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芬尼根的守灵夜》 芬尼根的守灵夜 豆瓣

http://www.jcph.com/books/zuozhejj.aspx?authorname=w08451深圳晚报作者:李福莹凡是对文学有些爱好的人,估计都翻过乔伊斯的作品,你可能读过《都柏林人》、《青年艺术家的画像》;或者下定决心花三年时间读完《尤利西斯》,结果却只读了三页;但你应该没有读过这本被誉为“天书中的天书”的《芬尼根的守灵夜》,因为阅读它、翻译它都太难了,以致长期以来一直都没有中译本。

复旦大学中文系副教授戴从容耗费8年心血译出的第1卷90万字,近期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晦涩难懂的“芬尼根”一出场,就成了“挑战阅读极限”的代名词,如亘古如斯的爱情一般口口相传。

可以确定地说,除了译者,在中国很少有人曾读完《芬尼根的守灵夜》,但这并不成为专家研讨、读者追捧的阻碍。据称,乔伊斯为此付出的心血远超其另一部意识流巨著《尤利西斯》。在作品完成时,他甚至说,除了死之外没什么可做的了,并放言“这本书至少可以让评论家忙上三百年”。

译者戴从容说,“《芬尼根的守灵夜》不可译”的说法,主要是存在于中国。该书在国外早已经有了法语、德语、意大利语、韩语等多个译本。为何在中国就这么难译呢?因为在该书中,一个单词是包含多种含义的,甚至这个单词就是乔伊斯自由制造的,很长一段时间内,人们都不知道该如何解读,用传统的翻译方式根本行不通。

1999年,戴从容读博士时就开始深入进行乔伊斯研究,并完成了《自由之书:〈芬尼根的守灵夜〉解读》的专著。2002年博士毕业之后,戴从容跟随陈思和攻读博士后,导师鼓励她把《芬尼根的守灵夜》翻译出来:“因为难,才让你去做,如果不难,还做什么。”

为了完成翻译,戴从容花了两年时间只读《芬尼根的守灵夜》这一本书,而且是围绕大量这本书的资料来读。比如《〈守灵夜〉的万能钥匙》、《〈守灵夜〉的词语注释》、古典语言辞典、爱尔兰辞典、法语词典等等。

渐渐的,戴从容明白《芬尼根的守灵夜》该怎么读了,虽然乔伊斯所用的每个词都有多种含义,但整部书的内核有一个连贯性的、逻辑性的含义,让戴从容最快乐的就是自己找到这层逻辑性含义。但是,戴从容强调,这一层含义是乔伊斯本人最想忽略的含义,只读出这一种含义,就把《芬尼根的守灵夜》读单薄了,如果读者愿意,会发现这部书的层次有多么丰富。例如有的句子,既可以读出:“如果你只能坠落,你必须站起。”但也可以读出:“哪怕你只有欲望,你的阴茎也会竖起。”

该如何翻译这部“天书中的天书”,如何让它的多层次含义体现在中文里?有人建议戴从容造字,这是一个“很恐怖”的办法;也有人建议她造词。最终,戴从容选择了一种像解读古代经书的方式来翻译此书。戴从容又花了两年,先做一个注释本,把每个词的不同含义都装进自己的大脑,然后才着手翻译。《芬尼根的守灵夜》德译本饱受批评,因为译者连词汇都没有弄懂,结果让读者也跟着混乱了。“译这本书是快不了的,有时发现一天连一页都译不完。我一开始甚至很焦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把书翻译出来。”后来,她渐渐平静了。戴从容说,乔伊斯是一个因缘巧合遇到的导师,教会她很多关于人生、关于文学的知识。

今年,戴从容终于完成了这项巨大“工程”的第一步——《芬尼根的守灵夜》第1卷出版,还有两卷等待她以非凡的毅力去完成。最终呈现的中译本中,第一层含义(也就是戴从容找到的那层逻辑性含义),用较大的字号作为正文,其他含义则用较小的字号作为注释。戴从容期待,这个方法最终能接近乔伊斯的“文本无限延伸”的目的。乔伊斯想让大家知道,这个世界不只有一个模式。乔伊斯突破了语言的专制,给我们带来了新的认识世界和表达世界的方式。

戴从容说:“我现在也像当年曾追随乔伊斯的贝克特一样,不想一辈子在他的影子中,想走出去。但是他又总在那里,总会不时遇到。我估计我永远都会不时回到他那里,但是又会不断走出去。这就是大师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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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早报作者:石剑峰  《芬尼根的守灵夜》(以下简称《守灵夜》)是乔伊斯最后一部长篇小说,其晦涩难懂让很多“乔学”专家也难以轻松阅读。在中文版出版之际,早报记者专访了该书译者、复旦大学中文系副教授戴从容,试图从故事情节、阅读此书的方法和阅读乐趣,以及小说对文化的影响向读者作出解读。

  《守灵夜》讲的是什么?

  乔伊斯选择了意大利哲学家维科在《新科学》划分的人类历史的四个阶段作为全书框架。第一部从各个角度讲述了主人公HCE与他的妻子ALP的身份和传说。

  东方早报:你说《守灵夜》是一部没有故事的小说,但要阅读一部小说包括《守灵夜》,我们还是希望知道它到底讲了什么。《守灵夜》到底讲了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戴从容:与在《尤利西斯》中选择《奥德修纪》作为作品的脚手架一样,在《守灵夜》中,乔伊斯选择了意大利哲学家维科在《新科学》划分的人类历史四个阶段作为全书的框架。《芬尼根的守灵夜》共四部。第一部共八章,呼应着维科模式中的“神的时代”;第二、三部各四章,分别呼应着维科模式中的“英雄的时代”和“人民的时代”;最后一部只有一章,呼应着维科所说的历史的“回归”。前三部的章节数目都是四或四的倍数,显示出各部书的内部同样呼应着维科的四阶段说。有的乔伊斯学者提出,第一部也可以分成两组,每组各四章,分别为父亲的故事和母亲的故事。不过这些内部的四个一组在内容上有时并不完全呼应维科的从神、到英雄、到人民、到回归的发展模式。

  目前我已翻译完成的是第一部,在章节上占了全书的近一半,篇幅上占全书的三分之一还多。该部从各个角度讲述了主人公HCE与他的妻子ALP的身份和传说,其中还穿插一章描述了HCE的儿子山姆的种种品性和劣迹。全书的主题和母题在这一部中都得到概括和总汇,后面几部可以说是这一部的扩展,因此了解这一部分可以对了解整部《守灵夜》起到提纲挈领的作用。

  这一部分的前四章围绕本书主人公HCE展开。第一章叙述的是芬尼根(男主人公的一个化身)的死亡和守灵。伴随着他的死亡和复活的是整个人类,尤其是爱尔兰的历史的毁灭和复苏。这一章的重心是两个场景,一个是芬尼根的守灵夜,一个是参观凤凰公园的惠灵顿纪念馆,纪念馆的展品讲述着一场与历史记录全然不同的惠灵顿与拿破仑的战争。在第二章中,HCE来到都柏林,HCE这个缩写囊括了男主人公的各种化身。此时的HCE就如同中世纪的英雄,人们纷纷流传着他的种种事情,其中最主要的就是他在凤凰公园犯下的下流罪行。于是,在第三章中,都柏林的法庭对HCE展开审问,可是证人们却众说纷纭,与其说审问确证了HCE的罪行,不如说让读者领略了叙述的虚假。直到最后,法庭也没有对HCE的罪行给出一致的说法,但他依然被关进一个房间,听凭人们朝他扔石头,而他却如那些为人类的原罪而隐修的僧侣一般,耐心地抄录着经书。他的坟墓建造起来,棺材却失踪了,有人说他死了,有人说他逃亡在外。第四章叙述HCE的死亡和复活,但并未遵循时间顺序,反而又回到了关于HCE的罪行的另外一些说法,同时“四个老人”这一主题也被穿插进来,使这章的叙述显得格外凌乱。

  第五到第八章主要是ALP的故事,ALP这个缩写是女主人公安娜·利维娅·普鲁拉贝尔的各种形象的总括。在第五章中,ALP主要作为一只老母鸡,在半夜12点刨出了一封信,这封信上写着HCE的故事,因此现在人们对HCE的认识演变为了对信的破译。从书中对这封信所做的描述看,这封信其实就是《守灵夜》。第六章叙述的场景转向了一个类似教室的地方,内容则是12个问题和回答,这些问答围绕着全书的各个主题。其中尤为引人注意的是在伊索寓言的基础上改编的狐狸和葡萄的故事。狐狸这次与伊索寓言中一样没有吃到葡萄,不过不同的是,它没有谎称葡萄是酸的然后走开,而是与葡萄相持到黄昏,最后狐狸和葡萄分别被两位女性拾走。一朵小云努力想吸引它们的注意但没有成功,为它们滴下了悲伤的泪。第七章在第一部中略显突兀,叙述突然离开HCE和ALP,转向他们的儿子山姆。有的研究者解释说之所以有这一偏转,是因为山姆是安娜的宠儿。不过这里山姆的形象并不光彩,他被描绘为一个下流无耻的冒牌货,证明他的下流成为全章的主要内容。最后一章是两个洗衣妇在河边一边洗着ALP的衣服,一边谈论着她。在她们眼中,ALP照料、讨好、保护着HCE,并给孩子们带来礼物和快乐。

  怎样读《守灵夜》?

  对乔伊斯来说,重要的不是解读情节,而是看他自己怎么说,怎么写细节,他的点点滴滴把我们跟东西方文化联系在一起。

  东方早报:普通读者能读懂《守灵夜》吗?

  戴从容:读《守灵夜》跟其他小说不同之处在于,你必须借助其他人对这部小说的研究才能去读。乔伊斯一开始就说过,要300年才能完全读懂他这本书,而且不是一个人能读出来的。到现在不到100年,西方的那些学者就已经对《守灵夜》做了很多解读,我觉得最起码已经解读了60%~70%,我们只要借助他们的研究成果就能大致读出一些,里面还有一些东西还不能完全读出来。但这并不影响我们大致了解这本小说。读我翻译的这个译本,相当于把西方对《守灵夜》的研究成果大致了解了一下,所以读我这个译本可能是一个捷径。

  东方早报:有没有一把钥匙,是阅读《守灵夜》的捷径?

  戴从容:乔伊斯的作品其实都没情节,对于乔伊斯来说,重要的不是解读情节,而是看他自己怎么说,他怎么写细节,他的点点滴滴把我们跟东西方文化联系在一起。乔伊斯作品也被称为百科全书,如果你愿意进入这本书,就能进入更为丰富的世界。读了乔伊斯之后,我才对中世纪传说爱尔兰神话有兴趣,而《守灵夜》就是一把钥匙,拿着这把钥匙就可进入更为丰富的世界。

  是否有钥匙来读《守灵夜》?我想便捷的通道确实没有。那它的意义在哪里?乔伊斯从《尤利西斯》开始,就把思想放到小说形式里,就看你是否能接受不同的叙事方式。这种形式,对于职业读者,他熟悉现代主义文学的形式,就会容易接受,对于普通读者,就把自己打开去接受它。

  东方早报:既然没有捷径,是否一定要从头到底啃下去。翻译家周克希对读者说,阅读《追忆逝去的时光》可以像阅读散文一样,随便从哪一章阅读都可以,这种方法适用于《守灵夜》吗?

  戴从容:现代主义小说的好处是没有情节。小说从头读到底这是因为小说里的故事有一个连贯性,阅读需要找到线索。但《守灵夜》不同章节有不同叙事方式,你如果能全部看完,就能接受得更为丰富。如果能全读,当然好。如果不行,只读其中几章,甚至只是一个章节,就只是去了解乔伊斯的叙述方式,看看乔伊斯和其他作家的不同,这都是可以的。如果你有一定文学背景去读,那可能就能理解得更多。

  读《守灵夜》有哪些乐趣?

  乔伊斯这部小说也被称作喜剧小说,他的用语极其精到,常常一语双关,一语几关,雅俗共存。

  东方早报:阅读《守灵夜》会得到什么样的乐趣?

  戴从容:一般人读小说在乎乐趣,但现代主义文学作品讲的不是乐趣,讲的是启示,讲你看世界的眼光。文学的作用是什么?我们都打着一把伞,文学就是伞上的一个洞让你看到一片天。乔伊斯这批作家把他们的直觉写进小说,读这些作家的作品,读者如果能概括出一些东西当然很好,但这并不是最重要的,而是怎么被它们影响,潜移默化地影响。

  至于是否能找到乐趣?当然也有。乔伊斯这部小说也被称作喜剧小说,他在这里的用语极其精到,常常一语双关,一语几关,雅俗共存,真是佩服他。有语言修养的读者会觉得很开心。事实上,乔伊斯在这本书里放入了大量的童话、民谣、寓言、笑话,要把它变成“所有人的开心事”,就算严肃的历史也被他打趣成了笑剧,搞怪在这里被乔伊斯发挥到了极致。《守灵夜》这个标题本身就是一个喜剧性的民谣,从早到晚头昏昏醉熏熏的泥瓦匠从墙上掉下来摔死了,然而一旦一杯酒泼到身上,都不用入口,这个酒鬼就复活了。书中另一个从墙上掉下来的故事是最有名的英语儿歌之一《国王的人马》的主人公憨蛋呆蛋,这只著名的蛋很多地方都译为“矮胖子”,但其实这个穿着人类衣服的角色只是一只蛋。这只蛋不知道为什么坐到了墙上,结果当然是掉下来摔个粉碎,而且碎得如此彻底,即便国王出动了所有兵马也没法把蛋壳拼回去。

  东方早报:你的译本中有大量的注释,其中相当部分是关于西方,尤其是爱尔兰历史文化宗教传统的,这些背景知识对阅读《守灵夜》是必需的吗?

  戴从容:这是对不同层次读者来说的。随便读一本小说,比如莫言的《红高粱》,普通读者并不需要知道小说背景,读乔伊斯也是一样,除非你要做深入的了解和研究,你并不一定需要这些文化历史背景。但要做全面理解的话,你就要去了解西方的历史,乔伊斯的个人历史,爱尔兰的历史文化,这就对你的阅读有帮助。但我想,这对所有深阅读都是一样。

  实际上一本书有不同的读者,不能强求。像你因为去过都柏林和爱尔兰,知道利菲河的样子,你个人的经历能在阅读中获得共鸣。我是先读这本书再去都柏林的,但这并不影响我的阅读,只要爱这部作品,就会记得书中的那些意象。当我来到都柏林、来到利菲河,我就可以和利菲河对话,我们之间的纽带是乔伊斯。所以我看利菲河的感觉肯定跟一般普通游客完全不同。我还会沿路主动寻找夏娃与亚当教堂。读完《尤利西斯》,就算你没有去过都柏林,你已经对这座城市非常熟悉了。而《守灵夜》将我们带入爱尔兰,读完之后,再去爱尔兰,就会去寻找书中提到的各种东西。

《守灵夜》的文化影响?

  乔伊斯做了很多文学实验,和其他写作者相互影响创造新的东西,最后影响我们的文本观念甚至对社会的看法。

  东方早报:既然一代代学者都在解读《守灵夜》,乔伊斯本人在活着的时候有没有解释过这部作品?

  戴从容:这就是作家和思想家的不同,你不能要求作家上升到理论。乔伊斯把那些东西都概括出来,可能就写不出来了。对有些细节,乔伊斯有所解释,是向他的赞助人。乔伊斯觉得应该有人能读懂《守灵夜》,会有人解开,而事实证明后人的解谜速度远远超过他的300年的预估。设谜解谜是一种智力游戏,用他的话说,正是因为设了这个谜,才会吸引你忙上300年。

  东方早报:这部作品带来的文化影响在哪里?

  戴从容:德里达曾说,他读乔伊斯已经读了25年或30年了,而且每次写作,乔伊斯的幽灵总在其中浮现。他在《给乔伊斯的两个词:他战争》中专门以《守灵夜》为研究对象,借助其独有的声音与文字同时存在的现象,以及两者既相颠覆又相互支撑的特点,证明解构主义对说与写的等级关系的消解。法国著名女学者克里斯特娃虽然未把乔伊斯作为自己的专门研究课题,但她一直把乔伊斯的作品当作验证她的符号学、精神分析和女权理论的范本,并称那种启蒙性质的、修辞性的和教条主义的作品已经丧失了吸引力,“只有一种语言越来越具有当代性:在30多年来,一种与《守灵夜》的语言类似的语言。”

  乔伊斯是要改变我们对文学作品的看法,他的作品就是一把去打开各种文化的钥匙。《芬尼根的守灵夜》是一部敞开的没有边界的作品,相当于一个文本链接,可以连接到其他文本。从语言上看,《守灵夜》要比《尤利西斯》更加打破句子规范。它难的不只是那些词,还有句子,在他的句子里,好几行都找不到主语谓语,颠三倒四。很多作家间接受到乔伊斯影响,乔伊斯的意义,打个比方就是时装大师设计的时装你看不懂,但那些元素会渐渐用到其他服装中去。乔伊斯做了很多文学实验,和其他写作者相互影响创造新的东西,最后影响我们的文本观念甚至对社会的看法。

文汇报作者:陈熙涵41岁,对于译者来说是一个相当年轻的年龄。有天书之称的20世纪伟大作家詹姆斯·乔伊斯的巅峰巨作《芬尼根的守灵夜》正是通过这样一位年轻译者之手,在中国“苏醒”。这部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中文版在国内翻译界引起震惊,专家们认为译者戴从容十年磨一剑,以超人的毅力及深厚的乔学研究功力,“完成了一件几乎不可能完成的工作”。
  “翻译文化终身成就奖”获得者李文 俊对记者说:“看到年轻译者肯下功夫去译那么难的东西,觉得是件很了不起的事。这件事本身令我感到震惊!”著名文艺理论家叶廷芳认为,这个中译本在翻译史上将留下珍贵一笔。“乔伊斯写《芬尼根的守灵夜》用了50多种语言,包括缅甸语、梵语、希腊语、威尔士方言等小众语言,一页里可能70%的词不认识。加上充斥着无法解开的谜团和充满丰富隐喻的语言,都使翻译极具挑战性。”在戴从容看来,乔伊斯的小说将生活的广度与宏大完全表达了出来,“他的小说让整个世界像潮流一样慢慢涌现,带我进入到震惊的阶段”。

20世纪最伟大作家詹姆斯·乔伊斯的巅峰巨作、文学史上最著名的“天书”《芬尼根的守灵夜》,沉寂73年后终于来到中国读者身边。12月8日,上海人民出版社宣布,由译者戴从容历时8年完成的该书全球惟一中文注译本正式面世。

《芬尼根的守灵夜》一书由乔伊斯耗费17年著成,是乔伊斯对自己过去创作的一次超越,也是对当时文学的一次超越,是从审美到观念的一次重大转变。书中,乔伊斯将他的意识流技巧和梦境式的风格发挥到了极致,通篇的隐喻、暗示、双关、幻象,使得这部小说更加晦涩难懂。乔伊斯甚至放言,“这本书至少可以让评论家忙上三百年”。因翻译难度极大,该书自1939年出版至今73年均无中译本。复旦大学中文系副教授戴从容以惊人的毅力完成该书第一卷的翻译,并在翻译基础上增补了大量注解,力求最大程度帮助中国读者更好地理解这部巨著。

据了解,《芬尼根的守灵夜》在其它各国的翻译时间也特别长:这本书的法语版从1938年开始翻译,1982年才出了全译本;意大利语版花了10年;德语版花了19年;波兰语版花了50多年。面对这部晦涩难懂的天书,不少读者却跃跃欲试,希望挑战自我。“《守灵夜》在一定程度上塑造了当代的文学和思想,因此即便这是一本需要巨大的勇气、毅力和悟性来阅读的天书,却是当代人不能不读的一本小说。”戴从容如是向读者推荐。

爱尔兰伟大作家詹姆斯·乔伊斯的巨制《芬尼根的守灵夜》中文版近日面世。该书日前在爱尔兰中心举行了首发式,在《芬尼根的守灵夜》的片段朗诵和充满爱尔兰元素的音乐和踢踏舞表演中,“天书”终于露出了真容。
  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签署出版合约以来,一直精心筹划编辑这部文学史上最著名的“天书”,译者戴从容十年磨一剑,终于完成了该书第一卷的翻译工作。在该书研讨会上,国内欧美文学界的专家学者陆建德、李文俊、叶廷芳等都认为戴从容“完成了一件不可能完成的工作”。大家认为,《芬尼根的守灵夜》中译本在译文、注释等方面均有很高的学术水准,其出版不仅对中国的乔伊斯研究和翻译是一种巨大的推动,同时也是中国翻译、出版史上一件了不起的大事。
  翻译家、《尤利西斯》译者文洁若对戴从容的努力给予了高度评价,并谦虚地说,“相比《芬尼根的守灵夜》,《尤利西斯》 容易多了”。而戴从容则说,这本书改变了她想象的能力,让她对生活意义的理解更加灵活多元。事实上,世界是混沌博大的,完全能让每个人找到适合自己的不同人生。而这一点,“我们的教育模式没有告诉我们,只能靠修养来潜移默化地完成。该书提供的就是这种潜移默化的影响”。戴从容觉得这本书的意义“很大一部分存在于它的叙述里,而不是它讲了什么故事”。读者可以让自己被“唠唠叨叨的叙述充满”,“去感受它的丰盈和宏大”。甚至,可以把它当做一个“笑话大全”,“在滑稽的语句和故事中寻找快乐”。
  上海人民出版社总编辑王为松表示,几乎所有人都认为翻译《芬尼根的守灵》 是不可能的事情,而戴从容独自完成了这一工程。所以,我们把它作为一部超越一般文学意义的作品来出版。我们也希望通过这本书的出版,不仅彰显出文学名著的魅力,也能表明世纪出版人的文化追求。

围绕《芬尼根的守灵夜》产生的种种阐释和猜想,某种意义上都是对作者詹姆斯·乔伊斯的一种致敬。当我们就这部“天书”争相发表自己的见解时,的确很有必要沉思一下:如果乔伊斯活着看到中文版终于在12月8日这一天正式推出,这位73年前就给世界文学的未来设下了最大谜团的作家该做何感想?
  事实上,在此前北京举行的《芬尼根的守灵夜》专家研讨会上,爱尔兰驻中国大使馆一等秘书雷娜就做了这样一个有趣的假设:如果乔伊斯可以在场的话,他会异常欣喜地看到他最为高深莫测的作品被翻译成中文,“而且留给译者的难题,不仅仅是弄清楚他想要表达的内容,而是如何用完全不同的语言表现出他希望或者不希望表达的内容”。
  这正是译者戴从容所期望达到的目标。刚开始翻译时,碰到同一个词包含几种不同语言的拼写、但意义相同时,为了减少麻烦,她会只选择一种语言。但随着书里那些变动不居的词语日复一日在她的脑海里进进出出,她突然认识到乔伊斯的这部作品预设给读者的不仅是叙述的内容,也是要通过变化的词语,让读者看到其所具有的超越限制、跨越边界的力量。
  而更重要的,在戴从容看来,对词语意义的追寻其实关乎人类深层的思维结构,“如果只关心一个词语的含义,实际上是在寻找一个终极真理。在这种思维方式下,我们会觉得这个世界只能有一个答案。如果把指向同一意义的这个词语的所有语言表达都写下来,这意味着你认为所有语言都具有同等的价值,你在接受一个开放的世界”。
  刚开始翻译时,戴从容虽然知道乔伊斯对这部作品几经删改,字斟句酌,但依然很难不把一些自造词看做某种文字游戏或打印错误。后来,她才意识到乔伊斯实际上是在看似寻常的一句或几句话中巧妙地利用双关,把民谣《守灵夜》中对酒鬼芬尼根清晨活动的描写,与《创世纪》《出埃及记》等经典文本结合在一起,暗示酒鬼芬尼根的一生也是整个人类的历史。“滑稽与神圣就这样不动声色地交织在‘guenneses’这样的自造词语之中。”
  循着这一条路径,乔伊斯找到了一种可以将大雅与大俗,深邃的历史传统与黄色的市井笑话天衣无缝地结合在一起的语言。“乔伊斯既是一位大雅的先锋作家,又是一个大俗的酒吧常客。他既可以写出《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 中那样美得让人心碎的作品,也可以在给妻子诺拉的信中说着下流得让人血脉贲张的话。”而他之所以要创作这样一部读者读不懂的作品,有一种说法就认为他在里面放入了一切性的、色情的心理内容。“这些内容其实是19世纪欧洲大众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在当时起着动摇上层文化、反抗贵族礼仪的目的和作用。从这个意义上说,乔伊斯既坚持了理性的意义,又为身体留出了一定的空间。通过充斥字里行间的性的双关和暗示,乔伊斯模糊了高雅文学与通俗文学的界限。”
  很显然,乔伊斯对任何所谓的界限都表示出不屑,且充满了逾矩的强烈冲动。戴从容表示,乔伊斯同时代的英国作家赫伯特·乔治·威尔斯曾写过一部 《世界简史》,而乔伊斯却要把世界史写成一部高度包容性的文学作品。“被历史教材梳理后的世界史其实是干巴巴的事件的罗列,感受不到人类的爱恨、冲突、欲望、动荡,而乔伊斯要抓住人类历史的活生生的脉搏。”
  要做到这一点,乔伊斯必须制造一个文学的万花筒。要让作品具有万花筒般的炫目、闪烁、千变万化,他就只能使用独创的语言。在戴从容看来,这个语言不但必须具有一般文学语言的多义性、双关性,还必须具有现有语言所没有的包容性、衍生性、变动性。“必须能把历史和当下、个人与整体、已知和未知融合在一起。乔伊斯寻找着这种语言,它不在任何现存的语言之中,必须由他自己去创造。只有这种语言才能与人类历史的呼吸相呼应,才能听到整个世界的骚动。”
  也因为此,戴从容表示,阅读这部作品时,读者不妨暂时抛开情节,让自己被唠唠叨叨的叙述充满,去感受它的丰盈和宏大。“这本书的意义很大一部分存在于它的叙述里,而不是它讲了什么故事。”同样,当我们执着于为高雅文学与通俗文学分出高下之别,当我们汲汲于为不同语种间的文学表达设限,当我们因不能见容于文化意识的差异而陷入无休止的“文明的冲突”,读《芬尼根的守灵夜》,或许会让你真切感受到何谓创新,何谓包容,何谓博大。

译者戴从容解读乔伊斯的《芬尼根的守灵夜》

1翻译

“我没有办法按照乔伊斯那样颠三倒四地说,那样大家会彻底读不懂”

晶报:现在国内引进的外国文学著作通常有直译和意译两种方式,但是在您的译本中,既把每个词都翻译出来的,又重新调整了句子结构,您是想让读者自己选择阅读方式吗?

戴从容:确实是这样。我自己是想直译,因为我主张要保留作品的形式。对于现代主义文学来说,尤其是对乔伊斯的作品来说,他的形式绝对不比他的内容弱,甚至他的形式就是他的意义,所以不保留他的形式是很难把乔伊斯的作品翻译出来的。但问题在于,《芬尼根的守灵夜》的形式太独特了。

第一,乔伊斯的字是自己造的。我也考虑过自己造字,并且这个造字的方法依然在我的计划之中。如果有可能,等这个版本出版完了,我愿意再出第二个版本,这个版本我会考虑用自己的造字。不过,大家读乔伊斯的造字没问题,乔伊斯是个伟大的作家,可是让大家读我的造字,我觉得不大可能。而且要是我没有先把这些含义注释出来就造字的话,那大家还是读不明白的。所以我必须先有乔伊斯这一个版本,并把它详细地注释出来,这样才是对读者负责。在国外,《芬尼根的守灵夜》也有一上来就自己造字的版本,比如说德译本就是自己造字;也有译本直接保留了乔伊斯原来的词,比如说法译本。但是在国外的“乔学界”对这种版本是很抱怨的,因为他实际上偏离了乔伊斯的原意。相比之下,只造字,而不把乔伊斯的意思都说出来,就等于把乔伊斯的很多东西都丢掉了,而你自己造的字不可能把乔伊斯的意思都包容进去。如果没有先做一个注释的准备,就自己造字的话,乔伊斯的很多含义还是没有解读出来,所以我就被迫用注释的方式。

那还有一个就是,《芬尼根的守灵夜》的句子也是极其不合句法的,书里面的句子之间找不到逻辑联系。你可能找不到一个句子的主语、谓语、宾语,都是乱七八糟的。如果我要是完全照这样翻译过来,读者读不懂是一方面,并且读者不会认为乔伊斯是这样写的,他会认为是译者的英语有问题。所以我没有办法,只能在乔伊斯那些乱七八糟的句子当中尽可能的梳理出来一些逻辑结构,这样可以帮助读者去理解,然后我会偶尔保留一些乔伊斯的原意。比如说,书里面有个词“Stammeringhand”,直译的话就是“结结巴巴的手”,那在汉语里肯定是错的。像这种明显的、读者会认为确实是乔伊斯的本意、不会是译者翻译错了的地方,我就保留了直译。但是有一些整个句子就必须梳理,我没有办法按照乔伊斯那样颠三倒四地说,那样大家会彻底读不懂。所以我就会梳理出来其中一种含义,但基本上在我梳理的时候,我是对应了每个词的。看到我翻译过来的东西,编辑就很感慨。他曾经想要出一个左边英文右边中文的对照版,现在终于成功了,因为基本上英文当中的每个词语,在我翻译的中文当中都能找到对应。总的来说,我还是以直译为主,但确实我也改变《芬尼根的守灵夜》原来的面貌,并没有完全采用原著那样的形式。

晶报:《芬尼根的守灵夜》抽印本我已经拿到了,注释很多,读起来确实很辛苦。您翻译的时候有预想过读者对象吗?

戴从容:我当时真的没有仔细想过。当时我心中模模糊糊地觉得,我翻译这个书的主要意图就是帮助中国读者知道这本书。打动我要翻译这本书的是编辑的一句话,他说:“如果你不翻译《芬尼根的守灵夜》,那中国读这本书的人可能不会超过五个。”所以我想通过翻译,把这本书介绍给中国的读者,这应该是个普通的读者群。但是在我翻译的时候,我脑海中始终还有我学术界的同仁们,包括我采用把每个词都严谨注释出来的方式,实际上就是在跟国内外的研究乔伊斯的学者在对话。

2故事

“这是一本很奇特的书,它放弃了‘情节’这个我们已经习惯的小说要素”

晶报:读者拿到一本书,首先会问:这本书说的是什么?作为译者您能大概介绍一下吗?

戴从容:我的学生也问过我,说老师你能不能用几句话定义一下这本书。我说我真的说不出来,这是一本很奇特的书。大家之所以说它跟传统的小说不同,因为实际上它已经放弃了“情节”这个我们已经习惯了的小说要素。

我只能够梳理其中的一个比较连贯的情节。这个情节是讲20世纪都柏林的一个酒吧老板他们一家的事情。汉弗莱·顷普顿·叶尔委克是都柏林一个小酒馆的老板,有些口吃,并且驼背。他和妻子安娜·利维娅·普鲁拉贝尔、儿子山姆、肖恩、女儿伊茜住在酒馆里。晚饭后,山姆、肖恩和伊茜在酒馆外面的街道上玩着一种被称作“天使与魔鬼”的儿童游戏,两兄弟争着赢得妹妹的青睐。虽然山姆在猜谜游戏中失败,成为被驱逐的魔鬼,妹妹伊茜却独独钟情于他。随着夜幕降临,兄妹们被叫回家中,山姆和肖恩一起做功课,伊茜则在边上织毛衣。山姆借着几何题,给肖恩画了一幅母亲的子宫,于是两个兄弟大打出手。楼下,叶尔委克一边听收音机,一边招待酒客们喝酒。等到酒馆打烊,酒客们陆续离开,叶尔委克把酒客们杯里的剩酒喝个一干二净,醉得从楼梯上跌下来。声音惊醒了女仆凯特,却发现叶尔委克一丝不挂地躺在地上。半夜,孩子的一声惊哭将父母惊醒,两人上楼查看熟睡中的孩子,没有发现任何异样。于是两人回到卧室,开始做爱。随着新的一天渐渐降临,如同《尤利西斯》的结尾一样,安娜·利维娅·普鲁拉贝尔在半梦半醒中开始了自己漫长的没有标点的独白。这是其中的一个故事,在我翻译出来的已经出版的第一卷里面,还没有进入这个故事。第一卷是很独特的,它相当于是整个主题的概括。这个主题是主人公叶尔委克、或者说叶尔委克作为真正的主人公的一个化身,他好像犯了一个罪,这个罪是什么不清楚,有可能是在凤凰公园里偷窥了两个女性小便,有可能是他跟一个无赖发生争吵并掏出枪,总之是大家要对他审判。这其中又包括了零零杂杂的东西,比如他的出身啊、家族啊,他和妻子的关系等等,很复杂。

3版本

“乔伊斯是想要做成一本开放性的书,实际上他是在改变我们对文本的看法”

晶报:有欧洲的学者认为读这本书需要一千个小时,您读了多久?

戴从容:我很早就开始读这本书了。1998年我做博士论文的时候就做乔伊斯,我的博士论文是《乔伊斯小说的形式实验》,那个时候我就开始读《芬尼根的守灵夜》。我记得当时我是面前放着作品,旁边放着解读的资料,这样我读了快两个月,才把这个书读完。这只是读了一遍,其实我觉得我没读懂,但是当时要写论文了,快来不及了,所以只好匆匆动笔。但是这个部分一直是我心里的遗憾,所以等我来到复旦大学做博士后的时候,我就专做《芬尼根的守灵夜》,整整两年时间我没有做其他事情,就是读这本书,然后写关于这本书的报告。这个时候我重读了《芬尼根的守灵夜》,认真地把全文读了两次,而且把它的基本的内容都记在自己的笔记本上,然后在翻译的时候再重读,读了好几次。所以时间没办法具体算了。

晶报:您有参考过其他的译本吗?

戴从容:我有看到过别的译本,但是没有仔细读这些译本。我翻过它的法译本、德译本、日译本、韩译本,但是后面三种语言我不大懂,所以基本上只是看看热闹。

晶报:您在《阅读凡例》里写到,此次翻译是以1939年的初版本为底本,能形容一下初级本是什么样子吗?

戴从容:我用的不是1939年的那本,我用的是后来的企鹅丛书里面的一个版本,但是企鹅丛书用的是1939年的那个版本,所以这么写。其实坦白地说,《芬尼根的守灵夜》的版本是很奇特的。乔伊斯在全书出版之前,他就有很多章节在不同的刊物上发表,甚至他的第一卷的第八章也出版过。而且乔伊斯是这样的,他在书出版之后,又不断地修改。“乔学界”有过一个玩笑,就是1939年出版的初版本,也只是版本之一而已。所以《芬尼根的守灵夜》到底有多少版本,是说不清的。另外乔伊斯在写作过程中,他允许记录的人、打字的人做一些修改,这样的修改他自己不会纠正,他允许这种变化,所以这也使得《芬尼根的守灵夜》的版本问题变得很混乱。你没有办法考证哪个是乔伊斯的最后定本,只能以他1939年出的第一版为主,你可以选择不同的版本。一九四几年的时候,乔伊斯出了一个版本纠错,但是这个版本也没有完全被采用。国际上也有不少学者采用1939年的版本。

晶报:乔伊斯在世的时候也没有整理过这些版本?

戴从容:我是觉得,他是想要做成一本开放性的书,实际上他是在改变我们对文本的看法。就是说,这个文本并不是由作者全部控制的、只能有一种解读的。这也是《芬尼根的守灵夜》的特征,比如说他的词语具有极大的变化性和延展性,不同的人可以做出不同的解读,而且乔伊斯没有给你规定什么是对的。后来“乔学界”提出来一种理论,就是乔伊斯后期的作品所遵循的一个美学原则叫做“不确定性”,他允许文本是不确定的,词语是不确定的,包括他不去纠正别人的修改,他允许读者的解读进来。至于他后来做的一些小的改正,乔伊斯没有解释过,我觉得是因为那些地方是没办法衍伸出别的东西,是绝对的笔误,所以他才改的。大多数时候,只要是有意义的衍伸,他都会接受。

4阅读

“看这本书就好像猜谜,猜出来了还是很开心的”

晶报:同样是乔伊斯的作品,《尤利西斯》并不难读。

戴从容:《尤利西斯》还是有情节的,虽然也有一些句子不合句法,但是基本上还是能读通的。

晶报:所以我感觉《尤利西斯》是乔伊斯的一个初步的尝试,到了《芬尼根的守灵夜》中,他就把这种不确定性淋漓尽致地发挥出来了。

戴从容:对,我也是这样认为。他的作品实际上是一部一部不断发展的。

晶报:读这部“天书”如同解谜题一样,过关的读者能够得到什么乐趣吗?

戴从容:这本书的排版就是左边是译文,右边是原文的注释。我把原文就放在边上了,给一些英语专业的人看。在这个解读过程中,我真的是发现这本书是解读不完的。当我在解读的时候,我已经基本上参照了我能够搜集到的所有的资料和词典,这样仍有读者看了英文之后有不同的猜想,而且我觉得他们说的也有道理。这个过程不光我们中国是这样,国外的《芬尼根的守灵夜》的解读也是这样,爱尔兰、美国都有《芬尼根的守灵夜》的阅读小组。我参加过其中一个小组,我们做的事情就是组长指定一页,今天我们就读这一页。然后组员们开始提出新的见解,比如说这个词还可以解读为那个内容,所以说这个解读过程到现在还没有结束。那么当你愿意做这些词语的解读的时候,这就好像猜谜,猜出来了还是很开心的。

晶报:您提到乔伊斯曾单独发表过部分章节,那么这本书能跳着读吗?

戴从容:这本书是没有情节的,各个章节之间的联系也不是那么紧密,所以确实有些东西跳着读也没有问题。但是如果完全不了解这本书,比如说你不知道第一卷在讲叶尔委克的罪,你就直接跳到第三卷的审判,这样可能理解起来会有困难。特别大的跳跃还是避免的好,大的情节跟着书走,至于那些小的部分,因为逻辑连接不是很严密,也可以跳着读。

晶报:您在导读里提到了不少爱尔兰的文化,读者需要对相关知识的储备吗?

戴从容:有是最好的。比如说,一个中国人听到“关羽”这个名字,和一个外国人听到这个名字,所引起的心理反应肯定是不一样的,中国人会赋予这个名字更丰富的内涵。那如果对爱尔兰文化有所了解的话,当你读到书中的一些人名或者事情,你的感觉肯定是不一样的。但是我们读的很多小说,也都是没有前期的知识储备的,所以我觉得这也没有什么,就把它当成将要带你进入更多的世界的作品就好了。直接读这本书,让这本书引起你对爱尔兰文化的兴趣,读完之后说不定你就想去了解爱尔兰了。

晶报:如果是没有任何基础的读者,您有什么阅读建议吗?

戴从容:如果是没有任何知识储备、完全不知道背景的读者,我倒建议他先不要太认真,不要读一个词就去看它的注释,这样是很累的。我建议他就只看正文。这本中译本的排版花了不少心思,我把每个词的不同含义都一起放在正文中,用小一号的字号来表示,所以哪怕读者不特意去看注释,它还是在那里,读者眼睛扫的时候多半还会扫到一点。我希望读者不要被那些小字分散注意力,但同时那些小字又存在,哪怕不特意去读它,也能知道一些不同的含义,说不定眼睛扫到的那一个含义就对你的阅读有启发。这样只读大字,你就可以跟着主要内容走,保持一个叙述的连贯性,而眼睛扫到的小字又可以让你明白,这是一部开放的作品,可以向无限地其他层面展开。这样的读法倒是更好。你读完一遍之后,觉得感兴趣,而且想研究了,那可以再回来一个词一个词地慢慢解读。

5计划

“不要问我什么时候能翻译完,因为我也不知道”

晶报:听说您接下这个翻译任务的时候也犹豫了很久。

戴从容:对。因为第一,这本书很难翻译,我自己也知道。第二,翻译在我们学校是不算研究成果的,所以对我个人来说实际上压力很大,翻译的报酬也不高,我也没有多少钱好赚,但是要花很大的力气。在我当时接下的时候,我觉得这是一个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但是我确实是觉得这是一部伟大的书,如果我能够把它翻译出来,这是很有价值的。现在中译本出版引起这么大的反响,也是很大一个惊喜。

晶报:现在这本书的中译本第一卷出版了,以后的翻译计划是怎样的呢?

戴从容:我没有计划,没有说今年要翻译多少卷。毕竟我不是专职的翻译,我还有我自己的工作,而且为了评职称我还得发表其他的文章,所以我只能说我正在翻译。我签的合同是全书的合同,这个合同有好有坏。坏处是把我束缚住了,好处是督促我必须做完这件事情,所以我肯定会去做这件事情。我当年跟出版社签合同的时候,签的是七年让我全部翻译完。但是我之所以愿意签这个合同,就是因为对方能够理解这个工作有多难。当时签合同的时候他们就跟我说:“你不要害怕,我不会拿七年来约束你,七年之后没有把全书拿出来,我也不会因为这个和你打官司。签这个合同只是想督促你,不要放弃,但是等多久我们都会等。”所以不管发生什么变化,我肯定会把书翻译完,但是我也希望其他人能够理解,这本书我没有办法赶出来,我会努力去翻译,但是不要问我什么时候能翻译完,因为我也不知道。

晶报:已经出版的这部分占全书的多少?

戴从容:按页数来算,占全书的三分之一,所以这是我们要设计出三卷的原因。

晶报:现在中译本《芬尼根的守灵夜》也有在国内造成一些影响了,您对读者有什么期待或者想说的?

戴从容:我有两个期待。一个是不要带着自己已有的对文学的看法或是先见去阅读这个本书,而是要把自己打开,要知道《芬尼根的守灵夜》是一个奇特的世界,这个世界跟我们习惯的世界不同。我想打一个比方,这个比方不一定对,但是比较好理解:《芬尼根的守灵夜》就相当于是《阿凡达》电影里的潘朵拉星球,这个星球是跟地球完全不同的。如果是带着先见去,就好像那个采矿公司,他会觉得潘多拉星球是拥有大量矿藏可以开采的星球,这个就是你对这个星球的理解。但是如果你像主人公一样,不带着先见,你只是去进入这个世界,也许你会看到和地球完全不同的美,这样你可以打开视野,甚至为它改变,就像《阿凡达》的主人公那样,留在那个星球。所以就说,打开自己,去接受它。

第二个期望是,对于那些想进一步阅读《芬尼根的守灵夜》的读者,我希望他们能够关注“这本书是怎么说的”,而不仅仅是“这本书说了什么”。因为乔伊斯说话的形式也是他将要改变我们的一个重要的方面。

“如果说《尤利西斯》再现了詹姆斯·乔伊斯的故乡都柏林的历史,那么《守灵夜》则是对整个人类历史和人类社会的高度浓缩和概括”

2012年岁末,20世纪最伟大的作家之一詹姆斯·乔伊斯的绝唱《芬尼根的守灵夜》中译本第一卷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这是该书问世73年来第一次被翻译成中文。

作为后现代主义文学的开山鼻祖,乔伊斯一生作品很少,仅有的三部长篇小说《一个青年艺术家的画像》、《尤利西斯》和《芬尼根的守灵夜》(以下简称《守灵夜》)全部入围美国兰登书屋评选的“20世纪一百本优秀英文小说”。

《守灵夜》是乔伊斯耗时17年写就的一部长篇小说,因其晦涩难懂成为著名的“天书”。小说融合了神话、民谣与写实情节。乔伊斯在其中大玩语言、文字游戏,甚至发明了一种在世界语言史上绝无仅有的“梦语”。

作品完成之际,乔伊斯曾告诫读者,阅读《守灵夜》是一个永远无法完成的过程,“这本书至少可以让评论家忙上三百年”。书出版后,乔伊斯说自己现在除了死便没什么好做的了。

自1939年出版以来,文学界关于《守灵夜》的争议一直不断,对于该书的解码热潮也在全世界范围内形成,许多学者投身其中,戴从容就是其中之一。

戴从容现在复旦大学中文系任教,是中国为数不多的通读过《芬尼根的守灵夜》的人。她曾著有《自由之书:〈芬尼根的守灵〉解读》,试图破解乔伊斯留下的谜局。在此基础上,她用8年时间翻译了《守灵夜》的第一卷。

“如果说《尤利西斯》再现了乔伊斯的故乡都柏林的历史,那么《芬尼根的守灵夜》则是对整个人类历史和人类社会的高度浓缩和概括。”戴从容在接受《瞭望东方周刊》专访时说,“在乔伊斯看来,宇宙性正是《守灵夜》的一个突出特点,他在书中写尽了全人类的历史。”

HCE

汉弗利·钱普顿·壹耳微蚵(书中缩写为HCE)是都柏林一个小酒馆的老板,他和妻子安娜·利维娅·普鲁拉贝尔(书中缩写为ALP)、儿子山姆、肖恩以及女儿伊茜住在酒馆里。

一天晚饭后,肖恩、山姆和伊茜在酒馆外玩游戏,兄弟俩争相讨好妹妹。夜幕降临,他们被叫回家中,兄弟俩一起做功课,妹妹伊茜则在旁边织毛衣。山姆借着几何题,给肖恩画了一幅母亲的子宫,于是两兄弟大打出手。楼下,他们的父亲接待着酒客们,并把他们剩下的酒都喝了,醉倒在地。半夜,孩子的哭声将睡梦中的父母唤醒,夫妻俩上楼查看,没有发现异样,于是回到卧室,在半梦半醒中等待黎明的到来??

这是戴从容经过层层抽丝剥茧,从《守灵夜》中还原出的最简单也是最完整的一个故事。

“但这远不是《守灵夜》的全部。”戴从容说,“《守灵夜》虽然有一部分内容写的是20世纪都柏林的酒吧老板壹耳微蚵,但真正的主人公应该是HCE,壹耳微蚵只是HCE的一个变体。HCE可以是众多词组的缩写,比如‘子孙遍地’(HavthChildelsEverywhere)、‘霍斯堡和郊外’(HowthCastleandEnvirons)等等。”

而按照乔伊斯本人的解释,HCE即“人人如此”(HereComesEverybody)。乔伊斯试图通过壹耳微蚵梦幻中一家人的活动来表现整个人类的历史活动,表达作者所认为的所有人、所有地方和所有时间都相互雷同和相似的主题。

据说,乔伊斯最初想写的是一部关于爱尔兰的史诗。“他最初的创作笔记中记下了许多与爱尔兰的历史及宗教相关的人物和故事。”戴从容告诉本刊记者。

但雄心勃勃的乔伊斯最终把《守灵夜》写成了一部“世界史”。巧合的是,与乔伊斯同时代的英国作家赫伯特·乔治·威尔斯写了一本《世界简史》。

“威尔斯的《世界简史》基本上是一本简化历史教材,而乔伊斯却要把世界史写成一部高度包容的文学作品,被历史教材梳理后的世界史是干巴巴的事件的罗列,感受不到人类的爱恨、冲突、欲望、动荡,而乔伊斯要抓住人类历史的活生生的脉搏,要做到这一点,他必须制造一个文学的万花筒。”戴从容在《自由之书:〈芬尼根的守灵〉解读》中分析道。

《守灵夜》确实有些像万花筒:读者可以从中读到爱尔兰民谣中泥瓦匠芬尼根的醉酒和坠落,中世纪骑士传奇特里斯丹和伊瑟的故事,《圣经》中雅各和以扫的兄弟之争,《伊索寓言》里蚂蚱和蚂蚁的竞争。

“《守灵夜》本身就是人类历史、现实社会、时间空间、自然世界等的同时且平行的存在,每句话都在同时讲述着这些不同层面。”戴从容说。

自造词

即使是以英语为母语的读者,翻开《守灵夜》的第一页,也会因满眼生词而错愕。这是乔伊斯为读者准备的文字游戏。

“单词狡猾地藏在令人困惑的外表迷宫之中,使人们不必要地注意那些错误、疏漏、重复和错位”,乔伊斯在《守灵夜》中写下这样一段,并乐此不疲地在全书中制造各种字词谜题。他甚至在书中直接称自己为“印出字的游戏者”。在与朋友的通信中,他谈得最多的,也是他在这本书的词语和符号中放入了怎样的内容以使其变成一个谜。

有人做过统计,《守灵夜》中一共用了63924个不同的单词,其中乔伊斯的自造词不少于3万个,这些自造词来源于50多种语言

在书中,乔伊斯尝试用100个字母拼成“雷击”一词,模拟雷声不断,由十多种不同语言中的“雷”字组成,每一种雷声都有其时代背景。

书名“FinnegansWake”本身也是全书造字游戏的典型例子。

这个书名首先取自19世纪中期爱尔兰流行的民谣《守灵夜》,与民谣的标题“Finnegan’sWake”在读音上完全相同。民谣讲述了泥瓦匠蒂姆·芬尼根因醉酒从墙上摔下死去,又在自己的守灵夜上因泼到嘴里的威士忌而复活。“这样的标题既代表了爱尔兰民族的复兴,也是对人类命运的终极隐喻。”戴从容说。

另一方面,乔伊斯把Finnegan’sWake改写为FinnegansWake,可以直译为“芬尼根们苏醒”,又呼应着爱尔兰历史上一系列争取独立的政治运动。

根据乔伊斯的拆字法,Finnegans还可以解读为fineagain(复原、恢复)和phoenix(凤凰),指凤凰的浴火重生。

《守灵夜》出版后,许多人热衷于破解其中的自造词。词语索引、注释类的专著层出不穷。即便如此,仍有至少一半的自造词没有被解开。

当然,有人对乔伊斯的这种文字谜局并不买账。比如他的弟弟斯坦尼斯劳斯,他在给乔伊斯的一封信中说,这本书“令人厌倦到了不可名状的程度,是文学走上绝路之前漫无目的的瞎闯。如果我不认识你,我看这东西绝不会超过一段”。

作家威尔斯认为,普通读者不会从这本书里获得乐趣,也不会从中获得启发。“这个乔伊斯是什么玩意儿,能要求我从我还能活着的几千小时清醒时间中拿出那么多小时去琢磨他,去弄清他那些异想天开的古怪念头和表达方法?”他说。

20世纪另一位文学家纳博科夫曾经毫不掩饰自己对《守灵夜》的厌恶:“在这部小说中,像肿瘤般堆积增长的想入非非的语言编织,丝毫挽救不了民间传说,以及那种太过浅显的隐喻,令人讨厌的轻佻。”

历史的循环

《守灵夜》以一个小写字母起始的单词“riverrun”开场,结尾则结束在一个定冠词“the”上,这与正常的英文书写习惯完全不同。结尾与开头连成一句,构成了小说的循环,用以表示“生生不息”的轮回。

“乔伊斯这种历史循环的思想是受了18世纪初意大利哲学家维科的历史循环论的影响。”戴从容介绍。

乔伊斯认为个人的沉浮、生与死、日月星辰升降与潮汐涨退、大自然的变迁都是不断循环的。同样,这本书涉及的每一个人也经历了这个过程。

与《尤利西斯》中选择《奥德修纪》作为“作品的脚手架”一样,《守灵夜》中,乔伊斯选择了维科在《新科学》中划分的人类历史4个阶段作为全书的框架。

乔伊斯曾在谈到小说构思时说,他在制造一个正方形的轮子。这意味着小说分成四部分,但这四部分将构成一个循环整体。

《守灵夜》共4部。第一部从各个角度讲述了主人公HCE与他的妻子ALP的身份和传说,呼应着维科模式中“神的时代”;第二部则是壹耳微蚵故事的真正开始,呼应着维科模式中“英雄的时代”;第三部以对话为主,对应着民主时代的议政模式;最后一部呼应着维科所说的历史的“回归”,也对应着本书重要的复活主题。

在这最后一部中,太阳出来了,酒店的门被打开了,然而HCE依然在沉睡,一个声音在呼唤他醒来。

源自爱尔兰民间文化的喜剧

与威尔斯和纳博科夫对《守灵夜》的厌恶相反,英国作家安东尼·伯吉斯称《守灵夜》是“世界上少有的能使我们几乎在每一页都捧腹大笑的小说”。

“乔伊斯还在这本书里放入了大量的童话、民谣、寓言、笑话,要把它变成‘所有人的开心事’,就算严肃的历史诸如拿破仑的战争,也被他打趣成了笑剧。搞怪在这里被乔伊斯发挥到了极致。”戴从容告诉本刊记者。

乔伊斯认为,喜剧是艺术的最高形式。他曾在《巴黎笔记》中写道:“悲剧是不完美的艺术风格,喜剧才是完美的艺术风格。”因此,他将自己的最后一部作品写成了狂欢式的喜剧。

乔伊斯在《守灵夜》中使用了一种类似传统说故事人的唠唠叨叨的饶舌叙述。

“读《为芬尼根守灵》,不免令人想到自文艺复兴以来的一路欧洲文学传统。这路传统洋溢着人本主义精神,破坏偶像,亵渎神圣,把昔日理想化的帝王将相牛鬼蛇神拉下神坛,代之以市井小民流氓无产者的狂欢式想象,极尽调侃戏谑之能事,把原本严肃崇高的题材演化成一场闹剧。”曾翻译过乔伊斯全部诗集、部分剧作和随笔的中国社科院外国文学研究所研究员傅浩在“《为芬尼根守灵》印象点滴”一文中认为。

乔伊斯的喜剧细胞源自爱尔兰人独特的民间诙谐文化。作为《守灵夜》故事重要场景的酒吧,正是爱尔兰人最喜欢的聚会场所,人们除了在这里传播各种传说轶闻外,还会滔滔不绝地讲笑话,玩文字游戏。

“乔伊斯早年曾对民间文化、社会群体文化非常鄙视,但到写作《守灵夜》时,他的态度已发生转变,逐渐认识到了这种民间文化的开放性和生命力。”戴从容说。

“在《守灵夜》中,乔伊斯选择了都柏林一个酒馆老板的一家五口的关系来概括人类生活,用酒馆的景象和酒客来代表人类社会。很显然,乔伊斯的这个选择来自他对都柏林生活的理解。在他的心目中,都柏林酒馆的聚饮狂欢代表着爱尔兰乃至整个人类社会的民众文化。”

爱尔兰作家詹姆斯·乔伊斯的经典名作《芬尼根的守灵夜》中文版面世至今,首版首印8000册全部售罄。这部以“看不懂”为营销卖点的“天书”,挑战了传统文学观念,引起各方关注。昨天,王安忆、陈丹燕、孙甘露、戴从容、周克希、郑克鲁、马振骋、陈子善、江晓原、严锋等作家、译者、学者聚会于世纪出版集团,圈点这部传说中的“神作”。
  对于此书作者乔伊斯,各位专家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江晓原认为,“我们当然可以把这个看成世界文学的瑰宝,但是它确实是病态的!”他同时建议,重印时把注释的字体改大一些。孙甘露除了认为乔伊斯是一个预言性的作家以外,还从音乐的角度来解读文本,觉得这本书就像交响乐谱,里面有主旋律,有不同的配器,单纯文字理解比较困难,“你必须想象它是复合的,一个混响,混合在一起表现出来的东西。”
  在谈到此书的翻译之困难时,译者戴从容认为,这是一本自由的书、挑战之书,它可以让我们打开自己,改变我们对内心世界、自由、生命和宇宙万物的看法,总有读者被其无尽的可能所吸引。刚刚摘得傅雷翻译奖的翻译家郑克鲁把这本书与《尤利西斯》相联系,认为两者是姐妹篇,都是以时间为主线。马振骋则建议小说和作者传记要一起看,了解乔伊斯是一个怎样的人和如何创作出这样一部作品。

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努力,《芬尼根的守灵夜》中译本出版了。我们是在一种使命感的驱使下翻译出版这部被称之为“天书”的伟大作品的。爱尔兰作家詹姆斯·乔伊斯耗费了17年的时间创作的这部文学经典,自1939年在伦敦和纽约出版后,73年间在全球有了许多译本,但迟迟未见中译本问世,这对中国出版人来说当然是一种遗憾。但是,这种遗憾不是轻易可以弥补的,因为翻译这本书的难度实在太高。曾经译过乔伊斯另一部名著《尤利西斯》的萧乾和文洁若夫妇这样评价道:“有人说《尤利西斯》是天书,但是相比《芬尼根的守灵夜》则要简单得多。”据说,文洁若退休后曾动笔尝试翻译此书,但译了几页之后就放弃了。真是要感谢复旦大学中文系副教授戴从容先生,是她以惊人的毅力、严谨的治学态度,深厚的研究功力,优美雅致的文笔,苦心研究十载,翻译八年,完成了这部天书第一卷的翻译和注释,也要感谢资深出版人倪为国先生的慧眼、勇气和锲而不舍的职业精神,正是因为她和他才弥补了我们的缺憾。

文艺评论界对《芬尼根的守灵夜》给予了很高的评价,认为全书以梦呓一般的语言,迷宫一般的结构,表现了人类循环往复的历史,开启了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新时代,对当代文学和思想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如此之高的评价和天书之类的说法,吸引着不少人去买这本书,去读这本书。该书上市不到一个月,第一次印刷8000册就已经销售一空,并开始第二次印刷了。我和许多读者一样,有着阅读这部天书的期待和冲动。长期以来,阅读文学小说是我的兴趣爱好和工作调剂,起初这种阅读仅仅停留在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文学的领域,慢慢地,由于工作的原因也开始阅读一些对文学修养要求更高的现代和后现代的外国小说来,比如,前不久读了瑞典作家谢尔·艾斯普马克的《失忆》一书,感受到作者的知识分子立场和意识流、现代性等表现手法和风格,好像有了点可以评说的感觉。但是这几天在读《芬尼根的守灵夜》时,完全找不到任何评论的方向。我意识到,要进入《芬尼根的守灵夜》的文本而且欣赏这样的实验文学和文字,必须要有充分悠闲的时间,加上世界史、宗教学的厚实背景。一般的严肃文学都在追求灵魂的颤抖与生命的隐喻,但远没有这本书这么密集、峭立,因此,对普通读者而言,有过度隐喻之累,加上戴从容先生算得上是索隐专家,移译、解读更是宏阔深美,放到研究视野之外来看,也属于奢侈(过度)的阐释。过度隐喻+过度阐释,远远超出一般文学阅读的疆域,如同普通人参加奥运会比赛,挑战人类智力的高度了。

  但是,既然全世界的文学大师都认同乔伊斯这部作品的精神高度,中国人似乎也不应该置身于这场精神竞赛之外,更何况我们是一个有着悠久文学传统的民族,因此,我们翻译出版了这部作品,也希望中国的作家、文学评论家共同来研讨解读这部作品,在功利主义、浅阅读席卷文学生活的当下,提供这样的深阅读、纯粹的阅读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情。

陈昕:今天那么多的作家、翻译家、文艺评论家、学者来参加《芬尼根的守灵夜》这本书的出版座谈会,是对我们出版工作的一种支持,先致以感谢。第二致一个谢意,感谢戴从容先生和倪为国先生。我要特别感谢戴从容老师,是她以一种惊人的毅力,研究十年翻译八年,这种毅力,在我们今天这个时代是多么的可贵,她凭着严谨的治学态度、深厚的研究功力,才完成了这部天书第一卷的翻译和注释。另外在这里也要感谢倪为国先生,这本书虽然是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但是真正有慧眼的,有勇气的,有锲而不舍的职业精神的,是倪为国先生,他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是他最先出了这么一个稿。正因为她和他,一个翻译家和一个出版人,他们的努力弥补了中国出版人的缺憾。

作为出版人,我想全球大师都认可乔伊斯这本书的高度,中国不应该置身于这场精神之外,更何况我们是有文学传统的民族,所以我们出版了这本书,我们希望中国的作家、翻译家、文学评论家共同研讨解读这本作品,提升全民的文学修养。

戴从容:首先坦白地说,我觉得这本书我自己也没有全懂,实际上我是觉得这本书是可以不断解读下去的,而且我觉得即便现在国外的乔学家解读这么几十年,依然没有完成这个过程,还有很多奇思妙想没有发现。这实际上是一本让大家解读的书,一个人解读,因为每个词你都要解,解到最后头都昏掉了。它的好多解释不仅需要你的学养,而且也需要想象力。在国外,大家对《芬尼根的守灵夜》组成一个小组,都提出自己的意见建议。今天能够有那么多的老师跟我一起解读这本书,我非常感谢,你们的意见肯定对我下面的翻译会有很大的帮助。

关于翻译,我主要的原则就是,在信达雅上,我把信放在第一位,雅这个事情不说了,我说达的问题。我也常听到有不少人跟我说,这个书没有办法读,没有办法做到畅达。这本书原文不是达,我翻译如果达了,反而违背它的原意了。我自己也在信和达之间矛盾斗争。在信和达之间要不要取得一个平衡,这也是我一直在探索的问题。

郑克鲁:《芬尼根的守灵夜》是天书了,天书一般是没法翻译的,但是戴从容教授还是找到办法翻译出来了,很不容易。天书,说实话,蛮难懂的,我理解的是皮毛。解读的东西很多,各人有各人的解读方法,我谈谈皮毛。我觉得它跟《尤利西斯》是姐妹篇,这本书,它实际上也是以时间为主线,和《尤利西斯》有类似之处,时间在他的概念里面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在这一点上我觉得跟普鲁斯特有类似,他的《追忆逝水年华》,也很注重时间。普鲁斯特跟乔伊斯不大对,两个人有矛盾,但是我觉得乔伊斯在某种程度上首先看过《追忆逝水年华》,受到某些启发,举一个很简单的例子:普鲁斯特把时间放在句子里面最中心的位置,很巧,这个《守灵夜》最后一个词,是英文当中最常见的the,好像乔伊斯说我跟你普鲁斯特是不一样的。我觉得是某种巧合,但是应该说也受到某些启发。

周克希:翻开这本书第一个印象就是文字之密集,版式之复杂,令人叹为观止,最初的感受就是敬佩。乔伊斯是一座大山,不仅是文学史上绕不过去的大山,而且是一座压得人透不过气来的大山。戴从容老师说到这些年教学科研翻译这三座大山,压得日常生活几乎没有缝隙。要顶住这样的压力来翻译这本书,需要有一种使命感,译后记当中说到从容的拼音拼写CONGRONG出现在原书一个页面上,“或者隐喻着我翻译《芬尼根的守灵夜》天命所在”,这就是一种使命感。诚如戴从容老师所说,在所有翻译方式中她给自己选择了最难的一种,我看这的确也是对读者最负责,是最不会糊弄读者的一种。把文本词语在各种语言的可能的解读方式都尽量罗列出来,这使文本的阅读具有了开放性。这种开放性,或者这种可能性,使这个译本可以让大家一起解读,自由地阅读。

马振骋:我很赞成这本书前言里面写的,你看本书,今和昨要一起看,就是乔伊斯是一个怎样的人物。乔伊斯这个人穷得不得了,往往靠别人的资助,但是他打扮得挺好。他也很幽默,有时候很复杂,有时候很认真。他这个书当初写出来的时候没有人敢要,因为是禁书,然后书店的女老板帮他出了。他作品里面写都柏林,他很夸口地说,如果有一天地震以后把都柏林毁灭了,你可以从我书里面看,把它重新建起来。你也不大能够认真对待。他讲《芬尼根的守灵夜》三百年以后才让人看懂,也有人说你怎么算出来的。它当初在法国还没有出版的时候,莎士比亚书店对面有一个书友之家,这是法国历史上很出名的书店,那个女老板,她说如果找到谁说《芬尼根的守灵夜》这本书能翻,就要马上就抓他,不要错过他。所以你们出版社也很好,抓住了,不放她。另外我们先不说这本书怎么好,先说这本书怎么难,她有勇气翻,你们有勇气出,这就是最大的功劳。我们在注释的时候我觉得也应该胆量大一点,以自己的看法为准,不要把个人国家的都往那放,都往里面放反而使本子很臃肿。

王安忆:我也有和戴从容老师可以讨论的地方,有两点。第一点,翻译者是置之死地而后生,首先你不可能完全翻译它的,这两个语言完全打通不可能,完全不可能把它的多义性都做到,我们能翻译出来百分之二十就不错了。第二点,你不妨翻译一个你认为的解释,然后作为一个注释,或者作为一个参考。我建议学习傅雷先生的精神,就写你的解释。我听了大家很多评价,我不太从劳动模范这个角度去看,我们说她好不容易,好辛苦,我觉得她肯定有很大的乐趣,如果光有精神没有乐趣肯定是不行,把你最有乐趣的东西提供给我们,我相信也会很有意思。

陈丹燕:我知道乔伊斯在日常生活当中是一个非常讨厌的人,但是他在精神上是一个非常伟大的作家,我一直觉得他的伟大是跟爱尔兰人对传统的延续有很强的关系。非常感谢戴从容。她让我建立对翻译家热爱的信心,因为她真的很好,非常纯正,非常努力,她一个人完成一个看起来好像不大可能完成的任务,这种决绝的勇气我觉得非常令人羡慕,也不是每个人能够找到这种决绝的勇气,也要找到一个值得做的事情才能激发出来,有时候你找不到值得做的事情你心里有也激发不出来。

袁筱一:对《芬尼根的守灵夜》这样一本书,就像本雅明说,就是纯语言的东西,不管英文也好,中文也好,还是乔伊斯创造新的语言来说,它是不断地接近更本真一种语言的一种过程,包括他自己写作的过程也是如此,我是这样理解天书的。戴从容做的不是逐行对照,是真的呈现,注释也好,这里面有你的理解,也有别人的理解,有这么多乔学家的理解在里面,你尽量把这个选择呈现给读者了。但是其实翻译不是提供选择,这是我个人的意见。如果你真的做逐行对照我真的能够接受,下面是你的决定,因为翻译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承担,这个解释不是穷尽它原本的解释,但是我可以提供我的解释,我可以对我的理解做一个承担。我并不是反对直译的态度,直译是一种信的态度,不是抛弃一切追求雅的态度,如果在你经历具体的语言转换行为的时候,没有办法穷尽阐释的话,我宁肯你提供给我的是一个原文,而不是有多种可能性的中文。

查明建:我想戴从容老师这本译著,不仅仅是译著,还是学术研究的著作,她当时翻译的时候想读者是不是潜在的乔学家,或者专家学者,它能否经得住专家学者的考验,实际上我也是以这样的态度来阅读。我倒是很欣赏这种排版的方式,你可以读大字,虽然它还是很难理解,但是多少比较连贯,比较流畅,就像你在前言中所讲的那样,尽量把它微妙逻辑的关系拎起来,还是能够顺畅的。这本书考验人的知识面,考察他的互文的能力,考察他语言的能力,因为它被称为百科全书,那么多的双关、隐喻放在里面。有时候阅读是破解这个文本的快乐。这本书晚上睡觉之前读两三句,然后看看这个注释,看这个翻译家有多少智慧,实际上也是一个积聚本,把那么多专家学者研究的东西都放上去。

江晓原:我是一个纯粹的外行。这个小说肯定没有看完,大家都是这么说的,我只是提供我的一些联想。实际上这种后现代小说你也可以看成是一个连续谱,比如说在这种手法上,像乔伊斯这样用到极致。实际上这一类的小说可以把它看成了一个连续,只不过乔伊斯走到了极端。我觉得乔伊斯肯定是脑子不正常的人,他是一个病态的人,所以他才创作这样一本书,我们当然可以把它看成世界文学的瑰宝,但是它确实是病态的。

第二个问题是关于译本的,这个译本让我想起清朝的很多文人对前人所做的工作。比方说某个人几十年盯住李商隐不放,然后给李商隐做一个集注,这个集注包括前人对他的评论,他能搜集到的都放在里面,甚至把他的诗做编年集注,他的诗哪一年做的都考证出来。这本书有类似这样的作用,我觉得这种工夫都是人家几十年做的,这个事情确实非常了不起,要向她致敬。

罗岗:刚才江老师说的病态,其实不应该完全是从病态的角度来讲,可以从标准英语的标准来理解。爱尔兰的特殊性不仅仅是靠近伦敦帝国的中心,它实际是英国第一个殖民地,跟英国文化是有很奇妙的关系,其实这本书第二部分都是讨论这个问题,标准英文的写作怎么塑造中产阶级,怎么塑造共同的国语。标准英文的出现跟中产阶级,就是小市民阶层的出现有关系。这个情况里面有一个非常微妙的关系,除了讲比如说乔伊斯发神经这些,因为它有一个根据,就是它重新回到标准英语之前的状况,所以他造出很多五花八门的东西,这是挑战标准英语。对这部小说的理解不完全是纯文学,应该摆到一个特定的历史的位置中,而这个特定的历史位置甚至不是用后现代主义,或者解构主义来解释。它其实是在不同的脉络里面,有一个更重要的它自身的传统。

陈子善:《芬尼根的守灵夜》是1939年出版的,我刚刚重新看了一篇关于《芬尼根的守灵夜》的文章,才知道最初出版的是毛边本,这个价格肯定很贵了。有两位专家对《芬尼根的守灵夜》作出反应,一个是叶灵凤,著名的书话家,还有一个是著名的翻译家吴兴华。有趣的是,这两位的观点是不一致的,一个认为乔伊斯有点走火入魔,一个认为乔伊斯了不起。叶灵风把当时出版以后英国、美国,甚至包括苏联的反应,都做了一个梳理,他的基本看法是这样,《尤利西斯》是一般读者能够阅读的作品,虽然里面有不能理解的。《守灵夜》不是一般作者能够理解的作品,恐怕只有乔伊斯本人能彻底理解这个意思。吴兴华的文章比较短,谈到一个是语言的问题,多种多样的语言。另外一个时间的问题,他也提出了一个关于读这本书应该注意到时间的问题。而且他认为乔伊斯的文字虽然难,但是值得我们用心研究,他是苦思加劳作还有绝顶聪明的产生品,他说乔伊斯绝不是一般人想象的那种坏蛋,他认为乔伊斯知道,能充分欣赏他作品的只有极少数的人,极少数的人我想有一部分就是在座的。

孙甘露:我是很仔细看的,还没有看完。乔伊斯确实是一个预言性的作家,我们这次宣传做的户外广告,乔伊斯在书中正文第8页就提到了:“我那闪烁……空中广告……”,很了不起。我觉得罗岗老师提供的是一个维度,还有作家怎么发觉他母语的东西。

说《芬尼根的守灵夜》 芬尼根的守灵夜 豆瓣
我记得很多年以前有一次讨论《尤利西斯》的时候,西方一个著名的评论家,叫爱德蒙·威尔逊,他说精神分析出现以后,像乔伊斯这样的写作,是把理念当做事物来使用的,它里面的词汇,涉及的东西,就像传统小说写人写事情一样,他说这是一个处理梦境典型的方法。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当然这个书有很多的角度方法来理解,还有一个角度可以跟梦境相关的,就是他的想象性,包括它最终的含义,可以使它变成一个不是说是终极性结论的问题,所有的都是阶段性,包含最终解释的理解,并不是说导致我们提供一个最终的答案。

另外一个角度也许可以从音乐的意思上来理解,我觉得它像交响乐谱,有一个主旋律,里面有不同的配器,其他的含义好像在乐曲下面,被一个好的乐队来阐释就可以表达得特别清晰,声音可以同时出现,这个时候也可能被你的知觉捕捉到。文字上阅读确实有困难,因为你必须想象它是复合的,一个混响,混合在一起表现出来的东西。

严锋:乔伊斯刚才大家讲到他的预言家的色彩,我觉得特别的是语言。我对这个有神奇的感受。我觉得乔伊斯这本书的翻译真是时候,因为它跟我们这个时代特别有关联,如果以为它离我们这个时代非常遥远,它这个文字跟我们非常陌生,这肯定是一个误解。我想特别从网络文化、网络用语来理解,你如果熟悉这一套语言,乔伊斯的语言一点都不陌生,特别中学生或新闻,就是对语言一种新的创造,一种误用。反过来我们站在乔伊斯的角度,可以跟年轻的中学生网民说,去看看乔伊斯,看看人家玩得多好,你们这一点算什么东西。甚至可能还有一个启示,出一个网络版的《芬尼根的守灵夜》,因为我觉得这本书要有一种全新的方式来阅读,这个方式恰恰是一种后现代方式,后现代方式就是网络阅读,网络阅读不是个人的,一次性的,那种传统的阅读,它应该是回塑性的,一种集体的,而且它是一种再创造。

曹元勇:我觉得出版这样的作品这个举动本身就非常值得敬重佩服。有些作品是可以翻译的,有一些作品基本上我们认为根本不可译,不可翻译真正的问题实质上是用什么样的方式来翻译它的问题。所以我觉得戴老师给了我们她自己的方式,她自己的一种新的尝试的方式,有注释,其中某一个词可能包含了很多个含义,其中某一个含义可能跟这个词,跟这个文本当中这个词的意思可能毫无关系,戴老师给它加上去了,可能把我们误导了,这是她自己的方式,这个方式好歹让我们抓住一根绳子可以爬到山上去。

一晃,我和萧乾翻译的《尤利西斯》已经出版19年了,当年《尤利西斯》出版时在国内外引起的“乔伊斯热”至今依然历历在目。2003年我有事到上海,复旦大学中文系主任陈思和先生知道后,就派他的博士后戴从容来请我做“《尤利西斯》在中国”的讲演。那时戴从容正在复旦大学开设“《尤利西斯》精读课”。那天一百多人的大教室坐得满满的,过道两边也站满了人。年轻人对乔伊斯的热情让我感到非常温暖,我相信乔伊斯在中国的年轻一代中也能找到知音。

我这个信念去年在戴从容那儿得到了证明。当戴从容把一部每页都有一半注释的《芬尼根的守灵夜》递到我手里时,我既震惊又敬佩。《尤利西斯》出版后我曾想一鼓作气把《芬尼根的守灵夜》也翻译出来,但萧乾对我说,《尤利西斯》被人们称为天书,实际上《芬尼根的守灵夜》才是真正的天书。《尤利西斯》再难还是能翻译的,《芬尼根的守灵夜》对语言的改变太大,对译者的要求太高,就算翻译出来也不可能超越我们已翻译的《尤利西斯》。当时我还不大服气,但只尝试了一页就放弃了。《芬尼根的守灵夜》太难译,如果没有充分的前期积累根本无法入手。因此,当我听说《芬尼根的守灵夜》第一卷已经翻译出来时感到非常震惊,又听说译者是戴从容,我就放心了,我相信她能行。在复旦大学做了讲座后,我和戴从容曾通过信,对她比较了解,她对《尤利西斯》的一些看法让我相信她是一个真正懂乔伊斯的人。这些年来,她一直没有中断对乔伊斯的研究,由她来译《芬尼根的守灵夜》是可以期待的。

当然,这不是一件容易的工作,萧乾和我翻译《尤利西斯》的经历让我明白了戴从容做这项工作有多难。当年我们翻译《尤利西斯》时,我几乎不下楼,困了就和衣而卧,一天要翻译十几个小时,整整忙了3年零3个月,才终于把《尤利西斯》译完。现在回想起来,当初的付出还是值得的。戴从容不但翻译的作品比《尤利西斯》难,学校里有那么多的教学、科研任务,还有一个刚上小学的孩子需要照顾,她能克服这么多的困难把《芬尼根的守灵夜》翻译出来,付出必然是巨大的。她做了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她应该感到自豪。日本曾经有三个人先后翻译《芬尼根的守灵夜》,第一个失踪了,第二个神经出了毛病,第三个才译完,但最后出来的日译本的注释也没有戴从容的详尽。

《芬尼根的守灵夜》虽然难,但是很有意思。萧乾曾从英国带回来一张乔伊斯自己读《芬尼根的守灵夜》第一卷第8章的唱片,可惜的是后来在文化大革命的“红八月”中被抄走了。乔伊斯在这一章中描写的是两个洗衣妇在河边边洗衣服边聊天,听起来有河水流淌的感觉。这样的作品在文学史上也是非常有趣和难得的,值得每个喜欢文学的人去关注和阅读。

当年翻译《尤利西斯》的时候我劝萧乾说,写感情回忆录没什么意思,你已经写过生活回忆录和文学回忆录了,其中也谈到了感情。人不能重复自己,要向前走。其实乔伊斯也是一个不肯重复自己的人,他的《芬尼根的守灵夜》与《尤利西斯》迥然不同,这样的作品只有采用更多的注释才能把原来的意思翻译出来。当年我尝试翻译《芬尼根的守灵夜》时,考虑的也是注释的问题。不管乔伊斯的意图如何,《芬尼根的守灵夜》中词语的多义性和开放性,已经超出用一个汉字或者一个词语甚至一个句子表达出来的可能了。我翻译了很多作品,我的翻译原则是要尽可能地保留原著的面貌,就连虚词,如果可能,我也要翻译出来。当年萧乾就风趣地说,文洁若是一个零件也不丢的人。像《芬尼根的守灵夜》这样的作品一个零件都不丢当然不可能,但是要尽可能多地重现原著的面貌,只能靠注释的方式来解决,我觉得戴从容这个思路是对的。

更让我惊喜的是,这个译本与一般的注释本又不一样,正文的排列方式非常像我国古代的典籍,用小字加入随文注。喜欢情节的人就看大字,希望更深入地了解的人就把小字也加上去,用这样的方式来翻译西方作品既传统又新颖,这种尝试非常有价值。

《芬尼根的守灵夜》是20世纪爱尔兰作家詹姆斯·乔伊斯继《尤利西斯》后,耗费17年心血著成的一部小说,也是其唯一未被译成中文的作品。

这部小说主要讲述的是:汉弗利·钱普顿·壹耳微蚵是都柏林一个小酒馆的老板,他和妻子安娜·利维娅·普鲁拉贝尔、儿子山姆、肖恩、女儿伊茜住在酒馆里。一天晚上,酒馆打烊后,壹耳微蚵把酒客们杯里的剩酒喝个一干二净,醉得从楼梯上跌下来。半夜,孩子的一声惊哭将父母惊醒,两人上楼查看熟睡中的孩子,没有发现任何异样。于是两人回到卧室,开始做爱。随后,安娜·利维娅·普鲁拉贝尔在半梦半醒中开始了自己漫长的没有标点的独白。在这个看似简单的故事架构上,乔伊斯以梦呓一般的语言、迷宫一般的结构,构建了一个庞大繁杂的梦境,暗喻了全人类循环往复的历史发展,体现了18世纪意大利历史哲学家维柯和布鲁诺思想对他的影响。

上海人民出版社新近出版的《芬尼根的守灵夜》(第一卷)的译者是复旦大学中文系副教授戴从容。她专攻乔伊斯及西方当代文化研究多年,著有《乔伊斯小说的形式实验》、《自由之书:〈芬尼根的守灵〉解读》、《乔伊斯、萨义德和流散知识分子》等专著。本书是她在对爱尔兰历史、文化近10年研究的基础上,耗费8年光阴译成。除译文外,本书还有文字量甚至超过译文本身的大量注释,可以帮助读者尽可能多地理解《芬尼根的守灵夜》语言的多元性和开放性。目前,译者正在进行第二卷和第三卷的翻译。

去年有一次接受媒体采访时,我偶然说了几句也算自我标榜的话,说自己近年最喜欢做的是这样三件事情:读高雅书籍,看低俗影片,写雅俗共赏文章。后来有不少朋友表示对这几句话很欣赏——毕竟这三件事情做起来通常都是很开心的。谁知没过多久,前面两句话就遇到了问题。

  先是“看低俗影片”。论出身,电影本来就没有书籍高贵,它最初就是大众娱乐形式,我又向来不标榜自己在观影方面有任何高格调或高品味,现在更标榜“看低俗影片”了,难道还会有什么低俗影片承受不了吗?谁知看了《人再囧途之泰囧》,才知道自己也难免有叶公好龙之时——看完《泰囧》我连连自语:“看《泰囧》,伤自尊”,幸好我没有到影院去看,那让中国观众尴尬的十几亿票房中,总算没有我的贡献。

  接着是“读高雅书籍”。这个问题相对小一点,只是对“高雅书籍”的界定问题。乔伊斯《芬尼根的守灵夜》号称“天书”,有戴从容女士,穷八年之功,完成第一卷中译本,而且是集释译注本——真让人怀疑她的芳名是不是专为这项工作而取的。出版社说,这个中译本出版不到一月,首印8000册居然已经售罄,亦可谓横空出世矣。我先是参加了此书的新书发布会,前几天又参加了它的研讨会。归途中在地铁车厢里回忆会中光景,就发生了上面这个问题。

  要说高雅,《芬尼根的守灵夜》应该是高雅之至了。和它相提并论的,不外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或乔伊斯本人的《尤利西斯》之类,皆为供奉在神坛上的无上经典。不过,《芬尼根的守灵夜》中又有许多黄段子、下流话、性隐喻等等(研讨会上除了译者戴从容女士,没有任何人敢说自己已经通读过这一卷,所以到底多到什么程度只能存疑),通常都是与“高雅”相冲突的。不过,我倒不想就这个问题抬杠——就让我们同意《芬尼根的守灵夜》是高雅之至的好了。

  我在新书发布会上领受了出版社惠赠的《芬尼根的守灵夜》珍藏本,回家少不得要翻开来读一读。当然我既不可能读完,也无法读懂——这种书就不是为了让人读懂而写的。事实上,我觉得乔伊斯干脆就是为了让人读不懂而写的。不过尽管如此,在阅读过程中,我还是有了一点物理学的联想。

  如果我们同意,大量使用隐喻、变形、拼贴、嵌套、互文、对神话和宗教主题的改造或移用等等,是后现代文学的重要标志,那么我们就不妨将一系列后现代作品视为一个连续谱。这个连续谱的一端,就小说而言,就是具有“正常”形式的——有故事,有悬念,有合理的情节,有人物形象的塑造等等,或者说就是人们能看懂的小说。连续谱的另一端,则是《芬尼根的守灵夜》。这两端的中间,是一系列从此端到彼端逐渐变化的作品。

  所谓“连续谱”当然只是从物理学借用的一个比喻。在我尝试阅读《芬尼根的守灵夜》时,在它不知不觉传递给我的迷乱状态中,我脑海中浮现出一幅连续谱,其中有若干个闪亮点:《芬尼根的守灵夜》-《尤利西斯》-《万有引力之虹》-《小世界》……。他们从极端的后现代形式逐渐趋向“正常”的形式。“正常”的形式自然无须多言,而《芬尼根的守灵夜》则将种种后现代手段用到极致,以至于它一面被视为后现代文学的鼻祖,一面却连到底能不能算小说也长期争议。

  既然已经有了连续谱的联想,我就索性沿着物理学的“意识流”往下行进了。一段连续谱通常总需要沿着某个轴向展开,最常见的轴向当然就是时间轴。当我将上面那些闪亮点沿着时间轴排列,忽然就有了一点小小的发现。

  通常认为《尤利西斯》完成于1921年,《芬尼根的守灵夜》完成于1938年。接下来,《V》,1963年;《万有引力之虹》,1973年;《小世界》,1984年。

  这几个简单的年份,能说明什么问题吗?

  托马斯·品钦和戴维·洛奇都在最重要的后现代小说作家之列。品钦被称为“歇斯底里现实主义”,这主要表现在他的长篇小说《V》和《万有引力之虹》中,但这两部小说毕竟还像个小说的样子,有基本的故事情节(尽管经常离题万里——其实也可以视为嵌套),读者基本上还能读懂。《小世界》是洛奇“学院三部曲”中的第二部(另两部是1975年的《换位》和1988年的《美好工作》),也被视为后现代小说的名作,其中也大量使用了隐喻、互文、拼贴、神话主题等等,但他的小说比品钦的更容易读,更能吸引人,或者说,更像“正常”的小说。

  于是我们看到,乔伊斯这个后现代文学的祖师爷,以他病态的疯狂、自负和天才,继《尤利西斯》之后再度超越,在《芬尼根的守灵夜》中已将后现代手法用到了极致。祖师两度出手,就站上最高峰。在他身后,当后现代文学大行其道时,那些作家在使用各种后现代手法的同时,其实都在悄悄从乔伊斯所站的顶峰后退——品钦从乔伊斯那里后退,洛奇又从品钦那里后退……他们还是越来越愿意写能让读者看得懂的小说。

  这篇随笔本身,看来也越写越后现代了。在阅读的“回转”中,又回到了开头所说的低俗与高雅的“互文”。

当年连载《尤利西斯》的杂志,就被控罪“刊载猥亵作品”,那《芬尼根的守灵夜》中的许多黄色段落,你怎么看?戴从容女士在为《芬尼根的守灵夜》撰写的长篇导读中,特意写了一节“乔伊斯为什么要写性”。她赞同这样的看法:认为乔伊斯是要在《芬尼根的守灵夜》中“放入一切性的、色情的心理内容”,试图“将人类有史以来的所有性心理和性幻想都囊括其中”。她还为这种看法从弗洛伊德那里寻找理论支持。

  然而这只是猜测了“乔伊斯打算如何写性”,并未解答“乔伊斯为什么要写性”。

  我比较赞同的解释是:后现代作者们有意在作品中模糊高雅与低俗之间的界限,比如将高雅主题用低俗语言表达,或将低俗主题以高雅形式反映,等等,以此显示大雅与大俗相通,这被认为是一种“解构”行为,是后现代主义的重要标志之一。这让人联想到许多知识分子爱在饭桌上讲黄段子,看来倒也是相当“后现代”的——说不定这两者之间真有某种内在联系呢。

  最后我们还可以再“回转”到电影上去,其实很多所谓的实验电影,也有将种种后现代手法用到极致的,不过这样的影片通常都很少有观众,甚至得不到在院线上映的机会。当然也有得了什么什么大奖的,我奋勇看过两三部,都难以卒睹,只好放弃(因为它们会产生生理上的强烈催眠作用)。这类极端的后现代作品,也许确实是天才的疯狂,也许只是皇帝的新衣,谁知道呢?堕茵坠溷,全凭机缘,古人此喻,良有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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