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离婚
作者/辛唐米娜
我想离婚。
这个想法一直没有敢对亲友说。不是不敢,而是,说了,又能如何?不需动脑,便知他们的反应——“离婚?找好下家了?”“离婚?他有不忠被你抓获?”“离婚?开什么玩笑,房子怎么分?孩子怎么办?”“离婚?房事不和谐?”……
这个想法也没有与稳南说。不是不敢,而是,说了,也不能如何——他的反应一定是疑惑加受侮:“为什么?我又没有在外花天酒地,也没有只忙事业不管家庭,更不是**那样的围裙丈夫胸无大志不思进取,而且,我没有一点点减少爱你……莫非你,有了别人?”
这个想法更没法与孩子说。不敢说。害怕孩子学习无聊电视剧,眼含泪花,小嘴微扁,两只幼嫩的小膝盖“哗”地跪地:“妈妈,是不是我不乖,你们是不是不想要我……”
……
结婚是两个人的事,离婚,便是那只西伯利亚的蝴蝶,远远地拍拍翅膀,全城就可来场飓风。
勿需指责,我知道人人都遇上过婚姻瓶颈期,亦知许多人为了白发时拖着对方的手走在街头成为年青人眼里的风景而努力适应这双陈旧又不算合脚的鞋子,更知如果我打碎这一手缔造的欢乐家园自讨苦吃收拾残局打落牙向肚里吞受罪受嘲讽的都是自己。
这般苦扰。但是,我真想离婚。
结婚,是我的主张。
那时,与稳南拍拖一年,厌倦了对父母早请示晚汇报,贪有一个可按自己喜好安排的窝,便在晚餐时向他建议:“我们买房吧。”
他的脸色被惊喜涮出潮红:“你的意思是,与我结婚?”
夏稳南是好人,不惧怕婚姻,敢于对爱情负责任,而且行动快捷不拖泥带水。次日他便抱了大叠房讯找我分析,两人拿着计算器头对头苦算一晚,算薪酬,算银行货率,算两人多少年可还清贷款,算除去日用外还余多少可储备做旅游或做一定会到来的孩子教育基金。喏,没有那样多浪漫。我们两家都非富非贵,何处拍婚纱,何处酒席,何等价位,都得一一盘算。
礼装是买的,虽然亲友都认为租来比较合算,但是稳南知我心思,铁心花钱给我订制——白色镶珠的公主纱,红色缕空绣凤的旗袍外加一条滚花绸披肩。两套婚衣当时羡煞友人,她们冲我耳边酸酸说话:“还说夏稳南不过是普通公务员。”我喜嗔稳南破费,一套婚衣便够,两套多铺张。他那时真是知冷知热,在我耳边轻笑:“一生只嫁这么一次,我不想让你有遗憾。”
感谢夏稳南,我对婚礼至今不曾有憾,婚后的生活至少六年不曾有憾。
唔,我忘了介绍我们——我叫竺仪,六七年前,我是司法局一不起眼的小文员,现在,是竺律师,有自己的事务所,有自己的助手,自己的景观办公室,自己的洗手间。我夫便是夏稳南,六七年前,是人事局某处某不起眼的办事员,现在,是夏总,有自己的旅游公司,员工数十人。除去夫妻义务外,我给他提供法律咨询,他亦给我提供每年免费国内外旅游。我们在前年还清了银行债务,银行帐户上除有一两万人民币取用外,其它帐户都存储欧元。结婚时那套八十平的房子现在出租,现居的房有二百多平,除去BB房与工人房外,还有两个卧室可供父母朋友来住。我还真舍不得现在的家,特别是衣帽间:四面墙的镜子,衣衫鞋帽摆放整齐,墙镜上只有两件物什做点缀,一件是婚衣,另一件还是婚衣,一白一红被四面镜倒影出许多的红红白白,煞是好看。我们的BB今年四岁,开始学会自我主张,不复是怀里粉粉那团软。有一次,她搬了小椅到我的衣帽间,我尾随进去,发现这孩子正站在小椅上伸胖指去抓订在镜上的红色婚衣。她在镜中看见我,吓得差点滚落,然后索性洒泼:“囡囡要看妈妈穿。”
这样多年,我又一次穿上了嫁衣。起初只是敷衍囡囡的哭闹,接下来,却定了神,认真端详镜中红彤彤的自己——身材大不如前,脸色大不如前,除了皱纹比过去进步,镜中人这些年没什么改观。这般艳红,套在中年女人身上,看不出喜庆,只有凄惶。囡囡无知拍手:“妈妈真好看。”呵,只有这傻囡会赞我好看。
稳南回家,我穿着那身红去迎门,问他这六七年我有什么变化。他端详我一会儿,说:“瘦了。”
人比黄花瘦说的是情伤,我比当年瘦是中了生活的箭。
这些年,加班加点忙学习忙考律照忙接官司,中间还因生小鬼丑陋两年,不瘦,也难怪。
我取笑稳南:“我的肉都长到了你身上。”
这话是夸张,他还算注重仪表,腹上虽然不再有六块漂亮的肌肉,但也不至于肥肉四溢。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脸会变化这样大:越来越中年,四平八稳,荣光焕发,眼神无惊无喜趋向平淡。这张脸,不属于当初我爱上的夏稳南。那时的他,一看见我,眼睛里就燃上了小煤球,火灼灼,亮闪闪,像葛朗台看到了金币,整个人都闪着热情与贪婪。
是夜,我们做爱。我问他:“总与一个身体交欢,你烦不烦?”
“对别人我不知,对你我是不会烦。”他说绕口令似的省着气力。
“你没有和别人试过,怎么知道会烦?”
“哪儿来这样多奇怪的想法。”他话没说完,已把手掩上我的嘴,接着专心致志高山流水力争上游一气呵成,只羡鸳鸯不羡仙。安静下来后,我还想找他说话,身边的他已随着激情融成液体,整个人恨不能渗进床里,再不出来。
……
我想离婚。
我想,只爱一个人这个不难,但是对一具身体相看两不厌,实在太难。
这一年接的案子多是离婚。女人边讲边哭,以为律师等于许愿树,说出来万事遂愿。男人有时气愤有时晦头晦脑,以为律师是把刀,讲清要求,便能将婚姻这块蛋糕按他的要求切割干净。听到这些,我都会笑——想到童年唱童谣:分果果,分果果,老大一颗,老二一颗。看这些人,真感觉人心凉薄,结婚时甜蜜蜜的人儿,离婚时形同陌路。我对助手说:“何必搞得这样剑拨弩张,若换我,分手亦是朋友。”助手也是失婚女,她摇头驳我:“事到临头,你再看。”
苏丝黄是我当事人里惟一特别的女性。她本来在民政局就可以解决问题,闹上法庭的理由是她执意分文不取抽身出婚姻,而她丈夫却死命要与她平分财产。我问她:“你找到了下家?”她坦言:“是。”
“如果你钱多到烧手,可以将你那份捐给哪家慈善机构。”
“我还没有富到那种地步。”
“那你为何不肯与他分享财产?”
“离婚是我的主意,他已伤心,不能让他再伤财。”
哗,这样的女人,让人怎么说?
我忍笑:“可是他心都被你伤了,留财有什么用?”
她倒反转来取笑我:“只是伤了心,却可以升值成钻石王老五,你说有没有用?”
“既然不爱他,何必替他着想那样多?”
苏丝黄女士骄傲地放出一句话:“即使我再嫁别人,也要在他心里位置永远是一个特别的女人。”
晚上归家,我问夏稳南:“如果我与你离婚,分文不向你讨,将家将钱尽数给你,你会不会认为我是一个特别的女人。”
他哈哈笑,找火机点烟:“特别!太特别。我会给你联系精神病院,看你是否脑中进水。”
“别开玩笑。”
他正色:“如果你这样,我只会恨你。你不但让我的感情破碎,而且,还用金钱来贱踏男人的自尊心。”
“呵,这倒是。那,我再问你,我怎么样做,你才会感觉舒服?”
“你想做什么?”
我想离婚。
找好下家的不是我。是夏稳南。那天,我只是与他探究苏丝黄女士的心态,却让他误以为有把柄被我知。律师的本事就是不动声色,从蜘丝马迹里辨真知。只需我半真半假的诈他两句,他便沮丧承认,不但在外有一女,还有半子——半子的意思是有BB在女方腹中。
“前些日,你还说对我不会厌烦。你,怎么可以骗我?而且骗我这样久。而且孩子都搞出来了。而且……夏稳南,如果今天不是被我问了出来,你是不是打算在外面另起一屋,另扮一家的慈父好夫?”我越骂越心惶,死命握紧拳头。
他如同做错事又无法圆场的小孩:“我不知道怎么对你讲。”
“是不知道如何说离婚吗?你不知道如何说我知道。明天去民政局。”我忍着泪,因为说出了离婚两字心里又痛又轻松。
囡囡果然从小房间里扑了出来,倚在门框上扮楚楚可怜:“你们不要吵架。”
“这儿没你的事,到你房间去。”我吼她。
夏稳南却去抱了女儿哄:“乖,妈妈情绪不好,你躲起来。”
我若离婚,亲友都会来关怀,替我骂夏稳南有钱就变坏;我若离婚,夏稳南从此不敢正眼看我,做贼心虚从此欠下还不掉的歉;我若离婚,这房子要么不再有男主人要么会挂满那女人的衣物;我若离婚,囡囡要么要唱小白菜地里黄弟弟吃肉我喝汤要么跟在我身后敌意地看着每个接近我的男人有意无意说爸爸不知道吃没吃饭啊;我若离婚……呵。不死也要脱层皮。我依然不可能回到六七年前那个丰盈光润的自己,也不可能像小女生一样羞涩拍拖。除非我绝定从此独自照镜数皱纹,否则还要去适应下一个男人的生活习惯,记牢他吃什么不吃什么,学会在唤他老公时脑里不泛出夏稳南。恐怕我还会从此精明,嗅觉灵敏四处乱闻,担心再一次被石头绊倒,摔脱手里的婚姻。
那一夜,我在沙发上哭了又睡醒了再哭。夏稳南躲在女儿的房间里不敢出来。
太阳升起时,我依然那样卧着,钟点工来做饭时好心问我:“今天不需要上班?”
我懒得理她。还上什么班啊。马上有一宗官司要开打,当事人是我与夏稳南。呆在家里便可以调查取证。
从那天之后我便没有见到夏稳南。囡囡懂事的让人吃惊,她与我默默吃饭,不问爸爸何时回来,饭后便躲回小房间锁门不许我进。
每次我想打他手机,只要想到他[]身边那个面目模糊肚子微胀的女人,便心口疼地弯下腰去半天直不起。
助手问我是否需要休息一阵,到医院检查一下,因为我的脸色太差,人像扎在衣服里的风筝。
坐在办公室里,有人进来。我头也不抬:“今天我没时间见当事人。有什么案子你们自己分析。”
“这个时候了,我们也许需要好好谈一下。”
是夏稳南。
我两眼通红地看着眼前这个中年男人的脸,这样熟悉,这样陌生。
“谈什么?怎么分割财产?女儿归谁?你的公司还欠我一笔咨询费是不是也要算入?”
“我没想到你会这么痛苦。”他居然有些洋洋自得。
我想用力掴他的脸,却只能举起手,将指环除下,推到他面前。
“这不是你想要的吗?”他还敢发问。
“我都坦率告诉了你。你也不必再瞒我。就算我们做不了夫妻,但是还应该可以是朋友吧。”
这个不要脸的男人。
“我瞒你什么?”
“你的新欢。或者,你告诉我,你不愿意再与我生活下去的理由。”
我真的掌掴了他,如果不是桌子阻挡,我想我会扑上去撕碎他。
“我什么时候有新欢?什么时候不愿意与你生活下去?夏稳南,不要忘记,是你在外面有了女人,是你搞大了别人的肚子。”
他从包里取出几张皱巴巴的纸:“这个,是什么?”
那些纸上是我的笔迹,圆珠笔,水笔,都写着四个字:我,要,离,婚。
“还有浴室的镜子。”他像抓奸在床般得意:“前几天,你洗完澡出来,镜子上水雾没有散尽,上面也有你划的字:离婚。而那时,你根本不知道我在外面有女人这回事。”
百口莫辨。这些,的确是我做的。但是,我没有什么新欢,从来也没有搞清为什么我想离婚。没有具体的事,没有具体的人。我看着夏稳南,最终只是摇头:“我不知道。”
“如果离婚你会开心。我们就离婚。”他说的温柔。
“不是我要离婚。”我已经说不清楚了,眼泪哗哗地落:“是你在外有了别人,有了孩子,是你不要我,不是我要离开你。”
他将指环套回我无名指,笑的若无其事:“这个,是你的真心话?”
如果,我说夏稳南不过是用中年人的聪明给我布了局,他在外面没有女人,更没有什么腹中的孩子只是因为他发现了我想脱逃婚姻而出此下策。如果我这样说,你们是不是会松一口气,然后羡慕我有这样聪明的丈夫?
经过夏稳南这一番闹腾,我再不想离婚。但是,我有了新的苦恼:我不太相信夏稳南果真在外面没有新欢,他这样聪明的男人,这样看重婚姻,就算有,他也会努力处理到两不误。不过,苦恼又能怎样?现在,我亦是不肯离婚的女人,办多了离婚案,当然知道做人难得糊涂,仔细盘查下去可能是会找到真相,但是,我已体会知道丈夫背叛的苦楚,已体会骑虎难下不离不行的尴尬。
你们还可尽管将“大不了离婚啦,现在经济独立,谁没有了谁不成”挂在嘴上吧,请记住我助手的话——事到临头,你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