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使用电脑,最熟悉的字体当属“宋体”。与诸如黑体、仿宋等其他字体一样,这类现代印刷字体看起来方正、规范、四平八稳,用久了不免产生倦意:与象形汉字千变万化的字形相比,这些单调的字体似乎缺少了点个性。
2010年伊始,一款名为“康熙字典体”的字体开始广受议论。顾名思义,该字体源于清代编撰的汉字辞书《康熙字典》,设计者厉向晨将这些古籍印刷字复刻处理为电脑字体。在人文感复兴的今天,“康熙字典体”很快得以普及。原本不为人熟悉的字体设计行业,亦开始受人瞩目。厉向晨成了行业里的“知名人士”。
目前,全国总共只有七到八位独立字体设计师。厉向晨说自己很幸运,因为在过去的两年多来,“康熙字典体”为他带来了足够维持基本生活的收入。但与此同时,他过着每天都要上网,搜寻有没有人盗用康熙字典体的生活。近日,某商家彻底买断康熙字典体让厉向晨暂时告别了他的维权生活,同时也抛出了一个问题:字体设计究竟应该如何维权?
流行还是滥用?
“康熙字典体”到底有多流行?在大陆,出现了各种在原有字体基础上加工的简体字版本;在台湾,这一字体出现在各式商标、包装上;在香港,一段时间内,牛津大学出版社出版的几乎每本书里都会使用到这一字体。“康熙字典体”逐渐成了“小清新”“文艺范”的象征—台湾人首先受不了了。有人发起抗议,在互联网上创办了一个叫做“nomorekhangxidictfont”(不要再用康熙字典体)的网站,专门用来展示“康熙字典体”的滥用现状。
对康熙字典体的流行,设计者厉向晨认为与这几年兴起的人文感不无关系。很长一段时间里,汉语字库都以现代印刷字体为主,缺少古体字。“一是人们看多了现代字体,可能会反感。二是字体行业长期以来都出宋体之类的字体,从消费者来讲区分不大,所以市场不行。而古体字跟普通字体的区分度大一些,所以在这几年成了行业的突破口。”厉向晨告诉时代周报记者。
实际上,古籍刻复字体在字体设计业相对成熟的日本,存在已久。长期以来,日本字体设计公司“欣喜堂”一直是国内字体设计者的模仿对象。日本人对古籍印刷字体的电脑化处理发展得相当深入,宋本印刷字体甚至精确到了“闽本”“蜀本”等字体。“中国的字体设计,在民国时期甚至比日本的水平还高一些,但后来由于战争原因开始断档,再后来又被施加了很多政治化的东西,所以发展畸形。日本始终没有中断。”厉向晨说。
设计方式备受争议
厉向晨出生于1991年。2008年高中退学后,他离开家乡内蒙,来到北京。厉向晨敢冒险,有企图心。“退学之后我不知该干什么,那个时候研究了很多东西,后来加入了字体设计业,因为国内这块发展得不大好。我当时分析,行业不成熟,说明它同时也是缺口,从业者少,做出成绩比较容易。”年纪虽小,想法倒很成熟。事实证明厉向晨的判断准确。
康熙字典体包含约四万个汉字,厉向晨只用了大半年时间就宣告完成,他使用的是自己命名为“bitmaptrace”的制作方法。简单来说,就是直接从《康熙字典》上将字扫描下来,再用计算机软件进行简单修正调整。这么做,以防速度快,也能够基本上保留原字体的“形”,但同时缺点明显,“古籍里的字偏旁笔画夸张,东倒西歪的笔画特别多,大小粗细也不同,有的坑坑洼洼得很厉害,又是竖排字。现在电脑的字形基本是规定在正方形的框里,这样就会产生问题。做小字还行,放大后效果不好。”另一位国内知名字体设计师应永会向时代周报记者表示。
这一将《康熙字典》“搬”到电脑上的字体设计方式,令厉向晨至今仍在业内饱受争议。
应永会介绍,目前采用这种直接扫描复刻方法的只有康熙字典体。业内较认同的是日本“欣喜堂”的做法,“把古籍作为参考,重新设计字体,这样出来的字体,造型跟原来不完全像,会更符合现代的需要,但也保留了古籍字体的韵味”。
对这样的“形神之争”,厉向晨认为没有必要,选择哪种制作方式主要看自己的需要,再说他的做法也确实大大提高了字体设计的速度。相比之下,应永会手动设计的“浙江民间书刻体”就是“慢工出细磨”。尽管平均每日也有一到两小时投入,但始于2007年的设计工作,至今仍未完成。“我的目标是两万个汉字字体左右,包括简体和繁体。至今只完成约一半。”
费时费力,正是国内独立字体设计师稀少的主要原因之一。按应永会的说法,像自己和厉向晨这样的独立字体设计者,国内只有七到八位,而且多是把字体设计当作业余爱好的,想要靠这一行过生活,“很难”。“这行挣不到很多钱,关键是又太费力,有些平面设计一个就卖几万,字体就不行,你要一个个去做。”厉向晨说。而应永会认为,中文字库字数太多,也是制约年轻人踏入这个行业的重要原因。“做几十个还行,几百上千就不行,前功尽弃的例子很多。”
目前,应永会的“浙江民间书刻体”授权一套5000元(仅限商用),而日本授权一套商用 字体则在3000元人民币左右。康熙字典体在版权转让之前,个人使用的授权费为198元,商用两年共2988元。
相较于个人,专门从事字体设计的公司在速度上会快很多,但由于是流水线操作模式,应永会认为公司做出来的字体太僵化。也正因为此,像方正字库这样的大型字体公司,这几年都开始与公司外的设计师和书法家合作。“大概50%的字体都是跟外面的人合作的。”方正电子字库业务部副总经理黄学钧告诉时代周报记者。
疯狂盗版
从康熙字典体开始流行起,厉向晨多了一项琐碎又磨人的工作—每天都要上网四处搜索,看看有没有人盗用康熙字典体。
流行的注定要被盗版。新兴字体的版权保护在中国堪称天方夜谭,以至于财力相对雄厚的字体公司都无法正常盈利。作为目前国内最大型的字库公司,方正在版权保护方面毫无力气。黄学钧举了个例子:2007年,方正计算机字库曾与徐静蕾合作设计过一款“方正静蕾简体”,10元一套。为防治盗版,方正用尽办法给软件加密,无奈网民的集体智慧战无不胜:加密当天晚上即遭人破解。于是,方正至今一共只售出过2000多套“方正静蕾简体”,但若到网上搜索该字体,“几十万上百万的链接,随便点一个可能下载量都有上万”。
厉向晨也知道自己根本禁不住盗版,索性不再理会数量庞大的个人用户,只把注意力集中在商业机构。但这种个人扫雷式的维权,也只能围绕某几块地方,如新浪爱问、百度网盘等。这类大公司通常设有专门的版权投诉渠道,一旦投诉查实就会撤下相关侵权作品。“有的话我就举报一下,但他们如果就是不撤下,我也没办法。这靠公司自律,从法律那边来说其实不大好办。”当初登记康熙字典体版权的证书,厉向晨如今还保留着,但多少带点悲观。“说白了,这张纸最大的作用是去吓吓人,有的商家看到之后会主动付版权使用费。但是真到了法庭,没什么大用。”
因为涉及企业生存,字库公司的维权战争显然要残酷得多。上世纪90年代,计算机字库在国内开始流行,一时间成立了大大小小很多字体公司。“这个繁荣也是泡沫吧,到2000年左右,泡沫就破灭了、现在全国只有那么几家大的字体公司,这里面最核心的问题就是版权保护。”厉向晨说。和厉向晨一样,黄学钧说方正字库目前也只能认准大公司维权,“我们接触到的普通使用者,有99%都不知道字库是怎么回事,不清楚这个东西也有创造性的劳动在里面,以为是机器自动化生产出来的,怎么还会有版权?所以我们也就不追究他们了,只是找一些大公司维权。”
法律盲区
“目前字体设计行业整体不景气,最核心的就是版权问题。北大方正是一个很大的集团,字库只是它业务中可以忽略不计的一小部分。尤其是前些年,方正是用其他盈利方式去养着字库这一块业务,因为它不仅仅是商业行为。王选老师(方正字库创始人)是最早发明基于汉字的高分辨率压缩复原技术的人,我们有使命感,我们要做下去。”黄学钧说。
目前,中国法律中的字体设计版权保护部分仍是盲区。最著名的案例,当属2010年至2011年,方正字库起诉宝洁侵权使用方正倩体字库中的“飘柔”二字。法院终审最终认定,广告公司设计师是利用正版字体软件创造的“飘柔”二字,不属侵权。
一位不愿具名的法律工作者在查阅卷宗后告诉时代周报记者,目前,字体版权登记是作为电脑软件著作权来登记的。在前些年的司法实践中,法律保护的只是电脑软件的著作权,而这几年,开始有部分法院进一步认可字体的美术著作权。两者区别在于:前者追究的是否合法使用了字体软件,而后者还要考虑由字体软件所产生的字体怎么运用。
“虽然最高法院发布的有关典型案例已经明确字体设计可以享有美术作品著作权,但国内学界以及一些法院对此尚有不同看法,这也使得字库开发公司和字体设计师在维权过程中更加充满曲折和不确定性。”同济大学法学院知识产权与竞争法研究中心主任张伟君在接受时代周报采访时表示。
实际上,汉字数量之多无形也加大了法律维权的实践难度。厉向晨说:“一套字体最起码好几千字,也就是几千个单独图形,登记版权时按理说应该是每个图形备案记录,用来比较已有的字形,否则一旦侵权,你怎么证明这些字形就是你所创作的?但是实际登记时不可能实现这么大量的备案,也就是走走过场。”
登记并非著作权保护的必要前提
张伟君(同济大学法学院知识产权与竞争法研究中心主任)
1.我国目前缺乏对印刷字体设计保护的专门法律,字库开发公司和字体设计师只能依据著作权法对美术作品的保护来字体设计。
2.由于每一款字体设计包含数千个汉字单字的设计,因此,版权登记机构在登记美术作品著作权时,如果要一一记录在册,目前可能无法实现。这样一旦发生侵权,确实会对原告举证证明自己所设计的单个字体的著作权带来一定的难度。但是,登记并不是著作权保护的必要前提,只要原告能举出其他证据来证明自己设计的字体,也仍然可以依法保护自己的权利。
3.国外对字体设计有不同的保护模式,有采取专门法保护,也有采用外观设计法保护,也有采用著作权保护。因为字母文字的字体设计只有20多个字母,因此在登记注册方面不像汉字字体设计那么困难。
记者 李兮言 发自广州 时代周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