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刀近出日本国,越贾得之沧海东。
鱼皮装贴香木鞘,黄白闲杂鍮与铜。
百金传入好事手,佩服可以禳妖凶。
——欧阳修《日本刀歌》
日本刀,以其优美的外形和惊人的斩切力闻名于世。俗话说,宝刀配英雄,堪称刀中精品的日本刀,在古代英雄们的手中又有着怎样辉煌的功绩呢?观日本史,知日本人,《日本历史上的名刀》系列文章,将为您讲述,名刀背后的传奇故事。
今天我们要讲到的,是一位耳熟能详的剑士,佐佐木小次郎。
漫画《浪客行》中的小次郎
关于佐佐木小次郎,历史总是疑云遍布,他生于何时何地无法确知,能确定只有他在庆长十七年(公元1612年) 的一次对决中战败被杀。那场对决就是日后闻名于世的,严流岛对决。
在决斗中战死,或者说死在一位剑术高超的对手剑下,作为一个剑士亦不算是太坏的结果。然而对佐佐木小次郎来说,这一场战斗他败的实在有些让人无法认同。
让我们从头说起吧。
佐佐木小次郎出身名门,关于他的师承有多种说法:一说他是中条流富田势源门下弟子的;一说他师从于富田势源的弟子,钟卷流的钟卷自斋。然而无论究竟是富田势源还是富田势源的门生钟卷自斋,都是能够在剑道史上名列剑圣的杰出人物,钟卷自斋更是培育出了像伊藤一刀斋这样大名鼎鼎的剑豪。
有这样的名师,佐佐木小次郎也不甘平庸。富田势源的中条流以小太刀见长,而小次郎则使用了一把家传的长刀,备前长船长光。这把刀长三尺有余,不仅远超同门使用的小太刀,甚至比一般的太刀都要长出一截,是一把野太刀。而使用这样长刀的小次郎饱受同门的嘲笑,手中的刀还被人蔑称为“晒衣杆”。
最下一把为“晒衣杆”的同一刀匠所做的同型刀,“晒衣杆”原物未能留存至今。
然而对于这些嘲笑,小次郎不以为然。他用长刀击败了所有的同门,从此将“晒衣杆”作为自己刀的爱称夸耀于世。
对他人给予的侮辱毫不在意,甚至将蔑称大大方方的作为自己爱刀的名号,此时的小次郎已经颇具英雄气概。
离开了老师的小次郎,年仅十七岁就开创了自己的流派,严流。
关于他的剑技,世人只知“厉害”二字,却难以得见其真实面目。他有一项成名绝技,“燕返”,小次郎曾用这一招斩下了空中飞翔的燕子,这也是“燕返”名字的由来。
关于燕返,一直存有许多疑问。其本体事实上并不复杂,是一个非常简单的招式,即顺逆两个袈裟斩的快速连斩。这样一个简单的招式,是很多入门者都需要掌握的基础,而且这一招有一个重大缺陷,就是在两刀的间歇中,头部是完全暴露在对手的攻击之下的。
燕返的优势非常明显,如果两刀连接的速度足够快,那么闪过第一刀之后攻入的对手还来不及发起攻击就会被斩杀。同样的,缺点也非常明显,如果速度上没有压倒性优势,就会被对手一刀劈开头颅。正因为有着这样的缺点,所以在实战中使用燕返必须要对自己的速度有着充分的自信,问题是在面对同等水平的对手时,很难在速度上构成绝对优势,使用燕返无疑是在自杀。燕返是一个将攻击放大到极限并完全放弃防御的招式,很少有剑士会主动在实战中使用这一招,只在一刀落空之后作为补救手段使用。
小次郎想必比谁都清楚燕返的缺点吧,然而真正的猛士敢于直面淋漓的鲜血,惨淡的人生。取长补短只会让自己迎来平庸的人生,既然燕返没有防御,那就将攻击发挥到最大限度吧!
为此,小次郎艰苦磨练自己的技艺,使得燕返两刀连斩的速度达到极限,几乎没有破绽,再加上长刀“晒衣杆”在长度上的优势,小次郎成功的以自己的实力弥补了燕返的缺陷,将这一招作为自己的起手技,击败了无数的剑豪。
苦心研习剑术,将“燕返”发挥到极致的小次郎,此时已经成为了一个真正的英雄。
然而英雄注定需要面对自己的宿命,那宿命通常会是一场悲剧。
在小次郎生活的战国时代末期,铁炮逐渐盛行,刀剑在战场上失去了用武之地。而随着和平时代的到来,武士也渐渐失去了自己的方向。一心走上剑道之路,并且将自己的全部交付于剑的小次郎,注定会走向一个悲剧的尽头。
在那个时代,还有一位逆时代而行的剑士,他就是宫本武藏。
他与小次郎所走的是一条完全不同的道路。
如果说小次郎的剑是以将自身的能力发挥到极致而强大的话,宫本武藏的强大就来自于他对对手充分的剖析,以及对其弱点毫不留情的猛攻。
小次郎单以自身的强大取胜,而武藏则以谋略见长。这两人看似不同,然而他们却都是在那个剑士逐渐没落的年代一意孤行走上剑道之路的人。虽然走过的路并不相同,但却在追寻着同一个东西。
天无二日,这两个人都被称作是“不世出的天才”,他们注定要分出一个高下。
关于佐佐木小次郎和宫本武藏对决的具体原因,历史上给出的答案不甚明了。
在他们决斗之前,小次郎由细川家的一位家老引荐,出仕于细川家,担任剑道指南。然而同时的,另一位家老则引荐武藏担任剑道指南。这或许是一场家族内部的派系斗争,而他们斗争的工具就是武藏和小次郎。
于是,在庆长十七年,小次郎与武藏相约于严流岛(当时名为船岛)一决胜负。
船岛,即严流岛
前文说过,小次郎专注于自身的强大,而武藏则善于剖析对手。在决斗之前,小次郎只是专心研习自己的剑道,没有可以去分析武藏的剑;而武藏则通过多方打探,了解到了小次郎燕返的真实面目。
在决斗当天,小次郎早早的赶到了船岛等待武藏,然而武藏却迟迟没有现身。
在一些野史中的说法是,武藏故意迟到以消磨小次郎的耐心,挫折他的锐气。这或许是真的,但是根据记载,就在小次郎出海前往船岛之后不久,武藏也登船出海。如果他刻意要迟到,何必这么早上船在海上飘泊?这其中自有隐情。
小次郎的燕返以刀的长度优势来弥补招式自身的缺陷,那么要对付他就需要一把比“晒衣杆”更长的刀。如果在决斗前准备长刀,被对方得知的话就会失去出其不意的效果,所以武藏在前往船岛的途中才临时制作了一把长约四尺五寸的木刀。他使用的材料是船上的桨。
而木刀较轻,难以一击致命,所以武藏特地拖延时间,让木刀充分的浸泡海水以增加重量。
这一系列准备工作,才是武藏迟到的真实原因。
当武藏最终到达船岛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凌晨时分了。在等待中焦虑不堪的小次郎不等武藏上岸就愤怒的扔掉剑鞘,提着“晒衣杆”冲到海滩上。
“何故来迟!”
“小次郎已经输了。”
“你说什么?”
“不然为何扔掉剑鞘。”
这就是小次郎与武藏最后的对话。诚然,扔掉剑鞘这一行为显得很不稳妥,有冒然送死的嫌疑。然而考虑到晒衣杆的长度,如果携带鞘决斗的话会造成相当的不便,所以小次郎之前也时常不带鞘和人决斗。另外,在日本武士的对决中为了不妨碍身体移动而把刀鞘扔到一边的事情也是稀松平常,武藏的一番话也被后人认为是谋略的一部分。
在最后的对话之后,两个人都沉默不语,只是静静的举刀相对。
在这个时候,太阳从海面上升起。
于此同时,小次郎使出了燕返。
严流岛对决的雕塑
随后的结果相比大家也都知道,小次郎的燕返前所未有的走空,只斩掉了武藏绑在额头的头巾,而小次郎随后被武藏一刀击中头部殒命。
大家肯定想要知道更多细节,哪怕这些细节令人失望。
武藏之所以获胜自然有其实力强大的原因,然而这并不是全部。武藏在上岸之前就做了精心的筹划,他算准了时间,特地选在岛的西侧靠岸,这样一来在日出时,他就处于背光的状态,对面的小次郎将会因为日光的照耀下睁不开眼睛,加上木刀在长度上的优势,足以葬送小次郎。
在日出的那一刻,小次郎或许也是意识到了武藏的计划,这可能也是他在太阳刚升起就立即出手的原因——眼睛被阳光照射的越久,他就越不利。尽管知道冒然出手会使自己落入被动,但是小次郎还是义无反顾的出手了,他渴望一场酣畅淋漓的对决,而不是就这样败在谋略之下。
小次郎对于自己的燕返充满自信,在第二刀挥出,飘零的头巾让他以为自己已经成功的斩杀了武藏。然而还来不及认识到自己的失败,武藏的刀就将他葬送了。
那是宫本武藏前所未有的一次体验,他已经做出了充分的筹备,机关算尽甚至被后人称为“卑劣”,然而还是几乎命丧当场。只要小次郎的剑再往前半分,严流岛对决中倒下的就会是武藏。可惜历史没有假设,武藏赢了,赢在谋略上;小次郎虽然败了,但是虽败犹荣,后人为了纪念他,将两人决斗的地方命名为严流岛。
就我个人的观点来看,小次郎的一败虽然败得不甘,败得不够光明正大,但是对于他来说或许正是最好的结果。以他单纯直率的性格,很难在政治世界中活的快乐,而剑的时代逐渐远去,在未来等待他的将会是逐渐走向平庸和腐朽。
巴顿曾说过,和平才是我的地狱。对小次郎也是如此,他被人称为是“剑道中的飞天龙”,而变成一条无处可飞的龙,这样的下场对于小次郎来说更加残忍。
宫本武藏和佐佐木小次郎,这两人就像是走上了不同道路的孪生兄弟,虽然方法不同,但都以穷尽剑道之路为自己的目标。后世在评价这两人时,用了两个词:“一切即剑”、“剑即一切”。
押井守的电影《宫本武藏-双剑驰骋之梦》中的两人
武藏将周遭的一切事物,包括环境、天气、地形之类的都为己所用,对于他来说所有东西都是可以用来战胜对手的剑,所以是“一切即剑”;小次郎心无杂念,只专心于自己手中的剑,所以是“剑即一切”。小次郎把自己的一切倾注于剑,而武藏则用自己的一切去诠释剑。
最终武藏终结了小次郎,“一切即剑”战胜了“剑即一切”,然而武藏却被后人视为一个不登大雅之堂的谋略家,败了的小次郎则被当做英雄纪念。然而世人没有意识到,真正埋葬了小次郎的并不是武藏,而是他们自己。武藏那种以合理性为唯一标准,不计手段以达成目的的思想,成为了世间的主流。或者说,在武藏出生之前这种思想就已经存在,武藏所做的,只是将这种思想发挥到常人难以企及的一个高度而已。不择手段的达到自己的目的,这么做的人并不只武藏一个,然而他却让世人认识到了自己行为的丑恶。因此世人唾弃他,事实上他们是在唾弃自己。
武藏终结了小次郎,也终结了自己的剑道。在他的一生中曾经挑战各地高手六十余次未尝败绩,然而在严流岛决战之后,武藏就此封剑,再也没有和人决斗过。
因为他知道,这世上再也没有一个人值得他出剑。因为他知道,剑的时代已经结束了,随着小次郎的逝去。
五轮馆 李雨衡 写于2011年4月11日
后记:
其实在着手写这篇文章之前,我就已经料到了会产生的许多争议。佐佐木小次郎、宫本武藏,这两个人所含有的争议太多了。然而实际出现的情况还是超出我的预期,因此我在此做一点补充。
事实上这一系列文章的主旨并不在于介绍刀,更多的是刀背后的人,以及这些人的思想和精神。
本文虽然讲的是小次郎,其实是从侧面描写宫本武藏,是宫本武藏和佐佐木小次郎两人各自所代表的思想的一次碰撞和对比。
佐佐木小次郎的思想非常简单,“剑即一切”,他将自己的一切倾注于剑上,在剑的道路上走了很远,最后碰到了宫本武藏,走到了自己的尽头。他是一个理想主义的代表。
而宫本武藏的思想,其核心就是合理性。这一思想其实不是宫本武藏的独创,而是日本民族长久以来的一个固有思想。以合理性为最优先,基于合理性可以抛弃很多东西。
宫本武藏所做的就是把这种思想系统化,并且提升到一个新的高度,一个在很多人看来是“不道德”的高度,所以对宫本武藏一直存有很多争议。
小次郎这个人物,无论其历史真相是怎么样的,至少在人们心中是一个真正的剑士,一个以剑为生的人,是剑道家理想中的人物。而宫本武藏则为人不齿,人们普遍认为他不够光明磊落,但他确实一个真实的人,而不仅存在于理想中。宫本武藏会为了胜利而谋划,会为了胜利而不择手段,这也是世人的常态。
虽然人们憧憬理想中的小次郎而唾弃现实中的武藏,但最终的结果是宫本武藏战胜了小次郎。无论史实如何,武藏的胜利事实上是一种思想的胜利。现实战胜了理想,随着佐佐木小次郎的死,理想主义也死去了。虽然在这之前它也从未存在过。
我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更多考虑到的还是吉川英治的小说。在那本小说里武藏被描写成了一个英雄人物,而小次郎则变得傲慢自大。即使他这样描写,日本人也还是唾弃武藏。这实际上是他们在唾弃自己,因为武藏埋葬了一个理想,但真正埋葬了这个理想的不是武藏,是他们自己。
武藏的胜利是一种必然。武藏所代表的“合理性”是真实的,平凡的,为人不齿的,同时也是所有人都在实践的。小次郎所代表的理想主义是在过去、现在和未来都不存在的,他是一个英雄,也应该是一个英雄,因为英雄所代表的就是一个理想,一个所有人都憧憬但所有人都不会去实践的理想。毋宁说,正因为我们没有能力去实践这个这个理想,所以才会塑造出许多理想中的英雄人物。
我没有能力,也没有愿望去探讨两个人背后的历史真相,我所做的只是展示。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丑恶而真实的宫本武藏,也都有一个光辉而只存在于理想中的佐佐木小次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