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
如何评价曾国藩
——答某报采访
迟云飞
说评价曾国藩，以及评断曾国藩对后世的影响，可以举出很多个方面。他一生做的事很多，但最大的事情只有两件，一是创办湘军镇压直至平灭了太平天国，一是举办洋务事业。所以，对他的评价也主要是这两方面。
先说第一件事。毫无疑问，曾国藩是镇压太平天国的头号人物，所以，如何评价太平天国，就成了评价曾国藩的关键。如果把太平天国当作正义的化身，那当然就要非议曾国藩了。可是对太平天国，人们就有很多种看法。到目前为止，大概有下面几种说法，有的把它看成民族革命；有的把它看作宗教革命；当然更多的特别是在1949年以后的中国大陆，大多把它看作是农民起义，并且因为它有个《天朝田亩制度》，有过对平等平均社会的理想追求，因此不少人认为它是中国历史上农民起义的最高峰。尤其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到文革结束这段时期，研究太平天国是中国历史学中的显学，有关太平天国的资料、著作、论文的出版可以说是首屈一指。当然，近三十年来，也有不少人看到太平天国的腐败，看到它的政权实际上与旧有的君主专制体制并没有什么区别，所以认为太平天国与清朝政府是并立的两个政权，并无正义与邪恶之分。如果按前几种说法，太平天国无论是民族革命，还是农民革命，镇压它的曾国藩都是该谴责的。如果按后一种说法，太平天国和清朝并无好坏之分，那么镇压它的曾国藩也就说不上正义和非正义了。我以为，洪秀全和太平天国造反之初，其宣传确有追求平等和大同社会之意，但其造反以后，至少从其在广西永安封王开始，所实际追求的，其实还是传统专制社会那一套，只不过是用宗教包装起来而已。到了定都天京以后，更是迅速腐败。这样的政权胜利了，未必给百姓带来幸福。如果将洪秀全、杨秀清这些太平天国领袖与曾国藩、胡林翼、李鸿章、左宗棠比较，无论是学识还是政治眼光，都相差甚远。所以，太平天国与清王朝是两个专制政权之间的斗争，很难真正区分一个真正正义与邪恶来。如此，我们对曾国藩镇压太平天国也就清楚了。当然，在镇压太平天国过程中，战争很残酷，曾国藩和湘军杀人很多，有时战俘都被杀害，这也是必须指出的。如果说曾国藩是正义的，我也不能完全接受。
对曾国藩生平中做的另一件大事，即兴办新式企业、派留学生、学习西洋科学技术，学术界虽然有过争论，但现在倒是大体趋于一致，基本上给予肯定，用语便是“开风气之先”。即他举办的这些新政措施，开启了中国近代化的先河，功不可没。
但是说曾国藩的评价和影响，我认为必须指出以下两点，而这两点恰恰又是学界谈论不多的。
其一、曾国藩是传统儒家在近代转折的关键人物。
所谓关键转折，有两重含义，第一是经世思潮的兴盛并为知识人广泛接受；第二，是追求国家富强成为中国知识人的最终追求甚至是立国的方针。
先说第一重含义。先秦儒家，既要把自己的学说和理想付诸实施，又有强烈的人格追求，即内圣与外王并重。但到宋明理学以后，偏重内圣，追求做完人。明末清初，三大儒黄宗羲、顾炎武、王夫之对宋明理学做了尖锐的批评，但随着新朝代的建立，三大儒的学说并没有真正扭转风气。清中叶嘉庆、道光年间，才兴起了主张经世致用、努力解决国计民生大问题的一班知识分子，即陶澍、林则徐、龚自珍、魏源等人。接着又兴起了第二代经世派读书人，这就是曾国藩、左宗棠、胡林翼、李鸿章等湘淮军领袖。从陶澍、林则徐、魏源到曾国藩，儒家又经历了一次重大的变化。第一，他们恢复了儒家兼收并蓄的传统，不再囿于一说，道家、墨家、法家的学说思想，都在吸收之列。第二，他们恢复了儒家入世的精神，也就是经世致用的精神。这恐怕是儒家自汉、宋两次大变之后的又一次大变。正是在这种变化的基础上，曾国藩、李鸿章才能将西方的技术和科学（与兵工、强国有关的科学，并非整个科学体系）引进中国。从而带来了儒家更大的变化。这种变化，部分是外来压力刺激的结果，部分是经世致用学派发展的必然趋向。
第二重含义。传统中国的立国精神，是三纲，三纲其实也是维持社会运转的基石，也是士大夫的信念。但是曾国藩的一代，却遇到了新问题，就是李鸿章常说的“数千年未有之变局”，要应对这一变局，中国人自己必须作出改变。曾国藩正是士大夫开始作出改变的代表，那就是从传统的三纲逐渐过渡到追求国家的富强。再往后，为了追求国家的富强，可以放弃三纲甚至君主制。这是儒家和中国知识人极为深刻的变化，这一变化是从曾国藩或他那一代士大夫开始的。
其二、曾国藩以保卫孔孟道统出山，但在他以后的政治活动中，却又不自觉的削弱了或改变了孔孟的道统。湘军成军，将多儒生。曾国藩用以号召的，便是太平天国摧毁孔孟道统，破坏纲常，儒学之士要奋起保卫自己的信仰。既然如此，对西方的外来的东西就应该在排斥之列。但是曾国藩打败太平天国以后所做的种种事情却与他的初衷大不相同甚至背道而驰。创办新式企业，等于向原来士大夫斥之为“奇技淫巧”的西洋技艺投降；派学生到美国学习，创办翻译馆，等于承认孔孟和中国传统知识不完善，需要向“蛮夷”学习。这些举措，会打破孔孟道统的一统天下。尽管曾国藩自己可能没有完全意识到这样的问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