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终结篇卷十 山河终结篇卷十一
第66章 华山之约
破庙中,水柔清拉着阿义退到一旁。
许惊弦与年轻人相隔三步而立,彼此对视一眼:“请!”
年轻人更不迟疑,忽然抢出两步,一记右拳往许惊弦胸口击去,拳速极是缓慢,仿似腕挽千斤,到了身前半尺处,蓦然一缩一抬,肘尖反撞许惊弦的下颌,口中低喝一声:“跳!”
这一招变化得清清楚楚,却又一反常规,极不合情理,如同臂弯内装有机簧,将肘尖疾射而出,不似血肉之躯。
许惊弦是尖微旋,斜跨半步,然而虽然下颌让过肘尖,却将左肩凑了上去,只不过稍稍偏了几分。
年轻人本料此招一出,许惊弦要么侧头闪躲,要么退步以避,早已备下后招。却不料许惊弦不退反进,这一肘虽能堪堪撞在他肩上,却恰好错过锋芒,力道全然不是,而自己肋下则会露出空门,尽管许惊弦有言在先只守不攻,不会出招反击,但习武之人岂会将自家破绽随意暴露在对方面前?
年轻人再喝一声:“刺!”肘随身转,从许惊弦的左肩上空掠过,复将肋下空门封住,右手中指于不经意间陡然弹出,径剌许惊弦的太阳穴。
水柔清看得一颗心怦怦乱跳,虽说双方言明卸去内力,仅以招法相拼,但看年轻人这一指捷似风行,迅若电闪,若他施诈突然发劲,凭着方才凿石为棋的指力,若是弹实在许惊弦的要害上,哪里还有命在?眼见阿义神情不忿,反手取下背后长弓,似也看出许惊弦的形势岌岌可危,欲要出手相助,便急忙拉住了他。
许惊弦轻道一声:“好!”
年轻人出指虽然突兀,却早在他意料之中,眼见指尖离额间只有半寸,蓦然仰首一摆,避让开对方的指力。但这一摆头却似是力道过竟将喉头要害置入其攻势之下。
“关!”年轻人—声冷喝,右手化指为掌,劈向许惊弦的喉间,同时脚下急动,侧转半圈,右是无声无息地撩向许惊弦的膝盖。其实他原是算定许惊弦纵能避开这一指,身体将会移开半尺胸口与小腹处必会空虚,计划使出一招“板”,反掌切其中门,是下踹其丹田。却不料对手喉头要害竟不设防,露出极大的破绽,出于习武者的本能,不假思索地变招再攻,只是掌势高了七分,是下却又低了半尺。
许惊弦斜步一滑,看似险至毫厘,却于间不容发之际避过年轻人的杀招。
“镇!”年轻人右是似踢非踢,以左是为圆心一个旋身,拧腰转身间,右掌缓收急发,竟如刀劈斧凿般朝着许惊弦当头罩下……
水柔清起初听这年轻人大言不惭,还道是个不知天高地厚之辈,此际只见他几招一出,身随意转,变招快捷,或翩若惊鸿、或矫若游龙、或翔若潜凤、或奔若虎豹,身影几已化作一道淡淡的轻烟,围着许惊弦疾速转圈,径寻对方缝隙而入,每一式皆是毫无花架,直取要害,杀机毕现,招招博命,绝非寻常花拳绣腿可比。而他的左手一直空捏诀法,悬于胸前,蓄势待发,若是一旦出手,就必将是惊天一击。这位年轻人武功之强,早已远远超出她的估计,不由替许惊弦暗中捏了一把冷汗。
阿义亦是神情紧张,口中喃喃念叨,用力握弓的手青筋显露。
殊不知那年轻人却是有苦难言。几招下来,他的攻势已展开了大半,表面上看似许惊弦左支右拙,空门大露,却能在小庙五尺的空间内尽施小巧腾挪之术,破绽虽多,却全无致命之处,更能招招留有余地,随时可弥补身法的缺陷,令他最有威胁的左手始终寻不到半分机会。
一个攻得犀利,一个守得沉稳,转眼间已过了七八招,但由始自终,双方身体都没有半分接触,皆是稍有意向即被对方识破,立时变招。
年轻人的武功由棋道悟出“尖、剌、飞、关、跳、跨、镇、冲、立、扳、点、夹”十二字诀皆由围棋术语化成,各有功效。
以往对敌应战时,对方往往被他的奇招怪式弄得不知所措,最终全盘皆溃。然而今日遇上许惊弦可谓碰到了克星,对方明明陷入被动,却又在他一招尚未完成之际诱他匆匆发出下一招,每一式都是中途半端,尽管攻势极盛,却全无胜利在望之快意,反倒是因总是半招而止,胸间一口闷气越集越多,无处发泄。
就如在棋局中尖刺一手对方却不粘接,小飞攻敌反遭跨断,好不容易精敲细算下出一记隐伏后续手段的妙手,对方竟然置之不理,投子大场新辟疆域,局部虽受损,大局却不落后。
纵然年轻人身怀绝技,但第一次遇上奕天诀那避实就虚、一味求和的武功,亦觉缚手缚脚,难施所长。
十招方过,年轻人蓦然跳出战团,大叫一声:“不比了。我抢占边角实地,你却是追求虚势厚味,棋风迥然不同,境界全然各异,这一场架根本打不起来。”
说话间年轻人跃向那黑白大石处,连出数十指,“叮叮当当”一阵狂响,一口气凿下数十枚棋子,将过招之际的闷气宣泄而出,方觉酣畅。
水柔清明明见许惊弦败势浓厚,却不料年轻人竟收手罢斗,虽不太明白,却也知他略逊一筹,拍掌喜道:“你可是认输了?”
许惊弦笑道:“尚有两招未出,就算作和局吧。”事实上他以往用奕天诀对敌,虽是志在求和,但心头总是存着胜念,而此役唯愿与对手平分秋色,反倒对那“致虚极、守静笃”的功诀有了更深的领悟,武功隐隐又精进一层,实乃拜年轻人所赐。
年轻人面如死灰:“我才不要你承让,输了就是输了,差半子与大龙被歼全无差别。”
水柔清笑吟吟道;“既然输了,还不快将彩头奉上。”
年轻人拾起《铸兵神录》,掷与许惊弦。略踌躇,方道:“实不相瞒,此书乃是受人所托:许帮主,在下岂敢私藏?不过本想赢了之后给你,令你受我一个莫大的人情,想不到棋差一着,中盘溃败,还有何话可说?”
此人确是棋痴,明明是武比认输,却也当作是在棋盘上败下阵来。
许惊弦正容一揖:“兄台言行光明磊落,小弟由衷佩服。却不知是受何人所托将此书给我?”
“许帮主可认识冯破天此人?”
许惊弦大觉惊讶:“兄台说得可是媚云教的赤蛇右使么?”
“不错。正是他临终前托我将此书交给许帮主。”
“啊,他……已死了?”
“大约在三个月前,我无意中遇见一人被追杀,见他浑身是血,却被多人围攻,忍不住一时动念救下了他,才知竟是媚云教的赤蛇右使。奈何冯破天不但身受外伤,更还中了绝毒,实是回天无术。死前他摸出这本《铸兵神录》,请我将此书交给你。我虽因大师兄的缘故对你颇有芥蒂,但既然有会遇上了他,却又救不得他的性命,也只好答应了他临终的恳求。”
原来当年冯破天与许漠洋同赴滇南媚云教,无意间知道了许漠洋收养的义子许惊弦实是媚云教前任教主陆羽之子,便想以此在教主争夺中得有利之机,刻意与许漠洋结交。却不料宁徊风率擒天堡暗夜突袭,激战中许漠洋受宁徊风一掌,恰好被赶来的暗器王林青与虫大师相救,奈何是不治,只好星夜兼程送往鸣佩峰好见上许惊最后一面。
许漠洋身受重伤神志不清,冯破天就趁机将那本《铸兵神录》暗藏起来。
其后许惊弦之表兄陆文定做了媚云教主,乌槎国拥泰亲王起兵,宁徊风化身丁先生,暗中联络媚云教、擒天堡与川、渝、滇各派,订下了“刺明计划”,又将化名卢居苍的鲁子洋派入媚云并位居青蝎左使。
荧惑城之战后,泰亲王身死,乌槎兵败求和,刺明计划功败垂成,媚云教中几员大将倶亡,陆文定任用一批新人,鲁子洋渐渐势大,而冯破天则被多方排挤,不受重用。
后来听说许惊弦是裂空帮帮主,想到他性格宽厚,不计旧嫌,亦算颇有交情,便起了投靠之心,而这一本《铸兵神录》亦可算是晋见之礼。当即寻个机会,连夜逃出媚云教。
陆文定知情大怒,遂派出媚云教徒追杀。冯破天身经百战,加之对媚云教中诸多手段早有所料,一路化险为夷,总算逃至中原。
却未想到陆文定知当年冯破天并不支持自己坐上教主之位,早有防他之意,再加上鲁子洋挑拨蹿掇,提前令人给他暗中下蛊,并以解药放入平时的饮食中。冯破天离开媚云教半月之后,蛊毒发作,终被追兵赶上。若非年轻人恰好路过出手相救,只怕当场就会被乱刃分尸。
冯破天自知中蛊已深,无药可解,死前天良未泯,便请年轻人将《铸兵神录》交还许惊弦,亦算是做下最后一桩善事。
许惊弦听罢原委,想到当年若不是冯破天去清水小镇接驳“越风宝刀”,引来日哭鬼掳走自己从此踏入江湖,或许现在还与义父相依为命,一辈子不闻江湖之事,安心做一个朴实的乡村少年,亦不知是福是祸?不由长叹一声,默默在心头祝祷:无论冯破天对自己怀着好心还是是恶意,既然其人已死,亦都一了百了,唯愿他在天之灵能得到最终的安息。
许惊弦翻开《铸兵神录》,一物从中轻轻飘下,却是一根羽毛。
许惊弦眼利,认得那是一根鹰羽,凝神细看,几可确定正是扶摇身上之物,浑身大震:“此物由何而来?”
年轻人神秘一笑:这本是另一个彩头,不过许帮主输了一场,便不能吿诉你了。若想知悉其中秘密命,还请闲瑕之际去华山一行。”
“华山?”许惊弦沉吟,久闻华山掌门无语大师慷慽豪侠,为民解忧之名,却是无缘得识,莫非扶播之事竟与他有关?不过知都年轻人好胜心强,怕是再不肯多说,反正此去梅影蜂会合斗千金后,尚要去重铸偷天弓,必会去关中无双城见过杨霜儿与物由心,届时路过华山,或可找出真相。
年轻人道:《铸兵神录》已给了许帮主,我总算不负冯破天所托,亦见识过了你的本事,这就告辞了。”
许惊弦急忙唤住他:“多谢兄台带来家父遗物。另外不知你那大师兄与我到底有何过节。还台居中调解一下。”
“嘿嘿,你与大师兄之间的事我可不好说,总之你不要以为胜了我,便可小窺于他。你们的武功颇有近似之处,若有一天相见对决,我依然押他一注。”又对水柔清与阿义点头为礼,“山水有相逢,下次我请一个人再与水姑娘斗嘴,管教你输得无话可说。”
水柔清嘻嘻一笑:“尽管放马过来,本姑娘可不怕。”
年轻人再不多言,是脚尖连画,将地上的棋盘毁去,提起一黑一白两块大石负在肩上,转身出庙,他虽承了两块数百斤的大石,却依然健步如飞,瞬间消失在黑夜中。
水柔清苦笑:“没来由地打了一架,却连对手的名字都不知道。”
许惊弦却是胸有成竹:“如此精深的棋道,如此强横犀利的杀人武功,虽对我颇不服气,却也无甚恶意,行事倒也不脱侠道,你还猜不出是谁么?”
水柔清低头想了想,惊呼一声:“齐生劫?却果真是他,身为虫大师的弟子,为何来找你的麻烦?”
“十有八九正是此人。不过虽有波折,但毕竟给我送上了天大的礼物,心里实在是感激不已。”找回《铸兵神录》固然是许惊弦的心愿,而扶摇尚且活着的消息对他来说更为重要。
“听他的口气,对他的大师兄似是十分崇拜,那又会是谁?”
“虫大师有‘琴棋书画,四大第子,秦聆韵是女子,应该不会用师兄相称,舒寻玉几年前伏杀鲁秋道时死于水知寒之手,其后也未听闻虫大师再收新徒,算下来就只有墨留白了。”
“不错不错。”水柔清抚掌笑道,“虫大师收徒有个古怿的毛病,每一徒杀满五人后即可出师,齐生劫虽是排名第二,却未必是先入门,反倒是久久不闻墨留白的出手,必是一直留在虫大师的门下,所以反倒成了大师兄。但不知他与你之间有何不解之仇?嘿嘿,依我看是树大招风,自从你做了裂空帮主之后,少年得志,不知多少人拿你当欲要超越的目标呢。”
许惊弦想到当初明将军在恶灵沼泽中对墨留白武功的评价,在他眼里的少年高手中排名第二,尚列在沈羽之前,当是一大劲敌。至干他与自己为敌的原因,已隐隐有了一些猜想,却不与水柔清多言,淡然一笑:“该来的迟早会来,多想无益,明日还要赶路,早点安欺吧。”
再过几日,他们终于赶到了梅影峰。
许惊弦见过夏天雷后,先告知了四大家族答应前来加入神州盟的消息,随即急于问询宫涤尘与何其狂的消息。
夏天雷早已得到裂空帮的线报:“管平请太子下令,集合葛公公、刑部左飞霆、妙手王、泼墨王与御林铁骑,在京师南郊绝云谷中设伏擒拿宫涤尘。苦战良久后,辛有明将军深夜入宫请得赦令,并派鬼失惊与蒹葭掌门骆清幽一同出马,救下了二人。何共狂虽然伤重,但幸无性命之忧,宫涤尘唯恐在京有变,亦不便留在白露院连累骆掌门,派人传来消息,此刻已陪着凌霄公子同去恒山,在那里静休养伤,并等待你前去会合。”
许惊弦一怔:“泼墨王薛风楚不是已疯了数年,如何被治好了?”
“据说是被关明月请来的高人相治,具体详情老夫亦不明了。”
许惊弦想到四年前京师兵变前夕,四大家族入京,恰好在那京师郊外的树林中遇见六色春秋与疯狂的泼里王,当时点睛阁主景成像亦在场,说泼墨王身中离魂舞,必须七日内解救,否则虽无性命之忧,却是癲狂--生,沉疴难愈。凭景成像的医术都束手无策,泼墨王又如何能复原?解铃还须系铃人,除非是另有精通离魂舞的御泠堂高手施术解救。如此看来,几乎可以肯定是简歌。
这一场对宫涤尘伏击中的幕后主使,桑瞻宇怕也难脱千系。
而最令他担心的,是简歌与管平的联手。
一个是城府极深的京师公子,一个是计惊天下的太子御师,他们的合作到底会产生什么样的阴谋?
或许,只有到了恒山见过宫涤尘后,一切才能水落石出。
许惊弦处理完帮中事务后,抽空见过斗千金与黑二。
斗千金本是个闲不住的老人,所以这些日子时常在梅影峰演武堂内指点帮中弟子的武功,他并不看重招法的变化,而是由兵器方面入手,言论与众不同,别出蹊径,针对每个人皆有不同的见解,诸多弟子闻风前来受教。
而黑二虽然发下誓言不再行医,但凭着多年仵作的经验,遇到被人暗算受伤的弟子,往往能指认出凶手的兵器与手法,破了几个疑案,两人俱是大受欢迎。
黑二一生漂泊,以往做个默献无闻、令人惊怕的仵作,不知受过多少白眼与冷落,此刻被人如此看重,亦显得意气风发,脾性似也变得开朗了许多。虽然仍是与水柔淸斗嘴不休,却再无当初心浮气躁之相,而是节心諍气,不时面带微笑,隐有仁者之风。
夏天雷受许惊弦传书所托,已怔求过黑二入驻转轮谷的意见,他亦欣然应允,只等寻适当的时机通告全帮后,即可入谷。
而那“风云雷电”四大转轮长老亦被秘密安排离开梅影峰,各寻悠闲处颐养天年。
斗千金得知《铸兵神录》失而复得,自是大喜过望:“如此一来,我们同去笑望山庄拜祭四两师兄,也可告慰他在天之灵了。”
“师叔且莫心急,不如先与我去一趟恒山,见过宫大哥后,我们再同去西域吧。”
斗千金太笑:“妙极妙极,久闻恒山静尘四士之名,却是无缘见识。”
许惊弦不解:“静尘四士?师侄只听说过冥沉、慧静、辟尘三士,却不知还有一士是什么?
“静尘斋被誉为近千年来最为神秘的门派,那是因为他们只为天下苍生谋利,不为扬名,行事低调。所以外人不知详情,许多精妙之处亦渐渐被江湖人所遗忘了。所谓静尘四士,冥沉士察人观相,辨识性情,可为人中良师;慧静士辨真识假,分析情报,可为将帅谋臣;辟尘士观势识运,统筹全局,可为丞相国师。但最为厉害的,却是那‘般若士’,能够洞悉天运,册立明主。据说历史上诸多开国之君,皆是般若士钦点之人。呵呵,这都是如神话一般的人物,或许只是一些传说,姑且听之,未必能信。”
许惊弦一呆,在那鸣佩峰的英雄冢上,他曾见过“般若士”之名,原只当这个从未听闻过的名字是某位归隐多年的前辈高人,想不到竞是出于静尘斋。而英雄冢既然能名列其七,由此可知斗千金口中所说的“神话一般的人物”并非虚妄,而是确有其人了。
陡然间,不知为何,他想到了苦慧大师多年前坐化在青阳山中时,留下的那八句至今未能一窥全文、却与自己息息相关的---天命谶语。
千古昊空,神兵显锋。 勋业可成,破碎山河!
第67章 悟魅初现 恒山,亦名太恒山,始于太行,横跨塞外,东连燕山,西跨雁门,南障三晋,北瞰云代,东西绵延五百里,位于塞外高原通向冀中平原之咽喉要冲,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历称北岳,与东岳泰山、西岳华山、南岳衡山、中岳嵩山并列为中原五岳名山。 北岳原是香火极旺,常年不休,但此刻,在入山的太道路口边,却有数十名香客踌躇不前。而在不远处一方空地上,更停着数百人的马队。马上骑者服饰一统,皆是精短小褂,外罩青色长袍。静静伫立在寒风中,无人喧哗,浑如静雕默像,不发一言。就连那些马儿亦是口中衔枚,静无声息,极为肃穆。 萧萧风中,马蹄声响,一行车队悠悠行来,到了恒山脚下,被人群所阻,只得远远停了下来。 车队共有十余骑,护着两辆马车。马车中有人低声吩咐几句,派出一名随从打扮的骑者前去打探。 过了一会儿,随从转了回来道:“范老爷,我们来得不巧,恰好今日封山,所有人都不得上山。我怕老爷不信,还特地带了这个回来。”手中展开一道字幅,只见上面龙飞凤舞八个大字:山中朝会,封山一日! 由马车中下来一位大腹便便的员外,接过字幅细细观看一番,喃喃道:“上面有恒山道观与悬空寺的印鉴,应该不假。但我来了恒山数次,从未听说过开朝会谢绝香客之举。今日是腊月二十,离小年还有三天,又不是什么黄道吉日,这可真是奇了。” 在汉人的民间习俗中,小年乃是每年腊月二十三,用于祭灶,扫尘,送灶神、灶王等。 原来这范员外本是淮南大户,因心慕北岳,眼见新年将至,特携家眷入山朝拜还愿,却不料走了十余日方到了恒山,却吃一个闭门羹。 范员外不由心想恒山道观乃是出于全真道教,悬空寺却是信奉佛法,二者又怎会在同一天行法事?故有此疑惑:“那些骑兵又是什么人?可是与他们有关?” 随从道:“我听那些香客说,这些人不知是什么来路,个个怪模怪样不似汉人,问也不答,不知是听不懂话语,还是有意装聋作哑。而且他们身上都携有兵刃。但据说其领头的人已经上山去了。” 范员外沉吟道:“北岳离京师不远,常有境外王公贵族前来祭拜,或是他们带来的护卫。既然如此,我们便回镇上歌息一晚,明日再来就是了。” 随从不忿道:“那些当官的就可以随意入山么?我见这左右并无道长与僧人,或是都去参加那朝会,想必声势不小,不如我等依旧护送老爷上山进香,也可一睹盛会。” 范员外心虔,连声斥道:“尔等不可莽撞!若是被真人与佛祖怪罪下来,谁也担待不起。” 周围的香客大多怀着与他同样的心思,虽是满脸无奈,亦只好返回。 众人中突然闪出四骑,其中一位锦衣少年在鞍上抱拳施礼:“多谢范员外一路照应,我等先行—步,后会有期。” 范员外急得摇手:“小兄弟万万不可造次,未得应允,怎可贸然入山?” 另一位黑衣老人笑道:“范兄可放心,我等并非不速之客,早已事先知会了止水真人与玄偈大师,届时表明范兄朝拜进香的诚意,定会好好相待。” 那止水真人乃是恒山道观的掌教,而玄偈大师则为悬空寺的主持,范员外忽然听到这两个名字,满腹疑惑,不再开口阻拦。 早先他的车队行至半途遇见这四人,得知他欲入恒山,便提议结伴同行。范员外乐善好施,又见四人形貌各异,当是有些本事,一路也好有个照应,便欣然答应。此际见他四人硬要闯山,不由心头惴惴,难辨吉凶。 四骑与范员外告别,疾驰而去,当先一人是位十七八岁的少年,身着锦袍,面容英俊,虽然年方弱冠,顾盼间却隐有一种冷静沉稳的王者之气。 一位美丽的少女紧随其后,粉色小夹扶衬出优雅的身姿,平添几分成熟的的味。 黑衣老者瘦小羸弱,面容苍老,眼神中却流露出饱经沧桑后的坚强与达观。 最后一人则是个矮小的侏儒,体形如孩童,身手却是敏捷矫健,背负弓箭。 这四人正是许惊弦、水柔清、斗千金与阿义,他们由夏天雷处得知了宫涤尘与何其狂的下落,当即离开梅影蜂,一路策马疾驰,径往恒山赶来会合。 斗千金之言并非虚妄,裂空帮早已依着江湖规矩飞鸽传书通知恒山剑派与悬空寺,只因不愿显露形迹,被敌所蹑,所以才混入范员外的车队之中。 许惊弦眼利,早见那数百骑兵皆是深目高颧,皆非中土人氏,又是阵容齐整,训练有素,当有非常来历。但既然他们对周围不管不顾,亦不愿多生事端。与斗下金使个眼色,两人心有默契,沿途暗暗留心。 四人策马走了一炷香时分,山路渐高渐窄,只好将马儿栓在道边树前,步行上山。沿着蜿蜓的山道来到一条峡谷中。只见两边高峰耸立,石壁万仞,中间仅露一线青天,而谷中淡烟缭绕,虚幻缥绿,如雨似雾,更有淸涧流水,倾泻而下,叮咚成曲,令人疑入仙境。 五岳为历代帝王封禅祭祀之所,各具景观,其中泰山称雄、衡山挺秀、华山险竣、嵩山博奥、而恒山则以幽奇而称著于世。如今一见,果是名不虚传。 四人沿途一路急赶,根本无心留意风景,但到了此处,不由觉得胸怀一畅,心情舒缓,脚步亦慢了下来。 斗千金见多识广:“老夫听人说起过,此谷名为金龙峡,乃是北岳恒山之门户,恰位于两座最高的主峰之间,恒山十八景中,尤以金龙峡中的磁峡烟雨为最,今日一见果不其然。两边高峰一为天峰岭,那是恒山剑派的处所,而另一边則为翠屏蜂,在那峭壁上,便可见到名震天下的悬空寺了。” 众人抬头,透过弥漫烟雾,隐隐望见半山中的悬崖峭壁间,一座寺院离地数十丈,悬空而设,上载危岩,下临深谷,结构奇巧,巍峨古朴,不禁啧啧而叹。 水柔清道:“那恒山剑派乃是道家武学,但这悬空寺分明却又是佛门寺院,竟能同驻一山,倒也真是蹊跷。” “小丫头有所不知。那五岳取本皆属道教名山,但北魏末期佛教盛兴,便于恒山翠屏峰修筑了悬空寺,自此种下佛源。天下名山之中,似北岳恒山这等兼有佛道两家,实是风毛麟角,少之又少,亦可算是江湖一奇。” “却不知那静尘斋又在何处?” “这……老夫委实不知。静尘斋弟子极少行走江湖,偶有现身,亦对其来历讳莫如深,传言那静尘斋就在这北岳恒山之中,却无人知道确切方位。” “哈哈,原来老爷子自诩博闻,却也有不知道的亊啊。不过这也无妨,我们只需找个道长成是僧人一问可知,不过说來奇怪,那些香客不敢入山也就罢了,但为何我们走了近半个时辰,莫说道长与僧人,就连山中的农户樵夫们也都不见个影子?” 斗千金笑道:“小丫头莫要疑神疑鬼,寒冬腊月,新年将至,那些农家们也落得清闲,此刻多半都在家中生火取暖呢。”他江湖经验何等丰富,口中说笑,心中却早生怀疑,只不过不愿说出实情以免引起水柔清的疑虑罢了,借着东拉西扯之际暗察四周,心知今日情景大非寻常。 水柔清依是不解:“按说这两派在武林中都大大有名,当是弟子众多,就算大部分人都去了朝会,总当留下几个巡山守卫的弟子,怎么我们长驱直入,连个盘问的人也没有?” 斗千金趁机扯开话题:”嘿嘿,小丫头此言差矣。有道是兵贵精不在多,江湖上大有声势的门派可未必广收弟子,譬如天下皆知的昊空门不也就明将军一个传人,至于老夫的兵甲派,哪个不敬重三分,却也一门两徒分铸兵、甲,决不滥收。” 水柔清嘻嘻一笑:“老爷子莫要胡吹大气,兵甲派很有名么?我怎么以前就从来不知道。” “小丫头孤陋寡闻,待老夫有空讲述一番兵甲派的来历,也好让你长长见识……” 水柔清撇嘴,故作不屑:“老爷子你每次说不过我时便用此句结尾,偏偏却从不肯讲,我看分明就是压箱底的老本,一技拿出示人,便再无倚仗。我才不要听……”说若说着忍俊不禁,两人一起大笑起来。 原來斗千金孤身在江湖漂泊多年,性格怪异,又倚老卖老,每每爱与人争论抬杠,偏偏遇上水柔淸这个古灵精怪、决不服软的小姑娘,由梅影峰一路行来,一个称之为“小丫头”,一个唤做“老爷子”,起初各不相让,处处针锋相对地斗气拌嘴,浑若当初水柔清与黑二般。过不儿日,渐渐发觉老人皓首雄心,博闻广记,小姑娘却是聪明伶俐,心地善良,竟成知交莫逆,谈得十分投机,虽然仍是不时地争论,却早无敌意,反倒觉得这般互相调侃打趣,似也不失打发旅途寂寞的良方。 听着水、斗二人的对答,许惊弦有会于心。或许正因恒山身兼僧道两派之长,天峰岭的恒山剑派与翠屏峰的悬空寺遥遥相对,互为策应,无人敢来惹事,所以静尘斋才选了此清静的处所。 许惊弦回想他所遇见的静尘斋三名弟子:法号“红袖裁纱”的连红袖本是尼姑,因与迫捕王梁辰相恋还俗归隐于恶灵沼泽;小指挑千仇却似修逍之人,以出世之心行入世之谋算;而鹤发乃是静尘斋中的俗家弟子,虽身归草莽,却是守正遏邪,诲人良多,更像一个避世鸿儒。三人性情各异,却都有一个儿同的特点:那就是心志髙远,宁和冲淡,并且心绪灵动,不拘常规,所以才可见常人所不能见,思常人所不能思。 再来靜尘斋名义上是佛门法庵,却兼佛、道、儒三派之长,所收弟了亦足不拘一格,择贤而士。 来到金龙峡深处,只见眼前分为两条岔路。路口边坐着一位老人,衣着陈旧褴褛,对四人的到来浑无所觉。 许惊弦上前抱拳:”请问这位老丈,我等要去静尘斋,却不知应该走哪一条路才是?” 老人罝若罔闻,从怀中摸出一只旱烟,碴磕烟管,放入烟丝,动作不紧不慢,状极悠闲。 斗千金亦道:“老人家,我等远道而来,确有要事,还望行个方便,指点一下路途。” 老人身形普通,衣者陈旧,就若寻常穷苦百姓,但偌大的但山之中就只见他一人,应是与恒山道观、悬空寺不无联系,是以虽见他傲慢无礼,言语上亦不敢怠慢。 老人这才抬起了头,只见他皱纹满面,须眉皆白,额间正中一颗赤色大痣十分醒目,看起来怕已有八九十岁的年纪,然而却是面色红润,身腰强健,绝无佝倭之态。他细细打量四人一番, 点起了火,深吸一口烟,口中发出满意的“唔”的一声。这才级缓道:“你们也是为了那个东西来的么?” 众人见他吸烟之际,烟管红光大盛,皆是暗暗戒务。 水柔清奇道:“老人家说的是什么东西?看来在我们之前还有人来过,不知与山下那些番外骑兵可有关系?” 老人不置可否,蓦然口中吐出浓烟,在空中化为四道烟箭,朝着四人分袭而来。 四人皆是一怔,虽都瞧出老人深蔵不露,身负武功,却不辨料到他竞然突施冷招。烟雾虽是无形之物,但在老人内力催动之下,岂可小视?更不知其中是否蕴毒。一时不假思索,各出绝技。 水柔清离得最近,连忙弯腰倒身,烟箭从她面门上空掠过;斗千金则是斜跨半步,右手一记劈空掌击出,将烟箭打散;许惊弦深吸一口气,轻喝一声,口中吐出无形罡气,以气破气;唯有阿义似是不懂危险,笑嘻嘻地道一声:“阿义!”伸指去戳那烟箭。不料烟箭离他手指还有半寸处,突然一顿,随即化散于空中。 老人口中念念有词:“弱柳扶江!铁岭横峰!原来是温柔乡与兵甲派的高人。” 旁人还不觉如何,水柔清与斗千金皆是心头一震。水柔清方才闪避烟箭的那一身法正是缠思索第二十三式“弱柳扶江”,而斗千金劈空一掌亦正是出于兵中派掌法中的一招“铁岭横峰”,想不到老人目光如姖,虽然仅使出半招,竟也被他看破。 老人望向许惊弦:“年纪轻轻,就有如此内力修为,当世少见。听止水与玄偈说裂空帮新任帮主不日来访,想必这位就是许少侠了。” 许惊弦听他直呼止水真人与玄偈大师之名,口气大得出奇,恭敬答道:“正是晚辈。却不知前辈如何称呼?” “闲俗于山中,不知年月长短,不知红尘浊世,哪还记得什么姓名?唯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而已。”老人转向阿义,“到底是毫无机心?还是算准老朽只是出招相试,绝无危险,所以不露武技?老朽却是看不透你。” 阿义也不知是否听惲了他的话,只答了一声:“阿义。” 斗千金道:“既然老人家提到止水真人与玄偈大师,当知我等此次前来并无恶意,还望指引一下路途。” 老人伸于一指,却是朝着四人来时之路。 水柔清怔然道:“难道我们走过了头?” 老人眼光中似具深息,怅然一叹:“你们路走得没锘,但这一趟来的时机却是大大不对。” “此言何解?” 老人道:“若你们换个日子来,止水与玄偈必会出迎,老朽亦不会多事。只是今日么,却须过了老朽这一关才可。” 许惊弦沉思道:“老人义所言可是与那朝会者关?若是平常时期,我等尽可多等一日。但此次入山只因晚辈有个朋友身受重伤,此刻正在静尘斋中养伤,急欲一见,还请老人家应允。”他料知这老人必是恒山前辈宿老,只怕辈分还在止水真人与玄偈大师之上,是以言语谦恭,尽以实情相告。 老人点点久:“原來你们是为了凌霄公子来的。唔,此事本可通融,却不能坏了规矩。” 许惊弦知道宫涤尘因防消息走漏,引来管平等人的纠缠,带何其狂来恒山养伤之事并未通知止水真人与玄偈大师,想不到竟被这无名老人一口道破,已可确定他与靜尘斋有着莫大的关联。 斗千金本非怕事之人,见老人执意不允,忍不住道:“老人家虽然眼力高明,内力浑厚,但中毕竟年事已高,以一挡四,难有胜算。何不行个方便?” 老人哈哈一笑:“你等不必惊慌,老朽一大把年纪,岂会与你们动刀动枪,只是出个无关痛痒的题目,你们四人之中,能过关者就请上山,其余人便留下陪老朽看一日的北岳风光吧。” 他虽说得客气,但言语中却流露出强烈的白信,似乎一旦不能过关,他就有绝对的实力把四人留下来。 水柔清不由想到前几日齐生劫出题为难许惊弦之事,笑道:“许帮主这一路上遇见诸多考较,来年不如去考状元吧。” 许惊弦突然发问:”是否但凡今日上山之人,老人家都会阻拦?” “不错。今日朝会乃是静尘斋几年一度的大事,故谢绝外客。虽与恒山道观、悬空寺无关,但三派互为守成,若要硬闯,怕是不能。” 许惊弦语出奇峰:“晚辈见山下有数百塞外骑兵留守,却不知他们的主子是否已上山?莫非亦过了老人家的这一关么?” 老人点点头:“那人来自塞外离昌国,虽是出身异族,却是心思灵动,机敏多变,不亚于我中原饱学之士,老夫所出的题目被他从容化解,只好放他过关。若你们能上山,或可见到他。” 许惊弦若有所思,十年前当年明将军率军平定北越,连破塞外诸国,义父许漠洋的冬归城便毀于此役。但近来听说在塞北新崛起一国,名唤离昌,联同当年国破家亡后流落的各族王公贵胄,势力渐大,对中原汉室已隐隐构成威胁。却不知此人不远千里专程来静尘斋是何用意?不由对那人心生好奇。 千金皱眉道:“既然此次朝会如此郑重,岂容异族上山打扰?” 老人长笑:“佛门广渡,道法自然。既然适逢其会,便是机缘,何必独排异族?” 斗千金一怔,一躬到地:“多谢老人家金玉良言,斗某受教了。” 老人见斗千金对自己本是颇有不服,但此刻受了一言点拨,立刻诚心拜谢,当是性情中人,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之色。 许惊弦道:“既然连离昌异族之士都能解答老人家的题目,我等岂甘人后。这便请出题吧。” 老人忽伸右足,在地上一画,顷刻间画成一个六尺方园的圆圈。那地上皆是青石板,却并不见他如何运劲发力,似乎轻松至极,显见内力深厚,更何况那圆圈浑然一体,平整光滑无半分棱角,纵借用工具所绘亦不过如此。 众人虽不知他是何用意,但皆是心中暗暗叹服。 老人淡然一笑,袍袖一展,激起一阵劲风,将脚下圆圈内的杂物清扫一空。随即手臂轻扬,旱烟管指处,空中飞舞的三片落叶如被无形的丝线牵引,不偏不倚地悠然落入他脚下那个六尺圆圈之内:“老朽不才,就给四位出个简单的题目吧。这里有三片落片,且问待老朽一掌挥去后,圈中还剩几片树叶?你们可先说出答案,老朽再出掌,准猜对了。便请入山。” 众人齐是一呆。看他毫不经意挥臂间将轻巧的树叶引入圈中,露了一手上乘武功,满以为他会出一道难解之题,却不料竞是如此简单。 水柔清大声道:“老人家功力超卓,应可只激起一两片树叶时不惊动其余,但我们共有三人,每人猜一个数字,总归不会错。” 老人不动声色:“答案只有一个,错的三人便留下吧。”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老人名义上是出题,实际却是故作刁难。即使四人各说一个答案,最多也只能有一人可过关,而凭他掌上的功力,还可喑中选定上山之人。 老人见诸人面有难色,泰然道:“愿赌服输,莫道老朽出题不公,若是再多一片叶子,管教你们都无法过关。” 许惊弦见水柔清与斗千金皆锁眉苦思,唯有阿义依是魂游身外的模样,忽心念一动:”也不必多想稀奇古怪的答案了,我们猜老人家一掌击出后,圈中依然是三片树叶。” 水柔清与斗千金听许惊弦说得如此有把握,猜他或会暗施神功锁住圈内的树叶,借以对抗老人的劈空拿力。此方法虽可行,却须本身功力远高过对方,看老人方才的出手,化繁为简,举重若轻,不露痕迹,已至江湖一流高手之境,纵然与许惊弦平手过招,亦难测胜负,实难相信他有此能力。但无可奈何之际,也只得勉力一试,遂齐齐点头。 老人目射异光:“许少侠似乎成竹在胸,老朽也只好尽力而为了……”说话间深吸旱烟,烟管霎时明亮如炬,这一口气好长,足有五息方歇。蓦然间一掌击向圈中,看似出掌轻柔,似拂尘抚裳,但掌风处,地面顿时飞沙走石,如有凤暴掠过,更是隐含风雷之声。 老人被许惊弦笃定的态度激起心头傲气,已暗中将功力提至十成,全力出手,务要将圈中三片树叶劈为齑粉。 水、斗二人见老人出招声势如此惊人,齐是―震。此老一身精纯的玄门内功已臻炉火纯青之境,绝非籍籍无名之辈。单以掌力而论,普天之下,能与之硬碰的怕亦不出十人,看那刚猛无匹的势道,莫说是三片小小的树叶,就算是水桶粗的大树,恐怕也会被一掌打折,且看许惊弦又将如何应对?却不料许惊弦根本不为所动,既未出手阻止,亦不另寻他法,只是静观圈中的三片树叶被掌力震得粉碎,鼓掌而赞:“老人家功力深厚,这一掌实令我等人开眼界。” 水柔清只道他甘心认输,不由暗叹一声,斗千金虽料定必有下文,却也猜不透他将做何辩解?老人见他如此镇定,浑若自己一掌击在空荡处,不由稍稍气馁:“请问许少侠,圈中还有几片树叶?” 许惊弦淡淡道:“三片!” 老人嘿嘿一笑:“事实俱在,许少侠还想抵賴么?” 许惊弦神色不变:“由根枝而生,由雨露而发,既已生于世间,纵损毁亦是无改三片之数。” “原来如此!”斗千金大笑,“佛经云: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佛性常清净,何处有尘埃!那三片树叶并不在你我眼中,而是存于心里,老人家掌力再强几分,亦不能灭之。” 老人微笑道:“许少侠机智过人,却还是有些美中不足。因为方才那位离昌国的异士亦做如此答,纵能过关,却不免有拾人牙慧之嫌。更何况那三片树叶亦早不在圈中。” 许惊弦反问:“请教老人家,何为圈内,何为圈外?” 老人一怔,垂首静思。 许惊弦洒脱一笑:“所谓空即是色,色即是空。圈内即是圈外,老人家非要分个清楚,岂不是太过着相了么?” 老人叹道:“虽是诡辩,却具深理。唔,且让老朽再想一想,是否可算做过关?” 许惊弦谦然道:“诚如老人家方才所言,‘既然适逢其会,便是机缘’,晚辈妄自猜测出此题目只为相试,而非执意阻挠,所以才敢斗胆如应答。过关与否,亦在老人家一念之间,还望成全。” 老人眉头一挑,哈哈人笑:“不错不错,此题原本考得不是武功应变,而是佛心。缘由天定,既然诸位不早不晚在这七七之劫的日子赶来,恐怕都是应劫之人,老朽就不阻拦了。” 众人突然听到“七七之劫”的名称,心中尽是不解,还想再问时,却见老人已飘然遁入密林深处,门中吟道:“左行归真,右行涅槃,身后才是红尘。何去何从?请诸位自行选择吧。”唯见那旱烟的火光在林中闪烁不定,旋即消失不见。 彼此对望眼,均觉老人高深莫测,难辨其意。虽然侥幸过关,却未觉欢喜,反是更增疑惑。 斗千金道:“听这老人的语意,两条岔路中左边应是通往恒山道观,右边则是悬空寺。想那静尘斋与佛门关系更深,我们就往右边走吧。” 四人沿着右路行出不远,便踏上名为“云阁”的栈道,栈道年代久远,古意盎然,在悬崖中腰盘绕,如若穿行于蒙蒙烟雨之屮,一路上更不时可见历代名家所写下的诗句。 走过云阁栈道,便来到了悬空寺。但见四十余座殿楼曲折回环错落相依,依着崖壁凌空而构。抬头只见一线青天,低首俯视深谷密林,迷雾重蔼之中更有峡水长流,如聆仙乐,几疑置身于九天宫阙之中。 此处风景独好,原是恒山第一胜景,众人却是无心浏览。但见寺门虚掩,门前两座铜铸香炉中虽有香火萦绕,却不现人影,亦不闻颂经木鱼之声,如同一座空寺,皆在暗自揣想老人所说“七七之劫”所指为何,那“应劫”之语是否暗藏凶兆? 许惊弦朗声报上名号:“兵甲派斗千金、温柔乡水柔清、裂空帮许惊弦与阿义,一行四人同来请见玄偈大师。” 山谷回响,话音远远传了出去,但却无人应答。 众人面面相覷,心头不解。依此推算,只怕恒山道观中亦是一般的情景,不禁有些忐忑不安。 水柔清道:“就算都去参加什么朝会,至不济寺中也会留下一两人,只怕是出事了。” 许惊弦沉吟道:“事起仓促,只好入寺察看一番,清儿与阿义在外守候,我与斗师伯进去吧。”与斗丁金一左一右,就要推门入寺。 忽听寺内传来一声钟响,虚掩的大门无声而开,宛若迎客。 只见殿堂前静坐一位老憎,手持佛珠,垂首闭目。 众人原只道寺中无人,却蓦然见到这老僧,着实大出意料。许惊弦与斗千金一人入寺前皆凝神留意,相距老僧也不过开六步的距离,竞是未闻他呼吸之声,这身功力确非等闲。 许惊弦留意到大殿角落边有一口大钟,距离这老僧足有数十步远,心想莫非另还有人,不然何以发出钟响?眼角余光忽见大钟下有一枚佛珠,方知应是他以指弹珠,以振钟鸣。 待望见那老僧的而容后,众人更是齐齐一惊。只见他皱纹满面,须眉皆白,竟与在山道前遇见的无名老人相貌一般无二。只是那老人形如山野隐士,不苟言笑;这老僧却是宝相端严,胸怀慈悲,神态上实有天壤之别。 水柔清惊呼一声:“老人家你何时赶到我们前面了?咦,不对,你那颗痣不是生在额间么,怎么又到左颊了?” 老僧淡淡道:“姑娘好眼力。看来诸位已在山下见过那石中火了。” 众人这才知道那无名老人的姓名,水柔清笑道:“怪不得他吟那隙中驹、石中火的诗句。嘻嘻,大师和他生得如此相像,莫非法号叫梦中身么?”她这一路上与斗千金拌嘴惯了,话语脱口而出方知不妥,连忙梧嘴。 老僧不以为忤,镇定一笑:“那石中火亦只是他的自号,原非本名。老衲幽柏,原与他是孪生兄弟。” 诸人恍然大悟,许惊弦与斗千金知道悬空寺法号依空、幻、幽、玄而列,算起来这幽柏大师还是悬空主持玄偈的长辈,皆肃然起敬,唯有水柔清不知想到些什么,在一旁掩嘴偷笑。 许惊弦见礼道:“因见四下无人,疑有事变,所以才鲁莽入寺,不想扰了幽柏大师的清修,还请见谅。” 幽柏合笑还礼:“无妨。可知你们起初在寺外时,老衲为何并不理会?” “还请指教。” “只因今曰恰逢七七之劫,恒山三派齐聚静尘斋召开天机会,空置寺,唯恐有人生事,所以我四人方才出山坐镇,见你们武功不俗,足有硬抗石中火之能耐,虽报上名号,却难辨真假,或存异心,故静观其变。听到你们商议后,老衲这才敲钟发声,现身出来。” 听他如此说,诸人心头更增疑惑。以往从未听过天机会之名,莫非竟要召集恒山道观、悬空寺与静尘斋三派所有人?而这幽柏大师明明是悬空寺的僧人,又怎么并不参与?更何况佛、道有別,何以齐聚?听他说共有四人山山坐镇,除了石中火与幽柏大师之外,还有谁人? 斗千金道:“老夫自诩熟知江湖诸事,却还是头一遭听闻天机会的名头,想必是恒山三派中的头等机密,却不料初次谋面,大师便将此事如实相告,这个是否……嘿嘿,也太过信任了。” 幽柏大师笑道:“施主可是说老衲不通机心么?” 斗千金本有此意,心想这幽柏大师怕是久驻山中,少与人打交道,所以才这般动辄以诚相待。却不料被对方公然揭破,不由老脸一红,连声道:“不敢不敢,佛门高僧见识非常,我等凡夫俗子岂能噫度?” 幽柏悠然道:“施主多虑了。只因老衲见到你四人的形貌后,这才放心将机密托付。” 水柔清忍不住道:“难道大师有读心术,又或是有通天之眼,可一眼识破对方内心?” 幽柏神情自若:“形诸其外,慧秀其内,但有心目,可辨忠奸。” “心目?与一般的眼晴有何区别?莫非还有其他事物可当眼睛来使?” “同样一双眼睛,感知却是大异。以眼为目,可见河山;以神为目,可见真假;以书为目,可见好坏;以史为目,可见兴衰……但唯有以心为目,方见通彻天地。” “我不信!”水柔清听他说得神乎其神,不由连连摇头,“大家望着同样的东西,莫非就能看出不同的感觉?” 幽柏大师一笑:“你们既已过了山下石中火一关,应是有些真才实学。老衲亦想一试。” 许惊弦想到幽柏大师既说有四人坐镇,大概必须过了这四关方才能去静尘斋,左右逃不过,索性爽快应战:“还请大师指点。” 幽柏大师冥神屏息,似陷入沉思,忽双目开阖如电,扫向殿堂之中。 众人沿他目光望去,却是五步外的一座香炉,高有五尺,宽有三尺,铜光湛然,怕有数百斤的分量。炉中尚插若十余支线香,却仅有-支在燃,腾出一线袅袅青烟。 忽听耳边“嗖嗖”风响,却是幽柏大师一连十余指,尽朝着那香炉射去。 但见幽柏大师头上热气蒸腾,显是尽施全力,指风劲昂,传出刀剑破空之声。但那香炉毕竞分量太重,幽柏大师纵然指力再强,亦难动其分毫。指法虽然变化繁复,却也并不出奇。 众人正在暗中猜测幽柏大师徒耗功力是为何意?陡然间烟雾弥漫,竞是数香齐燃。 诸人齐齐色变。即便幽柏大师指力强劲,能将这数百斤的香炉击倒,亦不会令他们如此惊讶。能用隔空指力将线香引燃,实是耸人听闻,只凭这深不可测的内家功力,便足以笑傲江湖。 幽柏大师道:“方才这位姑娘不信老衲的‘心目’之说,那就试试诸位施主的眼力吧。”霎时又变指为掌,将香炉中的香火尽数击灭,随即手腕一抖,五指虚握,仿佛掌心里托着一件看不见的珍贵玉器。 香火虽灭,烟尘尚存。一团烟雾被幽柏大师的掌力所催,若有形之物般轻巧地移至诸人身前三尺处。掌法精妙,力道收放自如,本也不足为奇,但那闭烟尘却似被罩在一件透明的器皿之中,尽数凝聚在空中十尺之内,虽然不停变化着,却连一丝烟气亦不外泄消散。这等神功奇技,实令人叹为观止。 斗千金叹道:“佛门玄功,望尘莫及。若是大师意在考较武功,我们就不必献丑了。” 幽柏大师神秘一笑:“老衲的题目是:请诸位静下心来仔细观察,在这团烟尘之中,你们将会看到什么?” 听他如此说,诸人既觉新鲜,又足好奇,就连阿义亦凝神观看起来。 然而那团烟尘变化太快,无有定形,才捕捉到某一形状,随即又幻化为其他。 水柔清道:“不成不成,这烟尘变化太快,根本无从捉摸,又如何能看出形状来?” 幽柏大师道:心有所想,故眼有所见。” “如果大师心中已有一个固定答案,我们无论如何也无法答对。又岂能过关?” 幽柏大师一笑:“石中火让你们上山,必有其道理,老衲又岂会阻拦?诸位尽可放开胸怀,耐心观察,无论你们给出的答案是什么,老衲都将指点去静尘斋的路途,决不食言。” 众人大出意料之外,听幽柏大师言辞确凿,当无虚言,一旦再无后顾之忧,滤除了杂念,将一颗心静了下来,眼中所见果有不同。 恍惚间那团烟尘已不再幻化无定,渐有形状,各坠入不同的幻象中。 在水柔清眼里,那闭烟尘轮廓逐渐分明起来,先是隐隐现出父母的模样,忽又极显狰狞,如猛虎饿狼扑击而至,那是她心中不共戴人的仇人:简歌! 在斗千金眼中,却仿佛望见辽阔无际草原,壮丽锦绣的山川,不由心驰神往。 而由许惊弦看来,近处有一位牧羊少女悠然挥鞭,而远处却是无数战士策马狂奔,惨烈厮杀的疆场,更有偷天神弓遥悬天际,引箭待发…… 蓦然间弓弦声急响,一箭穿透烟尘而过,诸般幻象消散无形。 众人霎时清醒过来,竟是阿义忽施冷箭射穿烟尘,面上却仍是一片茫然之色,仿佛根本不知自已做了什么。 许惊弦转头望去,只见幽柏大师双目神光炯炯,锁在四人身上。突然心有所悟:静尘斋最重要的技艺不是武功与见识,而是那细致入微的洞察力。当他们在观察那烟尘之时,幽柏大师亦正在观察着他们! 由此看来,幽柏大师虽在悬空寺出家,但一定与静尘斋有着莫大的关系! “无论你们方才从烟尘中看到了什么,都已不必说了。”幽柏大师面现神秘古怪的笑容,仿佛已洞悉天机,手指向后殿一处偏门,“由此出悬空寺后门,可见一条竹林小径,那就是通往静尘斋的路。” 水柔清奇道:“如此也可算过关了么?” 幽柏手捻佛珠,含笑点头。 斗千金哈哈大笑:“原来大师早有容让之心,所谓出题测试不过是个幌子罢了。” 许惊弦却道:“不然。我倒认为大师这等做法有失公平。” “许少侠何出此言?” “那么大师由‘心目’中看到了什么,可否如实告知?” 幽柏沉思半晌,方才缓缓道:“你们透过烟尘看到了自己的心,老衲却透过烟尘看到了你们的人!” 许惊弦深吸一口气:“恐怕这才是大师本意吧。” 幽柏叹道:“不错,既已被许少侠看破,也就无须隐瞒了。所谓出题测试其实只是一个障眼法,借机观察诸位才是老衲真正的目的。” 众人皆默,既惊且惧。习武人在江湖,总会习惯性地保持着一份警惕,但方才那一刻,每个人都全情地投入在那似梦似幻的烟尘中,却不料自己的神态已被幽柏大师尽收眼底。 这固然是源于他们十分信任幽柏大师,另一方面,却是谁也没有料到,在这新奇古怪的测试之后,还隐藏着完全出乎意料的用意。 “不过诸位请别怀疑,老衲并没有任何阴谋诡计。这是每一个参与天机会之人必须经过的考验。” 听幽柏大师说得诚恳,众人渐渐放宽心结。 斗千金道:“天机会是为何而开?那七七之劫究竞是何意思?大师可否告知?” “你们去了静尘斋后,一切自明。” 水柔清好奇方才大师用‘心目’看我们,不知得出了什么结果?” 幽柏大师目光扫过众人,面色一整,肃声道:“那片烟尘如一面镜子,映出诸位的内心。老衲从其中看到:许少侠的矛盾挣扎,斗施主的未竟之志......” 两人齐是一惊,复又垂头沉思。回想起方才从烟尘中看到的种种幻景,幽柏大师的评价虽然未必准确,却也相差不远。只是那些幻象皆是出于自家眼中,幽柏大师又从何得知?想必是从自己神情的变化中捕捉到蛛妗马迹,这洞察力委实令人惊叹。 “至于这位阿义施主,灵智紧锁,神窍未开,若混沌乱胆。老衲功力不济,只隐隐看到了一个封闭的圆环,没有起点,没有终点,何若有朝一日破开束缚,或许每一处都可能是起点与终点……” 诸人听得似懂非懂,料想阿义迭逢巨变,神智全失,以幽柏大师之能,亦无法窥出其内心。 许惊弦回身望去,恰好瞅见阿义脸上惊惶之色一闪而过。在他的印象中,从来只见阿义面无表情,偶尔会有些茫然无措,却第一次见到他露出这般神态。方才自己与斗千金、水柔淸皆被那烟尘幻象所惑,唯有阿义突施冷箭将烟尘击散,到底是他神治尽失后的无意之举,还是灵台尚存一线清明,所以立刻出手制止了幽柏大师的观察?回想起在鸣佩峰中愚大师对阿义的评价,心头泛起一丝怀疑。 “那么我呢?大师又看到了什么?”水柔清方才由那烟尘幻象中见到了父母的面容,思亲心切,眼眶不由些泛红,听幽柏大师讲得有趣,不禁好奇心墟,偷偷拭去泪痕,连声追问。 幽伯大师良久不语,喟然一声长叹。 水柔清被他瞧得百般不自在,隐隐觉得怕是被看出了什么不妙,却又不肯服软,硬着头皮道:“大师何故欲言又止?就如实说了吧。” 幽柏大师反问道:“方才老衲提及石中火时,姑娘何故发笑?” 水柔清不知他为何突然问及此事,抚头回想一番,赧颜道:“嘻嘻,那时我只是想到一些无关之事,太师不要问了。” 许惊弦本在思索阿义之事,被水柔清这一打岔,亦就略过不提。 幽柏目中闪过奇光,罩定了水柔清,微微一口宣佛号:“阿弥陀佛。” 水类清见他神情亲切,一双老眼中尽是慈祥,胆子亦大了起来:“我听说出家之后形同再世为人,更不理凡尘俗事,却不料大师还要惦记着孪生兄弟,所以觉得有些好笑。” “只要一佛存心,入世出家,原无差别,一样的爱恨情仇,生死荣辱,只不过前者深陷其中,故难以自拔,后者堪破恩怨,方心胸宽容。” “这……大师虽然言之有理,却又与我有何相干?” “只因我方才透过混油烟尘,看到了姑娘内心难解的仇恨!” 水柔清刹那间被切中心结,一时张口结舌,说不出话來。 幽柏大师沉声道:“你原是天真烂漫的灵秀女子,本可尽享人生,却因被太多仇恨所缚,双眼被心灵的重负所蒙蔽,错失了世间太多的美好。” 水柔清面现倔强之色:“莫非大师是教我放过仇家?这……父母深仇,若不能报实为不孝,恕难从命!” “你错了。老衲只是担心你长此下去,纵有一日报了大仇,却又有何快乐可言?之后的岁月,又将如何度过?” 水柔清怔住了。她这些年念念不忘找简歌复仇,却从未想过当真杀了简歌后将会如何,那个遥远而强大的敌人似乎已成了她生命中的支撑……多少个不眠的夜晚,她想到当年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爱笑爱玩闹的自己时,竟有着太多难以言述的悲哀,简歌不但夺走了她的双亲,更夺走了她原有的快乐。 这一刻,她才真正明白自己内心深处真正的恐惧:她怕的不是无法复仇,而是报仇雪恨之后的她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再也找不回原来的自己! 水柔清望着幽柏大师那如穿透她内心所有纠结的眼神,心神俱震,不由双膝一软,跪伏于地:“请大师教我。” 幽柏大师双掌合十,吐出一句话:“先宽己,再容人!” 水柔清喃喃念着这六个字,一时竟似痴了。 许惊弦想起一事:“此前大师可见到过一位来自离昌国的异族?” “此人居离昌高位,不远千里而来,却通晓许多不为人知的机密,老衲不便擅自做主,放其入山,天机会自定其去留。” 斗千金心头存疑大师佛法精深,功力通玄,又是悬空寺的前辈高僧,为何不参与那天机会?” “天机会须集三派僧道尼之念力而成,凡心未泯者、未阅经给者皆不可入。而似老衲这般了无牵挂者,便司职守护。” 斗千金忽道:“大师莫非就是那般若士?”“想不到斗施主竟也知道般若士之名。”幽柏大师叹道,“世间行千种智慧,皆不出九蕴之感,唯有般若之境超脱其上,惠尘泽世,妙谛尤穷,只可意会,无可言传,老衲尚无此修为。” “我等此去,是否也会见到般若士?” “见与不见,皆存于一念之间。你们这就去吧,迟早会明白!”留下这句令人费解的话语后,幽柏大师闭目静坐,仿若入定,再也未发一言。 四人按幽柏大师所指之路离开悬空寺,见到三株老树后,果然在左首边找到一条隐秘的山径。小径藏于怪石与密林中,野草及膝,若非有幽柏大师的指点,刻意留心,原是极难发觉。 山径曲折婉蜓,一直绕过翠屏峰的后山,通往另一座小山蜂。 沿途上许惊弦与斗千金低声商议,这一路上 先后遇见石中火与幽柏大师,虽设关卡,但似乎只为测试而来拦阻,名为封山,却连那一位离昌国的异族之士亦通行无阻,着实猜想不透其中玄机。 水柔清一语不发,若有所思。少了她一路的喧闹,众人似觉颇不习惯,就连阿义亦显得沉静了许多,许惊弦只盼她受了幽柏大师的点化后有会于心,能放下心中之结。 上到无名山峰的半山腰,眼前景物一变,竟是偌大一片紫竹林,寂静深雅,幽邃么秘,竹林深处已可隐隐宅见数间错落的房屋。 穿过竹林,就见到一座约十丈方圆的尼庵,草顶木柱,简朴淡雅。两块丈余高的大石分立庵旁,其上各刻着四个大字,左边是:静守乾坤,右边足:忘归红尘! 他们终于来到了被誉为江湖数百年来最为神秘、僧道四派中的静尘斋! 庵中依然静悄悄并无人影,但不远处却隐隐传来语声。 四人循声找去,来到庵旁山坳,只见眼前的―片空地上燃起几堆大火,火光极是明亮,有几条人影在火堆中来回蹿动,不时朝着火堆挥手、行动诡秘难言。 火堆旁边站着一人,身形高大,穿着青色的长袍,只是背向而立,瞧不见形貌,而在他的对面另有数十人,双方似成对抗之势,奇怪的是明明众寡悬殊,但对面那数十人全都寂然无声,只是呆望着火光中闪动的人影,反倒是那青衣人在火堆前来问踱步,状极悠闲,倒像是占尽了上风。 斗千金低声道:“依服饰看来,对面那数十人多是恒山道观、悬空寺与静尘斋的俗家弟子,这青衣人敢在恒山三派面前生事,胆子倒是不小,多半就是那离昌国来的异族之士。” 许惊弦却对斗千金的话语浑若不闻,张嘴欲呼,却欲言又止。原来他在那些人群中俨然见到了许多熟悉的面孔。白玛与吕昊诚身在恒山尚在他预料之中,鹤发童颜师徒于此出现则全然出乎意外,见到多吉更是大喜过望。本想招呼、但见诸人神态有异,皆是一脸木然,眼睛只盯着那火堆,似是浑不知他的到来。其他人也还罢了,多吉与他感情极深,但虽扫了他一眼,却是视若无睹,着实令他惊讶莫名。心知必有古怪,话到嘴边复又收了冋去。 那青衣人听到动静,转过身来,但见他年约三十出头,深目宽眉,直鼻阔口,额上还扎了一条红色的汗巾,当是塞外异族的装扮。 青衣人见到四人,面露诧异,从容抱拳:“在下还道是恒山三派的前辈长老前来,想不到竟是武林中人。在下离昌勒苦吉,因向幼仰慕中原文化,便起个汉名唤做向中原,这厢有礼了。” 此人容貌虽谈不上英俊,但顾盼间眉眼中自有一股豪迈男儿之风,说话亦是纯正的汉家官话,丝毫没有塞外异族的口音。 见对方彬彬有礼,许惊弦亦报上四人姓名。 向中原亦听闻过许惊弦之名,笑道:”怪不得你们能安然闯过般若子所设之关,原来竟是中原笫一大帮的许帮主,果然是少年英雄。” 许惊弦闻言一怔:“般若子?” “般若士前拾、百、千、万四位护法,唤做般若子,许帮主竟然不知情么?既然如此,却又如何来赴此天机会?” 许惊弦恍然大悟,幽柏大师曾说有四人坐镇山中以阻外人,原来便是这四位“般若子”,想必那石中火便是“拾”,而幽柏大师则是“百”,更不知两人身在何处?随即心生疑惑:按说这些都应是静尘斋中的机密之事,却被向中原如数家珍般娓娓道来,他身在塞外又怎能得知?难怪幽柏大师疑其身份,甘愿放他入山。 斗千金:“寻常江湖人根本不知般若士之名头,七七之劫与天机会更是闻所未闻,向老弟人在塞外,却不早不晚地赶来,倒也是奇事一件。”他江湖经验何等丰富,言语中不露半分破淀,反倒是显得知晓内情,以诱向中原之语。 向中原笑道:“在下本也孤陋寡闻,只因奉我离昌国护国国师威赫王之令,前来求取天机鼎,方才知悉一二。不瞒诸位,在下此次还是首次前来中原,果然大开眼界,不虚此行。”言下不胜倾慕。 斗千金曾听说那离昌国原只是塞外小国,只因得一高人相助,近年来在塞外征伐,无往不利。最终将柔然、回纥、西夏、突厥、沙陀、党项、契丹、女真等族一一收复,疆土延伸至极北至寒之地。离昌王拜其为护国国师,离昌国人对其奉若神明,威震塞外,人称威赫王。据说此人亦来自中土,除此之外,再不知详情。想不到他竟然对静尘斋的机密如此了解。更又从向中原口中听到了“天机鼎”这名字,倍觉惊奇,只是不愿示弱相询。 许惊弦沉吟道:“山下数百寒外骑兵,可是向兄所带来的?” “不错,他们是在下入中原的随身护卫。不过威赫王切切嘱咐过,静尘斋乃是中原名门,决不可失了礼数,所以在下留兵于山下,以示敬意。” 许惊弦冷然道:“向兄言语谦恭,倒似不怀敌意。但为何却与恒山三派之人起了冲突?”直到此际,多吉等人依然对他毫不在意,不由怀疑已被人所制。不过他深知鹤发童颜师徒的实力,若是连他们也不知不觉中了向中原的毒手,此人的手段可谓惊世骇俗。一面问话,一面暗中戒备。 向中原大笑:“许少侠怕是多心了。这些恒山的俗家弟子因为不得参与天机会,所以留在这里等待。见在下前来,疑为不速之客,故摆阵法相拒,但经在下一番解释后,已然消除了误会。此刻正在欣赏我离昌国独有的待客之道。”说罢略一挥手,火堆前几位异族汉子见主人下令,闪过一边,熊熊火光顿时暗淡了下来。 “啊!琼保次捷,你怎么来了?”多吉如梦初醒,对着许惊弦例嘴而笑。 白玛、吕昊诚、鹤发、童顔等人亦望了过来,面上尽是-片欢喜。 向中原对鹤发道:“鹤发先生,如今可知向某―片赤诚拜山,并无半点虚言了吧。” 鹤发眉头微锁,神情略显犹豫,随即似有些不情不愿地从怀中取出一物,递给向中原,缓缓道:“凭此钥匙,即可打开天机道,由秘道上得峰顶,便可见到般若大士。向兄,请。” 向中原待要去接,却听许惊弦道一声:“且慢。”已闪至他身前。 若是其他人,许惊弦本无怀疑,似他毕竟对鹤发十分熟悉,仿见他神态大异平常,不但失了往日的沉稳,更带着一丝惶切之色,而且这神情他似是在什么时候见过,只是一时想不起来,但心中却莫名现出凶兆,当机立断,抢先伸出右手朝鹤发手中的钥匙抓去。 向中原笑道:“打开天机道后,许帮主尽可与我同去,又何必急于一时?”口中说笑,右掌却是竖立如刀,朝着许惊弦右手的脉门切去。 许惊弦心头一凛,这一记手刀显是出于塞外,完全不同于中原武学的招式,抖腕之间已齐聚肩肘之力,稳准狠疾,迅快如电,看那来势凶猛,若是强取钥匙,被他劈中脉门要害,只怕一只手臂登时废了,不敢怠慢,急忙翻掌相迎。双掌相交,发出一声闷响,两人各退开半步,却是谁也未能得到鹤发掌中的钥匙。 许惊弦但觉对方掌力沉重,炙热如火,但其中却又隐含着一道尖锐的阴劲,一阴一阳,刚柔相济,对方的阳刚之力与自已的掌力互抵,但那道阴柔之力却如一条小虫般,沿臂间经脉直蹿上来,到了臂弯曲池穴处方被自身的护体功力所化解。 此人外表豪爽耿直,想不到武功竟是如此阴损,怕是某种塞外邪功。 向中原心里更是无比惊讶,他自幼迭逢奇遇,游离于塞外各族,学会了不少独门武功,后被北海一位异人收为徒弟,习得阴阳兼修之秘技,取个汉文名目唤做“阳春白雪”,一般人只顾防备“阳春”之刚力,却往往被那阴冷的“白雪”之功所挫,出道几年来,掌下敗将无数,乃是离昌国仅次于威赫王的第二高手。方才虽是事起突然,但他其实早有预备,这一掌暗集了十成的功力,更何况许惊弦中途变招,劲道已是大打折扣。表面上看来两人对掌平分秋色,他却知道单论内力,自己实是略逊一筹。不由暗叹中原果然能人无数,难怪许惊弦以弱冠之年,竟可当上中原笫一大帮的帮主,确非侥幸。 许惊弦淡淡道:“向兄好俊的身手,不过你与小弟皆是远客,怎可在主人面前逞强于拳脚?怕是于理不合吧。” 向中原大笑:“许帮主所言极是。方才是在下莽撞了,这便给你赔罪。”右手一摆,火堆前几位异族汉子同声低喝一声,各挥手臂,似将什么东西撒向火堆,赛时火光大盛。 向中原朗声道:“中原礼仪之邦,威服四海。离昌塞外小国,无以为贺,唯此雕虫小技,望能一入诸君法眼。” 许惊弦心知这或许便是令鹤发等人神态失常的原因,当下定睛望去。来时并未留意,还只道是那几名异族汉子装神弄鬼,此刻凝神察看,方知古怪处竟是那些火堆。 火堆此有八处,异族大汶亦足八人,隐成八卦方位,各守一方。随着那八人手臂张扬,每一堆火中都射出一条火线,绽出异彩,或赤红,或青绿,或杨黄,或惨白…… 八条火线在空中翻滚映射,演化出各式图形,煞是好看。许惊弦一眼望去,便觉得自己的目光已被其吸引,再也挪移不开。 水柔清本是沉思不语,此刻忽见这奇特的火光,忍不住抚掌而笑,但才笑了两三声,便陷于沉默。 斗千金亦道:“塞外奇技,果然不同凡响。倒似变戏法一般……”语声越来越低,直至无声。 向中原柔声道:“此乃威赫王特意为中原武林准备的大礼,还请许帮主仔细观看,当能理解我的一番苦心。” 许惊弦一时恍惚,向中原的话听在耳中,竟难辨其意,只觉得他的声咅里似有一种奇异的磁性,令他心中大生好感,从而对其产生强烈的信任…… 然而,在他内心深处,却是警兆急现,但那火线如有魔力,牢牢牵引着他的视线,就连转一下头都觉得十分困难。 刹那间,他的眼前闪过另外一幅画面:一个山洞中,一位黑衣人用手指在地面上快速画过, 将各种杂乱无章的线条组合成了那一个诡异的图形,那看似简单的图形中却隐含着某种玄机,毎一根弧线的长度、毎一个转折的角度、毎一个次序的衔接……都足那么大衣无缝,仿佛任何微小的错失都将导致图形的中断,差之毫照,谬之千里。而那时他的心惜,就与现在一般无一! 这木是他刻意回避的记忆,因为那时他看到的一切都太过诡异,令他无法得出一个公止判断,宁可相信这是自己的幻觉。 但这一刻,这火光屮色彩绚丽的火线让他重温了那一场噩梦,他已记起了所有细节! 那是在吐蕃的无名山洞中,南宫静扉在他面前画下了悟魅图! 通过破解青霜令,渐渐知道了悟魅图的来龙去脉,但许惊弦亦曾私下想过:即便悟魅图有着难以言述的魔力,但绘下图形时本身亦是极耗心智,试想两人对敌之时,对手又怎能给你从容绘图的时机,何况若是自身定力不足,还极有可能被悟魅图反噬。所以此图虽然可怖,却未必实用。或许只有乘人不务时,才可收到奇效。 直至今日,他才知道,悟魅图竟还可以用这样的方式重现人间! 八道火线由八个异族大汉分别掌控,每个人只须绘图形的一部分,本身几乎不受影响,但功效却是倍增。 假设,不是八人合使,而是八百人,八千人……如果调集一支心腹大军,每个人只演化-部分图形,悟魅图的秘密不会外泄,但却能令对方的军队战志全无,直至崩溃。 四大家族与御泠堂皆存当年天后武则天凭悟魅图登基的说法,但他一直以为事隔近千年,后人以此传讹,夸大了事实,内心并不以为然。 如今,他终于相信,那并不是传闻! 许惊弦蓦然长啸一声,目光由火堆中移开,只见除了向中原与那八位异族大汉外,在场渚人皆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些火线,有些神情木然,有些却痴如醉。难怪他觉得鹤发面上的奇特神情似曾相识,那是因为他与鹤发初见南宫静扉之时,就曾受过悟魅图之惑! 听到许惊弦的嘛声,向中原惊讶地望来,脱口道:“许帮主,你怎么……” 许惊弦手按腰间剑柄,冷冷道:“向兄最好让手下立刻停止,然后再如实告知你是如何得到悟魅图的秘密。若不然,莫怪小弟翻脸无情! 向中原见许惊弦不受那火光所惑,已是一惊,又瞧他气沉丹田,手按剑柄,蓄势待发,心知若不从其言,必将面对全力一击。方才交手半招,深悉许惊弦身负绝技,功力并不在自已之下,一旦交手,怕是败面居多,迟疑一下,口中发出一记短促的呼哨声,略一挥手,说了几句塞外番语,八名大汉闻得主子发令,当即停止。火势立缓,八道彩色火线亦消失不见。鹤发等人齐是一震,面上迷茫神色逐渐褪去。 向中原奇道:“许帮主何故动气?你我初次谋面,纵有误会,亦不必拔剑相向吧。你方才所说那……悟魅图又是什么?” 向中原的反应大出许惊弦意料之外,本以为自己揭破他的奸计,必将恼羞成怒,或会拼死一战。谁知看他虽面有讶异之色,却并未显得心虚慌张,仿佛头一遒听到“悟魅阁”这三个字,要么他果真不知内情,要么就是一个善于掩饰、城府极深之辈。不过此人虽来自塞外,但是风度翩翩,言谈举止十分得体,若非自己自幼修得《天命宝典》,天生对悟魅图有抵抗之力,只怕亦与鹤发等人一般,对其产生莫大的信任。 方才鹤发被那火光所惑,对周围情况一无所觉,此刻神志稍复,陡然听到“悟魅图”三个字,惊心动魄之余,霎时明白过来:“不错,这火光中的图形正是悟魅图,你究竟从何学得?”想到南宫世家为了此图历经千险万阻,老堂主南宫睿言寻得青霜令却在西域染上恶疾病故,而南宫逸痕则生死不明,原以为此图流落异域,从此难见天日,想不到竟在这里出现。 碧叶使吕昊诚虽知悟魅图之名,却是首见,一时亦惊讶莫名。 向中原正色道:“鹤发前辈请了。你可是指我这八名手下的彩焰之技么?此乃威赫王之宠姬锦夫人所传,不过是娱人娱己的玩意,又何必大惊小怪?” 鹤发闻言一呆,因他本是静尘斋俗家弟子中的佼佼者,此次回恒山颇得玄宁大师信任,虽不能参与天机会,却执掌着开启天机秘道的钥匙,一众恒山三派的俗家弟子亦以他为首,留守于静尘斋中。向中原率异族手下闯来,不但求见般若士,更要一观天机鼎,当即拦阻,双方见礼之时,他并未报上鹤发的名号,而是以桑雨鸿本名相称,却不料向中原竟是早有所知。如此看对方实是有备而来,须得小心提防。 鹤发身边一位蓝衣人挺剑在手,喝道:“什么威赫王、锦夫人?不过都是些旁门左道,妖界邪术,可敢与我光明正大地在剑下一见高低么?” 此人乃是恒山道观的俗家大弟子莫寒,同门之中以他功力最高,初时受那悟魅图之惑,此际已然清醒过来,不忿之余开口搦战。 向中原连连摇手:“离昌国内,在下不过是无名之辈,如何能是恒山高手之敌?在下之所以被威赫王选中前来携重礼拜谒恒山,不为其他,只为在下略通中原文化,总算明白得些礼仪。临行之际,威赫王特意嘱咐:恒山诸位大师与其渊源极深,宁可一时忍辱,亦不能意气用事,以免失了和气。由此还特意让锦夫人身边精熟彩焰技的八名侍从同行,特来将此技奉与中原诸位英雄,以示我离昌国交好之诚意。不料竟引起诸位误会,必是在下弄巧成拙,可莫要因此怪资威赫王与锦夫人。”言罢频频抱拳作揖。 诸人见他如此忍气吞声,不免犹豫起來。毕竟刚才受其魅惑,若要趁机加害,在场诸人皆无幸理。又听他言语间对那威赫王与锦夫人极为推崇,对这两个陌生的名字人是好奇。 “无量天尊!” 忽听半空中传来一声道号,声音虽不大,却是平朗清越,响彻全山。 听在耳中人人皆是一震,那些功力较浅的恒山三派的弟子原本尚沉浸于悟魅图的幻觉之中, 闻声俱是灵台淸明澄澈,霎时淸醒过来。 向中原朝半空一供手,大声道:“可是拙浅大师么?在下向中原有礼了。” 来人只闻其声,不见其形:“老道拙浅,有一事不解。向居士如何得知天机会与天机鼎之名,望能如实相告?” 许惊弦与斗千金听到“拙浅”之名,料想足那般若子中的“千'算来亦是恒山道观的前悲。如今般若四子已现其三,却是一俗一僧一道,由此可见静尘斋与恒山道观、悬空寺之间的关联极深。 向中原恭谨答道:“这些名字在下以往亦无所闻,皆是听威赫王所言。离昌国这些年征战塞外,共收服三十余族,但各族间仇怨极深,时有争斗。为使众族归心,威赫王计划在明年三月之时集塞外十六岛、二十七洞、三十三寨,共计七十六位各族高手,共同订下盟约,从此为离昌国同心协力,不再内斗。但因知诸族归服不久,各族高手又皆是心高气傲之辈,必须用一个公正的法子订下座次,方不会引起纠葛。故想借贵山天机鼎一用,事后立刻归还,并有重礼相谢。” 莫寒斥道:“蛮夷番邦,也想窥伺我中原至宝!” 向中原叹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威赫王深知恒山诸位大师慈悲为怀,必不忍见塞外各族为争名利而血流成河,所以才命在下厚颜相求。” 拙浅沉吟道:“这威赫王竟知天机鼎的功用,果然与我恒山有些渊源。也罢,诸位能在七七之劫日来到恒山,皆属有缘,诚心请见大士之人,就由雨鸿打开天机道,引领你们上山吧。” 莫寒惶声道:“拙浅师祖,这些人怕都不安好心,岂可让他们扰了大士的清修?” 拙浅一笑:“无妨,大士自能辨识真伪。”再吟一声道号,自此了无声息。 莫寒等人听他如此说,虽不情愿,办只得从命。 由鹤发引路,带着诸人由一条山道行去。向中原令八位手下留在原地,并打开带上山来的四只大箱子,里面都是塞外的一些奇珍异宝,送与恒山三派之人,自己则独身前往。众人见他如此,稍去了疑心。 此刻许惊弦方有机会与各人见礼,先对碧叶使吕吴诚躬身一拜:“见过吕大叔。”当着众人之面便不两唤以“堂使”。 吕昊诚急忙扶起他:“如今你已是一帮之主,我如何受得起你这大礼?” 许惊弦道:“一口为师,终身为父。惊弦顽劣,如今方知吕大叔昔日对我的一番苦心教诲。”当下集气于身,强行磕了一个头。 吕昊诚见他不动声色化去自己搀扶之力,武功比起从前高明了数倍,喑喑吃惊。又见他虽志得意满,却不忘本,心下大慰。 许惊弦与多吉近两年不见,自是十分欢喜,只是不及诉说别后遭遇。 白玛羞涩依旧,只是望着许惊弦远远一笑。 而直到许惊弦听了童颜大致一番叙说,才知他师徙―人如何在高安小镇从桑詹宇的手中救下吕昊诚与白玛,又一同来到恒山的经过。证实了桑詹宇果真叛出御泠堂,想到花嗅香对此子的一番厚望,只得暗自叹息。 山道终结,却是在一处悬崖。鹤发来到一处山壁前,扳动机关,露出-一扇密制石门。从怀中掏出钥匙插入石门中的钥孔中,左右各旋数卜,只听隆隆声响,石门洞开后,里面乃是一条长长的甬道,不知通往何处,又隐隐传来梵唱诵经之声。 鹤发肃声道:“此天机道乃是恒山机密之地,未得长老许可,三派弟子皆不得入,外人却不在限制之内。一旦进入天机道,一切选择在大士的法眼之下,无所遁形,若有非分之想,自受天罚,你们可都想好了么?” 众人见他神情凝重无比,又说出“受天罚”之语,虽然好奇,却也不免有些踌躇。唯有向中原淡淡一笑:“在下身负威赫土重托,赴汤蹈火亦在所不辞。”当先往甬道中行去。 吕旲诚沉吟道:“何为无所遁形?” “汝奉大士以明心,大士赠汝以慧言。唯无愧于心、虔诚请见者,方有机会。”鹤发怅然一声长叹,“在下乃是静尘斋俗家弟子,本就无缘听聆大土教诲。何况自问此生做下许多不堪回首的错事,实不敢尽现于大士眼底,纵有机缘,也当却步。”吕昊诚一怅,随即大笑:“吕某比桑兄好不了多少,亦就此驻足吧。”当下站过一边。 白玛本就对此事无甚兴趣,也不言语,只是悄悄跟着吕昊诚。 令许惊弦颇觉意外的是,阿义亦随在其后。 水柔清问道:“这个般若大士到底是什么人,见他有何好处?” 鹤发道:“大士常年闭关修行,只有七七之劫日方才开关现身。我等凡俗之辈能遇此机缘,实属造化。大士智通天下,慧识广博,洞悉过去未来,任何人只要有疑难之事,皆可求解,不过在见大士之前,尚还有一道关卡,诸位能否如愿以偿,要看是否有足够的诚意。而且每人只限求一事,多则无益。” 斗千金半信半疑:“世事万千,大士如何能知晓?” 鹤发一笑:“能见大士者,内心皆有解不开的死结,以盼点化。又怎会以寻常事情相烦?” 童颜插言道:“师父,徒儿心中有难题,需得问一下大士,请师父准行。” 鹤发无奈一笑:“去吧。”他知童颜天不怕地不怕,一生别无所好,唯嗜武成狂,已可大致猜出他的难題,只怕他会受挫于此,却不便明说,只得允了。 童颜大喜,昂首往甬道里走去。 水柔清沉思半晌,几不可闻地低叹一声,也毅然前行。 多吉偏头想了想道:“人生总也免不了各种烦恼,解开一事又有一事,倒不如听天由命,我不去了。” “只可惜老夫痴活了一大把年纪,却还不如这位小兄弟看得开。”斗千金赞许地瞅了多吉一眼,笑道,“老夫打心眼里喜欢你直来直去的性子,待见了大士回来,再好生与你结交。”大步行去。 最后只余下许惊弦,他听了鹤发的一番话,一时心头茫然,颇难下决定,开口问道:“我们此次来怛山,本是为了见宫大哥与何大哥,却不知他二人如今在何处?” “他们一早就已去见大士了。” “既然如此,那我也只好去一趟了。” “惊弦的语气为何如此勉强?莫非并不想见大士么?” “晚辈总觉天机滩测,有些事情似乎不知道比知道更好。更何况,我等匆匆前来,大士也未必愿意见。” 鹤发忽道:“你们上山之时,已见过石中火与幽柏大师了吧。” “不错,承他二人以题相试,侥幸过关。” 鹤发却是摇摇头,神秘一笑:“四位般若子与大士灵犀相通,我相信,由那时起,大士就己经选择好他想见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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