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江仙》
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
蜂围蝶阵乱纷纷,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
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
韶华休笑本无根。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红楼梦第七十回》 林黛玉重建桃花社 史湘云偶填柳絮词
这是一个与诗会有关的故事。
湘云随手填了一阕咏柳絮的《如梦令》,引来纷纷的追和。在探春、宝玉、宝琴之后,宝钗的这首《临江仙》被刻画为压轴的作品。
柳絮本来多悲调,宝钗见大家的词作莫不忧伤,便有意翻案。
“宝钗笑道:“总不免过于丧败。我想柳絮原是一件轻薄无根的东西,依我的主意,偏要把他说好了,才不落套。所以我诌了一首来,未必合你们的意思。众人笑道:别太谦了,自然是好的,我们赏鉴赏鉴。”
诗词向来愁语易工,欢情难写,更何况是柳絮这样千百年来始终含愁带恨的诗歌意象,翻案谈何容易?
曹雪芹这样安排,一是雕琢宝钗含蓄而乐天的基调,二是特地要让宝钗炫一炫才,也好在钗、黛之间寻求一种均衡,莫让黛玉《葬花吟》《秋窗风雨夕》这些凄美冷艳的诗歌抢去了才情的风头。
当然,这首翻案的《临江仙》若是由颦儿来写,才情定不会输。只是,任她千回百转,也不会从暮春愁绪里写出这般激扬委婉的调子。天性使然,终究勉力不得。
柳絮,永远都会在暮春的天气里,氤氲出迷迷蒙蒙的愁绪,百结了人的愁肠,遮掩着梦的飞行,似是悬浮的大团大团的雪花,边缘被虚化进山和石的墓场,打不湿僧庐下孕育苔藓的破败石阶,却打得碎每一个被思念吹成的泡沫。
这样的柳絮,湘云其实是看不到的,颦儿却不仅看得到、看得清,甚而化身为它们当中的一个,挣扎在风里、泥里,挣扎在无情的一切一切里。
宝钗其实也和她一样僝僽,一般陷落,一同在暮春的伤逝里无法自拔。但她终于坚强一些,可以用自己的诗笔,颠倒这个世界,掩去泪水,换上一串洁白的笑声,在因漫天柳絮而斑驳起来的光影里闪烁。
她用这样的诗笔,抹去了柳絮的零落,安排着它们舞蹈;用美丽的白玉堂,限制住它们的出路,不许旁人看到高墙之外的街道与泥泞。
她不怨东风的吹落,却谢东风把柳絮卷得均匀,似在暗示着,命运其实对每个人都安排得那么均匀,于是不该有爱,更不该有恨。
湘云先笑道:“好一个‘东风卷得均匀’,这一句就出人之上了。”
于是,当看到“白玉堂前春解舞,东风卷得均匀”的时候,没有人相信,这些事情会深深地关乎爱情。
只要不存此想,一切都会归于平静。是的,“蜂围蝶阵乱纷纷”,正如心里的流连与挣扎,偏偏要在冬季开花,独独要在春天陨落,若想通“几曾随逝水,岂必委芳尘”的道理就好。
芳尘不是你赶得上的,鞋子不在你的脚上,飞翔的魔法也不在你的翅膀上。纵随流水纵随风,纵然远离芳尘而陷落泥沼,也不必怨恨东风的恣意,不必怨恨在东风之下的无力,毕竟“东风卷得均匀”,并不曾亏待了你。
这象是一种野蛮的道理,但世事何尝一定有理可讲呢?
宝玉为什么偏偏喜欢颦儿?化成再无一丝杂质的水、却不会从他的指尖缝隙里溢出一滴?
这是缘,这是分,均匀也好,不均匀也罢,还能有什么改变么?“万缕千丝终不改,任他随聚随分”,就像这漫天的柳絮一般,哪一朵和哪一朵相遇,哪一朵和哪一朵一起纠缠在风里泥里?
“韶华休笑本无根”,无根之物,才有飘零之苦。青春韶华,似也是无根之物,所以才永远会有“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的叹息。若换作颦儿,早已在这一句上哭出泪了,但宝钗特意拈出“休笑”二字,仿佛强打精神一般。
这一句是诗词语言里常用的倒装句,所谓“韶华休笑 本无根”即是“休笑韶华本?根”,因为有音律的限制,变换词序的事情总是有的。在结构上说,这一句是一“伏”,为的是引出结句的一“起”,是为警句作铺垫。
于是,“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这样高昂的结句,便顺理成章地吐了出来,让漫天弥漫的萦怀愁绪,一下子扫荡一空。柳絮的飘零,不再是在命运中随波逐流,却变成了借着好风的飞举腾上青云而去,境界陡为开阔。
“众人拍案叫绝,都说:‘果然翻的好。自然这首为尊。缠绵悲戚,让潇湘子;情致妩媚,却是枕霞;小薛与蕉客今日落第,要受罚的。’”
众人这评语,说是评诗,其实评的是人物,是命运。潇湘妃子,缠绵悲戚;枕霞旧友,情致妩媚;宝琴与蕉下客,之所以落第,自是点出她们尚在不识愁滋味的年纪。
想想潇湘妃子的柳絮词,“漂泊亦如人命薄,空缱绻,说风流”,“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柳絮,便是她的影子,顾影则自怜,睹镜则伤神。
而蘅芜君的“青云”之语,虽然说得超然,谁又见过柳絮真的乘云而去呢?
当她存了这样的期待,可曾用弥天的谎言,说服过自己?
(摘自苏缨《卿须怜我我怜卿:红楼梦诗词的绝代美丽和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