来的方向,却惊讶的发现航路的正前方,一座硕大无朋的珊瑚岛拔地而起,直插云霄,遮蔽她全部视野。和漂浮的银蓝冰山不同,这岛屿呈现出一种不透明的洁白,纯粹而奢华。无数嶙峋的怪石朝高空尽情伸展,守卫着一座座玲珑剔透的宫堡,这些宫堡凭依山势而建,层层升高,一派浑然天成的鬼斧神工。远远看去,岩礁下巍峨的水门如同巨龙之口正轰然开启——吊离水面白珊瑚栅栏就是那尖锐的龙牙。沙棠楼船缓缓驶近岛屿,一段高峻的巉岩像钓台一样凭空斜刺而出,凌驾于海上。从这块怪石下驶过,可以看见海水退去的浅碧色痕迹,无数行将熄灭的魂火像贝类一样紧紧贴附在岩石与水面交界之处。船行驶到这里,乐声凄艳哀婉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久违的眼泪慢慢竟涌上鳞姬的眼眶。她抬起朦胧的双眼,只见的危岩上欹坐一位白衣人,风姿清冽到几乎与白珊瑚浑然一体的地步。由于遥远的关系,鳞姬看不清他的姿容,但那种超尘拔俗的神风仙骨,就算距离再远也凛凛然吹拂到人面前。“这《嘉禾》是歌颂废帝神农氏的曲子……”耳边突然传来颛顼的低语,鳞姬掩饰不住意外的神情——这残酷的刽子手竟然如此精通音律,能分辨出自己所唱,也就是白衣人演奏的是失传已久的禁曲《嘉禾》!没想到颛顼接着说出的话更让人惊讶:“听见了吗?这里要像他这样演奏才对,你唱得太草率了……”鳞姬不由自主地抬起头,这一刻,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注视着巉岩之上白衣人,颛顼的表情竟像变了个人一样,温柔得如同徐徐吹拂的海风……木兰桨 沙棠舟 完二、《离鸾操》“你看见了吗?那个鳞姬是红头发呢!而且头上什么也没戴,谁知道是哪部落的!”“听说刚来的时候居然穿着鲜红的衣服,不知道那是废帝炎帝的服色吗?真不吉利!”“说不定她就是炎帝的残部啊?”“怎么可能,凤族余部不是全被拘禁在这个岛上,由少昊帝看守吗?”“话是这么讲啦!可你听说了吗,现在黄帝陛下久攻不下的蚩尤,就有炎帝的血统!”议论声隐约飘荡在宜华宫崇曦正殿中。这是苍天之岛上专属乐正的宫殿,小巧的亭台楼阁建在一片蔚蓝的水波之上,处处以高脚渡廊相连,这泓碧水被称为晴波潭,是岛上常见的积雨池,清澈而明净地荡漾在洁白的珊瑚礁中央,倒映着朱红色的宫殿和回廊,以及来来往往的白衣侍女们。迁入宜华宫的三天里,鳞姬已经不止一次听过这样的流言了。此刻她陪在梳妆中的乐正夔姬身旁,傲然端坐:“那边的几位,有什么疑问请直接对我说!”殿内侍女们顿时缄口不语,默默散去。夔姬对着水晶镜抿了抿鬓发:“鳞姬,与其同下人计较,不如去准备晚间的乐正大典。毕竟只有经过大典,我才能正式继承权柄,成为乐正!”夔姬难得与鳞姬交谈。虽然蒙她相救,可鳞姬总觉得她的行为并非源于同情或义气这么简单——自己与夔姬素昧平生,她态度又如此冷漠,可见彼此间似乎并无深情厚谊;然而她却宁可牺牲弟子的性命也要救自己。这位容貌哀艳的美人,始终让鳞姬觉得不可捉摸。“我并不是来当乐正补的,所以根本没合适的衣服出席大典!”鳞姬断然拒绝。就像要抹煞骊姬存在过的痕迹一样,夔姬将她的衣饰全都丢进珊瑚海里,以至于鳞姬到现在都只能穿侍女的衣服。这倔强的言语让喜怒不行于色的乐正勃然大怒:“放肆!你将神圣的大典当成什么了!还不快去准备!”鳞姬无可奈何,行礼退出门外,聚集檐廊下的侍女们纷纷朝她投去暧昧而戒备的视线。“什么嘛,这个夔姬乐正,真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又不是来作乐正补的!上哪儿去弄参加大典的盛装啊!”转过渡廊来到自己冷冷清清的芳桐馆里,鳞姬这才大声抱怨起来。她揉着因长期保持端坐而酸痛的肩膀,推开偏殿的大门。一片耀眼的艳赤色猝不及防地熊熊燃烧在她眼前——寝殿中央的衣栏上张挂着一袭精美华丽的锦袍,两袖像大鸟的翅膀一般展开,呈现出从深到浅的数重红色,每一重的衣裾下都缀满茸茸的羽毛。曳地锦袍光华耀目,深红底色上以金线绣了繁复精美的花纹——成群飞鸟朝左肩方向翔集而去,那里盘踞着灿烂的日轮,辉煌的凤凰正从杲日中飞腾而出……“百鸟朝凤羽衣……”鳞姬大惊失色,急步过去抚摸着冰冷光滑的锦缎,“百鸟朝凤羽衣怎么在这里……”“不想试试看吗——试试看在炎帝的子民面前,穿上这件先代乐正瑶姬公主的盛装?”一个悠然倜傥的声音从帘幕后响起。鳞姬吃惊不小,她敏捷地回头,警惕地注视帘后:“什么人!竟敢擅闯芳桐馆!”伴着一声轻笑,修长的身影从帘后缓缓踱了出来——那竟是水神共工。他随意不拘的披着下摆绘了青海波的长袍,手中拈着一支金羽,想来就是前乐正瑶姬公主簪在发间的翎毛。鳞姬稍稍恢复镇定,直视共工质问道:“水神大人,你为何擅自将先代乐正的羽衣拿到这里!”共工满不在乎的笑起来:“当年炎帝的掌上明珠,瑶姬公主来苍天之岛担任乐正时,我恰好是衣栉侍童,从那时起就一直保管着这件百鸟朝凤羽衣。当时正是阪泉一战后不久,炎帝被黄帝陛下所废,神农氏凤族元气大伤。为安抚人心,黄帝陛下将废帝余族迁居到东海苍天之岛上,并指定瑶姬公主为乐正,与其嫡子少昊共同统治,各自掌握一半‘权柄’。那时迎送乐正的行列真是豪华,旌旗蔽天,楼船连云,整片珊瑚海都被染得五色缤纷……”这一席话让鳞姬忘掉追问共工的来意,她不由自主地瞪大眼睛,期盼水神继续说下去;而共工眼中悠然神往之色也越来越浓,往事的幻象仿佛再一次呈现在他面前:“当身披这件羽衣瑶姬公主出现时,谁也不再看那豪华的船队了,所有人都以为昆仑山的仙子乘祥云而下;当她清歌而起,连日月星辰都为之驻留。可是这么美的景象,那次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瑶姬公主她……”“瑶姬公主她怎么了……”鳞姬忍不住脱口而出,那语声热切得异样,令共工都疑惑的蹙起眉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后退一步垂下头。“我不知道,没有人知道瑶姬公主怎样了……”这一刻,共工露出寂寥的微笑,疲惫的摇了摇头,“好像海市蜃楼一样,公主就这样消失了。”“消失了?一个大活人怎么会凭空消失呢?”共工的微笑更深,他并不回答鳞姬的话:“我原以为公主消失以后,这件羽衣将会就此尘封下去,可当我听过你的歌,才知道这世上还有不辱没它的人……”说着,他郑重地取下羽衣。在鳞姬反应过来之前,那一重重轻盈柔曼的火焰已荡起微风披在她肩头。炽热的红色仿佛带着难以想象的高温,穿透肌肤,一点一点的融化着鳞姬的戒心。“咸池……”听见鳞姬微弱的低语,正跪在地上替她整理腰带的共工不由得抬起头来,投去询问的视线。此刻鳞姬笑得如同梦一般虚幻:“共工大人,请问你有没有去过咸池?”“咸池……”共工眼底荡漾过一丝微妙的波澜,这使他的瞳孔瞬间看来竟带着暗火般的真红,他略一沉吟,“你怎么知道我去过咸池?”共工的答案令鳞姬那虚幻的微笑突然变得坚定:“共工大人可曾听说过,在咸池边一个男孩伤了一个女孩的右手,她的手从此留下伤口,再也无法伸开了。可那男孩不但不道歉,还说:只有我才能让你的手复原,所以在下一次相遇之前,你想忘也忘不掉我了……”鳞姬说着缓缓抬起右手,那掌心躺着绯色的雪花伤痕。她正要朝共工摊开手心,却被正门訇然开启的巨响阻碍了。“乐正补竟与僚臣共处一室,未免太不谨慎了吧!”这傲慢的声音显然属于北方天帝颛顼,他毫不客气的登堂入室高踞上座后,才故意作出刚刚发现的样子,“啊?没想到竟是共工大人,失礼失礼!您不去负责大典的安排工作,怎么到芳桐馆来了?”共工不甘示弱的冷笑道:“颛顼少主也到女官私室洽公吗?还真是巧啊!”“难道你嫌我来得碍事,要赶我出去不成?”颛顼鄙夷的斜睨着水神,语气里满是恶劣的挑衅,“那就要看你有没有本事了!”共工的拳头一下子握紧了,他怒视着颛顼,失去了一贯的潇洒从容。淡淡的水光从他体内隐隐浮出,转瞬间笼罩周身。鳞姬无意间低头一看,却差点惊呼起来——共工脚下光洁的青桐木地板不知何时竟变成一泓深潭,微澜的水面一波一波的荡漾开来,不断向颛顼站立的地方侵蚀而去……颛顼冷冷一笑:“雕虫小技!”他轻扬左手,只见一片薄刃似的寒光划出,瞬间扫平共工法力造出的水波。鳞姬掩着嘴角仔细看去,却发现那地板并非恢复原状,而是凝结成冒着白气的森森玄冰!共工的脸色顿时一片青白,颛顼却傲岸的挑起嘴角:“看我倒忘了——少昊帝正等着您去问话呢,可别耽误了,水神阁下!”阴郁的怒火虽然闪耀在眼底,但共工却只能接受摆在面前的现实。他收回瞪视颛顼的灼灼目光,有些担心地瞥了鳞姬一眼,恨恨地拂袖而去。待共工的脚步远去之后,颛顼回头直视着鳞姬,眼神中的嚣张与无礼不知何时已荡然无存,余下的只有剑锋般的犀利无情:“这样的衣服你也敢穿?给我换掉!”“殿下管得太宽了吧!铲除一切可疑者保护苍天之岛的安全,难道还不够您费心的吗?”鳞姬冷冷的讽刺颛顼滥杀无辜的暴行,但却在对方尖锐的目光里下意识的揪紧衣襟,这个动作并没有逃过北方天帝的眼睛。似乎刹那间就失去了耐心,他一把拉住鳞姬拖向边门,晴波潭的碧水荡漾在门外渡廊下,迎着微风泛起粼粼波纹。“你要干什么!住手!”鳞姬奋力挣扎,颛顼索性一下子将她拦腰抱起,鳞姬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随着激越的水响,还没回过神来,身体便被一片涌动的冰凉包围了——原来她竟被颛顼扔进了晴波潭中!“救命啊!我不会游泳!救命!”鳞姬拼命扑打水面,挣扎呼救。隔着飞溅起的阵阵水花,她突然听见一阵豪快的笑声——颛顼在笑!杀死骊姬的时候他也是面带微笑的,此刻看着别人溺水,残酷的家伙竟笑得如此舒畅!一股怒气激得鳞姬猛地直起身来,可这一刹那她的脚竟碰到坚实的地面,就此稳住身形——原来这边的池水并不深,根本只漫过她腰际。浑身湿透的鳞姬狼狈地站在水中,羽衣早因为浸水而皱缩了。颛顼却收起笑容俯视着水面,冷冷地抛下一句:“这下,你不更衣也不行了吧!”鳞姬愤怒地紧咬嘴唇——只是为了让自己更衣而已,就把如此贵重的衣服弄得透湿,这个北方天帝根本不懂得什么叫珍惜!“你还要在那里呆到什么时候!”颛顼不耐烦的嘲讽着,弯下腰向鳞姬伸出手。随着这动作,他宽阔的肩膀遮住了西下的斜阳。光线霎时昏暗起来,仿佛是幻觉般,他的身影不可思议的与结界之海波涛中的男人重合了,鳞姬中了魔咒一样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握住那递向自己的手指……颛顼轻巧而有力地抬手,池水扬起一串碎玉般的弧形水珠,鳞姬已被提到渡廊上,一团柔软的布帛随即投到她怀里,鳞姬低头一看,那是数件以黑色调为主的素雅锦衣。“这样的衣服才适合你的身份,乐正补!”颛顼看也不看她背转身去,“还不快点换上!难道要等侍女们看见你穿瑶姬公主的羽衣,落下僭越的口实吗!”他难道是在帮自己吗?鳞姬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的确如此,身为乐正补的自己果真依照水神的安排穿上百鸟朝凤羽衣,一定会被视为僭越而获罪的。颛顼这举动看似粗暴,实则救了自己一回。可就像共工没理由加害自己一样,北方天帝根本没有帮自己的理由啊?百思不解的鳞姬走进内室,到屏帷后换上了颛顼带来的衣装。那是一件饰着乌银泥的长袍,虽然不如百鸟朝凤羽衣华美,但却从朴素中透出精致。可能是为了映衬鳞姬那长达腰间的美丽红发吧,颛顼和共工一样选择了红色调,不同于前者的张扬,颛顼这件锦袍只是在黑色下摆露出碎波似的一线红绡,好像芙蓉花瓣般娇柔。穿戴停当的鳞姬来到寝殿时,却发现颛顼已像主人一样端坐席上了。他用品鉴珠宝的眼光上下打量着新妆的少女,却没有作出一句评价,只是紧锁眉峰转过头,咬牙切齿的低语:“这样不行啊……”鳞姬被那恶狠狠的表情吓了一跳,颛顼却站起身来走到窗口,信手掀开竹帘。他缓缓振臂,一团蓝色的雾气闪着青芒在他掌心间渐渐凝聚。夕暮的空中突然层岚翻卷,细碎的雪花从冻云间筛落下来;晴波潭也随之波平如镜,片刻间结起薄薄的蓝冰。颛顼一抬手,那层薄冰便柔媚的飘离水面,像一匹绫缭似的铺开,雪花飘落在冰绡上,渐渐凝固,幻化成美丽的花纹……织满雪花纹样薄绡飘至颛顼手中,翩翩然不盈一握。他持着那冰雪化成的丝帛走回鳞姬身边,轻笼在慌乱的少女头上,却不去看她:“这样就没人能看见你的头发了。”这层斑斓陆离的头巾不仅可以遮掉惹眼的红发,而且谁也看不见鳞姬头上究竟有没有插代表身份的龙钗。原来这就是颛顼的用意!眼前的一切让鳞姬混乱,她下意识地抚摸头上那一片清凉,右手却被颛顼一把握住。无视少女的反抗,颛顼抚平她手心,一动不动的凝视着那里绯色雪花般的伤痕。此刻的安静青年和杀人时的残酷天帝,究竟谁才是真正的颛顼呢?鳞姬怎样也想不透,只能茫然凝望着他斜飞的眉梢。“请乐正补速速前往承露台!”侍女的通报声让鳞姬一下子回过神来,如梦初醒的抽回手;不敢再多看颛顼一眼,她头也不回地奔出芳桐馆大门。当不熟悉地形的鳞姬抵达承露台时,已是暮色四合,晦月之夜的天空中只有寥落的星辰。因为位于苍天之岛最高处,可以眺望整片东海,乐正大典一向在这片宽阔的平台上举行。此时乐正夔姬的演奏正值高潮,她娴熟的挥手,纹样新颖的白色锦袍袖口下,露出浓淡相宜的蓝紫两色衬衣,重重叠叠,宛如凝露绽放的朝颜。一片筚篥尺八,编钟云磬的声响中,夔姬的“烟风”之声像树海中卓然不群的秀木,高高挺立,绽放出缤纷的繁花。鳞姬连忙偷偷挪到自己的位置,一路上挨了不少侍女的白眼。乐正补的座位就在夔姬后方,非常显眼。对面是颛顼、共工、禺强等僚臣的席位,而上方就设着苍天之岛的主人,东海之国君王少昊帝的玉座,五位身着各色锦衣的使者端坐在玉座帷幕下,那正是当年炎帝御前的五位宣旨御使——丹凤、青鸾、白鸿、黄鹓和紫鷟。炎帝为至高天帝时,这五位御使的声威何等煊赫,如今却像内臣女官似的,卑微的侍坐在新主帘前。虽说仍任原职,他们的身份实际不比阶下囚好多少;然而即便如此,五御使却还固执地保持着故国的装束,其中黄鹓、青鸾两位女官将自己真身的翎毛饰在发髻间,努力的保持着最后的尊严。这位青鸾尤为年长,略显迟暮的眉宇间流露出的沧桑令人心酸。鳞姬不忍熟视,慢慢转过头去,却看见承露台下一片羽翼翎毛闪光,羽衣的男男女女一看便是神农氏凤族余部。有些年幼的禽鸟还未获得人身,却已被剥夺了飞翔的权利,颓然栖息在珊瑚礁上。炎帝的子民当真全被拘禁在这里,身蒙国破家亡之辱,却还要强颜欢笑,庆贺统治者继位。“不能哭!哭就是认输了,决不能哭!”看到这里,鳞姬顿时一阵伤感,几乎要掉下泪来,她却紧咬牙关抬起视线。一片幽蓝的光芒突然从下方照亮她眼底,鳞姬讶异地望去,却见昏暗的珊瑚之海上,临近苍天之岛的水面一片通明,如同亮起万盏银灯。她难以置信的揉揉眼睛,这才看清那是一团团迎魂火,几乎整片海的游魂都聚集到了岛下,随着潮汐荡动着,显得平和而安详……迎魂火明明灭灭的节奏,正是烟风的节奏!原来这些幽灵呼应着夔姬的乐声,恢复平静安宁的秩序,不再离乱飘摇——难怪乐正大典要在夜幕降临时举行,通过魂火的多寡就可以看出一位乐正能力,看她究竟拥有多少以音乐的柔性安抚鬼物,平息戾气的力量!“真是壮观啊,虽然比不上先代乐正瑶姬公主,可作为一般乐正也算称职了,只是她辅佐少昊殿下就……”“可不是!少昊殿下原是西方天帝,贵为黄帝嫡子,又继承了太昊伏羲氏之法则,所以才被特别从灏天城里请出来委以重任,到这东海管理废帝余部。自从先代乐正瑶姬失踪后,殿下一直独自支撑,现在有人辅翼,无论如何也算是好事……”聆听着悠扬的琴音,两位年迈的女官低声议论,但更多的人则情不自禁的欢呼起来。夔姬的乐音在众人的赞叹声中袅袅散去,这时御帘后传出一个碧玉般温润的男声:“夔姬乐正,您的烟风之声果然气品高雅,与众不同。您曾经与先代乐正瑶姬公主投契交好,蒙她秘传音律,若能听闻今日雅奏,公主她一定也会无比欣慰吧。”“殿下抬爱。诚惶诚恐。”夔姬朝着御帘深深伏拜,颤声说道。此刻这端谨雍容的贵妇满面红晕,眼角竟隐约闪烁着泪光。帘后玉座中的果然是凤族新主——群鸟之王少昊。听说这位西方天帝素性风雅,却更有深藏不露的强大实力,鳞姬实在想不到他的声音竟如此清澈澄明。少昊依从古礼赏赐新任乐正一袭礼服,夔姬照例拜舞,那舞姿文雅高尚,迥异常人。鳞姬正看得出神,却听少昊悠然道:“乐正补也不该让乐正专美于前啊。”见众人的眼光都看向自己,鳞姬这才意识到君王是在同自己说话。她慌忙站起身来,率性的举动又惹来侍女们的一阵嘲笑。“是没有准备乐器吗?”少昊语调甚是亲切温和,随着一阵悉窣声,他从帘内推出一张蚕丝弦白桑瑟,那瑟毫无纹饰,通体却透出莹莹微光,瑟枘更如同熠熠生辉的明星,少昊轻抚弦索,吩咐道:“青鸾,有劳你将‘抱月’交给乐正补。”青鸾接过抱月瑟,敛首走到鳞姬面前,近距离中两人的视线自然而然的相交了。不知为何,在看清鳞姬的那一刻,年长的女官差点脱口惊呼。她连忙用袖口掩住嘴角,眼光却再也离不开少女清妍的面庞。可能是被青鸾哀切悲凉的目光牵动愁绪,鳞姬倔强地别过脸不接抱月,也不击节,便曼声唱起一阕歌谣。这歌谣与《嘉禾》一样有曲无辞,优柔婉转的旋律淙淙流淌而出,像清冽的醴泉一样漫过整个承露台,将所有人都淹没在甜润的曲调中……不知从何时开始,天地间异样的明亮起来,高台下突然响起一片惊呼,男女老少骚动着纷纷向山崖边涌去,瞠目结舌地指着海面。原来此时整片珊瑚海上都铺满迎魂火,新的幽光还不断从海平线处汹涌聚集而来,完全没有停止的趋势,夜之洋亮如白昼,甚至比白昼更加明澈辉煌——受鳞姬歌声感染而聚集过来的魂火,竟比刚刚夔姬奏乐时还多!仰望着高歌的鳞姬,青鸾慢慢退回座位,面色却越来越苍白,其他四位御使担心地屡屡回顾,却只听她从喉间缓缓挤出一句:“是《离鸾》……”“《离鸾》?难道是《离鸾操》吗?”“青鸾御使说乐正补唱的是《离鸾操》?”四位御使顿时大惊失色,交头接耳地悄声议论,完全没有注意到御帘后面的少昊坐正身体,摆出眺望的姿势。同样没有发觉的,还有沉浸在歌声中的鳞姬。唱到三四节时,曲风突然一变,转而哀婉缠绵;鳞姬的声音也凝涩凄清,恍若凛凛冰铺。这曲子并不适宜庄严的乐正大典,它是最亲近的人面临生离死别时的曲调,因为那悲伤无以言说,才不得不以歌代啸,长歌当哭。就在这时,青鸾忽然离席而起,大声呼喊道:“错不了!你……你是……”然而这后边句话却一下子哽在这位女官的喉间——电光石火间,不知从何处飞来一道青影,蓦地刺入青鸾的咽喉!这一切来得如此突然,连承露台中央的鳞姬都浑然未觉,依然歌咏不辍!青鸾颓然后倒,四御使慌忙扶住却已来不及了,她的身体竟在刹那间冰冷僵硬,无力倾侧着的咽喉正中印着一点猩红,六道冰裂纹正从那血痕中迅速蔓延开来,霎时布满她全身,裂口处依稀可见冻结的鲜血——青鸾体内凝起坚不可摧的寒冰,已然回天乏术!鳞姬此时才发现有些异样,而台下观看魂火盛景的凤族子民根本还未曾察觉。“是曳影的伤痕!”最靠近青鸾的丹凤一见那六道冰裂就怒吼起来,“颛顼少主,你还有什么话说!”曳影剑是颛顼片刻不离的武器,散发着连太阳都会冰冻的奇寒。传说北方天帝出剑的速度比时光还快,所以只能看见那神器的残影,甚至至今未有人见过它的真面目。不过曳影之伤极为特别,一看就能辨出——那是切开人身体的六道狭长冰纹,说不出的阴森可怖。“你什么也不说,就表示伏罪吧!”怒视着冷笑的颛顼,年轻气盛的丹凤切齿道。话音未落,燃烧的火红翎毛就从他指缝间飞出,朝北方天帝激射而去。火羽呼啸着,在半空中展开一扇炽烈的弧光,颛顼却不避不让,含笑凝视着扑面而来的危险。转瞬间一道墨黑的人影突然闪出,随着他迅捷有力地抬手,一面波涛之墙拔地而起,火羽与浪涛撞出一阵烟雾水汽,顿时高热全消;强烈的反弹力使失去法力的羽毛折转飞回,那不可遏阻的破空之势还是划伤了丹凤肩头。丹凤御使还想再攻,却被沉稳的紫鷟一把拉住,这时波壁渐渐散去,只见身披黑色铠甲的禺强漠立在颛顼身前。“气不过的话就去找别人吧!”颛顼稳操胜券地冷笑着,斜倚在几案上,“袭击我的话,禺强可不会坐视不管的,因为保护我是他唯一的任务……”正慢悠悠的说着,北方天帝却在一瞬间变了脸色,惊呼着站起身来:“不要出来!青阳!”随着他的呼喊。玉座前的帘幕猛地掀开了,被魂火照亮的夜之海天中央,刹那间升起一轮皎洁的明月……此时的迷醉,霎时掩盖了片刻前的血腥恐怖——白金丝一样的长发在夜风中轻扬着,御帘后走出的人抬起手腕轻掠遮挡眼前的乱发,那衣袖便如白踯躅花瓣一样盛开了;在鳞姬记忆中,除了下落不明的姐姐,再没见过这样的美貌,但此人不可战胜的强大力量却丝毫未被掩盖,虽然丰神像掠过海面的微风一样轻柔淡泊,但他那双藤色的眼睛却闪耀着深邃的冷火。这就是西方天帝少昊吗?他正是鳞姬初来苍天之岛那日,在破空巉岩上鼓瑟的白衣人啊!“青阳,这里危险!”颛顼急切推开面前的几案,疾步走向少昊,却被对方凛冽的目光阻止了。风鼓荡起皓皓衣袂,仿佛随时都会带白衣的天帝高扬远走,这令颛顼更加不安的趋近,少昊淡然地后退一步,他的脸色有种不自然的病态苍白:“不要过来,你身上有血的味道,高阳!”鳞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目不转睛得凝视着彼此以名讳相称的天帝们,海风扬起少女斑斓的头巾,她与黑衣的颛顼,以及白衣的少昊彼此凝视着,仿佛整个承露台上除了他们,再没有别人……《离鸾操》完三、沧海迷城宜华宫崇曦正殿深处,乐正夔姬挥手屏退侍女们,只留下乐正补鳞姬一人,可她却也不看那少女一眼,只是剔亮灯盏,慢慢在镜台前坐下来,一枝一枝抽去发髻里的雕簪。隐约觉得这沉默的气氛有些异样,鳞姬局促的环顾四周。昏暗的烛影投射在崇曦殿高峻的屋梁上,黑黢黢的有些阴森。她不由得悄悄窥视夔姬,对方似乎还在为乐正大典不了了之而气恼,完全没有开口的意思,鳞姬只好小心翼翼的询问道:“大人……”“请不要这样叫我,实在担当不起。”夔姬凝视着镜中的自己,不紧不慢的打断话题。“担当不起”这几个字乍听没头没脑,鳞姬却一下子变了脸色,她长跪而起:“大人!乐正大人何出此言!”“何出此言?其中的原因难道可以说出来吗?”夔姬说着,随手将龙钗丢进妆奁,发出清脆的碰撞声。鳞姬惊得抬起头:“乐正大人的意思……弟子不明白……”“你也无须明白。只希望你从今天起专心跟我学琴,再不要开口唱歌了!”夔姬拈起玉梳,一下一下梳理长发,那动作镇定而绝然,“因为今天你的歌声引来的魂火,已经过于壮观了!”“怎可与乐正相比……”鳞姬用力握紧双手,那白皙的指尖因灌注了她的自制而微微颤抖着。夔姬从修丽的眼角朝她飘去一个冷淡的眼风:“不必过谦,引来这么多的魂火是顺理成章的事,这才符合你的身份!”刻意强调的“身份”二字让鳞姬一下子瞪大眼睛,她难以置信的注视着夔姬:“什么身份!我……哪有什么身份!”“你当然没有,因为你根本不需介意身份!当年你在亲长面前承欢膝下的时候,便是虹霓旭日,清风明月也是你的,你又何须在意什么身份,什么上下尊卑!”夔姬的语调突然变得激越,血色慢慢从鳞姬脸上退去,她勉强地保持微笑:“难道您……认识我?可我从未见过您啊!”“那时你尚且幼小,我也只是礼乐寮一名微不足道的见习生,你当然不认识我,可我却记得你!我们夔龙部族人有世上最敏锐的眼睛,只消看过那人一次,以后即便他在丛云深处,也能立刻辨认出来!”“所以你才会救我!你在珊瑚海的巨浪中认出了我,所以才牺牲骊姬的命来救我?”夔姬垂下眼睑,用沉默代替了回答。鳞姬一下子忘记了刚才的恐惧,膝行几步上前拉住夔姬的袖口:“为什么,请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夔姬扭转身体,避过对方热切的视线,鳞姬用力却摇晃着她的肩膀:“既然您知道我是谁还肯救我,就一定有原因!是不是有人拜托您?那个人是谁?他是谁!”“并没有人拜托我!”夔姬失去了一贯的端庄,她猛地挥开鳞姬的手,“这一切都是为了少昊殿下!”此刻这很少流露真情的高贵女子,因说出“少昊”这名字而剧烈的呼吸着,执着玉梳的手也无法控制的颤抖起来。这突然降临的情绪虽然激昂,但夔姬还是迅速取回自尊和自制,她努力控制紊乱的气息,傲然挺起胸膛:“是的,是为了少昊殿下!竭尽全力成为乐正也好,牺牲骊姬救你也好,我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殿下!自从少年时代,远远窥看过殿下一眼之后,我就决定只为他一个人而活!”“为了……少昊殿下?”“是的!看见你在海浪里挣扎的时候,我在想,如果少昊殿下知道你是谁的话,他一定会救你的,他一定希望你活下去!所以……我救了你。”说到这里,冷静的夔姬眼角染上了憧憬的红晕,她慢慢放下玉梳,凝视着惊讶的少女,“请记住,我虽救过你,但你的行为再不谨慎,甚至像颛顼少主怀疑的那样,是为了谋算少昊殿下那一半权柄而来,那我一样可以抹煞你的存在!”“权柄是什么?我的一切究竟和少昊殿下有什么关系?”鳞姬越听越如坠雾里,“我根本不认识他啊……”“你?你当然和他无关!”夔姬鄙视地瞥了鳞姬一眼,“只不过你恰巧是少昊殿下心爱之人的妹妹而已!”“心爱之人的妹妹?你是说……少昊帝喜欢我姐姐?”鳞姬情不自禁的站起来,紧紧拉住夔姬的衣袖,脱口高喊,“你认识姐姐?你可知道她在哪里!请告诉我她在哪里!”夔姬扬手抽回袖子:“你还敢问她在哪里?不可以再向任何人提你姐姐!她的存在是这个岛的禁忌!请你从此忘记她的存在,这样才能保住用骊姬换来的这条命!”鳞姬一下子呆住了,她失神地看着冷漠的夔姬,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遥远的刻漏台传来沉沉更鼓,夜已深了。夔姬疲倦地揉着额角,正要吩咐鳞姬退下,却听见她茫然而低微的语声:“性命?性命又如何……”夔姬抬起头,却发现鳞姬目光灼灼的注视着黑暗,脸上早已爬满纵横的泪痕,她却浑然不觉地翕动嘴唇,似乎在倾诉,又似乎在自语:“我之所以执意要登上苍天之岛,就是为了找到姐姐!母亲死得早,父亲很慈爱,但他也难以违抗生死之命运,我的亲人只剩下姐姐!明明说好要永远在一起的,可自从她去了苍天之岛后,竟无声无息的消失!我不相信连姐姐也不在了,我不信!所以我定要弄清事情的真相——如果姐姐还活着,我就找到她带她离开这;如果她已经遇害,我一定会杀了所有凶手,替姐姐报仇!”鳞姬幽幽地说着,突然挥手探入灯盏火焰之中,夔姬以为她一时迷了心窍竟要自残,顿时吓得惊叫起来,却发现烛火在鳞姬手中赫然变成一柄光芒流转的小小尖刀。还没等她回过神来,一团红影已纷纷飘落——鳞姬竟手起刀落切断了自己及腰的长发!凝视着大惊失色的夔姬,鳞姬沾满泪水的脸上浮现出坚定而炽烈笑容:“这就是我的决心!您定能理解我的心情,我也一样别无他求,只为姐姐而活!珊瑚之海的结界算什么,苍天之岛的守卫算什么,如果找不到姐姐,我宁愿死去!”待那把小匕首在手中再度还原为火焰,鳞姬将它放回烛台,渐渐明亮起的光线照耀着她跪倒下来,诚恳地伏拜在地:“禁忌也好危险也好,全部都由我一个人承担!所以乐正大人,请您务必告诉我姐姐的下落!”被突然爆发的决心感染,抑或与那只为某一个人而活的心情共鸣,夔姬情不自禁的靠近鳞姬,俯身抚摸着她的短发:“有时候知道真相会很辛苦的……甚至会死无葬身之地……”鳞姬抽动着肩背,发出含混的抽泣,但却毫不畏惧地用力摇头,她的坚定再一次感染了夔姬,这位娴静的贵妇深吸一口气:“既然你已经有了承受辛苦甚至付出生命的觉悟,那么我也不会连说出真相的勇气也没有!请听好——”鳞姬抬起婆娑的泪眼,屏息静待夔姬讲出后面的话语,可就在这时,渡廊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大人……”门外响起侍女犹豫的声音,“乐正大人,颛顼殿下来访!”“没有对他说我已经睡了吗?”夔姬虽然还保持着安抚鳞姬的姿势,但声音却已恢复平静与威严。侍女顿时畏缩起来:“奴婢无能,已经这样对殿下说了;可殿下还是径自向崇曦殿走来,现在恐怕已经到瑞泉门了!”“知道了。你下去吧。”夔姬吩咐完侍女,转向鳞姬,“偏偏在这个时候……我看你先回去吧。”“可是……”鳞姬顿时焦急起来,夔姬轻抚她的肩头安慰道:“这位少主相当警惕,他一直怀疑你是谋算权柄的贼子狂徒。我怕在他又生嫌隙,所以让你暂时回避,明日一早再来这里,我自会告诉你一切!”穿过边门回芳桐馆的路上,心绪纷乱的鳞姬不知不觉凝视着渡廊下的碧波,漫天的星光荡漾在清浅的潭中,仿佛近在咫尺。然而这景象并不能使她萦怀,毋宁说她更期待第一缕曙光照映在水面的景象。“刚刚并没有顾得上和乐正大人告别呢……”突然想起这点,鳞姬有些不好意思的自语道,“明天一定补上!”然而满怀期待的少女怎样也没有想到,这个机会,再也没有来临……夔姬的尸体是第二天一早被发现的,还整齐装束着乐正大典时的礼服,白色织锦长袍下重叠着浓淡相宜的数重袖口,都是雅致的蓝色和紫色,这令悬挂在梁柱上的她,看起来更像一朵开到了极致的朝颜花……夔姬是自缢而死的。侍女们哭泣着说,昨夜乐正一切如常,照例教导乐正补,深夜时颛顼殿下来访,乐正从容应付,甚至还吩咐侍女们将笼中的薰物换成殿下喜爱的沉香。颛顼殿下亲自来为打断大典的事情致歉,并请乐正耐心等到下一个晦月之夜的吉期,然后略坐一会儿便回去了。那时夔姬大人还亲自到窗前目送,一切巨变当是宜华宫落灯之后的数个时辰中发生的。侍女们换下代表西之少昊的吉色——白色,换上墨色丧服,整个宜华宫顿时陷入一片愁云惨雾之中。听闻这噩耗,居住在承露台下、清商宫中的少昊帝立刻便要移驾宜华宫,却被颛顼力谏阻拦。北方天帝说新死之人,尤其是自尽死者身蒙秽气不洁,少昊作为太昊伏羲氏之法则的继承人,不宜以清净之躯去冒这个险。一贯以冷嘲热讽同颛顼唱反调的共工也难得的表示支持,进言说与其将时间花在凭吊死人上,还不如早早确定下任乐正人选填补空缺,好辅佐一直以来独自支撑的君主。“不是有现成的继承人吗?乐正补鳞姬啊!”共工这草率的结论立刻遭到颛顼的强烈反对,北方天帝据理力争——先代乐正瑶姬公主突然失踪以后,夔姬潜心修炼、最终从众多候选人中脱颖而出之前,这漫长的岁月里少昊帝一直肩负君主与乐正二职,同时运用强权的刚性和音乐的柔性统治炎帝余部;而至高天帝黄帝陛下令自己辅佐少昊的用意就在于此,因此根本不必仓促定下继任乐正的人选。共工则针锋相对,瑶姬公主下落不明事出突然,未及指定继承者;但夔姬却早就确定鳞姬,况且她在大典上的表现异常出色,完全有能力胜任乐正之职。颛顼冷笑着不再同共工争论,转而直陈少昊:“那晚鳞姬曾经和夔姬在一起,她一定知道一些不为人知的真相,所以请殿下将她交给我审问……”“你还不如直接诬赖鳞姬谋害了夔姬乐正吧!”共工以玩笑般的口气说出尖锐的嘲讽,“夔姬是自缢而死,众所周知,你一定要借题发挥,株连钩捕,为什么不想想那夜去了宜华宫的还有谁!”颛顼顿时怒不可遏,却无法反驳,那夜他的确也去了乐正处,并且还是最后一个见到夔姬的人;鳞姬若有凶嫌,他自己就更是百口莫辩了。这时缄默的海神禺强上前拦在颛顼和共工之间——他一直像影子一样跟在北方天帝身后默默保护。此刻水神的态度咄咄逼人,颛顼却有口难言,所以禺强不得不站出来加以维护:“少主不可能杀人。那个来历不明的鳞姬才值得怀疑!”“来历不明……”这时少昊多少集中了注意力,“鳞姬是你们亲自护送上岛的乐正补,你们竟说她来历不明?”“并非如此!”“并不是那样的!”一直针锋相对,明争暗斗的颛顼和共工又一次异口同声地解释道,也许他们谁也不愿背上渎职失察之罪,进一步牵扯上乐正被杀得重责,才不得不曲意回护鳞姬吧。“好了!夔姬确系自尽,与任何人无干。这件事情就不要再追究了!”少昊冷淡的挥了挥手,阻止这话题的继续,“我看查来查去,结果恐怕也和青鸾御使的死因差不多!”对于这大有讽刺意味的结论,共工立刻面有得色,颛顼则顿时面红耳赤,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少昊本就与世无争,如今更是心灰意冷,就此不闻不问,安排继任乐正的事也这样毫无进展的拖延下去。似乎被这胶着沉重的气氛感染,这几日来天空都持续阴霾,层云密布却毫无雨意,直到数日后的一个黄昏,阴沉的天空终于被一道鲜明的金线划开。原以为是阳光久违的讯息,但那金线却在铅灰的苍穹中蜿蜒游动起来,并不断接近,众人终于看清,那是西方中土大陆方向飞来的一尾腾蛇。腾蛇是轩辕氏龙族中为数不多的可以长距离飞翔的部族,所以一直充当信使之职。从这位使者金色的鳞甲可以看出,他来自以黄色为吉色的中央天帝黄帝御前。少昊不敢怠慢,连忙整顿衣冠到正殿前迎接。而颛顼和共工则心照不宣的皱起眉头——看来对于苍天之岛,黄帝陛下再也沉不住气了。腾蛇信使果然带来了推动混沌事态发展的谕旨,大体说因为怜恤少昊的辛勤,至高天帝黄帝将依照瑶姬公主之例,再次派遣乐正辅佐,这位新乐正竟是废帝炎帝的爱女,瑶姬乐正的御妹——女娃公主,她将于三日后抵达。按照古法,乐正一向由礼乐寮的学生担任,该寮设在北之帝都玄天城,由颛顼之父昌意宫主持。当年黄帝直接指派瑶姬公主担任苍天之岛的乐正就已是违礼,但那时情势特殊,炎帝余部刚刚归降,为巩固民心而任命故国公主情有可原。可现在少昊治国有方,东海鸟国井然有序,此时陛下再越过礼乐寮指派乐正就有些说不通了。虽然人人心里都有些不服,但至高天帝之命毕竟是不容违背的,更何况凤族子民们是如此期待先帝的公主能再次降临。迎接钦定乐正的前夜,整个苍天之岛都笼罩在一片沸腾喧闹的气氛中,凤族庶民们自发聚集到海岸边,悬崖上,翘首企盼女娃公主的鸾驾。这些善歌的鸟儿们婉转啼唱着,悠扬的歌声此起彼伏,一直飘入少昊帝起居的清商宫无射殿中,少昊有些疲倦的斜倚在矮几边,随意轻敲抱月瑟的弦索,应和那袅袅飘来的歌声,奏出一支充满憧憬与期待,优美异常的曲调。“在那里反反复复的弹奏《承云》,情形也不会有所改善!”踞坐在少昊身侧的颛顼翻毕谕旨,不满的抛在几案上,“早就奏明女娃已经死在我手中,哪里又冒出一个女娃公主,只不过是把手伸向这边的借口而已!说起来陛下不是还没有降伏蚩尤反贼吗?那还不够他操劳的?”“放肆!”一听这话,少昊顿时蹙起姣好的眉头,“陛下是我与令尊昌意宫的父王,你的祖父。我们是陛下的臣属,更是他的子孙,这一点请你切记,高阳!”颛顼虽素性强横,但却从不顶撞少昊,只是咬着牙低下头去。见他的样子甚至委屈,少昊叹了口气转换话题:“那位姑娘怎样了?”“她?”颛顼忧虑的皱起眉头,“芳桐馆的丫头看来是恨透我了。听说自从夔姬死后,她好几天都不吃不喝,也不说一句话,甚至把头发都剪短了……”少昊突然微笑起来,故意不看颛顼:“很奇怪啊……我只是说了‘那位姑娘’,你怎么就知道我说的是芳桐馆的鳞姬呢?”自知失言,颛顼顿时深锁眉心,一言不发的转过头去,看起来一副恼怒的样子。“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一害羞就会摆出可怕的脸啊。”少昊忍不住的微笑起来,拍拍他发烫的面孔,“你放心,不是已经有钦定乐正了吗?即便鳞姬成了乐正也不会怎样的,此生此世虽然还很漫长,但我是再不会有心情去看其他任何女子了……”“我不是这个意思,青阳……”虽然这样的话题少昊并非第一次提起,但颛顼还是担心地呼唤着他的家名。西方天帝的眉头微微抽搐,似乎并不喜欢听见对方这样称呼,但他还是努力作出云开雾散的表情。就在这时,刻漏台那里传来晨钟清脆的鸣响。少昊撩起披垂下来的发丝,轻轻吹灭灯盏:“啊……真想早点见到那位女娃公主……”虽然说着“想早点见到”,但他的语气里完全没有期待,这让颛顼担心地凝视着那晨曦微光中的精致侧脸;而少昊却将表情隐藏在昏暗里,再也没有说一句话……旭日将金红的光焰铺满整片珊瑚海,光芒跃动的海天交际处,以南方炎帝的吉色——鲜红色调装饰的仪仗船队缓缓驶来,像辉煌流火般熠熠生辉。徘徊在海上的迎魂火畏惧那威势,纷纷黯淡逃窜,整个结界之海现出一片澄明。通宵达旦守候在海边的凤族旧臣故民,看见那第一缕曙光照耀的楼船桅杆,立刻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因为前线战事吃紧,黄帝陛下决定迎送行列一切从简,但这威仪却还是与女娃公主身份相称的。和当年瑶姬公主抵达时一样,少昊帝亲自迎接钦定乐正,当身披崭新百鸟朝凤羽衣的少女出现在甲板上的那一刻,凤族子民的情绪一下沸腾到最高点——这些失去君王、遭受监视与囚禁的天空民族,终于再一次看到神农氏嫡系公主;对于被剥夺飞翔权利的群鸟来说,这就等于看见了自由和尊严的化身。算起来女娃公主与少昊的年龄相差很大,不过流着神圣血脉的族群寿命极长,并且临死之前才开始急剧衰老,所以两人看起来到并无不称之处;但少昊却早已以父兄自居,他搀扶着年轻的女娃走下楼船。护送公主的智神离朱与辅佐少昊的北之颛顼紧随其后,一路上凤族子民不断抛撒缤纷的羽毛,在天空中降下阵阵五色斑斓的飞雪。乱羽飘落在女娃公主深绯色的发髻上,少昊下意识的想要帮她拂去,却只听盛装的公主恼怒抱怨道:“讨厌!这些羽毛飘来飘去,真是烦死人了!”“啊……真是位个性激烈的公主,难道她就没有羽毛吗?”目睹这一幕的颛顼冷然讽刺。智神离朱目不斜视的接了一句:“公主长在黄帝陛下膝前,任性一点是自然的,那正表示陛下不计前嫌,对她爱如掌珠。即便是忘了自己出生何处也是人之常情,谁有资格多说一句?”这些话句句暗藏锋刃,处处直指颛顼——颛顼高阳君从小就离开父亲昌意宫,在玄嚣宫青阳君身边长大,当角逐西方天帝之位时,他也是站在玄嚣宫一边,帮助青阳君而非自己的父亲成为今日的少昊。离朱的话同时也在暗示对方好自为之,颛顼年纪轻轻就备位天帝,就因为讨逆有功,在他的追剿下,炎帝余孽被俘的被俘,伏诛的伏诛,唯有女娃公主的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虽然颛顼奏报公主已死在他剑下,但群臣对此却一直颇有微词。如今公主安然出现,北方天帝自然不好交代。颛顼何曾将这搬弄是非的权臣放在眼里,他冷笑着转过头去,仪仗前方的公主却因掸落羽毛而瞥见了少昊,竟就此站定下来,直勾勾地仰视对方:“啊……你长得真好看!”少昊一时失笑,离朱狼狈地轻声咳嗽,这提醒让公主甚是不快,狠狠地白了他一眼。行列行至巍峨的清商宫真仪正门前,共工和禺强早已率领四位宣旨御使,连同幕宾僚臣列队迎接,性子暴烈的丹凤因青鸾之死而深深衔恨,一见颛顼和禺强便怒目而视。进入正殿接收贺拜之后,女娃公主当着众臣倨傲地昂起头,朗声说道:“西之少昊殿下,我既已身为乐正,就请您将一半‘权柄’交出吧。”一丝阴云瞬间闪过少昊的眉头,他随即从容的微笑起来:“这……按照古礼,须等举行过大典,公主正式继任后,我才可以将‘权柄’转交。”“那就快点举行啊!现在就举行!”公主急不可耐的说道。“这怎么行!”火爆性子的御使丹凤顿时站出来,“大典要在晦月之夜举行,否则太过仓促造成礼数不周,是对公主的轻慢!”“这儿哪有你说话的地方!”女娃公主看也不看对方,轻蔑地嘲讽道。白鸿和黄鹓立刻拉回丹凤,用眼神示意他不得对公主无礼。这时,共工慧黠地微笑起来:“公主要立刻举行大典也可以!反正不久前刚举行过,调度用具都还在,只是……”说到这里他卖了个关子,众人期待地看过来时,他却爽然一笑,“只是现在青天白日的,举行了也没什么意义吧!”乐正大典用以证明乐正安抚邪气厉鬼的能力,这要从感应到乐之柔性而聚集过来的迎魂火数量才能看出。因为魂火暗淡微弱,遇见阳光便消融隐匿,所以大典只能在夜间举行;现在一轮朝阳悬挂在空中,光芒四射,女娃公主要求此刻举行乐正大典,实在有违常情。共工的调侃让女娃公主一时语塞,群臣也暗暗发笑,离朱立刻盛气凌人地呵斥道:“共工你好大的胆子!别以为在太昊伏羲氏御前供职几年就可以信口开河,含沙射影!想想你自己的身份!”暗红的怒火霎时闪过共工眼底,但他瞬间用玩世不恭的微笑将它掩盖下去:“岂敢岂敢,公主是黄帝陛下钦定,即便不举行大典,也是乐正了!”“你这是什么意思!”离朱更加怒不可遏,他与共工的争论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谁也没有发现颛顼不知何时已离开了正殿,只有少昊悄悄看向那空荡荡的位置,流露出担心的目光……已经不知道第几次踏过这样的台阶了!身穿下级侍女服装的鳞姬疾步跑过一段斜坡,她犹豫着放慢脚步四下张望,周围的景物竟似曾相识。因为居民倾巢而出迎接女娃公主,苍天之岛几乎成了一座空城,白珊瑚石的街道两旁殿宇宫阙,楼阁民居看起来都是一个样子,鳞姬觉得自己简直就像在原地打转!可能迷路了!鳞姬一时有些恐惧,可原地不动终不是办法。她深吸一口气仰望着头顶那片湛蓝天空,终于咬牙向一个看来有些陌生的街角跑去,然而刚转弯就差点撞到一个柔软的东西。鳞姬吓得连退几步勉强站定,却看见颛顼从空无一人的街角慢慢踱了出来。“让我好找……”这一刻,北方天帝的声音里竟有一丝不易觉察的安心。鳞姬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就走,却听对方慢条斯理的嘲讽道:“急着去哪里呢?崇曦殿吗?”鳞姬一听顿时火了——为了给钦定乐正让出居所,别说宜华宫崇曦正殿,自己就连芳桐别馆都住不下去,两手空空地被赶了出来,这家伙却还在这里风言风语!她想反唇相讥,时间却不容在这里逞口舌之快;鳞姬咬咬牙加快步伐就要离开,可刚举步就被颛顼一把拉住,怎样也甩不开他有力的手指。“放开我!我必须去承露台!不然就来不及了!”鳞姬拼命挣扎,怒斥声回荡在阒无人迹的空城里,颛顼却不闻不问拖着她径自向前走,也不知转过几座岩礁,几片町坊,两人最终停在一片白珊瑚碎砂的浅滩前。浅滩对面是一座临水宫榭,一边紧贴崖壁,一边则以没入海中的长长的吊脚支撑,势态参差嵯峨,有一种遗世独立的清寂。鳞姬以质问的眼光注视着颛顼,他却勾起嘴角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来汐阁,我的私邸!”说着拉起鳞姬涉过冰冷的海水,转眼间便站在那水榭的台阶上。趁颛顼凝神打开术法锁钥之际,鳞姬夺路而逃,可没跑下几级台阶就一脚踏进水里——她惊讶的发现,刚刚那片浅滩中的幻水不知何时已汹汹上涨,水榭前变成一道幽暗的深渊。鳞姬愤怒的回过头来,却见颛顼居高临下的微笑着,一步步朝她走近:“外面风急浪高,不会游泳的人还是乖乖呆在这里吧!”说完这一语双关的话,颛顼将鳞姬关入来汐阁内,重新加固术法锁钥后便自顾自离去,鳞姬眼睁睁的看着大门栏格外的台阶上,北方天帝剽悍的背影渐渐拉长伸展,蜿蜒成一道柔软而富有力量的黑色弧线,他现出龙族真身,跃入薄蓝的幻水,溅着白浪一下子消失在那深渊之中……鳞姬转身靠着紧闭的大门,无力的跌坐下来。来汐阁里到处低垂着近乎黑色的深蓝幛幔,那沉静的色调与颛顼的瞳色如出一辙,令人感到安心,这竟让近乎绝望的鳞姬多少恢复了一点勇气。“谁怕你!你才关不住我!”她揉着被颛顼捏痛的手腕站起来,开始四下寻找起逃出这拘禁所的道路来……一直找到来汐阁最高处,鳞姬却发现这里根本固若金汤,无论从哪里看出去都是一片汪洋。眼睁睁地看着时间一点点流逝,快急疯了的她无法发泄,只能愤怒地撕扯开重重幛幔,突然间一团夺目的火红色蓦然呈现在她面前——如同最鲜艳的晚霞被丛云环拱,那红色拥有生命似的不断跃动着,鳞姬难以置信的揉了揉眼睛,情不自禁的朝那团彤云走去……怎么会在这里呢?那由深到浅重叠的红袖,那碎波般翻涌的羽毛,那巧夺天工的百鸟锦缎,那盘踞在左肩的日头,以及从日轮中振翼而出的凤凰——这分明那件瑶姬公主的百鸟朝凤羽衣!因为曾经被推入晴波潭浸湿的关系,羽衣上刺绣处还有些细微的皱缩,鳞姬讶异的抚摸着那皱纹,喃喃说道:“怎会的……为什么会在这里!”被赶出宜华宫是那么仓促,她甚至来不及带走这件羽衣,原以为早已被丢弃毁坏,可今天它居然在北之颛顼的私邸出现了。难道又是这位行事不可捉摸的天帝所为吗?可他为何珍藏起这件曾被他恣意践踏过的羽衣呢?“幻水结界也好天空结界也好,什么也别想困住我!”鳞姬一把扯下这件羽衣,紧紧抱在怀里,将柔嫩的面颊贴在凤凰灿烂的翎毛上,“只要有它在就没有什么可怕的!谁也不会知道——这不仅仅是羽衣,更是战袍!请允许我披上它,为飞翔的灵魂而战!”无法违逆任性公主的意见,大典最终还是在正午时分举行了。少昊率领着僚臣们,簇拥着钦定乐正走向承露台,凤族子民们也兴高采烈地涌往高台之下,对于他们来说,只要是故国公主就可以,乐正大典是否在白昼举行根本无足轻重。然而万里无云的晴空中,突然浮现一抹灰烟,转眼间便暴涨成山一样沉重的铅色浓云,千道闪电,万钧雷霆不期而至,暴雨和冰雹霎时倾盆而下。仪仗队伍慌乱起来,公主也惊惶地躲进华盖,少昊却停下脚步伫立在风雨里,忧虑的仰望着苍穹。清明的大气在他周遭流动,形成看不见的屏障,雨滴腾起一层蒙蒙水雾,使他微带病容的面貌看起来更有种虚幻的哀愁。少昊慢慢收回视线转向侧后,那是颛顼一贯守候之处。刚刚离席的北方天帝不知什么时候竟已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他黑色长发垂在额头,濡湿地滴着水珠,不知是暴雨,还是海水……“这不是普通的阵雨,是天空的结界启动了!”少昊沉静的说着,但那语调中压抑着沸腾的波澜,他缓缓抬起手指向云端,“那擅自飞翔的人是谁,高阳?”随着少昊的指尖望去,颛顼冰一样的瞳孔一下子收缩——层云中一点耀眼的鲜红划出优美的圆弧,迅捷地掠过重重乌云。那是一只华丽的巨大飞禽,强行冲破飞行禁忌,穿越天空结界而来。狂雷紫电轰然劈向那火焰似的双翅,巨鸟两翼一振堪堪避过,却又毫不迟疑的再度向更高处激飞。危机一发中它的姿态依旧如此镇定从容,简直像在与风雨雷电嬉戏一般……“那是……百鸟朝凤羽衣!糟了!我竟忘记她会飞!”目不转睛的凝视着那高傲的羽族,颛顼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沧海迷城 完四、炎之花“看见了吗?那是凤凰,是凤凰在飞翔!那一定是女娃公主!”“不会吧,公主不是站在承露台上吗?”“可你看见空中的真身了吗?那是神农氏嫡系的血脉啊!难道是瑶姬公主?这世上除了炎帝陛下的公主,谁还能飞越天空的结界!”当凤凰姿影出现在电闪雷鸣的天空中时,承露台下的凤族庶民们顿时爆发出一阵惊讶的呼喊,他们指着天空高声议论,有人甚至也显出真身,想要飞起去看个究竟,但结界之力太过强大,他们勉强离地少许便筋疲力尽的摔落下来。丹凤、白鸿、黄鹓、紫鷟四位宣旨御使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目瞪口呆的望着那搏云击雨的巨鸟。因为被结界蒙蔽,承露台近在眼前凤凰却无法看见,徘徊着不能着陆,只得在雷电间翻飞穿梭。在别人看来那景象真是险到极处,但在她却自有种翩翩飞舞的悠闲。因为这意外的访客,大典仪仗乱作一团,女娃公主也吃惊不小。似乎无法理解除自己外哪里又冒出位凤凰,她茫然地瞠视空中。炎帝四御使再也按捺不住,跪拜到公主面前,祈求她立刻显出真身,引导那迷路的凤凰。女娃公主这才回过神来,恼恨地跺脚发怒:“要我去引导那胆大妄为家伙?她不仅冒充炎帝嫡系,还擅闯结界触犯天条,分明就是造反!你们竟要我去救一个反贼!”御使白鸿俯伏叩拜,恳切地祈求道:“且不论那一位究竟是何身份,是否犯戒,但从凤凰真身便可看出,她一定继承了浓厚的神农氏血脉,请公主顾念血缘的情份,千万不可以就此将她交给雷电啊!”“再帮那反贼说话,你便是附逆!”女娃公主戟指白鸿,言辞间丝毫没有回转的余地。“还啰嗦什么!”性子火爆的丹凤终于忍无可忍地大吼起来,“身为炎帝故臣,我便是拼出这条命去,也不会看着旧主遭遇危险!”说着他率先化成文章凤原形,纵身跃向云端。因为强行冲入天空结界的缘故,噼啪作响的电光瞬间笼罩丹凤周身,他却全然不顾;见此一幕,白鸿、黄鹓与紫鷟不仅不避,反而毫不迟疑地展开双翼,紧随他腾空而起。眼看御使们如此奋不顾身,颛顼下意识的上前一步,却被人暗中拉住,他惊讶地回头看去,却发现少昊正从宽大的袖口下握住自己的手腕。不知何处突然吹起一阵强风,浓云翻卷四散,奋力与结界对抗的御使们像挣脱无形绳索般,霎时冲入云霄。颛顼难以置信的注视着少昊藤色的眼瞳——西方天帝是大气之主,风的掌管者,此刻吹起这阵狂飙将四御使送入云端的,除了他还能有谁?随着御使们扶摇直上,高台下凤族庶民们顿时爆发出潮水般的呼声——只见雷电交加的天空中,文章凤、鸿鹄,鹓鶵,鸑鷟四色巨鸟围绕着徘徊的凤凰翱翔,渐渐化为赤丹,洁白,萌黄,绀紫四色光带,旋转击碎闪电,撕裂沉重的铅云。这四道光带首尾相接结成虹霓之环,环中隐隐显现出如镜子一般澄明的天空。被蒙蔽的眼界顿时廓清,凤凰透过虹镜看清下方洁白的承露台。此刻再也没有什么能阻碍这不可一世的巨大飞鸟,她发出响彻云霄的清唳,振翼朝女娃公主的仪仗飞来。“公主,就是现在!”侍立在女娃身后的智神离朱突然高喊。一听这提醒,女娃公主扬手挥开百鸟朝凤羽衣的下摆,只见乌光一闪,她早已抽出一张黑色的强弓。公主随手散开发髻拔下发丝轻轻一抖,那茎头发瞬间变为一枝紫箭,她毫不迟疑地卸下右手长袖搭箭挽弓,随着弓弦嗡的一声锐响,紫箭倏地射入空中,直奔凤凰而去。那箭镞带着难以想象的焦热,所到之处雨云瞬间蒸发为透明水汽,眼看就逼近凤凰身前。电光石火间,却见一团黄光曳着残影,一下子遮挡住凤凰。这一刻,激射而来的箭簇毫不留情的刺入那黄影之中……这时人们才得以看清黄影的真面目——那是四御使中最为敏捷的黄鹓,一贯柔弱的她抢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挺身保护虽来历不明,但却显然继承浓厚神农氏血缘的闯入者。随着一阵诡异的荜拨声,黄鹓中箭的身体突然冒出一股轻烟,仿佛有什么正在吸食她的血肉似的,这位女官的身体急剧萎缩下去,她甚至还没来得及发出惨叫,骨肉便在眨眼间化为焦末飞灰,只余下萌黄色的羽毛从云端纷纷扬扬的飘落下来……目睹这一切,云端的丹凤发出一声愤怒的长鸣,朝承露台上的女娃俯冲过去,公主冷笑一声再次抽出数茎头发,迎风化为三枝紫箭,她张弓成一轮满月,缓缓瞄准文章凤真身!“住手!”颛顼猛地挣脱少昊的阻拦,飞身上前挽住那乌黑的弓臂。然而就在接触弓身的一刻,难以想象的灼热波动排山倒海地向他袭来,这波动不同于火焰洁净而充满生命的力量,而是种毁灭一切的干涸焦热。颛顼连忙唤起体内玄寒之力进行防御,只见一片雾气腾起,女娃公主连退几步,因为离朱扶住才不致跌倒,但那紫箭却已还原为头发,黑弓也失手掉落在地。颛顼扼住手腕后退一步,掌心已印上一道灼伤。这一瞬间,连少昊和共工等僚臣都露出惊疑的表情。北方天帝出手的片刻功夫,丹凤已率先降落在承露台上,伴着一道赤光化为人形。他目眦欲裂,还未站稳便操纵火羽向女娃公主攻去,却被一道金色的光芒瞬间笼罩住了。那金光重重叠叠,一波一波的绽开,如同温暖的怀抱般包围着先后降落的御使们,光芒中央隐约可见缓缓收拢羽翼的凤凰,看起来就像是火焰之花中央,那璀璨夺目的蕊芯。凝视着光芒中央的凤凰,颛顼失声喊道:“傻瓜!为什么沉不住气!”承露台上所有的人都已被辉煌的异景夺取全部心神,所以几乎无人听到他脱口而出的话语,甚至连一贯冷静睿智的少昊也凝视着那美丽的鸟儿,露出渗透着哀伤的惊讶表情。承露台中央,包围着凤凰的光之花瓣渐渐凋谢,化作漫天飞舞的金羽,凤凰真身也随之消散,隐约可见一位身披百鸟朝凤羽衣的少女静立在光影交错之间,她优雅地扬起皓腕,随意拈取一枚金色翎毛,信手插在绯红发间。那发梢像扇子一样铺在她肩头,短短的无法盘成螺髻,但却有一种无法言喻的清雅沉着——这少女赫然是被颛顼囚禁在来汐阁的鳞姬!此时,身披羽衣的鳞姬神情说不出的高贵坚定。她缓缓转过头朝着女娃公主的方向,傲然质问道:“既然身为炎帝公主,为何要射杀自己的子民!”“大胆!明知我是炎帝公主女娃!你……你还敢这样对我说话!”女娃公主的语气明显有些慌乱,同样是百鸟朝凤羽衣,她身上这件却少了飞扬生动之势,看起来竟像奢华的赝品似的;两位少女的气质此刻看来也不啻霄壤,若说公主举止张扬跋扈的话,此刻下定决心,不再瞻前顾后的鳞姬,反倒有种不容逼视的威严。见女娃公主再也无力应付,离朱连忙高声呵斥鳞姬:“你是何人,胆敢如此放肆!”“这是我玄天城礼乐寮的学生,对于她的无礼冒犯,我将严厉责罚决不姑息!”颛顼一边说着一边分开众人走上前去,在鳞姬身前站定。这句话看似责备,暗中却使曲意回护——离朱素以酷吏闻名,鳞姬若落在他手里,真不知会遭遇怎样的不测。鳞姬欲言又止的看了颛顼一眼,终于还是转过身,她朝女娃公主微微一笑:“请公主恕我冒犯!听闻您将继任乐正之位,我特地赶来献上清歌一曲,聊表诚意!”说完,她不等女娃公主作出反应,便转向高台下的一望无际的珊瑚之海。恢复平静的海天之间没有一丝微波,微风徐徐吹来,轻扬起百鸟朝凤羽衣的袖口。眺望着大海,鳞姬深吸一口气,响遏行云的高歌突然间盘旋而起,泠泠然送入每个人耳中。那是一阕格调高古,音律铿锵的长歌,如同徐徐升起的骄阳朗月般充满不可阻挡的希望与活力,但却又充满亲切的包容。承露台下的凤族子民们受歌声的感染,竟不自觉地幻化出群鸟的真身,扑闪着斑斓的翅翼也跟随着曲调婉转啼鸣——这不是朝廷庙堂独享的雅乐,而是能让所有人快乐起来的欢歌。在这歌声里,君王与臣子、贵族与平民的界限被瓦解了,甚至死生阴阳的大限也暂时消失——映照着灿烂阳光的海面,竟一点点的亮起迎魂火的光芒,起初只是三三两两,零零星星,渐渐的,那魂火竟不可遏抑的遍布满整片海洋。那至阴至柔的微光与至阳至刚的日光交相辉映,将苍天之岛环拱在一片通明的光辉中。“这是《凤来》!那是朝臣刑天为庆祝女娃公主降生而呈献的贺歌!这姑娘怎么懂得!”听见歌声时,白鸿御使一直面色凝重,这时突然恍然大悟地高喊起来。丹凤与紫鷟也大惑不解:“上次她唱的也是瑶姬公主去国怀乡的歌曲《离鸾》啊!”“这雏凤清歌竟能在白昼唤出迎魂火!她所拥有的音乐柔性之力当真深不可测!”“难不成……她是……”聆听着《凤来》,当年炎帝御前的三位宣旨御使再也无法控制震惊的情绪——事实越来越清晰,虽然一时难以接受,但凤凰的真身和这曲长歌确实是不容怀疑的证据!这位随夔姬来到苍天之岛的默默无闻的乐正补,难道竟会是……“这……这有什么!我也会啊!”女娃公主狼狈的招手,离朱连忙从童子手中取来一张七弦琴递给她。沉稳的紫鷟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公主:“公主,我们凤族子民个个都有动人的歌喉,炎帝的公主们更是声如裂帛。只有不懂歌唱得龙族才需要借助乐器啊!”“她是假冒的!原来这位才是女娃公主!”丹凤再也沉不住气,突然跪倒在鳞姬面前放声高呼,他不顾后果的鲁莽行为令白鸿、紫鷟大惊失色,连忙阻止。然而就在这时,锐器破空的呼啸直奔歌唱中的少女而来!站在鳞姬身后的颛顼一揽她的腰肢,敏捷地越开数丈,只见晦暗的紫光一闪,三枝长箭正插在鳞姬原本站立之处,箭镞深深没入珊瑚礁中!三御使朝向紫箭射来的方向瞬间摆出迎战姿势——只见黄帝派来的“女娃公主”不知何时已重拾黑弓,搭满长箭,散发着灼热气息的箭头再次瞄准鳞姬。共工和禺强双双抢上却迟了一步,弓弦间不容发的连续崩响,数枝紫箭再度飞出,那势态迅雷不及掩耳,甚至连鳞姬身边的颛顼都没有丝毫退避的可能!眼看颛顼和鳞姬避无可避,已然无力回天,却听得一声爆烈轰响,两人身前瞬间张起半圆形的透明防御穹隆,那是颛顼护身的冰壁,恰恰与紫箭撞个正着!霎时间冰屑水汽四散,灼热的长箭冻结碎裂,而穹隆在也溶解坍塌。只见冰雾中,颛顼伫立于鳞姬身前,朝“女娃公主”冷冷地说;“我道是谁!原来你是黄帝陛下的庶子——旱神女魃!”“竟敢冒充公主射杀黄鹓!”三位御使怒不可遏,正要冲向女魃,却被一枚巨大的玄珠阻住去路。那玄珠悬浮在半空,内部光芒流动,隐隐透出凛冽的杀气;而黑得透明的表面上,则清晰的映出承露台上所有人的动向。御使们仰头望去,只见智神离朱端坐玄珠之上,声色俱厉地威胁道:“谁敢过来,就先领教我的神器‘智珠’!”“既知我是女魃,还不乖乖认罪!”女魃得意洋洋的指向鳞姬,“这丫头是谁?北之颛顼,是与你串通一气谋算‘权柄’的逆贼吧!”“我不是什么逆贼,也完全不知道什么‘权柄’!”鳞姬绕开颛顼,高傲的直视女魃,她的声音平静而庄严,是真正的公主气度,“我是女娃,我只是女娃而已!”“住口!”颛顼高声阻止她继续说下去,但此刻什么也不能让鳞姬畏惧,泪光在眼底隐约闪烁着,但她却勇敢的昂起头颅:“我是女娃,但却早已不再是什么公主,我只是一个寻找姐姐的普通女孩!所以你们为之巧取豪夺的权威和力量,对我来说根本毫无意义;而我想要的家园,我想见的人,即便用这世上全部的权威与力量,也换不回来……”“真是废帝之女?没想到居然会抓到这样的猎物……”女魃上下打量着鳞姬,嘴角渐渐浮现出阴毒的笑意,“北之颛顼,当年你宣称女娃已经死在曳影剑下,原来根本就是欺君妄上!”她猛地转头高呼道,“来人啊!把这些逆贼统统给我拿下!谁敢反抗,杀无赦!”来自中土,迎送乐正的仪仗侍从顿时扯下吉服,露出鲜明的兵甲,雪亮的锋刃映着日光,刺痛了人们的眼睛。因为黄帝陛下对年少的颛顼异常器重,公卿朝臣早已对他心存忌惮,女魃一行虽是为苍天之岛的权柄而来,却意外生变,撞上能以平叛的名义将颛顼等人趁乱格杀的大运,她岂容这大好机会白白错失!然而少昊属下戍守苍天之岛的卫士们却不容外来者胡作非为,忠于职守他们也纷纷亮出兵器,承露台上,一场恶战一触即发!“谁也不许动!”一个威严的声音就在这时响起,语声沉静恬淡,却传遍了整个高台。那是少昊帝在发号施令,众人一时间被那深不见底的平和威势所迫,不由自主地停住了动作。“你也要造反吗?西之少昊?”女魃恶狠狠的威胁着,高高举起手中的黑弓,空中隐隐传来号角之声,霎时就变得嘹亮,众人抬头望去,无数明黄的云车越过湛蓝的天宇,浩浩荡荡的直逼苍天之岛而来。“父皇的云车早就埋伏在不远处!”见胜利的天平已移向自己,女魃纵声大笑,“西之少昊,看在你长得这么漂亮的份上,若乖乖交出‘权柄’,我还可以考虑放你一条生路!““我当然会将一半‘权柄’交给乐正!”少昊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女魃顿时喜上眉梢,连忙催促对方快将它交给自己。少昊却缓缓绽开一个清冷的微笑:“交给你吗?陛下御赐给我的乐正,并不是旱神女魃,而是炎帝公主——女娃!”话音刚落,一向慢条斯理,甚至有些病弱的西方天帝突然腾身而起,一下子跃上半空,轻软的白袍两袖灌满疾风,宛如翅翼般扬起,风之主操纵着周流大气,以无法想象的高速掠至颛顼身边。只觉得一股狂飙扑面而来,北之天帝下意识的闭上眼睛,当他回过神来,身边竟早已空荡荡的不见了人影——转瞬之间,少昊就掳走鳞姬,消失在风中……“你这是要带我到哪里去呢?”站在结着玉串封印的是巨大岩洞门口,鳞姬,或者应当称她为女娃公主,疑惑的仰视着少昊精致的面庞。这座无名岩洞位于西方天帝居住的清商宫深处,靠近临海悬崖。通向此地的道路就如同迷宫一般,还设了好几重禁区结界,若无少昊引导,恐怕无论是谁都无法抵达。隐藏的如此谨慎,看来这不起眼的岩洞封印着西方天帝无比重要的秘密。少昊目不斜视,郑重地解开结界。洞内的寒气刹那间奔涌而出,甚至穿透重重叠叠的百鸟朝凤羽衣,女娃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肩膀。“害怕吗?”少昊微笑着瞥了她一眼。女娃顿时挺起胸膛:“我不怕,为了找寻姐姐,我连死也不畏惧,何况这小小的岩洞?”“很好……从你唱出《离鸾》的那一刻,我就大体猜到你的身份和目的,也知道你是个勇敢的孩子。”少昊慈悯的笑意更深了,但眼底却流动着脉脉的悲伤,他接下来的话语让女娃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所以,就带你去见你姐姐吧……”珊瑚礁岩洞不断朝地下深处延伸,幽邃奇寒,砭人肌骨,冷气渐渐在人头发和睫毛上凝起一层严霜。女娃的嘴唇冻成薄紫色,脚步也踉跄起来,少昊却衣袂飘然,匆匆走在前面。黑暗的洞穴里,星星点点、若有若无微光正透过单薄的长袍,在西方天帝匀称的背部隐约闪动,若非此地伸手不见五指,这异状根本就不会出现在人面前。女娃努力跟随才不致迷路,两人间的距离却越拉越远,她不甘示弱咬牙追上前去,刚走近少昊身边就感到一阵微温。这亲切的温度来前方一道天然形成的石拱门,艳橘色火光从那狭窄的珊瑚岩壁间透出,似乎一团篝火正在石洞最幽邃处熊熊燃烧。是谁居住在这冰冷的石室之中,点燃期待火焰,像指引远方游子的慈亲!“姐姐?难道是姐姐?”女娃心中一动,脱口大喊着跑向那团火光,像奔入慈爱的怀抱中一样,女娃瞬间被包围在一片无法形容的温暖中,她下意识的闭上眼睛……然而那并不是有形的拥抱,没有轻柔的手臂和宽容的胸膛。女娃睁开眼,眼前看不见任何人的踪影,只有暖洋洋的火光灌满倒悬下来的珊瑚天顶——这里全部的光与热都来自石室中央一座精致的石龛。石龛中央重叠着盈盈欲滴的半透明叶片,如同最纯粹的翡翠一般,碧叶中央优雅地挑起一枝长长的绿萼,一朵辉煌璀璨的金色花朵便盛开在花萼顶端。仔细看来,那纷繁的花瓣竟是由炽烈燃烧的火焰组成,煊煊赫赫,如同沉睡在冰冷石洞中的一轮小小骄阳。即使在西王母的昆仑山中,也没有这样高贵美艳的鲜花,女娃难以置信的看着这炎之花,一种似曾相识的亲切感慢慢浮现在心头。疑问堆积如山,反而无从开口,她只能凝视着西方天帝慢慢接近的步伐。“是瑶草……”随后走入石室的少昊凝视花朵低声说道,虽然火焰的热力迫得本就苍白的脸色更加透明,但他的语声依然无比缱绻温柔。“我的姐姐呢!”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女娃,她转身拉紧少昊的衣袖,热切的呼喊道。少昊藤色眼瞳中荡漾着哀伤的微笑,缓缓抬起手指向那炎之花:“那就是你姐姐。”“你说……瑶草是我姐姐!”女娃松开少昊,一动不动的凝视着对方的眼睛,然而她的衣袖早已鼓荡而起,灌满奔涌的火焰:“你再说一遍,你说着瑶草是什么!”虽然语声凌厉逼人,但从看见瑶草的第一眼起,女娃心中便早已隐约预料到它与自己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所以她才如此激烈地反抗着即将到来的真相。“除了瑶姬,还有谁的灵魂能有如此光华,需要最幽深寒冷的洞穴才能隐藏?”女娃目光灼灼的凝视着少昊,拼命支撑住自己才不致慢慢跪倒,失声痛哭:“我好不容易才找到姐姐的下落;好不容易才到达姐姐消失的地方……只要姐姐能回到我身边,即使一切艰苦从头来过,我也可以忍受;可现在你却告诉我,说这朵花就是姐姐!”少昊摇了摇头不再解释,只是将女娃推近石龛,炎之花似乎在安慰她一样,轻轻摇曳不已,少女忍不住抚摸着火焰的花瓣,泪水却崩溃似的坠落下来,她却浑然未觉:“谁害你的,姐姐?谁害你变成这样!”“因为‘权柄’……”少昊慢慢垂下眼帘,“为了永远守护住属于她的那一半‘权柄’!”女娃忍无可忍的高喊:“权柄,权柄?究竟什么是权柄!为什么人人都想要得到它!但姐姐从不贪恋权势与力量,为何也被它害成这样?”少昊合上眼睛,发出叹息般的低语:“只怪我……没有保护好她……”“原来是你!还我姐姐命来!”突然爆发的怒火让女娃纵身跃起,双手掌心蕴着一团烈火,猛地向少昊激射过去。少昊不闪不避也不张开结界,甚至连眼皮都未曾动弹一下——他竟要以血肉之躯硬生生的接下炎帝公主的重击!若非决意求死,谁能视这迫近眼前的危险如儿戏!火球倏忽飞近少昊眼前,连纤长的睫毛都被热力燎得翻卷焦枯,眼看他便要葬身烈焰之下,却见炎之花突然光芒暴涨,一下子将少昊包围在重重萼片之中。双重火之术法相碰,炎流四溅,那威力相当惊人,珊瑚礁岩壁也承受不住那猛烈的震撼,纷纷碎裂掉落。待炫目的火光渐渐褪去,无名洞穴再度陷入一片昏暗,片刻后炎之花暗淡的光芒从黯黑中浮现出来,像一点烛火,照亮静静对峙着少昊与女娃。“怎么会这样!”在看清眼前少昊的那一刻,女娃突然发出难以置信惊叫声。由于火焰的冲击,少昊的薄衣早已凌乱,从那烧焦的丝帛之下赫然透出星星点点的光芒,那光芒不像刚进入岩洞时那样若隐若现,而是像无数排列整齐的星辰一样,绽放出夺目光华。女娃一时忘了礼仪,目瞪口呆的凝望着那不断闪烁的炫光,那些光点是整齐排列的黑白珠玉,中心四枚白珠排成地方之势,其余双色宝珠围绕它们逐步展开成天圆之形,这些珠子为数不多,但排布之机巧变化令人眼花缭乱,东木南火西金北水中土无一不蕴含其中,此消彼长,相克相生,整个宇宙仿佛都被这简之又简的图形囊括,正生生流转,演化不息。这图形包蕴万有,点水不漏,唯独正中央的位置却有一点灵壳虚开着,不时吹出细细的灼热火流,似乎在少昊修长的体内正封印着某种强大的力量,它不住蠢动着,伺机要撕裂那脆弱的表皮,挣扎而出。将全部宇宙置于体内,并以它封印某种排山倒海的巨大波动,一个人的肉身以如何能承受这样的折磨!女娃不由得忘记愤怒,失声问道:“这……这是什么?”冰冷的汗珠从少昊额角滚下,但他的表情依旧淡然,似乎早已习惯这种痛苦。他苍白的唇角勉强露出一丝微笑:“这便是我继承的太昊伏羲氏之法则——太古河图。它封印着火之主炎帝的魂魄……他无时无刻不想……撕裂我,获得自由……”“火之主炎帝?我父皇……”女娃惊视着那不喷涌的炎热波动,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太古河图封印着父皇的魂魄,这对女娃来说毕竟只是一句抽象的言语,而此刻少昊那痛苦的姿态,那随时都会崩溃的绝望表情,活生生的烧灼着她的眼睛。“让瑶姬公主担任苍天之岛乐正的原因就在于此——乐正的职责是以音乐之柔性抚慰怨魂戾气,而这里最恐怖的怨魂并非珊瑚海鬼火,而是你的父皇!”少昊缓缓掠起白金丝般的长发,说出了令人震惊的事实。——阪泉之野决战后,黄帝击败炎帝,毁灭了他的肉身。然而火之主的力量实在太过强大,他的精魂不但无法消灭,甚至陷入了无法控制的疯狂。黄帝只得将少昊继承的太古河图作为封印,但那魂魄的怨气暴戾无比,血肉之躯根本无法承受,黄帝便打开河图中央的灵窍,让那戾气得以时时散出。而掌握灵窍的锁钥——混沌髓的重任,责无旁贷地落在辅佐少昊的乐正身上,那便是人人争夺的一半“权柄”。那时候,拥有纯净宽容的心灵,娴熟平息邪气的乐理,又能唤起早已化为怨魂的炎帝最后一点温柔慈爱的,就只有瑶姬公主了。所以黄帝命令被俘的公主担任苍天之岛的乐正,代价是不再伤害凤族子民。不明真相的公主为了拯救族人接受了敌国的职位,可她如何知道自己的任务,其实是封印自己的父亲!“怪不得姐姐会变成这样,原来这就是所谓的‘权柄’……”终于明白这人人争夺之物究竟是什么,女娃心中百味杂陈。少昊轻轻的点了点头:“在苍天之岛上,瑶姬被软禁不得与一切凤族之人接触,她最亲近信任的人就是夔姬,那时夔姬只是个小侍女,一天我和颛顼在提起河图封印之事,却被藏在屋外的夔姬听去,转告了瑶姬,第二天,公主便幻化成了瑶草……”“难怪姐姐会化为瑶草,因为草木无情,一株草是不懂得为难,不懂得伤心的……”女娃喃喃地说,有些寂寞的微笑起来。“为什么要为难呢?那个时候我其实知道夔姬在窗外,我就是希望她能把真想传达给瑶姬……”少昊的微笑越来越哀切了:“就算她无力解开封印,放出炎帝;只要放回混沌髓,让怨气积累到极限,将我撕碎也可以。我随时准备好用我的万劫不复换她一个微笑,可她却连这样的机会也不愿施舍!”“你爱着姐姐吗?”女娃深吸一口气,缓缓地说道。少昊微微一惊,最终放弃一切似的点了点头:“我一直幽居西方灏天城,那里终日阳光,万里无云,我一直在想,能看见一丝云也好,能落下一滴雨也好……当身披百鸟朝凤羽衣的瑶姬走沙棠舟的时候,我果然看见了朝云暮雨,但那毕竟是留不住的……”这一瞬间,女娃原谅了面前这个哀恸的男人——姐姐一定深深的爱着他吧!如果不存在着份感情,知道真相的姐姐完全可以拼尽全力解放父皇的魂魄;可她没有,因为一旦如此,这男人必将被喷薄而出的火焰撕裂。所以姐姐一定每天都生活在进退两难的维谷之中,一边是血浓于水的亲缘,一边是难以割舍的眷恋,在这恩与仇的反复折磨间,姐姐才慢慢化为不听,不看,不哭,不笑的瑶草,没有喜怒哀乐,就不会痛彻心扉。就此原谅这个男人吧,因为他所怀抱的,无法传达的痴恋,绝不亚于化为草木的姐姐。他无法不听,不看,不哭,不笑,无法停止那暗火般默默燃烧的思念。所以每一天每一天,他不仅要承受封印带来疼痛,还要承受着心灵的煎熬……这煎熬还将永远持续下去,只要两族间的仇恨依然存在,战火依旧燃烧,就如同发狂的魔车不断碾碎前路的一切,身不由己的人们,不是被拽向残酷的权欲贪念,就是被推入绝望的哀恸伤悲。“很羡慕你啊,姐姐,至少你可以和他在一起;可我心里的那个人,也许我一辈子也不会见到了……”女娃低语着的走向石龛,轻柔抚摸着炎之花,火焰的花瓣是凤族真魂所化,即便是少昊轻易也无法触碰,一般人跟是根本无法靠近,女娃却将那花朵拥入怀中,“我不恨了,姐姐,我不能在恨下去了!我发誓会勇敢的,但不是为了复仇,我会勇敢活下去,勇敢地面对一切,再不逃避!”这一刹那,瑶草的火焰突然百倍暴涨,瞬间吞没女娃和少昊,那火苗沿着珊瑚石的甬道汹涌而出,竟像春风一样和煦熏畅。火光一掠而过,炎之花花瓣随即化为透明琉璃,片片零落,整株瑶草瞬间化为旖旎的烟云,旋转着包围住即将永别的亲人,随即飘散,只余下一粒晶莹通透的光珠躺在女娃手心。“瑶姬!”少昊惊呼起来。呼应着那粒宝珠,他身上的太古河图顿时光芒四射,白虹玄霓交错着,像天网般织满整座石室,光珠则涨起层层五色瑞气,与天网交相辉映……变化的光影里,少昊露出虚幻的微笑,朝女娃伸出手:“请将混沌髓交给我,此去泉台路途遥远,我不放心瑶姬一个人独行……”他要阻塞灵窍,让无处疏导的冤魂戾气撕裂自己!女娃下意识的收拢五指,将那粒混沌髓光珠紧紧握在手心。就在这时,珊瑚岩洞顶突然传来一声巨响,强烈的摇撼使少昊和女娃站立不稳,不等他们反应过来,石室穹隆已被强大的雷击劈开,珊瑚礁碎块纷纷落下,顿时将二人埋在废墟之中。坍塌的石洞上方,女魃威风凛凛的驾驭着一头雷龙,俯视下方得意大笑着:“父皇所料果然不错!继瑶姬之后少昊不设乐正,拒不交出权柄,果然就是在勾结炎帝余党!”离朱乘在悬浮的智珠之上,尾随在女魃身后,智珠那光滑漆黑的表面上还残留着女娃和少昊交谈的画面——原来他们早已通过这可以窥测万物人心的神器,了解到了珊瑚礁岩洞内发生的一切!离朱冷笑道:“黄帝陛下久攻蚩尤不下,总是感应到一股源源不绝的强大波动支援着这逆贼!陛下圣明,当时便想到蚩尤是炎帝血脉,定是从废帝的怨魂中吸取精气力量,太古河图的结界的确不是万全之策!”“少昊风雅多情,定是被瑶姬那狐媚子迷惑!只要依照陛下安排将他沉到雷泽底就行,那里终年雷电不断,任废帝魂魄再强也翻不起什么风浪!”女魃的笑声越来越阴冷残酷,“至于那红头发的丫头,一刀杀了永绝后患!”就在这时,一股强劲的气流突然旋转着吹起,坍塌的碎石像被无形的手纷纷抛上半空,顿时膨胀成一个半圆形穹隆,少昊的身影依稀出现在被毁坏的珊瑚礁岩洞下,他一手扶着昏迷的女娃,一手高高举起,呼唤盘旋在海上的疾风。那风势锐不可当,连驾驭雷龙的女魃都被远远吹开。然而少昊的脸色却随着狂风的鼓荡而渐渐转为不正常的淡金色,长久以来,他一直苦苦支撑着被炎帝精魂一点点蚕食的身心,而此刻勉强施展的术法则急速消耗他全部的力量,将他推向崩溃的边缘!意识到这一点,少昊却毫不迟疑的再度唤来一阵强风,气流裹挟着女娃飞扬而起,他想将她送到安全之处,自己则拼尽最后的力量,与女魃等人全力一搏。没想到智神离朱早已料到他的意图,女娃刚离开少昊的保护,他就乘着智珠倏忽拦住其去路:“好一阵微风啊!这就是少昊帝曾经移山填海的力量吗?”说着他稳操胜券地举起手,携带殷殷黑气,挥向昏迷未醒的少女。“看在血缘的份上,请保护她!”被女魃的攻势所迫,无法脱身的少昊突然朝离朱喊出了毫不相干的话语。这令智神一时有些意外,手指略略滞了滞,却听见自己身后响起一个懒洋洋的声音:“那是自然……”伴着话音,冰冷的刀刃刷地划过智神的颈项,随着飞溅的鲜血,那刀锋瞬间散为泠泠水花。离朱无头的尸体从智珠上跌落下去,逆光里一个修长的黑衣身影取代了他原本的位置,他长臂轻舒,一把抱住乘风而来的女娃。颠簸和嘈杂让女娃的意识渐渐恢复,缓缓睁开眼睛,黑衣人那剽悍峻捷的身影映入她朦胧的视野中……“颛顼!”女娃下意识的惊叫起来,却在看清那个人的面目时,怅然呼出:“共工……”五、伤痕“正如激烈的暴风雨不可能终日肆虐一样,战争不可能永远持续!请忘掉仇恨自由的活下去,这比王权与征服重要千倍!”少昊呼喊回响在女娃耳际,离别的那一刻,这位看似放弃一切的淡泊君主第一次爆发如此激昂的情绪;那话语像一道闪电,许久后依然将残影深深烙印在天空。女娃随共工疾行过曲折的山道,遮天蔽日的高大岩礁落下浓郁的阴影,即使白天看来也一片昏黑。不知走了多久,一道明媚的阳光突然投射到女娃眉梢,海风扑面而来,眼前顿时豁然开朗,她发现自己已置身于一块斜插入晴空,凌驾海面的巉岩之上。站在钓台形的岩石上放眼眺望,只见护送冒牌乐正的船队鱼贯排开,列在森然开启的巨大水门前,水门上珊瑚栅栏像猛兽的獠牙般闪着冰冷的白光。女娃突然忆起这正是苍天之岛的入口,自己曾随夔姬经过此地,而当时所见的少昊临风鼓瑟之处恰是此刻脚下的巉岩。虽然这一切只是发生半月之前,现在回想起来,却让人感觉恍如隔世。“公主殿下!”共工的呼唤惊回女娃的思绪,她回头看时,却发现平日潇洒不拘的水神竟单膝跪倒在自己面前,“果然没错,您就是我们凤族的女娃公主!神农氏唯一的继承人!”“‘我们’凤族?”这位黄帝御前重臣的措辞令女娃大惑不解。水神恭敬地应道:“我共工氏为炎帝神农氏旁裔,所以当您在夔姬的船上唱出《嘉禾》时,我便猜测您定是女娃公主。当年轩辕氏追杀炎帝血族,人人都以为您已遭不测,没想到上苍有眼,让我们君臣相会于此地,命运又将转向我们神农氏这边了!”“既是神农氏子孙,当年为何投靠轩辕氏;既是轩辕氏臣子,如今为何又生贰心?”这句质问到了女娃嘴边却还是被忍了下去。身为神农氏的旁裔,在轩辕氏的治世下求生,共工一定忍受着难以想象的艰苦,又怎么能苛求他忠孝两全?更何况正如少昊说的那样,战争不可能永存,轩辕氏和神农氏并非生而为敌,也不会永远是仇人。在这发疯的世界前,一个人的力量固然微不足道,但战争停止的小小契机,也许就萌芽在一个人的忍让宽容之中。女娃转头眺望着辽远的大海:“当年我侥幸逃脱黄帝轩辕氏的追杀,虽然保全了生命,但却从此孑然一身,是居住在南海之滨的一对龙族老夫妇收留了我。在阪泉之野的决战中,他们的三个孩子全部死在凤族战士手下。可明知红头发的人一定属于炎帝神农氏,他们还是收留了我,并且视如己出。当我决定去为姐姐报仇的时候,养父母什么也没说,只是像每次出门时那样,嘱咐我一路小心,多多保重。”不知对方为何突然提起这毫不相干的话题,共工疑惑不解,女娃回应着他询问的目光:“鲜血不能熄灭怒火,只会使它越烧越旺,这个道理我的养父母一定非常清楚吧;他们也明白,一个人只能凭自己的力量领悟这个道理,所以才放手让我任情而为。现在我懂了——仇恨是利刃,当你的手握紧它的时候,只会被割得伤痕累累,从此除了痛苦,再也握不住其他任何东西……”“可以握住的,公主!您不能放下仇恨,千百万死去的凤族子民不允许您放下!”共工一下子抬起头来,“也许会握住痛苦,但那不是全部——只要把您‘权柄’给我,我将去夺取一切,供奉在您面前!”“权柄!”女娃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又是权柄!连你都是,为什么每个人都在说权柄!”“就是它!只要把它交给我,你就再也不必去辛苦把握什么,我会为您重新夺回伏羲氏的天下!”共工猛地拉住百鸟朝凤羽衣的下摆,眼神燃烧着难以想象的灼热。“天下?”女娃下意识的重复着。“是的,天下!看见您的第一眼,我就决定要为您夺取天下!”共工站起身来,一把握住女娃紧握成拳的右手,“您也记得那次邂逅吧,所以才会提起咸池边的往事——男孩伤了女孩的右手,她掌心从此留下伤痕,再也无法伸开。那个男孩就是我,而这伤痕就是我给你的承诺——从那时起我就已认定您是我今生唯一的女人,我将用天下来补偿那小小的伤痕!所以请把权柄给我,让我完成这承诺!”炽热的剖白与温柔的声音,这一切任是谁都会心醉情迷,可女娃却一下子抽回手连退几步,若不是脚下就是万丈深渊,她也许会更远地逃开。共工的手还保持着前伸的姿势,他惊愕地注视着勃然变色的公主,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清冷的微笑浮现在女娃脸上,她静静的凝视着共工的眼睛,仿佛要看到他心底去:“你骗我……那个男孩,不是你……”共工顿时呆住了,他连忙用力摇头恢复镇定,正要走近女娃继续解释,却被她厉声阻止:“别过来,你这骗子!你编造的往事虽然美好,但美好的却并不一定就是事实!什么用天下偿还一个伤痕,当年那个男孩根本就是为取我性命才追到咸池边的!”被揭穿谎言,共工放弃了解释嗤笑道:“我还以为女孩子念念不忘放在心底的,都是青梅竹马的约定呢!本来照这样编应该八九不离十,没想到竟会是这样……”女娃痛心的凝视着自己曾一度信任的族人:“为什么骗我……难道混沌髓值得你出卖灵魂吗?”“混沌髓!”阴郁而暴虐的疾风突然刮过共工的脸庞,“你知道‘权柄’的真面目!原来少昊把一切都告诉你了!”未等女娃开口,一道白光蓦地疾射而来,她急忙侧身避闪,羽衣重叠的袖口却已被割裂,右腕也留下一道浅浅的伤痕,几粒水珠凝在伤口附近,散发着灼人的温度。女娃难以置信的朝白光飞来的方向看去,只见共工缓缓抬起双手,空气中的水汽在他指尖渐渐凝成两柄刀锋。“躲过了吗?下次就不会失手了。您身上混沌髓的波动逃不过我眼睛!再赌一次吧,公主——它是藏在右手里,还是左手呢?”共工冷笑着,挥动利刃一步步向女娃走来。劝诱不成,他要切断女娃的手强行抢夺!“同为神农氏子民,你竟为了所谓权柄而加害于我!”女娃按住伤口,不但不惧,反而怒不可遏的呼喊着。“何止神农氏,夔姬是轩辕氏族人,我不一样杀了吗?”共工发出了不屑的啐舌声,“她实在多事,时机尚未成熟就想将瑶姬和少昊那一出告诉你,我杀了她也算一举两得,不仅拔掉恼人的长舌,也空出乐正之位,让公主你早一点继承权柄,好助我夺取天下!”“何必扯上血缘,何必扯上什么心爱的女人?怀着吞噬天下野心的根本就是你自己!”见共工终于说出了真心话,女娃怒斥道。共工也不再掩饰,他目不转睛的逼视着女娃:“这是天命所授!不然公主您怎会出现在珊瑚海结界中?一见你我就知道——等待这么久,一潭死水般的苍天之岛终于要开始动荡了;因为你的到来,随瑶姬一起失踪的混沌髓就快浮出水面,它将成为我夺取天下最重要的砝码!”女娃紧握的指尖不断颤抖着——回想起来,那时骊姬被颛顼所杀,共工看似在阻止,实则一步步推波助澜。何止如此,他那些看似帮助自己的举动,是则都包藏着难以言说的祸心!原来他从那时就开始计划了……不!在更久之前蛰伏的他就已用玩世不恭的姿态作为掩饰,暗中计划这危险的阴谋,而自己,则成了这阴谋启动的契机!“你就不怕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吗!”她忍无可忍的高喊。共工满意地看着女娃的张惶;“谁会怀疑到我呢——颛顼曾在众人面前杀了青鸾,夔姬一死,连一向信任他的少昊都怀疑是他所为!你知道为何颛顼会做出这不明智的举动——因为他也认出了你是侥幸逃脱的炎帝之女!当年追捕女娃公主就是他的任务,他一直宣称公主已死于其手,所以当你活生生的出现,他才会三番两次妄图带走你置于死地。青鸾若在众人面前指认出你就是公主,那颛顼多年前的失职之罪必将大白天下,大好前程便会毁于一旦,你说他能不下毒手封住青鸾的嘴吗?”女娃凝视着共工慢慢移动脚步,碎石不断跌进珊瑚海里:“别人暂且的残暴不论,为什么连曾经在上古圣王太昊伏羲氏御前供职的你,也……”“别再提太昊伏羲了!我受够了!”共工突然爆发般的怒吼起来,“就是伏羲氏,一切都因为伏羲氏!他如此无情的玩弄着我的命运——我是所有继承人中最强大的,本来得到太古河图的应该是我!可就因为我是废帝炎帝的血族,所以被剥夺了资格,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落进黄帝嫡子少昊手中!”鲜红的火光燃烧在共工眼底,这是他所继承的神农氏的瞳色,但女娃一瞬间却将它错看成漾溢的鲜血。水神的声音里浸透着疯狂:“从那时起我就明白了一点——如果不想被别人左右命运,就必须先左右别人的命运!混沌髓是太古河图的关键枢纽,只要得到它,同为继承人的我就能从少昊处夺回河图,它那征服天下的力量将会重新属于我!”原来太古河图拥有征服天下的力量,难怪共工将野心全部压在混沌髓上!女娃终于明白了——真正深谋远虑的是黄帝啊!用少昊体内的太古河图封印炎帝暴走的怨魂,又用炎帝强大的戾气侵蚀少昊的身体,压制得他无力凭借河图与自己争夺天下!只要混沌髓被黄帝掌管,这一箭双雕的计策就更天衣无缝了,所以当夔姬打破苍天之岛乐正职位的坚冰,又意外死在任上之后,他才会立即派遣庶女女魃上岛,伺机夺取那一半“权柄”。想到这里,女娃凄然摇头:“有什么意义呢?太古河图如今只是个封印而已……”“封印,居然被当作封印?少昊到底会不会用它啊?太古河图一定在哭泣吧!只要让我得到,我定会让它吸饱鲜血,炎帝也好黄帝也好,伏羲也好蚩尤也好,无论是谁,我要让他们统统烟消云散!”共工高高举起水剑,仰天长笑。“难怪不让你继承太古河图!”女娃的嘴角浮现出嘲讽的冷笑,“并不是伏羲偏袒轩辕氏嫡子,而是你……你根本不配继承河图!”似乎被这句话猛地刺到痛处,共工的狂笑戛然而止,缓缓转头凝视着女娃,他的表情渐渐亲和,但眼神却越来越冰冷:“我不会和你计较的,因为你是我的公主,我说过要给你幸福……把混沌髓给我,这样咸池边的‘往事’就会变成事实,即使它不是真相!”这语声恢复了平日的温柔倜傥,此刻听来却格外让人感到毛骨悚然。“谁能从谎言中得到幸福呢,就像谁能怀抱着仇恨成为圣王。”看透一切的澄明笑容浮现在女娃眼角,此刻的她心头再没有一丝畏惧,“我不想死,但也不惮去拥抱它!”意识到女娃接下来的举动,共工惊呼着抢上,却只抓住百鸟朝凤羽衣边裾的数绺羽毛,那火焰般的身影已不可挽回的坠落下巉岩。那一瞬间,女娃是在微笑着的——即使死掉也好,如果在珊瑚之海的结界中化为魂火,那谁也不能从她那里抢走混沌髓,在本已战乱不息的大地上,再度挑起干戈。就在这一刻,一道黑光突然跃出幻水,珊瑚海的白波簇拥着那强劲的流线型躯体,似乎连无边结界也向这强有力的化身臣服——那是一条蜿蜒飞腾的黑龙,他敏捷地接住跌落悬崖的女娃,一边高高跃上半空,一边射出犀利的青影,不断袭向共工。水神被迫连退几步,他手中的两柄水剑顿时飞散,再度化为水汽蒸发消失。黑龙伺机背负着女娃降落巉岩,瞬间化为傲然挺立的黑衣颛顼。“你还活着!”共工一下子面如土色。颛顼冷笑道:“我岂会被你这小人暗算得手!”但紧靠身边的女娃却发现他脸色苍白异常,再看时她差点惊叫出来,原来北方天帝背后的黑衣被锐器割开一道长长破绽,露出皮肉翻卷的裂口,那凄惨的伤处不仅有灼烫的痕迹,还被幻水侵蚀得腐烂发白!“受了我一记沸刃掉进珊瑚海结界中,居然还能活下来,果然是北之颛顼啊!”共工不怀好意的赞叹道,他缓缓举起双手再次聚集水汽,这次掌心中逐渐凝结起一柄长枪。“托你的福,女魃他们才那么信任我,让我轻而易举就杀了碍事的离朱!”伴着话音,共工长枪一震,顿时散出可怖的高温,他指着颛顼放肆的笑道:“所以我让你走得干脆一点!”颛顼一语不发,只见青影携着刺骨的寒气,再度从他掌心飞出——那正是曳影,北方天帝无往而不利的长剑!而颛顼的身形随着曳影同时发动,从另一侧攻向共工。这一刹那,女娃看见他的嘴唇翕动着,虽然听不见任何声音,但从那唇形可以看出,颛顼在说——快逃!他想牵制住共工,好让女娃逃脱!共工手中的长枪卷动沸腾的空气,猛地袭向颛顼,灼热的蒸汽与极冷的寒气相碰,顿时爆发出一阵刺耳的爆裂声。仅仅一招胜负立判,水雾蒸腾的岬角上,一线的实力之差已决定了对战两人的命运——因为重伤在身,颛顼在交锋中顿处下风,共工的长枪击溃曳影,撕裂空气直刺向他的面门!如同条件反射般,女娃一下子拦在了颛顼身前。这一刻,共工无比凌厉的攻势的突然一滞。生死关头的时间仿佛被异样的拉长了,随着几绺鲜红短发四散飘飞,锋锐而富有弹性的青影倏地闪过女娃鬓边,划出完美的弧线,一下子没入共工胸膛,而颛顼背后的伤口也因用力过度而再次崩裂,迷离的血雾霎时喷溅出来。——抓住共工瞬间的迟疑,颛顼一击得手,曳影剑已在对方身上留下致命的创伤!在共工被疯狂权欲左右的心灵深处,也许还存留着一个小小的角落吧,那里有风光明媚的咸池,以及在水滨定下约定,以全天下换小小伤痕的男孩女孩。这是共工的心中唯一的属于自己的部分,也是他唯一的弱点,虽然那角落里的一切,都不是真的……曳影剑的冻气霎时浸透共工身体,而水神到底是足以继承太古河图的强者,重伤的他不待颛顼收回便一把抓住剑身,这来去倏忽的神器第一次露出它的真面目——那是冰一样透明的软剑,涌动着苍青光流,散发出彻骨幽寒。因为主人重伤,曳影的力量大打折扣,一时竟无法取敌人的性命。共工受伤之处虽然瞬间凝起坚冰,飞速蔓延开六道裂纹,但与颛顼同属水系的他仍能调动术法,全力对抗在体内运行的寒气。这一刻,共工脸上浮现起阴毒的冷笑,从他握住的曳影剑一端,缕缕妖异的紫线蓦地渗透入剑身,迅速向颛顼那一端侵蚀过去……“蛇衔!”颛顼脱口惊呼。没想到共工竟在体内藏着这刚猛无比的毒液,此也他料定颛顼不会轻易放开佩剑,便破釜沉舟,要与对手同归于尽!不待颛顼松手,女娃早已一语不发的抢上前去拉开曳影,完全忘记如果被割破皮肤的话,自己也是死路一条。然而她刚碰到剑身,右手就爆出串串电光,一粒神彩夺目的宝珠顿时从掌心飞出,将巉岩上的三人远远弹开。那光珠正是女娃从瑶姬处得到的“权柄”,人人觊觎的混沌髓!它悬浮在空中,暴涨起层层光云,霎时笼罩整个岬角,将女娃等三人的全身映得五色斑斓。共工身受曳影重创,头发睫毛结满冰屑和霜花,眼看已然不治,没想到在混沌髓脱离女娃掌握的一刹那,他竟拼尽最后的力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身跃起,显出翼龙的真身,瞬间攫走这秘宝!仗着混沌髓的支持,共工所化的翼龙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啸,无视天空结界盘旋冲上云霄。此刻支撑他的,与其说是混沌髓的力量,还不如说是爆发的狂气,伴着双翅每次扇动,冰屑,鲜血和蛇衔毒液不断落下,但那巨大的身影依然向着青空深处猛冲。身负种种重创,还要承受混沌髓启动的巨大冲击,可能此刻的共工就已经死了吧,但他却怀抱着比死更坚定的决心——去更高之处,去可以看见整个天下的高空!片刻之后,丛云中突然闪过一团强光,随即传来遥远沉闷的轰鸣,翼龙那疯狂高飞之势终于到达极限,巨大的尸骸裹挟着雷火电光,朝苍天之岛迅猛地俯冲下来!“糟了!不周山!”颛顼失声高喊。不周山,女娃听说过这个名字。它是曾做过天地支柱的太古魔山,拥有强大的结界禁制,但却早已没有实际山体,所以千万年来不周山一直在宇内游走,寻找高大峰峦作为凭依。普通的山峰一经它依附便成为无法接近的圣域,而囚禁凤族的苍天之岛之所以结界重重,原来就是借助了不周山的魔力!裹挟混沌髓的龙尸势不可挡地冲下,庞大高峻的珊瑚主峰定会被撞毁,而不周山凭依的神体也将被毁坏,冲撞加上魔山的离去,苍天之岛必定承受不了这种种重创而化为废墟!然而一切在转念之间便已发生了。随着一声巨响,女娃和颛顼差点被强烈的震动甩入海中,当他们勉强稳住身形抬起头,却看见如同出现重影一般,两座苍天之岛的珊瑚峰峦骤然分开,其中一座拦腰折断崩塌,腾起阵阵烟尘;而另一座完好无损,像海市蜃楼般刹那间淡去消失——凭依的神体被毁,不周魔山也随即离去,寻找下一个目标。山崩的回声里响起数声清唳,一红一紫两只巨鸟突然破开汹汹的烟雾冲天而起,那是御使丹凤和紫鷟的真身。在他们的带领下,无数禽鸟紧接着腾空翱翔,形成遮天蔽日的鸟群。不周山的强大结界已不在,此地再也没有困住飞鸟的牢笼!女娃顿时一阵欣喜,竟不弱于幻想中见到姐姐时的心情,她下意识的转身去看颛顼,却意外地发现海面的位置有些异样,耳中也响起持续而深沉的轰鸣。细看之下她大吃一惊,原来不周山离去后结界全部解开,连东海正逐渐恢复本来面目,幻力波涛消散,原本铺满其下的白珊瑚退向的海底,黑沉沉的海水随即汹涌上来,一点点吞没与珊瑚岩壳一体的苍天之岛。甚至原本飘游在幻水上的幽蓝迎魂火也变了形象,变成了一条条人身鱼尾的怪物。那正是嗜血的太古海兽——鲛人!生着獠牙利爪的鲛人们成群聚集向岸边,岛上的活人对它们来说根本就是美味佳肴。凤族生有双翼,可以飞离毁灭中的孤岛,但女魃率领的黄帝军队却只能取道大海。这些龙族子民有的真身是能短距离飞翔的蛟虬,有的根本就是大型的鱼类,泅渡对他们来说原本并不成问题,无奈海中布满凶猛可怖的鲛人,它们以爬虫类特有的麻木眼神仰望着惊恐的人群,等待猎物一旦掉入海中,就立刻撕碎吞噬。龙族军队争先恐后的奔向沙棠船队,慌忙起航逃离苍天之岛,庞大的舰首强行破开鲛人的包围驶向大海,连接甲板与地面的跳板被拉断,连同未来得及上船的人一起掉入海中。鲛人一拥而上将那些落水者按进海底,不一会儿暗红的鲜血便翻涌上来。没能上船的人争先恐后涌向云车,想从空中逃走,可轻巧的云车根本无法承受多少重量,纷纷从云端坠落,沉入密布掠食者的大海。片刻之间,曾经宁静清幽的珊瑚岛变成了血肉横飞,哭声震天的地狱。“快走!你是凤凰,应该可以逃离这里!”看着近在咫尺的惨状,颛顼平静的对女娃说。一瞬间,这一幕与女娃记忆中某段模糊的画面重合了,那时候的男孩也是这样平静地说着“快走”,既没有催促,也没有犹豫;所以自己想对他说的话,才没有勇气开口……“怎么还站在这里,快走啊!”见女娃一动不动的仰望着自己,颛顼的声音里隐隐有了焦急的气氛。然而就是这些微的焦急,让女娃的心中不知从何处涌起决然的勇气,她情不自禁地拉住颛顼的袖口:“你在担心我吗?你是想保护我对不对——杀死骊姬也好杀死青鸾也好,那些时候,你其实是在保护我!”颛顼一下子睁大眼睛,他皱紧眉心勉强的转过头,不去看对方的眼睛。在女娃穿上他所赠的礼服是,颛顼也是这样的表情,炎帝的公主一下子明白了,那并不是愤怒或不屑,而是害羞,因为被说中了心思而害羞。女娃庄重的扬起头:“共工说过,你要杀死我掩盖当年的失职之罪。你有无数次机会下手,可你非但没有,甚至还保护我。这是为什么?”对于这直截了当的语言,颛顼一时竟不知如何启齿回应。女娃却毫不退缩的注视着对方:“不回答也没关系,等你想说的时候再告诉我吧。但我曾经向姐姐发誓,一定要勇敢面对一切再不逃避,所以……请和我一起走!”是的,这就是童年的女娃没能说出口的话——因为不够坚强,所以总觉得要守护着谁,为他而爱为他而恨,才能支撑自己活下去,可现在,她想要守护的人一个也不在了,孤独却让她清晰地看见了自己的未来。看似强横的占旭又何尝不是如此,他甚至连告诉女娃自己要保护她的勇气都没有,所以才会选择杀戮这种逃避的方式,可杀戮却造成了两人之间更深的隔阂,甚至蔑视和仇恨……现在,已经是最后了。当时的人也许永远都不会重逢,但眼前的一切,再不能就此错过!取回镇定的颛顼疑惑的看着女娃,她却更紧地握住颛顼的衣袖:“你有你的罪孽,我有我的罪孽。但是有罪也没关系,软弱也没关系,正因为如此我们才要一起走!”“一起走?”颛顼低头良久凝视着目光恳切的少女。渐渐的,他眼中疑惑的阴云被吹散了,阳光般绚烂的微笑洒满他俊逸的脸庞。女娃只见过痛下杀手时颛顼近乎自虐的冷笑,但此刻却丝毫不觉得意外,仿佛她早就透过那故作残酷的假面,一再看清这透明澄澈的笑容。“我们一起走!,彼此支撑着对方活下去,一起赎罪,一起慢慢变得坚强。”伴着微笑,颛顼缓慢而坚定地执起女娃的右手,那掌心印着绯红的雪花伤痕。就在这时,低垂的云幕里突然传来一声长鸣,一只雪也似的鸿鹄破空而来,那正是御使白鸿的真身。一道焦黑的伤口赫然印在他胸口,显然是女魃留下的致命伤。飞过女娃和颛顼头顶时,白鸿再也支撑不住,伴着凄惨的啼鸣,他瞬间化为飘散的羽毛,数绺闪烁的白金丝夹杂在雪翎间翩然降下,颛顼下意识的伸手接住,却一下子变了脸色。近距离中女娃看清他手中的纤细金线,那是一缕缕带着烧焦痕迹的柔长的发丝,霎时间,她眼前浮现出少昊那初雪般幽艳的容颜……“对不起……”颛顼慢慢松开女娃的手,青蓝的海波汹涌在他身后,不断拍击着苍白的岩礁,更映得那笑容诚恳而悲伤,“对不起,现在我还不能离开。我必须去救青阳。只有偿还了他,我能成为你真正的依靠。”“带上我!”女娃猛地拉住颛顼的衣袖,一道青影掠过,小小的冰冷锐痛瞬间贯穿她左掌心。她慌乱的缩回手却被颛顼一把握住,他牵着她的手慢慢置于胸前:“我会回来的!请带着这个伤痕,等待再度重逢。”如同被施了魔咒般,女娃无法动弹,只能呆呆的目送着颛顼的背影飞身掠起,向正在下沉的苍天之岛深处而去。她下意识的缓缓抬起曾被他握过的左手,却在一瞬间变了脸色——还残留着一丝冰冻伤痛的左手,竟像童年受伤的右手那样牢牢握成拳头,再也无法伸展开!正面承受撞击而夷为平地的宜华宫也好,因为山峰折断而一半浸入水中承露台也好,到处都挤满了惊恐逃窜的龙族士兵。颛顼放眼望去,只见纷乱无状的人群,却哪里也没有少昊的影子。就在他几乎绝望的时候,一阵悠扬的乐音透过嘈杂与哭喊,幽微地传入人耳中。“《承云》!”北方天帝脱口而出,毫不迟疑地朝乐声传来的方向飞掠而去。这曲雅乐正是颛顼所作,当年仅仅十岁的他依照黄帝各皇子间心照不宣的惯例,来到时称玄嚣宫的少昊身边,一方面作为人质,另一方面则是作为监视者。虽然王孙一出生便背负着这样的命运,但未知的前路仍让颛顼恐惧迷惘。然而少昊却以宽容与慈爱接纳了不安的少年,那无条件的信任与爱护甚至胜过双亲。不善言辞的他总是以音乐与颛顼交流,迅速掌握乐理的少年仿效八风之声,怀着新鲜稚嫩的热情,用不成熟的音调谱写出自己的崇敬和仰慕,那就是《承云》。它也是长久以来少昊最钟爱的乐曲,抱月瑟的弦索上,时常流淌过这泠然的旋律。藉着《承云》的指引,颛顼来到一片狼藉的清商宫深处。在临海悬崖边,看起来像是坍塌岩洞的废墟前,他看见了少昊。即便染血的衣衫凌乱破败,即便苍白的面孔沾满灰尘,颛顼却觉得无论何时何地,少昊都和幼小的自己初次看见他时一样,和盛装接受太昊之法则时一样高洁清艳,如同风一样强大高贵,而且自由。“青阳!”颛顼呼喊着少昊的家名向他奔去,却被扑面而来的一道炽热气流挡住去路。随着他的接近,少昊周围瞬间腾起一道高热的屏障,像倒扣下来的半圆牢笼。颛顼以玄寒的力量撞击屏障,却如同泥牛入海,那穹隆纹丝不动。少昊并不停止鼓瑟,甚至连头也没抬:“不用费力了,那是女魃的精魂所化的焦热障壁,虽然她死在我手里,却也拚尽最后的力量困住了我!就算没法遵照陛下命令将我封印在雷泽里,她至少也能让我随着苍天之岛沉入海底,永世长眠……”“别胡说,青阳!集合你我的力量一定能突破这屏障的!”虽然这样说,但能否赶在岛屿沉没之前突破旱神女魃全部精魂化成的屏障,颛顼也并没有把握。隔着灼热的空气,他的面孔看起来有些扭曲。“我没能保护好瑶姬,而你一定要保护好她妹妹女娃……”少昊笑得那么恬淡,他指了指身边的玄色碎片,那是离朱的神器“智珠”的残骸,虽然已被毁坏,但遗留在上面的法力仍能依稀映出颛顼和女娃曾经伫立的巉岩。“你究竟在逃避什么,还是是故意这样做给陛下看呢,青阳!”颛顼脱口高喊,一拳敲打在焦热障壁上,被灼伤的皮肤顿时飘起一阵轻烟,“你常常告诫我,我们不仅是黄帝陛下的臣子,还是他的子孙;维系着我们的不仅仅是忠诚与责任,更有血浓于水的亲情!陛下也会重视这份亲情的,他不会永远把你囚禁在雷泽里!就算犯在大的错误他也会宽恕你的,因为你是他的亲生儿子!”“如果无法让你相信亲情的存在,我就更不知如何自处了……”这一瞬间,少昊笑得有些寂寞,“因为我并不是陛下和嫘祖皇后的嫡子。”“这个时候说这种发昏的气话有什么用!”颛顼几乎要失控了。但少昊的微笑依然平静而悲伤:“我并不是陛下的嫡子,我甚至不是轩辕氏的子孙。我的母亲是嫘祖皇后身边的织女——女节皇娥。”“女节本来就是陛下的妃子!就算你是庶出,也不该说并非轩辕氏子孙这样的疯话!”“皇娥成为帝妃之前,曾偷偷驾星槎去银河游玩,却遇上了上界的仙人宵明星。当她回到皇宫时已有了身孕,那个孩子后来被嫘祖皇后收养,称为玄嚣宫青阳君。”看着颛顼难以置信的表情,少昊放下抱月瑟继续说道:“后来我才明白,原来这一切其实都是陛下的安排:为了得到足以吞噬天下的神器,太昊伏羲氏之法则的化身——太古河图,他需要一个半仙,因为半仙的肉体最适合容纳河图!继承河图的半仙若是陛下的子嗣,就算不能成为辅佐帝政的利器,至少也不会落在敌人手中,成为动摇根基的威胁。”“不……不可能……”虽然拼命否定着,但颛顼的语调却弱了下来,他不是没有发觉陛下对待少昊的态度,与对待昌意宫及其他皇子的大不相同;但他以为那只是忌惮,就像昌意宫对自己一样,那是强大的父亲对有朝一日可能凌驾于自己之上的儿子的本能忌惮。黄帝也知道瞒不住河图的继承者,更看出兄弟之间不和的端倪,于是便授意昌意宫,将年仅十岁的颛顼送到少昊身边,因为他预感到天真幼小但却已经拥有强大力量与非凡才能的少年,一旦取得少昊的信任,必将成为捆绑他的锁链和刺杀他的利刃!千言万语涌上在颛顼喉间,他却说不出一句话,只能默默地敲打着灼热的屏障,少昊不但不阻止这自残的行为,却也伸出手,隔着焦热障壁放在颛顼拍击的位置,两人隔着障壁相触的指尖瞬间就被灼伤了。“然而我却要感谢陛下,感谢他给了我生命中唯一的救赎,那就是你。你的存在让我感觉到自己至少还是个‘人’,有家可归,被人需要。”少昊轻柔的叹息着,“所以你并不亏欠我什么,请不要再追随我了,不然连你都会被连累!和我不同,你是轩辕氏的希望,甚至是整个天下的希望——你能救赎身处孤独地狱的我,同样能改变这个世界。不要怀疑,你拥有这种力量!”“为什么是我!拥有吞噬天下神器的明明是你,睥睨帝位何患不就!”颛顼失控地吼道。“如果睥睨帝位,我将面对整个轩辕氏,我们……就是敌人了。”少昊微笑着轻轻扬手,地上的抱月瑟腾空而起,飞落他手中。“我一定会赢的。可是……一个人的胜利,有什么意义呢?”伴着话音,少昊绝然拉断抱月瑟的弦索,这张瑟曾打开颛顼的心防,传递着超越血缘的亲情,然而此刻它再也不能发出任何声音了。随着少昊抬手的动作,抱月缓缓升起,因为是神木白桑所造,它不畏水火,竟一下子穿越焦热障壁,坠向碧波万顷的大海。这神器圣洁的光辉让麇集海面的鲛人纷纷避让,随着一声清越的水响,抱月瑟沉入东海最深的渊壑之中……已经无法挽回了,就像那沉入海底的瑟一样,颛顼明白对方已经下定了决心。少昊猛地挥手,风刃瞬间劈开他和颛顼之间的地面。在下沉趋势和障壁高热的双重作用,早已达到珊瑚礁承受的极限,一条巨大的裂隙顿时出现在颛顼面前,少昊所在的那一半岩礁粉碎崩塌,坠入波涛,而焦热障壁则扩展成密闭的球体,包裹住他悬浮在半空。这一瞬间,仿佛时空扭曲一样,灼热的球体坠落之势变得那么迟缓,颛顼清晰地看见少昊带着微笑,白金丝般的头发飘扬开来,慢慢向大海滑去……就在这时,一团火影突然掠过颛顼身边,旋风般朝少昊追去——那竟是背生双翼的女娃!百鸟朝凤羽衣的长袖化作巨大的翅膀,载着她高速疾飞。然而女娃飞行的姿态却相当不稳,只见她右翼的长翎零落纷乱——共工曾以水刃割裂羽衣的右袖,那正是当时的伤口!保持着危险的飞行姿态,女娃已越来越接近少昊,她放声呼喊道:“挚!姐姐的精魂消失时一直在呼唤这名字!她是在叫你吧——挚!”“挚”……还会有谁这样呼唤自己呢?因为半仙一出生就有记忆,所以少昊还依稀记得柔弱的母亲曾这样呼唤自己。从她罹患不明急病去世后,就再也没有人知道这禁忌的名字,直到自己把这藏得最深的秘密告诉瑶姬,然而现在,连她也不在这个世上了。可是为什么还有人这样呼唤自己,用杜鹃啼血般的声音……听见这呼喊的少昊猛地抬起眼睛,下意识的伸出手去。因为能随意操纵火焰与高温,女娃的手一下子就穿过焦热球。然而就在这时一个巨浪袭来,毫厘之间两人的指尖错过了,焦热障壁裹着少昊沉入大海,女娃也被浪头打得无法掌握平衡,身体一歪朝海中栽去。成群的鲛人不敢靠近那高温的球体,却乘机随浪而起,挥舞爪牙扑向半空中的女娃!电光石火间,颛顼猛地跃起,挥动曳影刺向鲛人,但背部的伤口和持续的战斗几乎耗尽他全部力量,只将两三头鲛人化为冰块,曳影便化为一把普通的长剑,被一拥而上的鲛人扯住,不可控制地脱手飞落在岸边。失去武器的颛顼却毫不迟疑畏惧,他不假思索的朝着女娃的方向飞扑而去,在半空一把抓住她的左手,借着转身的巧劲奋力将她甩向崖上,而自己却因反作用力重重跌入海中。鲛人顿时一哄而上扑向颛顼,女娃动荡的视野中映出一张张贪婪的面孔,她甚至在其中看见了早已死于颛顼之手的骊姬……鲛人们撕扯着颛顼的皮肉,将他拖向深海,但承受着活生生折磨的他却丝毫没有流露出痛苦的表情,也许是怕女娃伤心恐惧吧,他平静凝视着落在岩礁上的少女,水一点一点淹至没顶,直到随后,他湛蓝的眼睛都无声地注视着女娃。女娃难以置信的注视着渐渐恢复平静的水面,她失神地抬起自己的左手,被颛顼紧握之后,一度无法伸展的五指竟已恢复正常,那摊开的掌心躺着一枚雪花形伤口。女娃缓缓伸出右手,那里,印着一模一样的伤痕……记忆砉然掠过漫长的时空,闪回童年的咸池边,应当取那女孩性命的男孩只是刺伤了她的右手。“快走!你是凤凰,应该可以逃离这里!”男孩别扭的转过头不看女孩,语气间也没有一丝情绪的波澜,“直到下次见面之前,你都必须带着这个伤痕,这样,你想忘也忘不掉我了……”用锐不可当的长剑,小心翼翼的刺下那代表约定的绯雪伤口。当年无法忘却的记忆和如今不能割舍的思念,在这一刻连在一起,咸池边少年的面影和北方天帝的容颜重合了。那时年少的颛顼和女娃心中便已种下恋恋的种子,他们守护着彼此的记忆重逢在遥远的海角,近在咫尺,却一次又一次错过了……“颛顼!”女娃无法控制地高喊出这个名字,再也控制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她拿起落在地上的曳影冲向大海,突然被一道黑影挡住去路。海神禺强静静站在她面前,虽然眼光饱含着沉痛,但他却还是像平日一样缄默。女娃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觉得眼前突然一花,灼热的鲜血随即喷溅出来,禺强竟涌身扑向曳影,犀利的剑锋瞬间劈开他胸膛。与此同时,湛蓝的大海突然鸣动起来,波涛向两边掀起,不断升高,浪峰在半空中渐渐重叠,形成一道深不见底的幽邃甬道。这突然发生的巨变让女娃一时间目瞪口呆,下意识的放开剑柄,不知所措的呆立在一边。“拜托你救少主。”凝视着的女娃,濒死的禺强语调依然那么平静,“大海就是我,只有我的性命能打开这条通道……拜谒沉睡在东海深处的圣王太昊伏羲的通道,请代我向太昊请求,求他挽救颛顼少主的灵魂。”禺强慢慢拔出刺入身体的曳影,凝重但却沉稳地和着鲜血一起递到女娃手中,女娃只觉得除了剑柄外,还有一颗温热的珠子随着血液滚入手心,她低头一看,那竟是被共工夺走的混沌髓!不过此刻这秘宝的光芒已经暗淡,看起来与普通的琉璃珠无异。看到女娃惊讶的目光,禺强艰难的牵动嘴角,露出岩石般苍劲的笑意:“就是为了找它我才来迟了。真是为难啊——黄帝陛下命令我伺机夺取这东西,我不能违背他的命令,但是保护少主却是我一直以来的职责。我只想做个称职的武士,忠实地完成使命,可到头来却还是无法达成。被鲛人吞吃的少主会被那种怪物同化的……所以……就只能拜托你了,女娃公主,拜托你挽救少主的灵魂……”可能是将一辈子的话都说完了吧,禺强发出如释重负的叹息,一瞬间,他的肉体化为洁白的泡沫,随风飘散在一望无际的海面上。鲜血的触感使女娃的手指不停的颤抖,但她却更努力的握紧长剑和混沌髓,转身凝望着那黑黢黢张开的甬道口,这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道路究竟通往怎样的命运,恐怕谁也不能逆料。女娃慢慢抬起沾血的手腕,擦拭着眼角的泪水。鲜血在她眼角画出美丽的纹饰,如同上古女战士的纹身。这一刻,沉静的微笑缓缓浮现在她清丽的面庞,炎帝的公主震动羽翼,毫不犹豫的迅捷飞向那一望无际的波涛中……遗珠烟波浩淼的东海之上,伫立着一座荒凉的白珊瑚岩礁,那是当年苍天之岛的遗迹,瀛海深处的帝都如今已荡然无存,千载不变的,唯有起起落落的波涛与一碧如洗的长天。一艘金碧辉煌的楼船打破海面的平静,缓缓驶向珊瑚礁,一位高大剽悍黑衣人走出船舱,阳光照在那坚毅的面孔上,赫然映出北方天帝颛顼的容颜。此刻的颛顼举止间少了年轻时代的率性,却多了君临天下的威势,他仰视着晴空,似乎在寻觅着消失在时间洪流中的往日遗迹……“陛下即将和女禄公主完婚,为何执意要来这这凄凉的故地。”伴着恬淡的话音,白金线般的长发在舱门口散开,随即走上甲板的白衣人有着凛然不可逼视的神风仙骨,那正是本应沉睡在东海波涛下的少昊。“不要叫我陛下,挚!在你面前我永远都是高阳!”颛顼朝少昊责备的皱起眉头。少昊垂下头沉静的微笑起来:“您战胜环伺的强敌一统天下,成为至高天帝,仅仅如此,我会叫您霸王而不是陛下;您请西王母为炎帝镇魂,平息了他的怨气,又将河图再度封印在黄河深处的太古龙马体内,从辛苦中解放了我,仅仅如此,我会叫您恩人而不是陛下;但是您让龙族和凤族能和平的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让轩辕氏神农氏,甚至全天下的人们不再征战,不再仇杀,因为如此……我不能不叫您陛下……”这一刻,颛顼别扭的转过头不看少昊,只有这害羞的表现从少年时代直到今天都没有改变,他将视线投向大海,努力岔开话题:“自从你将抱月瑟抛入海中,东海的大壑里常常会响起《承云》之声,不知道今天是不是能将你心爱的乐器找到。”“遗失在东海的,又何止抱月而已。”少昊轻轻掠起长发,笑得意味深长。然而话音未落,他看着遥远的天际,慢慢流露出讶异的神情。因为距离陆地太过遥远,珊瑚礁这里连大型海鸟的踪迹也难以寻觅。可是此刻一只漆黑的小鸟竟扑闪着双翼从天边飞来,它将衔在喙里的一些碎石投进大海之后,便盘旋飞落栖息在礁石上,珊瑚的雪白衬得它鲜红的爪子分外娇妍。细看时可见小鸟眼角有着纹身般的红羽,尤其美丽的是它头顶的羽冠,就像落在碧青深潭上的雪花一样清新雅致。停息在珊瑚礁上稍事休息之后,这只小鸟便再度振翼向大陆的方向飞去,落下一串“精卫、精卫”的娇啼。“这是不是传说中的精卫鸟啊?上次我来东海救出你时,它就已经不断向海中投入石子了,难道那个传说是真的吗?”颛顼凭栏眺望那顽强的小鸟,询问少昊,“据说精卫是很久以前一位公主所化,她到东海来玩却不小心溺死,所以一心要将波涛填平。看起来,它还真是心意坚定。”少昊淡淡的笑了笑:“因为怀抱着梦想,所以才会特别坚强吧。”“怀抱着梦想?”对故事传说完全不感兴趣的颛顼,竟意外的对这小鸟产生了兴趣,“你以前继承过太昊伏羲氏之法则,天下的事情没什么不知道的,不妨把精卫的故事说来听听?”“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传说。”少昊抬起眼睛静静注视着连好奇时都不失威严的天帝,“炎帝的公主爱上敌国的王子,可是那王子却落入鲛人之手,要知道被这些家伙吞噬的人,也会被同化为嗜血的怪物。”“什么王子公主的,这种小女孩的故事只能骗骗女禄啊!”颛顼忍不住笑起来。少昊却并不反驳,只是轻轻挥开飘垂的长发:“为了拯救王子的灵魂,公主孤身一人来到沉睡中的圣君太昊伏羲御前。可是伏羲却说,此刻的王子早已不是原来的他了,所以和死去没有什么区别,让死人复活是违背天道的事,如果公主定要倒行逆施,就必须代替王子化为禽兽,甚至连原本的真身凤凰都要被剥夺,她不得不变成一只冥顽的凡鸟。”此刻,颛顼竟也渐渐的聚精会神起来:“完全改变了样貌,王子如何能认出她来?更何况和凤凰不同,下等凡鸟根本没有心智,她也会将对方忘记啊!”“何止如此。”少昊轻笑一声,“让死去的人复活是需要代价的,那代价是王子心中最珍贵之物,你知道那是什么吗?”颛顼略一沉吟,随即深锁着眉头:“难道……是记忆吗?我想相恋的两个人心中,最重要的东西应该就是记忆了……”“在你心里,那果然是最重要的东西……”意味深长的笑意浮现在少昊眼角,“一旦失去记忆,就失去了两个人之间的维系,即使王子复活也没有意义了。不过伏羲是仁慈的圣君,他对公主说,如果东海能变成大陆,王子就会忆起他曾经爱过的少女。可既然已经变成什么也不懂的凡鸟,我想她也不可能再记得这个了……”“可是精卫还是在填海啊!”颛顼抬起头凝视着少昊的眼睛,渐渐的,明朗的笑容浮现在他眼角,“因为拿走的只是记忆,爱还在!爱是无形的,不能用任何标准衡量。所以它不是人心中‘最珍贵之物’,也不可能被取走或消失,失去了记忆也不要紧,爱才是两个人之间最深的维系!所以我想公主的坚持,一定也留在王子心底。”“可……爱毕竟是无形的。”这一刻,少昊露出了他一贯的悲悯笑容。似乎被这故事勾起了重重心结,颛顼慢慢走到船头,苍天之岛的遗骸沉默在阳光下荡漾的碧波里,苍绿的水藻爬满水际线处,更衬出珊瑚石白得耀眼。仰望着自由翱翔的小鸟,颛顼下意识的扬起右手。然而出乎他的意料,那高傲的小鸟竟娇鸣一声,扑闪着双翼飞落在颛顼指尖,那乌黑的圆眼透过蓝白花纹的羽冠,凝视着沉默的至高天帝,似乎在审视,又似乎在追想……伴着恍惚悠扬的歌声,一个窈窕的身影,披着乌银泥的漆黑长袍,下摆露出芙蓉花瓣一般重叠的鲜红裙裾,颛顼恍惚看见一幅薄蓝冰绡在自己手上凝结,承载着云间飘落的雪花,慢慢织成绚烂精美的头巾,自己那么郑重,那么郑重的将头巾罩在那人的额上,轻轻掠开她长达腰际的红发,然而就在快要看清她容颜的刹那,那身影便像朝露一样消散了……颛顼缓缓抬手抚摸着小鸟的羽毛,难得地露出爱怜神色:“你羽毛真是漂亮,如果我有了最心爱的女孩,一定会送她这样的衣裙!”“陛下……”少昊一瞬间露出了悲伤的表情,“陛下您曾送过谁这种礼服吗?”然而他的声音并未能传入颛顼耳中,似乎已经停息了足够的时间,再也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这一刻精卫鸟清啼一声振起双翅,毫不迟疑的飞向晴空,那小小的红爪离开颛顼的指尖的瞬间,却见光芒一闪,一粒透明珠子躺在他掌心,霎时闪射出夺目的光芒。“混沌髓!”颛顼惊呼道,“失踪的混沌髓怎么会在这里!”也许是遗忘在了苍天之岛的遗迹,抑或是到处寻找碎石填海的小鸟无意所得,混沌髓为何突然出现的无限可能,都随着精卫鸟的远去而成为永远的谜团。握紧那粒光珠,颛顼再度抬头看去,蔚蓝的晴空一碧如洗,却再也看不见那只坚强小鸟的影子……《沧海遗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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