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瓶子里的那只苍蝇(创作谈)
谢大立
2011年底的中国小小说名家沙龙会时,我写了篇小稿——那只瓶子里的苍蝇。那只苍蝇就是我,在写这篇小稿的若干年前,我就被装在了瓶子里。
不过,那时的感受,与之前的是有区别的。之前,我对当官没有兴趣,发财没有兴趣,感兴趣的是写小说。可工厂里岗位很多,唯独没有创作这个岗位。眼看着和我一起起步的许多作者写出了让我羡慕的小说,成了全省的名家、全国的名家……我就捉来一只苍蝇把它放到瓶子里,长时间地看它在里面左冲右突,期盼它能给我启发,找到突破口。
后来那只苍蝇死了。死而复生,是我从中得到的启发。
2011年,是我从事小小说创作的第二个年头。两年里共发表小小说作品近60篇,为数可观的作品被《小说选刊》《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等报刊转载。可是我并不高兴,反而很困惑——这个文体并非我开始想象的那样容易。我要继续写下去,要么是重复自己,要么是重复别人。可我又是一个最不愿意重复生命的人。无奈,我又捉来一只苍蝇放进瓶子里,最后它又死在了里面。
难道我要生而复死?我不顾一切下海,赚了自己认为够花的钱回到文坛,再死意味着心死。百无聊赖,看书。把古今中外的哲学名著找来,床的半边睡人,半边堆书,看困了睡,醒了看。越看越不想写,不想写索性不写,将近两年,我几乎停笔了,零星在外发点东西,都是过去的存货。看书多了也有收获,联想到现代的芸芸巨著,好多都是那些哲学著作里的一个观点的诠释;文学充其量只不过是哲学老师的一个学生,还是调皮生。
十分感谢《小小说选刊》的领导和老师们出我的作品专栏,我的创作体会谈这些,是那些人物的刻画啦、主题的深化啦等等体会,从事这个文体写作多年的师友们都谈得很好,我也谈不过他们。我是想抛砖引玉,让大家都来思考小小说这个文体的突破。这个文体从《小小说选刊》创刊30多年至今,生长出的作品已经不计其数,可一只巨大的瓶子却把这些作品连同它的作者都装在里面。从里面突出来,让这个文体再来一次蜕变!是我说来说去的宗旨。
原载《雪花》2015年1期
他乡遇故交
谢大立
在这个举目无亲的高档小区,我看到了故交杨民。我呐喊着朝他奔跑过去,他一惊,盯着我朝他跑近。他并没有我想象的那样也朝我奔跑过来,握我的手,和我拥抱……我的跑就渐渐慢下来,热情也冷下来。在他望着我,不冷不热地说,怎么是你,怎么在这里见到你……我像一艘前进中看到了暗礁的船,绕过他的身边,说,我有点急事先走一步,回头聊。为了显示我真有急事,我继续小跑步前进。他哦一下,路人一样地往另一条路上走去。我见他边走边不停地看我,我也就边跑边不停地看他。他走没多远,开了一楝别塾的院门,进到里面去。
他的别塾?他在这里买有别塾!难怪这个狗日的对我冷淡!阔了脸就变,这话一点没错!我这么说他,是我和他不光是一个地方的,还是一个厂的,尽管那个地方和那个厂都很大,可我们有了后面的那些交往怎么说也不该是他今天对我的这态度。我说的后来,是我们俩提前退休后,我注册了个小公司,他也注册了个小公司。那时候整个车城的人都在倒卖汽车和汽车配件。由于我们彼此有营业执照,有门面,他接了做不完的生意就转由我做,我的生意做不完,就委托给他做。我让他赚了不少钱,他也让我赚了不少钱。尽管后来生意不好做了,不做了,彼此失去了联系,这又会面了,还是在他乡,他怎么说也不该对我这么冷淡。
这狗日住上了别塾,看来是以后转行做别的生意赚了钱?在我的印象中,他该是和我一样,开始赚的几个钱,后来都赔在了硬撑上。生意不好做,我们又不死心,守着那个门面交房租,开人员的工资,我们都是眼看着要赔血本了才宣布金盆洗手的。这狗日也真毒,东边不亮在西边弄亮了也不吱一声。在我们收手时还互相招呼过,有了赚钱的机会彼此不要忘了对方。他不仅忘了,发了财还躲得远远的到这里买别塾。让老子发现了,好像还怕老子沾了他的光似的。
心情完全没有了一如既往的平静。
天黑前,我是坐在平台上看风景的,我把坐在这个别塾的平台上看风景当做一种享受。坐在这片别塾区的任何一家的平台上往前看,都有很好的风景,我想这应该是开发商的用心所在。这片别塾区紧挨着一望无际的知音湖,湖面上晴天有晴天的味,雨天有雨天的味,不晴不雨也有味。尽管这别塾是我们老板的,我只是他派来这里负责装修的一个监工,可我在这里已经住了三个月了。人生有几多三个月?我们车城近百万人,有几个在别塾里住过三个月?我们老板买了这楝别塾还没轮着住,我就住了,而且是三个月。所以,我把工人们下班后,我吃罢饭洗罢澡,坐在这晾台上喝杯茶看风景,是作为一种享受的。
都是杨民这个王八蛋的出现,风景再也看不进心里去了,看着看着总是禁不住要偷眼看杨民的别塾。杨民的别塾离我这里也就半里地,坐在晾台上就能看到他的晾台侧面。他的晾台让我眼气,那是个装修讲究的晾台,那个吊床就好贵……我正眼气着,杨民坐到了吊床上,让吊床吊着他一摇一晃,他好像知道我在眼气,要我更眼气,把手伸向那个也是好贵的茶几上,拿过茶杯,呷一口里面的茶……同样是在晾台上,我就不能和他相比了,我坐的是装修工用来搭台子干活的方凳子,茶,是从茶叶店买来的三十多元一斤的。
从此,我再也不上晾台了,也不往他的别塾那边望了。尽管如此,我的心里还是有他喝茶的阴影,坐吊床的阴影。受阴影的折磨,我夜里睡觉都被生气弄醒。好在装修很快完工了,我终于可以远远地离开这个王八蛋了。
从武汉回十堰的车上,我没有想到又会碰到杨民。
我和他是这样碰到的:我在车的底仓装东西,东西是用两个蛇皮袋子装的一些用剩的电线等等浪费了可惜的装修材料。放好后一抬头看到了他,他也要往里面放东西,放的也是两个蛇皮袋子装的东西。他先跟我打招呼说,怎么是你,在这里又碰了你?态度比上次好得多,我也就回他说,你也回十堰?我见他的眼睛始终盯着我的蛇皮袋子,开始有些自惭形秽。想到他要放的也是鼓鼓的两个蛇皮袋子,形秽又有好转。正心里这么闹腾时,他指指我的蛇皮袋子说,装的些什么宝贝疙瘩?我笑笑说,帮我们老板装修房子剩下的……他打断我的话说,你装修的是你们老板的房子?我随口说,你以为我像你买得起别塾……他用哈哈哈又一次打断我的话,并捅了我一拳说,球,帮老板看家,他和小三去欧洲度蜜月,猫呀狗的离不开人……
我也捅他一拳,仰天一阵哈哈哈地笑。
选自谢大立小小说集《梦比现实早半拍》
关于韩祺的另一个版本
韩祺是陈世美派去追杀秦香莲母子的武士。这段戏世人皆知。武士韩祺不忍对孤儿寡母下手,经过一番痛苦的思想斗争,自刎身亡,佳话一篇。可是在秦香莲的故乡,十堰六里坪,却有一个有关韩祺的另一个版本。
韩祺在那里是没有名字的,那里的人们说,秦香莲母子被陈世美发现后,即派刽子手追杀,被陈世美派出来追杀孤儿寡母的不是刽子手是啥?陈世美是坏人,被坏人派出来杀人的人肯定是坏人的心腹,肯定不会是好人。
刽子手都是没有人性的,他们靠杀人营生,就像山民靠打猎为生一样,刽子手能杀一个人,就像他们能打到一只兔子。那个被陈世美派来追杀秦香莲母子的刽子手,见到孤儿寡母,就像一只猫,吃掉一窝老的老小的小根本没有逃跑能力的老鼠,是要戏弄一番的。
那个陈世美派来的刽子手对秦香莲母子说,你们知道我是来干什么的吗?
秦香莲搂住两个孩子哭,生离死别地哭。孤儿寡母,荒郊野外,被丈夫派来追杀的刽子手逮住,不生离也得死别了。
秦香莲的儿子春哥,帮母亲擦擦眼泪说,娘你别哭,背不着把眼泪流出来让这种人看。又对刽子手说,你什么意思,是不是要我们猜你是来干什么的?
刽子手说,问你们嘛,当然是让你们猜。
春哥说,我们猜对了又怎么样?猜错了又怎么样?猜对了你是不是就放了我们?
刽子手哈哈大笑。
春哥打断他的笑说,我可要猜了,你是来杀我们的……
刽子手举起刀子说,你说对了,我就是来杀你们的……
春哥呵斥他说,放下你的屠刀,我猜对了,你还要杀我们?
刽子手的刀,在空中僵住了,眉头也慢慢皱起了,自言自语说,对呀,我杀了你们,那这位孩子就猜对了,就应该放他们走。可是,如果放他们走,那他猜错了,就应该杀掉他们,杀了他们,他又猜对了……
刽子手的眉头越皱越紧,说,这是个难题,你让我好好想想。
春哥说,你 慢慢想。指着地上的两块石头说,算不过来,你可以借这两块石头来算,一块是你,一块是我们……
刽子手说,这个主意好,便把刀放到地上,来回搬弄两块石头,说,这块是你们,这块是我,我放你们走了,你们猜错了,我就该杀了你们,杀了你们,你们又猜对了……
春哥一边说,不对,这块是我们,这块是你,你要杀了我们,我就猜对了,就应该放我们走……
刽子手的眉头简直拧成一个疙瘩了,说,你这一弄,我更糊涂了,头都疼起来了,你们到那边呆着去,让我好好算算,我杀了他们,那他们就猜对了,我就应该放他们走。如果放他们走,他们猜错了,就应该杀掉他们,杀了他们,他们又猜对了……
……春哥拉起他的母亲和妹妹,乘机溜之大吉。
我听说这个故事,是1980年,我是为收集民间故事到那个小山村的。给我讲这个故事的,是一个百岁老人,讲完后他对我说,我领你们到山里去看两幅画。
那是一面石壁,石壁上确实有两幅画,一幅是一个肥头大耳的男人,蹲在地上来回倒腾着两块石头,他的身后放着刀,他的侧面,一个少妇撵着一男一女两个孩子渐行渐远。那无疑是记录的当时的情景。还有一幅,是一位骑在马上的威武将军,他的身后跟着千军万马。
老人先指着威武将军对我们说,这就是春哥,春哥当将军抗金兵,为国家立下汗马功劳的事你们文化人都是知道的……又指着那个刽子手说,这个老兄是谁你们听了我讲的故事也应该清楚了,他在这里搬这两块石头算那笔账有几百年了吧!你们是文化人,想必你们能算清这笔账,帮帮这个可怜人……
我们就摆起了龙门阵,让我们其中的一位当刽子手,三位当秦香莲和她那一对儿女,一边说,你杀了我们,我们猜对了,你应该放我们走……一边说,如果放你们走,你们猜错了,就应该杀掉你们,可是杀掉他们,他们又猜对了……
摆了半天,总觉得没有摆清楚。
老者最后说,这是智慧,要不,我们这里会出春哥这个统领千军万马的将军。
选自谢大立小小说集《梦比现实早半拍》
父亲托梦来
团元老哥从来没有梦到过父亲。近些时来,不但梦到了,还真真切切听到了父亲的声音。父亲在他的梦里不停地喊:我要回家!我要回家……直把团元老哥从梦中喊醒。
团元老哥恨父亲胜过恨祖父。祖父只是好心办坏事地让他继承了个地主成份,父亲却完完全全是有意让他背上土匪儿子的包袱的。这个包袱压在团元老哥背脊上整整三十五年,压得他差点连个媳妇都找不到、断了这个书香门弟的烟火。
父亲像个孩子似的每夜都在他的梦里喊,没法,他只好按父亲说的溯江而上,找到父亲在梦里所说的地方。这是个平原与山的交接处,无数的推土机正忙着把土从高处推到低处,土里,有一半是白花花的骨头。
父亲在这些骨头里?其中的某几根是父亲?团元老哥顿时毛骨悚然。
尽管团元老哥面对这些骨头棒子茫然不知所措,还是往蛇皮袋子里装进了许多,离开时无可奈何地留下了一句话:我只能做到这一步了。然后背起来往回走,回到他的白水湖老家,找了个合适的地方把骨头棒子埋下。
果然的,他的梦里再没有出现父亲的喊声。一天没有,两天没有,一个月都没有。蹊跷,他禁不住与木匠作坊铺的祥伯说。祥伯是与父亲拜过把子的兄弟,也是父亲他们拜把兄弟中唯一仅存的。祥伯能活到今天,据说是父亲他们的有意安排——他们如有个三长两短,有个人照顾他们的家小。祥伯照顾他,他也就把祥伯当父亲样依靠。
祥伯听了,说,这么说,你找到你的父亲了!我的那些兄弟们终于有了音信了……说着,老泪纵横,仰起那颗全是白发的头颅望着蓝天白云直喊,苍天有眼!包括祥伯在内,谁都不知道当初的那帮年轻人后来去了哪里?有的说,他们去当了土匪,后来都被打死了;有的说他们不像是当土匪的样,兴许还在,说不定到了国外……
人们这么说,都是一种推断。依据他们当时在小镇的街心烧香磕头拜把子的的一种推断。拜把子的场景带些血腥——杀了一只鸡,血滴在酒碗里,喝血酒。喝完碗里的酒后,像一群梁山好汉一样,把碗摔在街心的青石板上。梁山好汉,你能说他是土匪吗?
要怪,他们不该神秘失踪。解放后,只能按他们喝血酒定性——不三不四的道会门。就这个性质,祥伯就被折腾得脱掉了几层皮。先是三反五反,祥伯这个余孽上台挨了斗;文化革命,又被当成地富反坏右没完没了地游街。他的后人也被殃及,尽管他们像团元老哥一样很优秀,但社会都不容纳他们。
祥伯到了他兄弟的墓地,往上堆了些土找块有草的地方坐下来抽烟、自言自语地说话——你们干嘛去了那个地方也不捎个信回来,死了也不知道弄点动静回来,你们走了一走百了,可是害苦了我们……你们要泉下有知,就在梦里告诉我们一声是怎么客死他乡的……
说着说着祥伯又老泪纵横,弄得团元老哥也跟着泪流满面。
随后,他们就等那个梦中的声音再次响起,又是一天,两天,一个月,那个声音仍然没有响起。祥伯就踢踢腿扩扩胸对团元老哥说,你再陪我去一趟那个地方吧,看能不能在那里找到你爹他们是怎样到的那里,又是怎样死在那里的?你一定要陪我走一趟,对我对你对你们的后人们都是一个交代。
真是神速,才两个月不见,那些推土机不见了,一道高高的围墙把整块的地方都圈住了,人进不去了。他们只好望着墙,望着墙上的两块牌子发愣。两块牌子一块是当地公安机关宣布为重点保护区域的牌子,一块是单位名——中日合资绿色食品加工厂。
他们不想就此打道回府,就于墙的外围转圈。转着转着,终于找到了与他们此行有关的内容。山坡坡上,一群老人正在把成堆的朽骨往一个个白色的匣子里装,并告诉他们,装的是整个一个师包括师长在内的全体将士们的侠骨。当初在这里发生过一场十分惨烈的战斗,正是这些将士们,用自己的血肉筑起了一道钢铁长城,挡住了日本皇军的西进……
老人们说,战争的惨烈震惊中外,也是有史可查的,日本鬼子是想从这里进川占领全中国的……不待老人们再说,祥伯又老泪纵横起来,突然拉过团元老哥一起跪下,像对那堆白骨又像是对那些老人一连三拜说,我明白了,怪不得你爹不再闹着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