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治与董鄂妃
纪录片《长眠的末世王朝》编导手记(一)
姚建国
接省委外宣局的任务,为美国斯格拉电视台,加拿大新时代电视台以及凤凰卫视美洲台拍摄一部关于清代皇家陵寝的纪录--片,为此,我和我的摄制组立刻进驻清东陵,开始营造这部令人伤神的片子。
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天,我把摄制组赶进那些富丽堂皇而又阴森森的陵寝去实地拍摄。我对我的摄像师有极强的信任感,他会捕捉那些我想像不到的画面和细节,所以,我就放心留给自己一个思索的空间,躺在御苑山庄的标间里苦思冥想。最后我把这部片子定名为《长眠的末世王朝》,是想讲一部清代帝王们的长篇故事,但又不是那种很严肃的历史辨析,那些清代宫廷的秘史是可以拉进片子里来的,这样可以使观众有兴趣看下去。就这样,我把目光首先放在顺治与董鄂妃的恋情上。关于这对情人的故事有很多传说,可我又不能拍摄一部传说的片子,还是要讲历史真实的,所以,我就在历史真实与传说之间进进出出。
清世祖爱新觉罗.福临,是清太宗皇太极的第九子,他六岁登基,年号为顺治。顺治帝在位时间不长,却是清军入关第一个皇帝。董鄂氏隶属满洲正白旗,父亲鄂硕任内大臣,母亲却是江南的一位才女。这样董鄂妃既有满洲人的豪放、开朗、洒脱,又有江南才女的蕴藉、温柔和多情善感。她外柔内刚,含而不露,胸有见识,姿容绝代,倾城倾国。
顺治年幼即位,大权最初由其叔叔多尔衮掌管,因此他从小就形成了暴躁、猜忌的性格。就我们汉人来看,顺治帝福临招董鄂妃有很不光彩的一面。这位美女原来本是顺治帝同父异母的弟弟——襄亲王博穆博果尔的妻子。清初有命妇轮番入侍后妃的制度,董鄂氏因此经常到后宫拜见皇太后。她天生丽质,又很朴索,看上去宛若仙子,这引起了顺治的注意。很快,两人相识并坠人情网。大伯子与兄弟媳妇乱来,这在汉人的伦理规范中属于乱伦,而在满人中似乎还可以接受,但是孝庄皇太后察觉后也感到不是一件好事情,曾采取措施,以“严上下之体,杜绝嫌疑”为由宣布停止命妇入侍的旧例。但这一切并不能阻止福临对董鄂氏的迷恋。为了获得更多接近董鄂氏的机会,顺治十二年二月,福临封博穆博果尔为和硕襄亲王,以示优宠。后来博穆博果尔得悉其中内情,愤怒地训斥了董鄂氏。福临知道这件事情后,打了弟弟一耳光,博穆博果尔羞愤自杀。未及守孝一年,董鄂氏便被顺治皇帝接进宫里封为王妃。一个月后即晋为贵妃,地位仅次于皇后。
顺治帝对董鄂氏的感情,已到了难以割舍的地步,他认为,董鄂氏有德有才,正是理想的皇后人选,准备二次废后。顺治帝的皇后是科尔沁蒙古博尔济吉特氏亲王的女儿,科尔沁蒙古自满清入关以前,就始终支持皇太极平定满洲,夺取天下的战争,是蒙古四十九旗中最强大且举足轻重的一支。如果顺治帝再度废后,改立董鄂氏,势必影响满蒙关系,动摇大清帝国的立国之基。所有这些,顺治不是不知道,可是当一个人迷情到狂热的时候,理智难免就要丧失。董鄂氏没有显赫的家庭背景,她的母亲还是汉族女子,顺治帝册封董鄂氏为皇贵妃已经引起很多人的猜忌,因其违背“满汉不通婚”的祖制而不满。孝庄太后毫不犹豫地对儿子的举动进行了抑制。结果母子间出现隔阂。顺治皇帝甚至公然下令抠去太庙匾额上的蒙古文字。那位生活在感情荒漠中的蒙古皇后,对于安排自己命运的同族婆婆并无丝毫感激,相反把不幸和怨恨,统统归集到太后身上,连太后病倒在床也不去问候一声,这种微妙紧张的母子、婆媳关系维持了五六年。
董鄂妃入宫不久生皇四子荣亲王,不久爱子病逝,董鄂妃十分悲痛,身体每况愈下。顺治十七年,董鄂妃去世。顺治帝万分悲伤,为此五天没有上朝。不久,顺治帝下旨礼部,称奉圣母皇太后懿旨:皇贵妃佐理宫中事务多年,以其贤淑之德行教化宫闱,成绩斐然。如今突然去世,追封贵妃为皇后,以示褒奖推崇。“朕仰承太后懿旨,特此追封,并加以下谥号:‘孝献庄和至德宣仁温惠端敬皇后’”。顺治帝为她亲撰行状,说她对皇太后“奉养甚至,左右趋走,皇太后安之”;“事朕,候兴居;视饮食服御,曲体,罔不悉”;“至节俭,不用金玉,诵四书及易,已卒业;习书未久,即精”等等。并命学士王熙、胡北龙编纂《董鄂皇后语录》,大学士金之俊撰《董鄂皇后传》。
以上叙述皆为历史事实,关于这个故事,民间也有各种传说。最普遍的一种说法:她就是明末清初的秦淮名艳董小宛。相传这位贵妃,原来是明朝江南才子冒辟疆的小妾董小宛。明弘光末年,豫亲王多铎出兵讨伐南明,占领南京后将董小宛带回京师献给顺治。清末秘史还盛传,董小宛是被南下的洪承畴抓获。洪本想自己占有,因董小宛誓死不从,才将她送入皇宫表忠心,成了顺治帝的爱妃。福临对董小宛宠爱有加,后来,董小宛触怒孝庄皇太后被赐死。
又传董小宛被清兵掠到京师并进入皇宫,深得顺治宠爱,赐姓董鄂氏,不久被册封为贵妃。顺治对于董鄂氏,可谓情有独钟,三千宠爱于此一身。没想到董小宛心念故国,情怀旧郎冒辟疆,誓死不屈,后来为顺治帝的真情所感,相约可有夫妻之名而不可有夫妻之实。入宫后董小宛忧郁而死,顺治为之终日抑郁,数月之后,削发为僧,皈依佛门了。满洲宗室虽然百般劝阻,但始终未能使顺治回心转意,于是清皇宫在顺治十八年正月,谎称皇上驾崩,同时颁布皇上的“罪己诏”作为遗诏。在董小宛与清顺治帝的缠绵凄婉的爱情故事里,顺治帝为了董小宛剃度出家——这就是清代有名的“顺治帝五台山出家”的传说,为此还引出了康熙去五台山寻父的故事:康熙见一和尚打扫庭院,问他叫什么法名,他说:叫“八义”。康熙打听询问了半天也没有找到他的父亲顺治帝。当他走出寺院,突然意识到“八义”就是个“父”字,于是又翻回来找那位和尚,可是和尚已不知去向。
顺治一向好佛,宫中奉有木陈、玉琳两位禅师。他对木陈曾说过这过这样的话:“愿老和尚勿以天子视朕,当如门弟子相待。”可见早有削发为僧的念头。在去世前几天,他还叫最宠信的太监去闵忠寺削发做和尚。据说,康熙曾四次去五台山,前三次都是为看他父亲去的,每次必屏众人独上高峰叩谒。第四次去时,顺治已死,康熙帝触景伤情,作诗哀悼言:
又到清凉境,岩卷旋复垂。
芳心愧自省,瘦骨久呜悲。
膏雨随芳节,寒霜惜土时。
文殊色相在,惟愿鬼神知。
诗文十分哀惋,对父亲的哀悼之情跃然笔端。
又传说在康熙年间,两宫西狩,经过晋北,地方上无法准备供御器具,却在五台山上找到了内廷器物,于是,顺治出家便有了更充分的证据。
据《清史通俗演义》,康熙皇帝五度而不是四次巡幸五台山。吴伟业有《清凉山赞佛诗》就是咏叹此事。《清稗类钞》、《清代野史大观》等书中都有关于顺治帝因董妃去世而削发出家的故事。其实关于顺治到五台山出家的说法,我相信只是一种传闻和间接推测,从来没有直接的证据。董小宛生于明天启四年甲子,而顺治出生时,董小宛已十五岁了。顺治七岁即位,董小宛已二十一岁。顺治八年正月二日董小宛死,年二十八岁,而顺治那时还是一个十四岁的小孩子。董小宛比顺治帝年长一倍,断无入宫邀宠之理。董鄂妃却是在董小宛逝世五年之后的1656年才奉召入宫。由此可见,董小宛并非董鄂妃。这就是说董小宛根本没有进过清宫。实际情况是董小宛嫁与名士冒辟疆,1645年,多铎挥师南下攻占南京后,冒辟疆和董小宛离家逃难,辗转于离乱之间长达几年之久。董小宛终因劳累过度于1651年死于肺病,终年二十八岁。后来冒辟疆写了一卷记载董小宛生平的文章《影梅庵忆语》,深情追忆他和董小宛休戚与共的难忘岁月。《影梅庵忆语》明白地写着董小宛于顺治八年去世,当时海内无数名流以诗词相吊。
为什么各野史和秘史能把董小宛与孝献皇后董鄂妃栓在一起呢?原因就是她们的姓中都有一个董字,她们的风貌都堪称一个美字。顺治帝曾经钟情的董鄂妃就是顺治帝五台山出家传说中董小宛的真实原型。其实,真实的董妃,和董小宛并不同姓。根据洋教士汤若望回忆录记载,董鄂妃是内大学士鄂硕之女,顺治帝同父异母弟襄亲王博穆博果尔妃,满族人,姓董鄂氏。汤若望是当时的钦天监监正,为德国传教士,与顺治帝关系相当密切,因此他的这段回忆可靠性、可信性很高。又据清代纪晓岚《阅微草堂笔记》记载,应为东鄂洛氏,董鄂是汉语音译。而王国维《吴梅村清凉山赞佛诗与董小宛无涉》一文考证,董鄂氏应为栋鄂氏。顺治十四年十月初七,董鄂妃生皇四子,两个月后皇子夭折,后董妃也于顺治十七年八月十九日去世,年仅22岁。董鄂氏是满语译音,许多史书也有译为“栋鄂”、“东古”、“东果”。
关于顺治的死因也是我非常注意的内容,据当事人王熙《王文清集·自撰年谱》载:“奉召人养心殿,谕:朕患痘势将不起。”王熙是顺治年间一名进士,授官检讨,后在康熙朝官至保和殿大学士,并奉命专管密本,因此他的记述有一定的可靠性。张宸在《青集》中也称:“传谕民间毋炒豆,毋燃灯,毋泼水,故知上疾为出痘。”张宸也是当时人,曾任兵部主事。王、张二人所记完全相合,可以互相印证。看来顺治死于出痘是无疑的了。已故清史专家孟森的《世祖出家事实考》,列举了《东华录》等文书的记载,认为顺治死于痘疹,没有出家。从董鄂妃死后火化看来,董鄂妃可能是患上了天花,并传染给了顺治。
顺治帝为董小宛出家五台山的传说,自然是清初好事文人的附会。但这一传说的起源,除了一个“董”字外,倒也和顺治帝一心向佛不无关系。在顺治帝遗诏中,曾多次提到董鄂妃。在自罪的遗诏中列举了自己不孝、亲汉排满、董皇后丧礼太过……等十四项大罪,承认在董鄂妃死后“丧祭典礼,过从优厚,不能以礼止情”,可见感情之深。关于董鄂妃的美,顺治下了“倪静”二宇的按语,这倪字,根据“集韵”,意思是妩媚。塞外的满洲女子,刚健婀娜的很多,妩媚的极少。如果拿“妩媚”来形容一个南国佳人,倒是十分恰当。正是因为这两个不起眼的字,引来了好事文人的猜测。
董小宛身为“秦淮八艳”之一,生逢明末清初乱世,其遭遇自然是文人骚客们关注的对象。曾与董小宛交往深厚的“明末四公子”之一的冒辟疆,在其《影梅庵忆语》中说,曾经在顺治八年三月底,梦见董小宛被人抢去,又说在同一天夜里,董小宛自己也梦见被人抢走。这不可能不成为无聊文人们猜测的对象。文人们将这些只言片语的传闻与董妃结合,就成了董小宛被清兵掠走,先为博穆博果尔之妻,后为顺治帝之妃的传说。
令人不解的是,清初《同人集》中《行路难八首存三》以及吴伟业诗集中《古意六首》,我们可以考证出董小宛并未死,而是于顺治七年先归豪门后没入宫廷。吴伟业与钱谦益、龚鼎孳并称“国朝三大家”。与“秦淮八艳”有较为密切的往来。他的一些诗作,被认为是寻找秦淮八艳下落的明证。吴伟业有《题冒辟疆名姬董白小宛像八首》诗,歌咏董小宛的事。该诗载于《梅村家藏稿》,其中有这样的诗句:
乱梳云髻下妆楼,尽室仓黄过渡头。
钿合金钗挥弃却,高家兵马在扬州。
这被很多人认为能够相信。同时还有如下两句:
欲吊薛涛怜梦断,墓门深更阻侯门。
明显暗示出董小宛的下落——大约是被掳走并卖给豪门世家。其《古意》第六首这样说:
珍珠十斛买琵琶,金谷堂深护绎纱。
掌上珊瑚怜不得,却教移作上阳花。
这里的“上阳”两字,即使在今日也不可能不引起人们的猜测。他的四首《清凉山赞佛诗》,也常被附会为顺治帝出家的证据。诗中有:
可怜千里草,萎落无颜色。
这里有一个暗语,草字头下面一个“千”字,“千”字下面一个“里”字,合起来便是董小宛的“董”字了。
后来还有人考证《红楼梦》影射了顺治与董鄂妃,贾宝玉即是清世祖顺治,林黛玉就是董妃。“世祖临宇十八年,宝玉便十九岁出家。世祖自肇祖以来为第七代,宝玉便言.‘一子成佛,七祖升天’,又恰中第七名举人。世祖谥‘章’,宝玉便谥‘文妙’,文章两字可暗射。”“小宛名白,故黛玉名黛,粉白黛绿之意也。小宛是苏州人,黛玉也是苏州人。小宛在江苏如皋,黛玉在江苏扬州。小宛来自盐官,黛玉来自巡盐御史之署。小宛入宫,年已二十有七,黛玉入京,年仅十三余,恰得小宛之半。……小宛游金山时,有人以为江妃踏波而上,故黛玉号‘潇湘妃子’,实从‘江妃’二字得来。”——凡此种种,是否牵强附会且不说,但在考证中无疑将董小宛与董鄂妃混为一谈了。
至于为什么当时的人会编造顺治与董小宛的悲剧恋情,以及顺治出家的荒唐故事,恐怕已无可得知。大约与明末识分子尴尬的处境有关。董小宛的经历或许正是他们自己不堪回首的心理路程的折射。历史是由语言组织而成,真实的历史不仅是那些曾确实发生的事实本身,也包括活生生的世道人心在其中的沉淀,唯有这样,这历史才是“人”的历史。通过许多虚构的镜子,平凡的人照亮自己,但是,谁又能考核顺治、董小宛故事的真相呢?
这个重任在我的肩上吗?我惶惶不可终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