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米格尔大街》走出的奈保尔 奈保尔 大河湾txt

V·S·奈保尔(Vidiadhar Surajprasad Naipaul1932-)生于中美洲的特立尼达和多巴哥的一个印度婆罗门家庭。祖父1880年作为契约劳工从印度北部漂洋过海移民特立尼达。奈保尔年幼时,父亲凭自学谋到特立尼达英语《卫报》记者之职,于是举家从乡间小镇搬迁到特立尼达首府西班牙港。在父亲的感染下奈保尔从小立志做作家,1948年毕业于特立尼达与多巴哥的首都西班牙港的一所学校,1950年获奖学金赴英国牛津大学留学。毕业后为自由撰稿人,曾为BBC做”西印度之声”广播员并为《新政治家》杂志做书评。1955年在英国结婚并定居。1960年代中曾在世界各地广泛游历。他和拉什迪、石黑一雄并称“英国移民文学三雄”。1990年,奈保尔被英国女王封为爵士。
重要作品有:《米格尔街》(1959,获毛姆奖)、《毕斯瓦斯先生的房子》(1961)、《自由国度》(1971,获布克奖)、《河湾》(1979)、《抵达之谜》(1987)、《奈保尔家书》(1999)、《半生》(2001);《幽暗国度:记忆与现实交错的印度之旅》(1964)、《印度:受伤的文明》(1977)、《印度:百万叛变的今天》(1990)。作品主要写印度、非洲、加勒比地区人的生存状况,表现了后殖民时代的世态人心。奈保尔是继康拉德之后又一位伟大的编年史作家。

奈保尔的《河湾》第一句话是:“世界如其所是。人微不足道,人听任自己微不足道,人在这世界上没有位置。”去国者(exile)的困境和“外方人”(outsider)的疏离感常常是奈保尔的写作主题。帕慕克在《伊斯坦布尔》中说过:“康拉德、纳博科夫、奈保尔——这些作家都因曾设法在语言、文化、国家、大洲甚至文明之间迁移而为人所知。离乡背井助长了他们的想象力,养分的吸取并非通过根部,而是通过无根性。”奈保尔一直说自己是陌生人,“无根性”是奈保尔的特质,也是他的优势,奈保尔成了2001年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得者,瑞典文学院的授奖辞说他:“将逼真的叙事艺术和严正的观察能力结合于作品之中,驱使我们去认识那被掩盖的历史的存在。......他的叙述的权威来自他的记忆,他记住了他人所遗忘的,那被征服的历史。”奈保尔获奖之后,在国际上引发了巨大的争议,他虽然有印度血统,却是英国文化的坚定捍卫者。他对伊斯兰世界乃至整个第三世界的尖锐批评,招致了被批评者和西方左翼知识分子的猛烈回击;而且有关奈保尔的传记《维迪亚爵士的影子》和《世事如斯:奈保尔传》彻底呈现了一个自私、自负、不忠、种族歧视、长期嫖妓、利用妻子、殴打情妇的一个恶魔似的人物。他自己在《两个世界》里辩解说有必要维护作为一个社会人的作家和写作人的作家这两者之间的区别,引用了普鲁斯特的早期作品《驳圣伯夫》提出的观点:写作的自我不同于日常生活中的那个自我。对待这个奈保尔,也只能如此了。

在差三个月满23周岁的时候(1954年),奈保尔在伦敦BBC的一间屋子里开始写他的短篇小说集《米格尔大街》(MiguelStreet),五年后小说一出版,就令他捧得毛姆奖。《米格尔街》由十七个平行展开的短篇组成,相同的人物在不同的短篇中重复出现。“我非常简练、快速地写下了我记忆中最普通的事情。我写了有关在西班牙港的街道,我的童年生活曾有一段时间是在那里度过的。”《米格尔大街》只是奈保尔五十多年创作生涯的起点,但是这一起点已然不朽。瑞典文学院的授奖词中也特别提到这部作品,说其中的短小故事“把契诃夫与特立尼达民间calypso小调结合在一起,奠定了幽默作家和街道生活讲述者的名声”。


奈保尔在《作家看人》中写道:“直到大约六七岁前,我大部分时间都住在外婆家,在特立尼达的一个乡间小镇上。后来我们搬到了首都西班牙港,还是住在我外婆家,在伍德布鲁克区。我立刻爱上了我所看到的伍德布鲁克的街头生活和市里的生活秩序:清晨在大街两旁清洗阴沟,市政的蓝色马车每天来收垃圾。我外婆家的房子建在高高的混凝土柱子之上,有一个前游廊,吊着蕨类植物,栽在敞口的铁篮子里,底部衬有铁丝或者椰子树顶新枝的硬质外皮。蕨类植物吊在游廊上,好处是能遮挡,一早一晚给它浇水成了那幢房子的例行公事。混凝土的台阶上方,罩了一个用沥青处理过的瓦楞铁顶棚,一直往下接到大门和人行道上。站在台阶上的扶栏那里,街上还有街上的人可以一览无遗。我很熟悉那些人,虽然我从来没跟他们说过话,他们也从来没跟我说过话。我逐渐了解了他们的穿着、风格和说话声音。
十六年后在伦敦,有段时间我情绪低落,开始觉得我永远也无法走上作家之路。我想到了那条街和街上的人,他们让我写出了我的第一本书。”这就是《米格尔大街》。他说他写的是那条街的“平面”景象:“在我所写的内容中,我跟那条街凑得很近,跟我小时候一样,摒除了外界。”“如果我想探究我是谁,街上的人是谁(我们那里是个移民小岛,文化及种族上都呈多样化),就需要另外一种写法。”正因为如此,一种简洁朴实的手法,机智幽默又饱含辛酸的深情,反而使《米格尔大街》(花城出版社92年版)成了奈保尔作品中我最喜欢的一部,是我难得的连着看两遍的书。艰辛的生活充满了人们的呼吸,欢乐的痛苦的,从一个孩子的眼中看去,渐渐远去的模糊的记忆显得格外清晰,悲悯而没有悲伤,如同《布莱克.沃兹沃思》里的那句诗:pastis deep。最终,奈保尔也像那个孩子一样永远告别了在无望中挣扎的米格尔街,“我离开他们,步履轻快的朝飞机走去,没有回头看,只盯着眼前我自己的影子,它就像一个小精灵在机场跑道上跳跃着。”

布莱克·沃兹沃斯
  
  每天都有三个乞丐准时到米格尔街好心的住户门前乞讨。
  十点钟左右,一个穿着白衣服、缠着腰布的印度人第一个到,我们把一小钵饭倒进他背上一只口袋里。十二点钟,那个叼着泥烟斗的老太婆来了,我们给她一分钱。下午两点,一个瞎子由一个男孩引路,来讨他的那份钱。
  有时候,我们也施舍流浪汉。一天有个男人来这儿,说他饿坏了,我们让他饱餐一顿。而后,他又要了枝烟,直到我们替他把烟点着后才肯离去,那个人以后再也没来过。
  一天下午大概四点钟的时候,来了一个非常古怪的流浪汉。我放学回家,刚刚换好衣服,听见他在叫我:“小弟弟,我可以进你们家院子里来么?”他身形瘦小,衣着整洁,戴一顶帽子,穿一件白衬衫一条黑裤子。
  我问道:“你想干嘛?”
  他说:“我想看看你们家的蜜蜂。”
  我家院子里有四棵大王棕榈的小树,上面聚满了不请自来的蜜蜂。
  我跑上台阶,喊道:“妈,有个人在院子里,他说想看看蜜蜂。”
  我妈走出来,上下打量他,不友好地问:“你要干嘛?”
  那人说:“我想看看你们家的蜜蜂。”
  他英语讲得溜,近乎做作。我看妈有些不放心。
  她对我说:“你待这儿,看着他点。”
  那人说:“谢谢您,夫人。您今天做了件好事。”
  他吐字缓慢清晰,好像说出的每个字都要花掉他的钱一样。
  我们一块看蜜蜂。他和我,蹲在棕榈树下,大概有一个小时的光景。
  那人说:“我喜欢看蜜蜂,小弟弟,你喜欢看蜜蜂吗?”
  我说:“我没那闲工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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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沮丧地摇着头,说:“我就干这个,就是看。我能一连看上好几天。你看过蚂蚁吗?还有蝎子、蜈蚣和娃娃鱼什么的,你都看过么?”
  我摇摇头。
  我说:“你是干什么工作的,先生?”
  他站起身来说:“我是诗人。”
  “是个好诗人吗?”我问
  “世界上最伟大的诗人。”他说
  “你叫什么名字,先生?”
  “B沃兹沃斯。”
  “B是比尔的意思吧?”
  “是布莱克,布莱克沃兹沃斯。怀特沃兹沃斯是我哥哥,我们心有灵犀一点通。就是看到一朵像牵牛花一样的小花,我都想哭出来。”
  我问:“你为什么哭?”
  “为什么,孩子?为什么?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啦。要知道,你也是个诗人。你成了诗人以后,任何一件事都会让你哭出来的。”
  我笑不出来。
  他问:“你喜欢你妈妈吗?”
  “她不打我的时候,我喜欢。”
  他从后裤兜里掏出一张印有铅字的纸片,说:“这上面是首描写母亲的最伟大的诗篇。我打算贱卖给你,只要四分钱。”
  我跑进屋,说道:“妈,你要不要花四分钱买一首诗?”
  我妈说:“你告诉那个死人家伙,叫他赶紧夹了尾巴滚出去。”
  我对B沃兹沃斯说:“我妈说她没有四分钱。”
  B沃兹沃斯说:“这就是诗人的遭遇。”
  他把那张纸片放回裤兜,好像并不介意。
  我说:“像你这样到处转悠着卖诗倒挺有意思。只有那些唱克利普索小调的人才干这种事。有很多人买么?”
  他说:“从来没人买过。”
  “那你为什么还要四处转悠?”
  他说:“这样我就可以看到许多东西,我还一直希望碰到别的诗人。”
  我说:“你真认为我是个诗人?”
  “你像我一样有才华。”他说。
  后来,B沃兹沃斯走了。我暗自祈祷,希望还能再见到他。
  大约一个星期后的一天下午,放学回家路上,我在米格尔街转角处又看见他了。他说:“我已经等你很久啦。”
  我问:“卖诗么?”
  他摇摇头。
  他说:“我院子里有棵蛮好的芒果树,是西班牙港最好的一棵。现在芒果都熟了,红通通的,又多汁又好吃。我就为这事在这儿等着你,一来告诉你,二来请你去吃芒果。”
  他住在阿尔贝托街上一间小棚屋里,正好在街中段。院子里绿荫荫,还有一棵高大的芒果树、一株可可和一株李子,这地方看上去很荒僻,好像根本不在城里。在那儿一点看不到街上高大的水泥楼。
  他说得不错,芒果汁多味美,我一连吃了六个。橘红的芒果汁顺着肘淌到臂膀上,从嘴角流到下巴上,衬衫上也沾染了果汁。
  回到家里,妈妈问我:“你窜到哪里去啦?你以为你翅膀硬了,就可以到处疯去啊?去,给我把鞭子拿过来!”
  她打得真够狠,我从家里逃出来,发誓再也不回去了。我来到B沃兹沃斯家。我气极了,鼻子还淌着血。
  B沃兹沃斯说:“别哭啦,我们一起去散散步!”
  我不哭了,哽咽着。我们散着步,走过圣克莱尔大街,来到大草坪,沿着跑道漫步。
  B沃兹沃斯说:“嗳,我们到草坪上躺会,看看天空,我想让你猜猜那些星星离我们这里有多远。”
  我按他说的做了,明白了他的意思。我忘记了一切,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如此骄傲愉快。我的气忿一扫而光,我忘掉了眼泪,忘掉了刚刚饱尝过的那顿鞭挞。
  当我告诉他我感觉好些的时候,他就开始告诉我星星的名字。搞不清为什么我对射手座记得这么牢,直到现在我还可以一下子指出它们来,其他的却忘得一干二净。
  忽然,一道光打在我们脸上,一个警察出现在面前。我们赶紧从草地上站起来。
  “你们在这干嘛?”警察问。
  B沃兹沃斯说:“都四十年了,我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从此,我们成了好朋友,B沃兹沃斯和我。
  他对我说:“关于我,还有芒果树、可可和李子树的事,你不要告诉别人,一定要保守秘密。假如你告诉了别人,我会知道的,因为我是诗人。”
  我发了誓,而且一直守信用。
  我很喜欢他的小房间,里面的家具还没乔治家临街的那间房里的多,但看上去更干净,更舒服,可也显得冷清。有一天我问他:“沃兹沃斯先生,你为什么在院子里留这么多野树?会不会让这里太潮湿啊?”
  他说:“听着,我给你讲个故事。很久很久以前,有个男孩遇见一个女孩,他们很快相恋了,他们彼此深深地相爱,后来就结婚了。他俩都是诗人,少年喜欢优美的文学,姑娘喜欢花草树木。他们在一间小房子里生活得很愉快。有一天,女诗人对那位少年诗人说:‘咱们家里又要增加一个诗人啦!’但是,那个小诗人并没有出生,因为姑娘死了,他也随她而去,死在姑娘的肚子里。姑娘的丈夫非常难过,决定从此再也不去动姑娘花园里的一草一木。就这样,花园留下来了,花草、树木没人管,越长越高。”
  我看着B沃兹沃斯,当他讲这个动人故事时,他显得更加苍老。我听懂了他的故事。
  我们总是一起走很长的路去散步,我们去植物园和万石园。黄昏时登上校长山,看西班牙港渐渐被黑夜笼罩,城里和码头上的轮船灯火闪烁。
  他做每一件事,都像参加圣典一样郑重其事,好像是平生第一回做一样。
  有时他问我:“喂,去吃冰淇凌怎么样?”
  当我表示同意,他变得非常严肃,说:“那么,我们去哪一家?”好像这也是桩大事。他常常为这合计半天,最后才说:“照我看,应该先去打听一下这家的价格。”
  这世界真是个令人振奋的地方!
  有一天在他院子里他对我说:“我准备告诉你一个重要的秘密。”
  我说:“真的是秘密?”
  “这会儿还是秘密。”
  我看着他,他看着我。说:“记着,只有你我知道。我正在写一首诗。”
  “噢”我失望了。
  他说:“这可不是一首普通的诗,它是世界上最伟大的诗。”
  我嘘了一声。
  他说:“到现在,我已经写了五年啦。再有二十二年就写完了,就是说,如果我能保持现在这个速度的话。”
  “那么,你现在每天写多少?”
  他说:“不像以前那么多了。每个月写一行,不过肯定是最好的一行。”
  我问:“上个月写的那行是什么?”
  他抬头看着星空说:“往昔深邃而奇妙。”
  我说:“是句很美的诗。”
  B沃兹沃斯说:“我希望能把一个月的感受体会全部倾注到这行诗里去。这样二十二年以后,我就会写出一首震撼全人类的诗。”
  我充满惊叹之情。
  我们像往常一样去散步,一天,我们沿着港口防波堤走着,我说:“沃兹沃斯先生,假如我把这颗钉子扔到海里去,你说它能浮起来吗?”
  他说:“世上无奇不有,把钉子丢下去,我们看看会怎样”
  钉子沉了下去。
  我又问:“这个月的诗写好了吗?”
  但是他没有吟诗,只是说:“噢,就要好啦,你知道,就要好啦。”
  有时我们坐在防波堤上默默望着进港的轮船。
  从此,我再也没听到那首世界上最伟大的诗篇。
  我觉得他一天天的老下去。
  “你是怎么生活的,沃兹沃斯先生?”有一次我问他。
  他说:“你是问我从哪里弄来钱吧?”
  我点点头。他狡黠地笑起来。
  他说:“每年唱克利普索小调的时候,去唱小调。”
  “那够你一年生活的?”
  “足够啦。”
  “等写完了那首最伟大的诗,你就会变成世界上最富有的人了吧?”
  他没有回答我。
  一天,我到他的小房子去看他,发现他躺在小床上。他看上去那么虚弱、苍老,我真想哭。
  他说:“诗写得不太顺利。”
  他没有看我,而是透过窗户看着那株可可树,就好像我根本不存在一样,喃喃地说:“二十岁的时候,我好像有使不完的劲。”这时候,仿佛就发生在我眼前一样,他的脸猝然变得更加苍老、疲倦。“可那……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就在这时,我好像被妈妈打了一耳光。突然,我敏锐地感觉到了,我在他的脸上清楚地看到了。谁都看的出来,死神已经爬上了那张憔悴的脸。
  他看着我,看着我满含眼泪,挣扎着坐起来。
  他说:“过来。”我走过去坐在他膝头上。
  他看着我的眼睛说:“嗯,你也看到它了,我一直说你有诗人的眼光。”
  看上去他并不难过,我再也控制不住,大声哭了出来。
  他把我搂到他那瘦削的胸前,说:“你想听我再给你讲个有趣的故事么?”他冲我鼓励地微笑着。
  可是我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说:“我给你讲完这个故事,你要答应我马上回家,再也不要来看我了,好么?”
  我点点头。
  他说:“很好,现在听我讲,以前我给你讲过一个关于少年诗人和女诗人的故事,你还记得吗?那不是真事,是我编出来的。还有那些什么作诗和世界上最伟大的诗,都是假的。你说这是不是你听过最好笑的事情?”
  他的声音中断了。
  我离开了小房子,跑回家,大哭了一场。像诗人一样,看到什么都想哭。
  一年以后,我又来到阿尔贝托街,可是再也看不到那栋小房子了。倒不是它突然消失了,可是也和消失差不多。它被人们强拆掉了。
  一幢两层楼房代替了它。芒果树、可可树还有李子树也被人砍伐了,留下一片水泥砖地。
  一切都好像表明,沃兹沃斯从来没有到过这个世界。

——奈保尔《米格尔大街》

“要写杰克与他的农屋和他的花园,我必须先完成我在山谷中的第二个生活,并且在那里对自然世界得到第二次感悟。但是,在我刚住进庄园农屋没几天,那故事的一种版本就已浮现于我心头。

那时候,农屋里还有一些以前住的人留下的书籍和家具。这些书里头有一本平装的小册子,比一般袖珍本平装书还小,而且只有几页。它是一套《艺术小百科》中的一本,内容是基利柯早期的画,十来幅他早期的超现实主义作品。严格说来,缩成这么小的复制品,这些画看起来不会有什么意思;它们看不出层次,质感很粗糙。而且内容也不深刻:在半古典半现代的背景上,任意拚凑一些不相关的主题,高架水道、火车、拱廊、手套、水果、塑像等等,偶尔带点肤浅神秘感,例如其中一幅,一个看不见的人,庞大的身影从一个角落投射过来。

但是,这些画里面却有一幅很吸引我,可能是因为它的标题:《抵达之谜》。我感觉,这标题以一种间接的、诗的方式,指涉了我个人经验中的某种东西。后来我才知道,基利柯这些超现实主义作品的标题,并不是画家自己取的,而是诗人阿波里奈尔取的,他于一九一八年因战争所受的伤和流行性感冒而英年早逝,让毕加索等人不胜唏嘘。

《抵达之谜》这幅画有趣的地方是,在我记忆中它会改变,这可能又是因为标题的缘故。原画(或说《艺术小百科》中的复制画)总是让我感到惊奇。一个古典场景,地中海一带的,古罗马时期的——或者说我是这么看它。一个码头;背景中,在围墙与墙门(像剪纸图案)之后,露出一截古船的桅杆;前景一条空空荡荡的街道上有两个人,都身裹长袍,一个可能是刚抵达的人,另一个可能是港口当地的人。一个荒凉而又神秘的场景:它诉说着抵达的神秘。它传达那种感觉给我,正如同它曾传达给阿波里奈尔。

而在庄园灰蒙蒙的冬天,在弥漫着雨雾的最初四天,那时我对周遭环境几乎没什么认识,有个构想——轻轻飘浮于我正在写的书的上方——突然跃上心头,我想到怎么用基利柯这幅画的场景来写一个故事。

我的故事背景要设在古罗马时代的地中海。我的叙述者要平铺直述,不必多谈那时期的时代风格或历史典故。他会抵达那个古罗马港口,港口有一些看起来像剪纸图案的围墙与门口。他为什么要到这地方我还没想出来。他会经过站在码头边那个身裹长袍的人。他会从那种寂静和荒凉,那种空洞,走向一个门口。他会走进那门口,然后被卷进一个热闹城市的生活与嘈杂(我想象的是类似印度市集的场面)。他此行的任务——家族的生意,求学,首次宗教之旅——会让他遭遇到各种事情,包括许许多多新奇的事情。他会进入许多房子和寺庙。他会逐渐感到他毫无进展;他会失去他的任务感;他会慢慢知道他已经迷失了。新奇感会变成慌乱。他会想要逃离,回到码头边和他的船上。但是他不知道怎么逃出去。我想象,有个好心人带他去参加一个宗教仪式,结果仪式中的祭品竟然是他。在最危急的时刻,他看到一扇门,他打开门,结果发现自己已回到他所抵达的码头边。他已经得救;这个世界仍然和他原先记得的世界一样。现在只有一个东西不见了。在剪纸图案般的围墙和建筑物上方,桅杆不见了,船帆不见了。古船已经消失。旅人已过完他的生活。

我不是把它当作一种历史故事,反而比较像是一种天马行空的想象。不需要做什么研究考证的工作。我也许可以从魏吉尔的作品中取得有关海洋、旅行和季节的资料,从福音书和使徒行传中取得罗马帝国的省市组织数据;从阿波里乌斯的作品取得古代宗教的理念和气氛;霍雷斯、马休尔和彼脱罗尼亚的作品,也可以提供当时社会环境的相关资料。

想象自己活在古罗马世界,多过瘾的一件事情。一个美丽、干净、危险的世界,与我当时置身的环境隔了十万八千里。这故事,比较像是一种心情而不是一个故事,与我正在写的书差别那么大;那是一部极尽折腾人的书:已经耗费我八、九个月的时间还没完成初稿。

我正在写的这本书的主轴,是一个以某非洲国家为背景的故事。这国家曾是殖民地,有白种人与亚裔移民,现在已独立。故事描述两个白人的一趟旅程,开着车子,一整天,在突如其来的部落战争期间,殖民地的秩序与单纯一时之间荡然无存。非洲曾给过那两个白人机会,让他们得以茁壮,充分发挥他们的潜力。现在,当他们已不再那么年轻,它开始折磨他们。这是一本充满暴力的书,不是事件本身的暴力,而是情感上的暴力。

这是一本描述恐惧的书。所有的笑话都因为这个恐惧而笑不出来。我写作的时候,山谷浓雾弥漫,黑夜来得又早,而且我又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我将山谷散发出来的这种不确定感,全部转移到我的非洲。《抵达之谜》的故事,一趟阳光灿烂的海上旅程,结束于一个古罗马城市,对创作的艰苦和非洲故事本身的黑暗而言,无疑是种解脱。我没想到,那个地中海的故事,其实只是我已经在写的故事的一种版本。

我也没有想到,它是一种企图,是要为一个梦或梦魇找一个故事,或一种连贯性。这个梦已经困扰我一年多。在这个梦中,当梦的叙述进行到关键时刻,我的脑袋就会爆炸——我只能这样形容那种感觉。每一个梦都是这样结束。这个爆炸将我掼倒在地上,四脚朝天,当着别人面前,在一条街上,一个人来人往的房间,或其它公共场所,让我没尊严地躺在大庭广众之前。而当我醒来,我会发觉那就是我的睡姿。在我脑袋中,爆炸声那么大,回响那么多又那么悠缓,因此我感觉——我脑袋的某个部分奇迹般地还能够思考和下结论——我不可能再活着,我真的就要死了,虽然以前的梦最后都显示只是一场梦,但这一次爆炸,在这个梦中,是致命的,我正意识清醒地经历着或目睹着我自己的死亡。而当我醒过来之后,我会感觉我的脑袋很怪,像被撞击过,疲惫不堪,彷佛我脑袋中真的发生过什么爆炸。”

——奈保尔《抵达之谜》



索尔兹伯里的天主教堂

奈保尔曾在英格兰南部的威尔特郡购置了一所古宅,在离索斯贝里平原上著名的巨石阵不远的乡间。他在《抵达之谜》中写道:“我知道我乘火车来到的这个城市的名字。它叫索尔兹伯里。它几乎是我以往知道的第一个英格兰城市,我对它最初的概念,来自我小学三年级时课外读物里面康斯太布尔的油画复制品——索尔兹伯里的天主教堂。那还是在我的热带海岛上,当时我还不满十岁。那是一张四色的复制品,当时我以为它是我所见过的最漂亮的图画。”


一条街上的神秘与忧郁乔治·德·契里柯(Chirico,Giorgio de 1888-1978)
“一个隐形人的超大的影子,正在转过一个墙角向前逼近。”


抵达之谜乔治·德·契里柯(Chirico,Giorgio de 1888-1978)

奈保尔的 《抵达之谜》的书名来自契里柯的这幅同名绘画作品。他在《抵达之谜》中,描绘了英国威尔特郡乡村旷野的景色,包括生活在那里的人及他们身上所发生的变化;同时交替穿插着自己写作的历程和外出旅行时的心情记录。这部被冠以“半自传体小说”(一种纯粹杜撰的称谓)的作品,打破了纪实与虚构、小说与散文的界限,以类似印象画派的笔法,捕捉外界事物留存在心中的影像――那些跳跃的记忆光点、闪烁的人影、生活碎片、乡野景色和朦胧的伤怀之情。它们在忧伤调性统领下,使流淌的语词所呈现的一切,具有永久回味的意味;仿佛是对逝去岁月所作的一次邀请或回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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