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种文化被一种更具优势的文化所影响时,这种文化就开始失掉原有的个性,其成员也开始采用新的风俗。原有文化的语言渐渐退化并最终消失,被优势文化的语言所取代。这种现象在我的家乡蒙古贞地区发生过,现在也还在发生着。
清乾隆年间,我的第九代祖先在清政府“借地养民”政策的感召下,挑着担子,告别河北保定老家来到向往已久的“乐土”——蒙古贞定居,娶了当地蒙古族姑娘为妻。渐渐地,我的祖先丢弃了原有的风俗习惯,被这里为数更多的蒙古人同化了。在我念小学的时候,我的一位曾经活了99岁的爷爷告诉我:当时,我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和当地蒙古人一样说蒙古语,穿蒙服,信佛教,而且因为给普安寺活佛献贡有功而使家族成员祖祖辈辈成为自由人,免除所有赋税。从那时起,我们这一支人就成了彻底的“蒙古 人”。据查,在蒙古贞地区,像我家这样被同化的“蒙古人”还有不少。
寒冬腊月,当第一缕阳光和着普安寺的佛光折射在窗纸上的时候,母亲生下了我。据说,我当时是戴着一顶“帽子”提前十几天来到人世间的。母亲是蒙古察哈尔人的后代,也是蒙古贞先民的后代。当我“咿呀”学语的时候,母亲就教会我说蒙古语。后来,我上学了,才发现自己与汉族同学有所不同,也因为自己会说两种语言而沾沾自喜。
到了初中,当我和同学说着流利的倒装句行走在城市街路上的时候,身后时不时地跟上几个汉人说我们是“老蒙古”。还有蒙文课上,我们连续三年学的都是“三态变化”。当时,课本的落后在一定程度上制约了文化的发展。渐渐地,我厌倦了说蒙古语,也不愿再学那些弯七溜八的文字。就这样,当汉文化以强劲的优势逐渐占据主导地位的时候,我们把自己仅有的一点特色的东西乖乖地放在地上“投降”了。这就是蒙古贞地区发生的文化同化现象。它渗透到每个家庭,以至家庭成员之间难以用母语交流。
古往今来,国家的统一促进了民族的大融合,它所产生的负面影响就是文化的同化,它不仅表现在汉人不说汉话,蒙古人不讲蒙古语的反常现象上,还表现在政治、经济等诸多领域,而且互为因果。这种文化同化现象甚至是全球性的。目前,全世界大约有6000多种语言,每两个星期左右就有一种语言在世界的某个地方消失。美国萨默语言学研究所1999年发表的一项调查表明,全世界只有一个人会讲的语言共有51种,有近500种语言的使用者不到100人,有2500种语言在本世纪末将彻底消亡,仅有一个人会讲的语言随着那个人的死亡目前已消失。语言消亡的原因在于,全世界96%的语言仅分布在4%的人口之中,还有自然灾难、各种形式的文化同化和种族灭绝等,除此之外,城市化进程的加快和媒体——特别是电视、网络的影响,进一步加强了主流文化的渗透。特别是少数民族媒体、网络的先进程度还赶不上主流形势的发展,人们对少数民族语言文化的发展远不如抢救濒危物种那样给予足够的重视。
500多年前,英殖民者来到北美和澳大利亚开疆拓土时,没有丢掉自己的优势文化。相反,英语取代了许多土著语言。随着英美国家经济文化的迅猛发展,英语逐渐成为世界通用语。中学时代,我开始学英语。也许是因为从小即讲蒙古语,又说汉话,舌头早已练软了的缘故,英语成为我学习中最长脸的科目,以至在高考时我毅然报考了英语专业。可是,我却意外地被北京某高校蒙古语专业录取了,这使我的命运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主任,请让我转系吧,求您了!”刚一入学,我的班上有人如影随形地跟在系主任身后要求转系,我也在心里产生了些许动摇,只听系主任气愤而尖刻地批评那个同学说:“外语能学,为什么自己的母语不能学?!”从那以后,我开始煞下心来学习母语。翻开蒙古历史,我终于找回了儿时那种因与众不同而自豪的感觉。通过学习,我了解到,蒙古人并不是有人说的那种只识弯弓射大雕的莽汉,更不是有人想像的一群粗俗野蛮的异类。千年风云第一人——成吉思汗那敢于征服世界的雄心傲骨和政治家、军事家的风范处处感染和激励着我们这一代蒙古族大学生。他不仅有吸纳百川的博大胸怀,而且能借鉴维吾尔族语系之精华为我所用,创造了蒙古文字。在如今的各民族共同团结进步,共同繁荣发展的国度里,少数民族文化得到新的关注,非物质文化遗产得到进一步挖掘,可喜可贺。我感到,蒙古语是那样美妙,它有着其他任何一种语言都无法替代的优点。蒙汉兼通使我受益匪浅,我以自己是个蒙古人而倍感骄傲!
民族理论上说,民族最终会因文化的同化而消亡,只是这个民族的人们为保护自己的文化能支撑多久的问题。作为民族主要特征的语言一旦消亡,这个民族就等于不复存在。我想,任何一个有良知的中国人都不愿意看到这样的事实。我国是个多民族的国家,党的民族政策提倡各民族共同繁荣发展,这是极其英明的。凡是存在的东西都有它的合理性,如果世上只有男人而没有女人,人类就会走向灭绝。同样,如果一个国家只有单一语言,那么无所谓丰富多采。生物的存在需要多样,文化的存在也需要多样化,只有多样的文化才能适应多样的环境,它不仅有利于世界和平,还可促进国际交流。因此,为使多语并存,我们需要付出代价。如果我们像抢救恐龙化石一样抢救濒临灭绝的语种,发挥整体的智慧来拯救,甘心为此付出努力,那么这个语言就有希望。如果我们都像法国作家都德的小说《最后一课》中的主人公——韩麦尔先生那样以强烈的民族精神传播母语,那么我们的语言就有希望,民族有希望,国家有希望。
继承和弘扬本民族的传统文化,抢救、挖掘、整理民族优秀文化遗产的任务历史性地落在了我们这一代年轻人身上,如果我们连本民族的语言都不会说、不会写,实难担当如此重任。尤其在全国上下学习实践科学发展观理论的今天,我们不仅要学习好本民族语言,还要学习兄弟民族的语言,学习外语,这样才能适应时代发展的需要。多语兼通,不仅可以促进多向思维,而且可提高自身竞争力,其意义远不止这些。知道了多语并存的好处,我们需要从我做起,从现在做起。作为蒙古人的后代,我们绝不能让蒙古族特色文化在我们这一代人身上消失!为了达到这一目标,我们的前辈倒在了奋斗的路上,惟独可以告慰他们的是,江山易改,旗帜未倒,只要努力,我们的事业有希望,民族有希望,前途更光明。我为自己是个蒙古人而骄傲,我是永远的蒙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