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突遭莫须有指控 奶爸丈夫对抗强权救妻
庭审结束后,杨海鹏、梅晓阳坐在一起。——戴旺财 摄
妻子跳槽前夕,突然因遭到“私分国有财产”的指控被带走。曾做过法官的新闻工作者杨海鹏决定,“用肉身挡在威权的枪和民粹的矛之间,用常识说服他们”。
为给妻子洗清冤屈,杨海鹏在微博以一己之力对抗庞大的“风车”。他在微博上写“上海异闻录”,揭露官商勾结的“地下上海”咬住徐汇区检察院和徐汇区人民法院,从高层到侦办办案人员,都被他写了个底朝天。
本报记者 龙婧 发自上海
自从妻子梅晓阳在2010年7月13日因“私分国有财产”被指控后,一年来,杨海鹏经常在半夜里被惊醒,不是自己做噩梦,就是老婆在梦里大声呼救。
但他决定不妥协。
“用肉身挡在威权的枪和民粹的矛之间,用常识说服他们。剔肉还骨,以酬国族。书生之人生意义,达志也。”从今年5月24日起,他用微博为武器,发出数千条微博,展开一场救妻之战。
9月19日,梅晓阳案在闵行浦江刑事法庭开庭,逾百名网友来到法院要求旁听。他们希望知道此案是否能得到公正的审判,同时,也想来看看,这个在网络上以一己之力挑战“风车”的男人。
法院没有当庭宣判。
中产梦碎
开庭这天,杨海鹏处于一种奇怪的亢奋状态。
他不停地和朋友们说话,放声大笑。别人问他是否紧张,他挥挥手:“没事,我一点儿都不担心。”但前一天,他只睡了4个小时,还是分2次入眠。
下午1时,此案在闵行法院浦江刑事法庭开庭。法庭很小,挤着坐也只能塞进16个人,家属有3个名额,杨海鹏坐在后一排。梅晓阳出庭时,有些不安地看了丈夫一眼,看到丈夫用力地向她挥了挥手。
庭审一开始,控辩双方即短兵相接。律师和公诉人互相打断对方的发言,法官不得不数次大力敲击法槌,警告双方以维持秩序。
法庭内气氛紧张,法庭外,气氛亦不轻松。杨海鹏的朋友一直在用微博直播庭审过程。尽管庭审现场所有人的手机均被没收,但还是有人利用上厕所的间隙,将庭审进展传递出来。
长达8个半小时的庭审中,杨海鹏表情淡定如一,他的目光,直直越过前排的人落到妻子身上,手指不停捻动腕上串珠。旁边的人偶尔低声问他怎样,他摇摇头:“没关系。”
庭审过半,杨海鹏心绞痛发作,不得不一次次捂着胸口走出审判庭。当他第四次捂胸走出审判庭后,梅晓阳发现了丈夫的异状,举手报告法庭。法警给他送来了一粒速效救心丸。
事实上,如果没有这场意外的官司,杨家依然会是一个典型的中产阶级家庭。
杨海鹏系法官出身,曾是《南方周末》法治调查记者,现为《财经》杂志华东新闻中心主任。妻子梅晓阳是园林设计专家,上海园林设计院经营室副主任,上海唯一的园林系统“启明星”学者,参加过世博景观设计,虽然身处“体制僵化”的国企,薪酬远远低于市场价,但收入依然颇为丰厚。
10年前,夫妻俩年收入就已过50万元,在市区有套公寓,还有聪明可爱的女儿“蟹妹”。
做了十几年记者的杨海鹏已有半退休打算,他觉得妻子的薪水足以养家,他打算写几本书,讲讲做记者十多年来看到的“江湖异闻录”,调教几个新闻后辈。梅晓阳的工作也是蒸蒸日上,一家上市的园林公司前来挖角,开出的年薪是她过去10年薪水的总和。
跳槽被捕
2010年7月中旬,梅晓阳第二次向园林设计院递交辞职信,打算7月下旬离开公司,投奔那家上市园林公司。离开的原因是,她觉得在原单位的待遇远远低于市场价。
上世纪90年代,在中国即将加入WTO时,国家发改委发文称,建议在加入WTO前,对设计单位进行以MBO(管理者收购英文缩写)为主体的私有化改造。
MBO在梅晓阳所在的上海园林集团进行得并不顺利,当时上海市政建设及房地产崛起,设计院收入丰厚,因此,上级公司上海园林集团对其MBO一直虚与委蛇。直到2006年,该院在严重的人才流失后,重启MBO,方案已有。当年7月,上海社保案发,上海国资MBO叫停,到2007年底,社保案尘埃落定,上海世博项目建设启动。上级允诺,完成世博项目后,重新启动MBO。
2009年4月,世博项目设计完成时,上海园林集团母公司上海建工集团旗下的上市公司“上海建工”表现疲软,宣布将包括园林集团在内的几十家企业,卖给“上海建工”。于是,上海园林设计院MBO计划十年梦碎。多年来忍受远低于市场待遇的设计院骨干,密议投奔东华大学—因为大学教师可以兼职开公司。
院长朱祥明带头递交辞职信,梅晓阳等大批骨干亦准备同往。
很快,跳槽的事情变得悄无声息。2010年初,梅晓阳才知道,园林集团及建工集团,在2009年8月左右请来了徐汇检察院,对院领导班子以“私分国有资产罪”立案。
杨海鹏当时就有预感,警告妻子,在她未离职前,他们的“上林景观设计有限公司”不宜承接任何业务,否则很容易被以关联交易治罪。“上林”公司于2009年6月注册,是梅晓阳等人跳槽后的谋食之处。股东三人:石某(朱祥明妹夫)、杨海鹏(代梅晓阳持)及朱祥明拉来的外协单位老总谢震纬,三人各持三分之一股份。
杨海鹏还劝妻子,自己单干算了,带着一帮人走,容易触怒对方。但梅晓阳并未听取丈夫的意见。2010年4月,梅晓阳提交辞呈,准备投奔前来挖角的上市公司—棕榈园林,负责公共事业设计业务。但她随后被园林设计院要求延迟辞职,园林设计院还派她出席了国际IFIA景观设计论坛(国际风景园林设计师最高论坛),并担任一个子论坛主题发言人。
此间,一封举报梅晓阳和谢震纬有不正当经济往来的举报信,被递交到反贪局。
2010年7月13日下午5点多,园林集团副书记糜诚浩电告梅晓阳,要求她下班后到园林集团纪委,检察院的人想了解设计院经营方面的事。
梅晓阳当即致电杨海鹏,杨海鹏对妻子说,估计检察院是为上海园林设计院领导班子私分国有资产一事。他告诉妻子,这项罪名是“口袋罪”,国企领导很多不规范的行为,如设立小金库、私发奖金,均可治罪。绝大多数国企都有这种情况,一般不会严治。
一直跟法制打交道的丈夫还提醒妻子,如纪委问,可以配合说一说,反正你也不掌握什么情况。检察院若没有《协助调查函》,你可以不理会。丈夫的提醒未起到任何作用。尽管没有任何手续,梅晓阳还是被带走了。
梅晓阳在法庭上称,她先是在纪委被问讯了6个小时,深夜12点又被带到徐汇区检察院,继续被问讯12小时,后押解到看守所后,又是十多个小时的审问。中途没有任何消息。公诉人则称,他们在这30多个小时中,曾经让梅晓阳在桌子上趴着睡了三四个小时。
“我遭受了巨大的精神压力,身体状况也非常差,后面整个人都被他们洗脑了。”梅晓阳说,她一共被羁押了70多天,最后按照他们的要求做出承认受贿的口供后,才被允许取保候审回家。
决不妥协
梅晓阳的罪名是“受贿”。
在起诉书中,检方指控梅晓阳在担任上海市园林设计院经营计划室副主任期间利用经办园林设计院发包业务的职务之便,收受3笔贿赂共计12万元。第一笔是上海易亚源境景观设计咨询有限公司俞昌斌的2万元美容卡;第二笔是上海易中建筑环境景观设计有限公司总经理谢震纬的3万元;第三笔则是上海境汇建筑设计有限公司法人代表胡曙光的7万元。
除了梅晓阳自己的口供外,检方还拿出了谢震纬、胡曙光、俞昌斌的证词,美容机构员工的证词,以及园林集团部门领导的证词。
公诉人抑扬顿挫的声音在法庭回荡,梅晓阳的肩头在发抖,但杨海鹏神色平静。
没人知道,这种平静的背后,曾经是怎样的故事。
这一年来,杨海鹏不敢离开上海,他怕梅晓阳出事。刚知道妻子被逮捕时,他5天5夜没睡觉,他甚至冲到法院,大骂法官。最初那段时间,他也从未给朋友讲过自家遭遇。梅晓阳出事后没几天,好友石扉客有次带着一帮人去见他,约见面时跟他开玩笑,说自己是警方派来的人,要跟他约在茶馆谈一谈。
“结果就看见杨海鹏带着一股视死如归的劲儿来了。”石扉客当时还纳闷,为什么是那个表情,很久之后他才知道,当时杨海鹏的妻子已经被关押了。
妻子出来的那天,他找了家五星饭店,让梅晓阳洗去秽气,换上干净衣服,然后,夫妻俩手牵手去超市,买了很多美国糖果和玩具,撕去上面的中文标签,带给女儿。在妻子消失的70多天里,杨海鹏一直告诉女儿,妈妈去美国了。
女儿抱着一堆糖果和玩具开心得不得了,杨海鹏却一头昏了过去。
杨海鹏开始利用自己的专业知识调查此案,用将近一年时间,掌握了大量证据。他决定反击。“生死有命,我要发言。”他选择网络作为自己的阵地。
李庄案变成了他的预演。李庄案时,他在微博上进行了一次演习。他发了几百条微博,粉丝从3万人增加到了8万人。“我们金字塔形的官僚内部的信息结构中,从底层到高层,信息传播是走样的。有了微博这个东西,通过微博它就变成一个平面传播,最高层知道底层的情况成了可能。中间层要重新评估自己行为的风险。所以,我后来选择用这种方式与他们斗争。”
5月24日,他发出了关于妻子案件的第一条微博。这条微博充满了悲情,是他慎重考虑下的产物:“诸位粉丝:鄙人生死存亡悬于一线,敬请海内外诸位粉丝,赐予信箱,鄙人有文件投送。如鄙博关闭三日,即可开而视之,并于网络公开文件。杨某叩谢!”
在这条微博下,有1.6万多条评论。
此后的4个多月,杨海鹏陆陆续续将妻子在看守所中的遭遇,如何被问讯的经历,以及自己掌握的部分证据,发到了微博上。除了证据外,他也会将自己的家庭生活发到微博,比如给女儿烧了什么饭,“用三文鱼烧草菇,鲜得眉毛都要掉下来”,他还会展示他们夫妻间的深情,“蟹妈睡着了,吻了一下蟹妈额头上的皱纹,眼泪啪嗒嗒掉下来。”“今天给蟹妈一个3000元的‘红包’,让她在中国情人节,代我买件礼物给她。蟹妈很高兴。一年来,蟹妈停薪,家里靠蟹爸收入开销,觉得用老公的钱,十分开心。近十年,蟹妈收入比蟹爸都要高许多,检察院给蟹爸创造了一个洗清‘软饭男’形象的机会。感谢国家!”
这让有些人非议他拿悲情博同情,但杨海鹏并不在意,他很爽快地承认,打悲情牌也是一种手段。“这个时候,我只是一个受害人家属。”
说客很快找上门来,想媾和。他们提出,如果杨海鹏放弃在微博上公布这些东西,检察机关就放弃起诉,或者给梅缓刑。和说客一起出现的,还有各种奇怪的事情,比如他家电话突然拨不出去,手机里经常出现回声,门口有人拍照等等。
梅晓阳想委曲求全。她害怕未 知的命运,她担心蟹妹,担心丈夫,担心这个家。很多人也劝杨海鹏妥协,在他们看来,杨海鹏在上海经营长达十数年,政、商、律师界颇有人脉,还有“上海地下宣传部长”之称,跟检方做个控辩交易并非难事。如果激怒对方,也许给梅晓阳判刑也说不定。
杨海鹏坚决不同意,他告诉妻子,不要存有任何幻想,也许,一转身,人家出卖了你。“我希望在法庭上,在世人面前,公开宣告你无罪,按‘错案追究制度’,对利用公权打击报复的人,追究责任。”为此,在这4个多月中,夫妻俩爆发的争吵,比过去的13年还多。
杨海鹏承认,在微博上说这件事情,对妻子的伤害是最大的。“她一直都是个好学生,觉得不要去得罪别人,别人总归有一天会良心发现,会胆怯。”杨海鹏说,比如他在微博上骂园林设计院的院长朱祥明为了自己陷手下于不义,或者是骂其他一些领导,妻子就觉得很不好意思,趁他不注意,就会删除这样的微博。
他们甚至还在开庭前一晚吵过一架,原因是梅晓阳再次表现出了不敢忤逆强梁者的意思。杨海鹏又怒又急:“是逼我死是不?为了你所谓事业,我付出十年,甘为奶爸;现在还要付出名誉—对我而言,此胜于生命。”
夫妻双双把家还
也许是丈夫的话起了作用,法庭上的梅晓阳表现得冷静而有条理。她全部否认了检察院对自己的指控,并逐条驳斥公诉人。她在法庭上说,她在检察院和看守所所作的口供,完全为办案人员的诱导。“他们一直跟我说你一定要态度好,这几个钱不算什么,可以判缓刑,不然就送你去检察院、看守所、监狱,把你和妓女、强奸犯关在一起。”
梅晓阳的辩护律师严义明,为梅晓阳作无罪辩护。
严义明向法院提出有7名证人要求出庭作证,但6名证人最终被否定,被检察机关指控为行贿者的谢震纬,成为唯一允许出庭作证的证人。
谢震纬否认了自己所涉及的3万元是给梅晓阳的行贿款。“园林设计院是个很老套的公司,他们已经跟不上时代的节奏,反而要依靠我们,我们没必要行贿。”
谢震纬在法庭上说,当时他和蟹妈以及院长朱祥明准备合办一家公司“上林”,约定每人出资3万元,这3万元正是在这个情况下打入梅晓阳的账户。后来,梅晓阳因为没有精力管理“上林”,又把8.4万元现金转入了他的公司账户。这些,都可以从转账记录中查明。
谢震纬描述了他被取证的经过,他说,在7月,5名检察院和徐汇工商局的人员一起出现在他公司,当时检察院人员并未表明身份,5人先是抄走了他公司所有账本,至今尚未归还。然后要求他去徐汇工商局谈一谈。在徐汇工商局,他即遭到了检察人员的逼问,又在工商局里被关了30多个钟头,并遭到办案人员以家庭威胁,长时间拘禁后,他最终不得不作出对梅晓阳不利的口供。
公诉人对谢震纬提出了反驳,表示谢震纬的说法前后不一,希望合议庭在采信时多加考虑。
另一名行贿者胡曙光也赶来作证,但被法院禁止出庭。胡曙光在给律师的证词中说明,他给梅晓阳的7万元,是作为苏州牡丹亭别墅项目给周在春的先期款。胡曙光称,他当时给检察院作出的行贿供词,同样是迫于压力,当时他夫人就要生产,如果不按检察院要求作出口供,他就无法回家见到夫人。
同样被指控行贿的俞昌斌提交给法院的证言中称,他给梅晓阳的2万元美容卡,是让梅晓阳帮他招待女性客户和帮他画图的女同事。跟前面两人一样,他也提到自己承受的压力。
梅晓阳在法庭上辩称,俞昌斌是他们的外协单位,很多客户都是共同的,这些卡中,也许存在她自己消费的情况,但绝大多数都是给客户和同事消费所用。
8个半小时的庭审结束,但梅晓阳并未立即出来。一直被丈夫骂作“不敢触怒强悍者的她”,在闭庭后花了一个小时,要求书记员修正笔录,增加一些法庭上公开的“非法侦查”“非法取证”“逼供诱供”等内容。
晚上9点半,杨海鹏搂着妻子走出法庭,谢过依然还在等待的网友们,带妻子到预先订好的宾馆,让她睡了一觉。杨海鹏说:“蟹妈如果最终无罪,蟹家还是会重回平静。蟹妈去画自己的图,蟹爸写自己的稿。搞一些公益。如蟹妈定罪,蟹家会走完法律程序,看坚持常识的人,能走多远!”
深夜12时,夫妻俩手牵手,回家。
次日清晨,一年多来没睡过好觉的杨海鹏,第一次睡过了8点。梅晓阳看着熟睡中的丈夫,眼泪扑簌簌落下。
(责任编辑:赵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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