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祭(2)——莫修来世,只修今生
曾经看到过一位网友的说法,说何莫修此人活在时差里,不禁拍案叫绝。纵观小何大博士在生死线中的七年,他始终在倒时差,不仅仅是美国与中国的时差,还有他与整个世界的时差。
当Matthew何操着一口离唐山不远的纽约郊区口音突兀地出现在门外,手里拿着一只绝不应该在沽宁出现的郁金香,滔滔不绝地追求阳光、空气、水,还有love的时候,我们几乎都惊掉了下巴,也笑掉了下巴。
这样一个人,从头到脚只写满了四个字——“不合时宜”。乌鸦好歹还只是格格不入,但小何纯粹是外星来客,充斥着巨大时差造成的荒谬与可笑。他穿西装打领带,“礼貌在他身上是一种气质而非做作”,但他面对的这些人,仍然身着上个世纪遗留下来的长衫短打,唯一考虑的问题是生死;他热情洋溢地追寻着心中的真爱天堂,然而沽宁早已是地狱;他带着天方夜谭一般的高科技而来,来到一个连听到日语都怀疑是方言的地方;他的世界由稳定的分子、原子和规律构建,现世中的一切却早已经被炮火打乱;他的大脑,已经比同时代的人不知道前行了多少年,然他对人情世故的理解,还处在牙牙学语的婴儿时期。
所以他倒不过来,无论他怎样热情、怎样真诚,总好像与现实的世界有巨大的疏离。
一、有时我也是中国人
初时的小何,大概用这么一句话就可以概括。有时我也是中国人,有时我也是沽宁人。
这并非是从心底泛出来的认可,也许出于他对高昕的爱,也许出于他本性善良而对沽宁此地的同情,也许出于他西装包裹的躯体中残存的一丝寻根之念。但当他把七七八八的国籍摆在桌子上,面对一群气势汹汹的日本兵的时候,并不在这个“有时”之列。
他来沽宁是朝圣、寻爱、观光,说什么都可以,唯独不是回家。他充满新奇地看着这个世界,兴奋远远大于沉痛。这里发生的一切刺激着他的良知,也仅仅是因为他比一般的观光客更善良更正义。沽宁的愁云惨雾,对于他来说不过是过眼云烟,所以高三宝几乎是愤怒地对他说:“我也是触景生情!”他唯有错愕。这景离美利坚太远,生不出感同身受之情。
他曾经积极地给国外媒体写信,痛斥日本人的种种暴行,可对方更感兴趣的是风光美景。他愤怒却也无奈,因为他与那些媒体编辑的区别,只不过是一个“亲眼看到暴行”,一个“离暴行过于遥远”,区别在于观察距离,而非身份。两种路人,无法为了受害者的事互相指责。
不得不承认,张译把这个角色塑造的比原著中讨喜许多。书中的何莫修,斯文外表下藏着怯懦。当龙乌鸦戏谑地招呼他入伙的时候,他满口大义突然退缩到找不见的角落里,结结巴巴地说“我还有很多其他事”,再软弱无力地加上一句“但我和你们是一样的”。张译甚至把这种怯懦都变成了可爱,让我们不忍指责地会心一笑。然而,当龙乌鸦举枪对准“花心大少”的时候,小何大博士终于在涕泪交流中深切明白:他与这些人,从未真正站在同一块土地上。
这里,硝烟累累,里面翻滚着悍不畏死的战士、默默无言的沽宁、以及他追随了许久的爱人。他们在地狱,他在天堂。透过云层看这一切,永远虚无缥缈,抓不住也摸不着。
所以他说:“我要回家了。”他的家,在大洋彼岸那个太平盛世里,文明、礼貌、和平,且遥远。好像《甲方乙方》里的“好梦一日游”,梦游结束,他就该回去。当睁开眼睛,坐在洒满阳光的摇椅上,晃着透明的试管溶液,也许会想起那块战火弥漫的土地,想起自己,“有时也做过一个中国人”。
仅此而已。
二、他们是我的朋友!同志!生死之交!
从什么时候,这个念头在小何的心里生根发芽,终于孕育出跳进海里奋力回游的那一幕?当听说美国派军舰来接他的时候,小何大博士心里也许是松了一口气的,也许有点恋恋不舍,但更多的一定是对回家的企盼和向往。
然而,跟着这群陌生人一路同生共死过来,某些东西在他心里炸裂开,再也回复不了原状。他们把他当任务来完成,却确实在用生命为他冒险,而生命,在何莫修的心里始终占有至高无上的地位。此前在沽宁呆过的三年时光也泛上来,给这段爆炸再添一层适宜的温度。只不过他依然未能下决心。 真正点燃引信的是美国人。套用伟大导师的名言,在战争面前,资产阶级撕去了一切温情脉脉的面纱。和平时期,美国人对他彬彬有礼,可以在阳光充足的下午一起开家庭party。然而如此紧要时分,一切礼貌的点缀都已经不必要,答案直白地呈现,在大鼻子眼里,他只不过是一枚足可炸平广岛的“超级炸弹”。 当关于回家的最后一丝梦想也被残酷的现实摇落海中,他突然想起了一路弹片纷飞的记忆。 我曾说龙文章是一个归巢无地的孩子,他为了理想、荣誉、骄傲,一次次背离回家之路。那么小何,则更显被动失落。在美国人眼里他是工具,在中国人眼里他是“二鬼子”、“废物鸡”,也许只有那些冷冰冰的仪器才是他所熟悉的家人,只有一尘不染的实验室才是他最安心的归宿。只不过炮火纷飞中,连一张安静的书桌都放不下。 所以他在夹缝中痛苦摇摆,不知道何去何从。直到跳入海中的一瞬间,他才定位好自己的方向,大声喊:“我不走了!我跟你们在一起!他们是我的朋友!同志!生死之交!” 这只最被众人看不起的“废物鸡”,仅仅用短短一段旅程的时间,就明白了汉语中最艰深的几个词汇,这是有人终其一生也无法弄懂的东西。 那一刻,荧屏内外的你我,不禁动容,因为我们确信看到了一种东西,叫勇气。 我突然想起了一生致力于侍奉“最贫穷的人”的特蕾莎修女,她毅然离开那些高高在上宣讲布道的神职人员,换上最简朴的衣服,走到穷人中间,尽心竭力为他们服务,和他们一起生活。我们迷恋于悲剧之美,然而对于过于真实的凄惨,多数人选择了胆怯。因为这是违背人类向往安逸本性的。生命以最凄厉的方式挣扎,生死如朝露一般寻常,都是能刺到人最心底的痛处。 有几个人能真正直面临终的扭曲面孔,能倾听死囚和绝症患者的心语,能把瘦成骷髅的饥饿儿童搂入怀中,能鼓起勇气翻过人类历史上一张张“黑镜头”?于是我们宁可做视而不见的鸵鸟,用现有的享乐筑起一道高墙,然后说,我看不见地狱。 何莫修和特蕾莎修女一样,他们本可以回到悠然平和的升平盛世,用募捐、呼吁等其他形式行善,拯救他们牵挂的土地或人群,甚至不妨时不时再来一次“好梦一日游”。然而,他们都选择了更勇敢的方式。加入他们,回归他们,成为他们! 三、纯爷们儿!就是你! 我从来没怀疑过小何的勇气,尽管只要一有大点的动静,第一个瑟瑟发抖的笃定是他。 开头某集,混进沽宁的日军突然放枪,小何吓瘫在地上,连逃命都想不起来。然而听到高昕的尖叫,他爬起来拽住车夫:“求求你送她回去。”从这一刻起,我就知道,眼前这个,绝非真正的懦夫。一个人怕死没关系,只要某些东西的重要性仍被他置于生命之上,他就绝不会缺乏勇气的来源。 爱、情义、他人的生命,对于何莫修来说,都可以成为这样的重要。所以他宁可把枪口抵住自己的太阳穴,也不对其他生命开枪;所以他在敌人接近的时候,毫不犹豫就把防弹衣套在欧阳身上;所以如此怕死的人,竟然会因为同胞的骨灰被洒在轨道上,就鼓起割腕的勇气;以及更令人动容的,他在目睹了令欧阳痛不欲生的酷刑之后,仍能坚定不移地跟长谷川说:“把他解下来,换我上去。”有人说,自杀过一次的人绝不会有第二次自杀的勇气,因为尝过了那痛苦的滋味,望而怯步。那么,旁观了惨绝人寰的十八层地狱之后,还有几个人敢于为了情义做出永不超生的抉择? “废物鸡”带给我们最多的笑声,何莫修催生了更多的眼泪,此时此刻,我只想在泪眼朦胧中笑着说一句:“纯爷们儿!没错,就是你!” 四、一个见了鬼的大脑和一颗只看到生命的心 回想起小何,我印象最深的就是长谷川说的一句话:“在他们中间,有一个见了鬼的大脑。” 的确如此,在99%的人眼里,何莫修不是何莫修,仅仅是一个大脑。这个大脑懂各种各样有用的玩意,会做雷管、超级炸弹,能值上整整五吨的炸药。 他是一个天才,这是幸还是不幸?幸运的是,他比任何人价值都高;不幸的是,“天才”已经取代了“人”被贴在他的脑门上。 当他做出雷管的时候,他们觉得他是有用的;当他谈论原子分子的时候,他们觉得他是神奇不可理解的;当他能换五吨炸药的时候,所有人都是对他刮目相看的;欧阳说,幸好有了小何,不然我们无法做出会移动的电台,也不能躲避敌人的监测机器;日本人的工程师对他好,因为他会造锅炉,一身才华在中国是埋没了;他们只要谈到小何,说的最多的肯定是他帮了什么什么忙;德日美都在争抢他,甚至到了最后,小何还是被带走了,因为他比其他人价值更大。 科学家的价值已经超越了他作为一个人的价值本身而存在。何莫修首先是一个人,然后才是一个科学家。他有尊严、有感情、有自己的选择和爱,然而少有人真正关心他想去哪,想要什么,大家只关心他在哪才能把这种价值最大化。留下他是因为有用,放弃他是因为能换炸药,争抢他是因为需要“超级炸弹”。 突然明白小何为什么爱高昕。他无穷无尽的科学知识只有在她这里才没有意义,他忙于修电台,她却只想让他听听一些小女儿心事的念叨。全剧里,只有这个女孩把他看做一个人,哪怕是不大合格的男人,尽管她通常只是用他来倾诉,经常忽视他的感情。然而,在高昕眼里,他毕竟是需要阳光、空气和水的一个活生生的人,她甚至为此持枪俏立,对峙邻里。 看着剧中一次次强调他的价值,小何自己也为了证明自己的价值一次次努力,只为了让四道风留下他。他甚至因为欧阳的一句肯定热泪盈眶,尽管那仅仅是对他知识的肯定。他们终于认识到,他的价值远非五吨炸药可比的。 然而,我只觉得胸口堵得慌,一次次想冲进去大喊:“不是的!他有更重要的东西,你们都看不到!” 更重要的东西来自于他的心。他们看他,是无数价值的堆砌;然而,他看他们,只是生命,单纯的不掺任何杂质的生命。 天才的大脑有很多,然而,这么纯净的心,这么纯粹的对生命的尊重与热爱,世界上又有多少?这才是他最可宝贵的东西。 直到剧终被人带走时,他还举起手哽咽着大喊:“用什么都行,就是别用生命!” 他的心,如明矾澄净过的水,滚滚烽烟也无法使之染色。那里面,倒影清澈,只有笑容,只有生命。 曾经设想,小何其实真生错了年头,要是往后推几十年,如他这样文质彬彬的精英男,一定是热受追捧的对象。然后不禁自嘲,我又不自觉地为他代入了鸵鸟心态。以他的勇气和对生命的热爱,怎会逃避自己的时代。只要有阳光、空气和水,他就能把任何一段人生活的有滋有味。 打开门,他手持花束,和沽宁的阳光一起冲进门来,带着兴奋又羞怯的笑容。 你知道什么是最好的季节? 就在今生。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