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拳法之历史与真传
此乃依寻常世俗之通称,故名之为拳法。其实各名家巨手,少有用拳者,况以吾少林为南派之开山祖乎!试观吾少林所练习之手式,百七十余手,用拳者不得十分之一,即用拳矣,亦不过握如虎爪,从未有五指齐握之平拳也。盖以平拳而出,乃见笑于方家之事,即以实用而言,平拳之制胜,力分而不能中要害,又何济于实用乎?兹将吾宗之拳法叙之如下:
其一 五拳之发源
少林手技,以五拳为上乘至精至神之术,非于此道有所悟入,或工夫欠缺,气力未纯者,皆不轻易传授。顾非吝惜隐秘,因此中三昧,不易通晓,即朝夕从事于斯,若不悟其用精用力之微,亦不过袭其皮毛,终无是处。此柔术学之所以非易也。
五拳之法,人多以传自梁时之达摩禅师。其实达摩师由北南来时,居于此寺,见徒从日众,类皆精神萎靡,筋肉衰惫。每一说法入座,则徒众即有昏钝不振者。于是达摩师乃训示徒众曰:佛法虽外乎躯壳,然不了解此性,终不能先令灵魂与躯壳相离,是欲见性,必先强身,盖躯壳强而后灵魂易悟也。果皆如诸生之志靡神昏,一入蒲团,睡魔即侵,则明性之功,俟诸何日?吾今为诸生先立一强身术,每日晨光熹微,同起而习之,必当日进而有功也。于是乃为徒众示一练习法,其前后左右,共不过十八手而已。今详述如下:
先排步直立,呼浊吸清,挣腰鼓肘(此乃足肘),凝神听气,正体努目,此为入手之内功。
朝天直举解曰:即以手朝上伸举,气贯三焦,左上则右下,两掌须平,掌心相印,名为朝天踏地,此为二手。
排山运掌解曰:上式演毕,即将足排开(一尺余距离),用柳叶掌向前推排,左右前后,次第推运,仍须力贯掌心,气发丹田,有猛虎推山之势,此为三手。
按:此与岳武穆之双推手法,甚觉相类,不过,岳系双掌齐出,此系单掌,前推后应,微略异耳。
黑虎伸腰解曰:前式毕,收足正立,再开短马,两手仍作掌式,左右分推,由短马变为高马(先低后高),必须以腰用力,两掌齐出,且伸满时两掌心与后足心更须相印,如是左右前后,起落伸推,久则腰膝坚强,收功甚速。此为四手。
雁翼舒展解曰:伸推 毕,收马排足,略事休息。于是再吸气一口,下贯丹田,用手紧贴腿部,运腋力由下渐起,以平肩为度,如舒雁翼,且两手起落时,足根随起,落则随落,腰须硬实,足尖得力,两手起时,隐觉气贯胸开,肱涨指热,方为得益。此为一手。
揖肘钩胸解曰:此手先排正两足,再以右足或左足踏进一步,以阳掌平排揖下,至膝为止(先曲掌,而至膝则变为平掌),收转时,以掌渐次作钩曲势,紧贴至胸,腰稍向后翻,使气注丹田,力鼓两肘拐。但揖下时,身须低伏,后足根不可离地,此练习气功之手。河南西江两派,及川黔湘楚等处之拳技家,多依此练习,亦少林宗法之衣钵也。此为一手。
挽弓开膈解曰:此与世俗所传之八段锦中“左右开弓如射雕”正复相类。其不同者,在此系短马,彼系正立,其效遂相去甚远。如练习时,可依骑乘射球之式,腰须后翻,一字地盆,即为合法。此为一手。
金豹露爪解曰:上均掌式,此乃变为豹拳式也(豹拳式指之前中二节作钩勒形,大节与掌背平齐,拇指亦作曲形紧贴掌边)。练时如左手拦护,则用右手作豹爪拳,尽力冲出。两手循环练习,必须开声吐气(拳吐出之时,必须与拳力相应),两足仍作半马,用力与前无异(即腋力是也)。此为一手。
腿力跌荡解曰:前皆用手,此乃用足, 其法有四:
足尖直踢:此踢足须稍低,高则无力而有病。
横腿扫击:此出横腿,其势如扫,身须取侧,收腿宜速而稳。
长腿高举:此腿法颇不可轻率施用。因此举起甚高,身法之虚空,在在堪虞,若遇名家,易为人制。须练习精到,出落如风,始可免意外也。演时左右前后习之,必须力贯足尖为要。
钩腿盘旋:此法脚尖由外向内钩盘,练时两足如画大圆圈,身法仍以半马为宜。
以上亦四法,合之以前成十八法,又名十八罗汉手。此达摩师之开宗手也,在当时不过为强精壮骨之用。至达摩师圆寂后,徒众星散,几绝衣钵。数百年后,乃有觉远上人,以严州某名公子,因事而剃度于此,性豪迈,素娴技击及剑术,得此而变化增益之,共为七十二手。即上段五式之各前十五手(三手重)是也。化散式而为整式,且参互错综于其间,以尽其法之体与用,亦吾宗之马鸣龙树也。自是之后,人颇精于练习,少林之名遂渐着。俗士名人,亦有远道来学者。上人知此术不足以称绝技,乃谢绝生徒,改俗装,挟资游西北川楚滇蜀各地,欲求精于此者而师焉。上人云:“至兰州(陕之兰州),遇一叟,年六十余矣,以小贩为生活。上人寓旅舍,一日见该叟自肆中购油酱归,道过闹市人丛中,偶不慎,其物污某暴客衣,客大怒,即出其巨臂作掌颊势,三击皆不中,叟谢罪益恭。暴客愈怒,再举其腿踢之,叟乃大呼曰:‘污衣吾知罪,然非一击可了,若不念吾年老,必死于贵客拳腿之下,望恕之恕之!’且急避于市旁墙阴下,手作揖式谢罪。暴客怒仍未已,踏步赶踢之。斯时市人皆为该叟危,而余尤抱不平,以为此细事,且彼白发叟,何能经此客一击,不死则残废无用耳。正欲急出手解救。不料该叟见暴客不可理喻,欺人百步,乃静立墙阴俟之。该客先赶至,首起一脚,叟侧身让,击力太猛,墙土纷纷裂坠。暴客再踢,叟再让,至三踢,则该叟身微侧下,以左手轻挑,右手骈两指在暴客之足背处敲击一下,视暴客已跌地不能动,且唇青面白,若痛不可忍者。旋经人解散扶去。于是市人同惊老叟有拳术,而余为尤异之。因尾老者行,至市后尽处,有小屋数间,老者归而叹息,颇露不安之状。余乃不嫌唐突,叩门访之,相见通姓名。始知叟李姓,先本中州人,数十年前,迁于兰州,子一人习木工,并言俄顷该暴徒之无礼,言下叹息,若有深忧。余曰:‘以叟之绝技,一暴徒不足虑也。’叟摇首曰:‘此人乃江湖恶痞,吾不幸而遇此,刻虽无事,终必不能休息,使余年在少壮,余亦不畏,今力衰,又寄居客旅,与君无异,恐朝夕遭暗算也。’余乃乘机进曰:‘叟能从吾作汗漫游乎?’叟曰:‘偶尔相逢,何能以此累人?余尚有子,形影莫离,合之足下为三人,长途殊不易也。’余乃实告以余之此行,系访求此道高明之士,并少林之宗派。叟闻余言,叹息答曰:‘余实浅学。君既不弃,余可为君绍介一人,即余之老友白玉峰是也(白氏山西太原人),此乃近世技击家之泰斗,大河南北,莫与伦比。余乃小巫之见大巫耳!刻居洛阳,以授徒自给,君可访之。倘渠肯相就,少林当树一绝技!’余乃强叟行,其子亦相随,至洛阳,见白氏。躯干不大,而精锐之气逼人,年五十余,壮健非常。叟为绍介,同居洛之同福禅寺。朝夕求教,倾心请益。”叟与白氏感上人之诚,遂同归少林。未几,白氏竟自愿剃度。因白氏妻早丧,无子,仅伶仃一人故也。叟子旋亦皈依禅林,改号澄慧。惟叟在寺尚十余年,未曾剃度云。
少林自得白氏与李叟,技术一变,融合旧时宗法,而创增为百七十余手,内外交练,遂成少林派中之神妙绝技。皆觉远上人一人之功也(闻此系金元时事)。
白氏之技,气功最精,且长剑术。家初裕,以酷嗜此道,凡过客之以一技半长进者,无不养之。久则家为中落。氏更倾产携资游四方,技日进,至无以存活,乃授徒自给。自归少林,益勤修猛进,取旧法而融会贯通之,并增加为百七十余手。分名之为龙虎豹蛇鹤五式。而斯道乃集大成。此白氏之功,为不可灭也。
李叟少年时,闻以擒拿著名,后商贩于兰,不肯以技显,平生喜练大小洪拳(大小洪拳创自北派,凡陕洛川楚等处多宗法之。其拳式手法颇花妙,虚演可玩,惟于实功不甚得力,而江湖卖技者流尤喜学之)。故身法甚灵捷,以掌法骈指为专门绝技,并精棍击。后少林有棍击一术,即为叟所传,其棍共只七法:(一)点(二)拨(三)扫(四)撬 (五)压(六)坐(七)退跃。其法甚精,惜近世竟少传人,殊可慨矣!
按:李氏之棍,系单头式。练习时,棍巅斜竖,两手擒棍之末端,相距尺余,以棍左右向上划绕,棍尖作圆圈式,以手之虎口(即拇指上缝中是也)用力,此式熟,再开马,随棍之转侧,而身法出焉。倘能于拳式中熟练,则易于致力,否则颇难入门也。
其二 五拳之精意
少林技术,自白氏来而宗法一变,初本为强身之练习,继乃成技击之绝学。推其渊源,白氏实集其大成。白氏曰:人之一身,精力气骨神五者,必须交修互练,始可臻上乘神化之境,否则江湖之野技,其不足留法传世也必矣。以是创此五式,内外并修,而技乃神。今述其秘传之拳法精意如下:
龙拳练神解曰:练时周身无须用力,暗听气注丹田,遍体活泼,两臂沉静,五心相印(即手心足心与中心是也),如神龙游空,夭矫不测。
虎拳练骨解曰:练时须鼓实全身之气,臂坚腰实,腋力光沛,一气整贯,始终不懈,起落有势,努目强项,有怒虎出林、两爪排山之势。
豹拳练力解曰:豹之威,不及虎,而力实较虎为巨。盖以豹喜跳跃,腰肾不若虎之弱也。练时必须短马起落,全身鼓力,两拳紧握,五指如钩铜屈铁,故豹式多握拳,又名金豹拳。
蛇拳练气解曰:气之吞吐抑扬,以沉静柔实为主,如蛇之气,节节灵通,其未著物也,若甚无力者;一与物遇,则气之收敛,胜于勇夫,有经验者自能知也。练气柔身而出,臂活腰灵,骈两指而推按起落,若蛇之有两舌,且游荡曲折,有行乎不得不行,止乎不得不止之意,所谓“百练之钢,成绕指之柔”即为此写照也。
鹤拳练精解曰:此拳以缓急适中为得宜,盖以鹤之精在足,鹤之神在静。学者法此,故练习时,须凝精铸神,舒臂运气,所谓神闲志暇,心手相忘,独立华表,壁悬千仞。学者瞑心孤往,久练精熟时,自能于言外得之。非仓猝所能领悟也。
能于此五拳习之既精,则身坚气壮,手灵足稳,眼锐胆实。倘与人搏,出其一指半足之功,便可压倒群流。如至乎神化之境,则其效更有不可言者矣。在学者苦心孤诣求之,幸勿视为小道,而弃之于半途也。弃则与不学等耳!
其三 附述
(甲)用力暗诀觉远上人曰:力以柔而刚,气以运而实。力从气出,气隐力显,无气则力自何来?俗家之力,其来也猛,而其著实也,多浮而鲜沉;名手之力,其来也若在有意无意之间,而其抵隙沾实而后,全力一吐,沉重若山,可以气透肤理。此其故:由于俗家之力刚,名手之力柔;刚则虚浮,柔则沉实。习之既久,自能知晓。盖以一掌或一拳之打出,手一着力,则气有三停:一停于肩穴,二停于拐肘,三停于掌根。如是而求力能贯透指巅或掌心难矣。至于柔运之力,则与此不同,一举手则全身之力奔赴于气之所运,所谓意到气随,速于声响,精确之功,学者可以悟矣。
(乙)地盆与桩步之别吾弟睛皋问余曰:少林谓之地盆,他家则名之曰桩步,其用如何?有无同异?请稍为言明。使学者有所矜式,而得用力之方。余曰:此事最易辨别,惜人不加察耳。地盆者,短马也,桩步者,半马也。地盆为练习时之用,桩步为临敌时之用。故地盆有一字、八字、||字之别,桩步则有子午、丁字、\字(又名长三式)之分。子午之式,如长三形,而后足稍平(与丁之后足同),丁字式则用之者少,以其略有不便也。以吾所见,子午桩法,不惟南北无异,即陕洛川楚等处,亦不能外也。顾以足之立地形势,只有此数,不能特创新奇耳。
(丙)眼法与听力柔术以眼为第一要著,故眼力钝视之人,万不能练习,以应敌易于受制也。谚语云:此道无它谬巧,在眼尖手快胆稳步坚力实五者而已。此虽为浅近之语,然于此五者真能无所欠缺,则应敌亦切实受用不小。初学步者,宜先于此五者加之意也。
各家眼法,常有参差不齐之处。关中派谓与敌遇,宜先用眼光注其肩窝,洛派则谓先以眼视敌之胸膛,北派则谓敌之手尖或器物之端,须先凝注,川黔湘楚等技家,则谓须以己之眼光注射敌之眼光,此等之法,俱各有精妙自得之处,不能妄评其优劣。总以融会诸家之长,而以锐利为最要。故少林之法,高出于各家之上而不同者,在平素之内功耳。内功维何?即解脱生死,心定神清。眼力到处,威如猛狮,锐若鹰猿,其妙境不可思议。至于注射之点,以敌之眼光为鹄。手尖物尖,不注自注。习之精熟,自能解悟,浅者不易知也。
听法乃防敌之扼背,或暗狙袭击。能听则仓猝有以避让,不致梦梦受敌也。要之,听法仍以禅功深者为易。禅定之人,听及毫末。达摩师面壁九年,听阶下之蚁语,声若牛鸣。到此境界,区区之听功,渺尔微尘,不足道矣!
第八章 技击术释名
一技有一技之特别名称,及其遗传习惯之词语。苟不详为解释,茫昧从事,顾名而不知其义,此亦见笑于方家者也。至其名称之异同,有为少林之专称者,有为各家所通称者,雅俗各别,名词互异。兹取其寻常通行者,略记如左。其过于俚俗,如江湖卖技者之信口呼称者,不取焉(按:江湖卖技者流称拳向上冲为朝天一炷香,两手上下摆列称为狮子大开口,骈二指而出则称为双龙出洞。如是等等,真难更仆数。惟其太俗,故不取焉)。
(一)地盆(少林之名称,列于首方,至各派之称,附之于下,后即仿此),通称马步,又称骑马桩,有八字马,川字马,一字马之别。
(二) 呼吸(少林又名练息法),北派称提气,湘黔称提桶子劲。
(三)指法,少林一指称金刚指,通称金针指;两指称金剪指,三指称三阴指,又称鼎足指,四指齐出称金铲指。
(四)掌法,五指紧排,称柳叶掌,又称般禅掌。出掌时指尖向下(即翻掌),称托叶掌;五指曲钩,称虎爪掌,又称金豹掌。
(五) 阳手(即手掌朝上之式),阴手(即手背朝上之式)。
(六)牵缘手(又名阴阳回环手),剪手(又名金叉手),通称双阳踏手。
(七) 马不动而身稍折为吞法,手从外推为吐法。
(八)右手三指平握,食指大节锐出,称灌拳;外四指平握,中指突出,称点拳。
(九)与人搏斗,正中直进,称踩洪门;左右取势称侧锋,又称踩边门。
(十)右足直立,左足曲而高起,两手作鹤嘴式,平膀合抱(相距五六寸),努目直视,称英雄独立。
(十一)左手前照作拦势,右手排掌向后一扫,称乌龙摆尾。
(十二)前足曲而手足直,步法大开,身朝前扑,两手作虎爪掌前推,称黑虎推山手。
(十三) 足照上式,两掌作欲推势,称白虎望路手。
(十四)矮马,右足伸长,头向前望,两手朝后照抑,称白虎反沙手,又名寻豹儿手。
(十五) 演拳时,踏东南西北及东南东北等方,为踩八卦。
(十六) 半马(即身稍蹬下,两足分开如长三式),称子午桩。
(十七) 击肩窝之合缝凹处,称灌穴。
(十八)用双掌斫敌人之膀肉,称双刀斩鼠法;击尺脉后之脉根,称斩龙手。
(十九)击敌人之腰肾穴,称为踢灯(肾为命门之火,故名踢灯,以用足力故也)。
(二十) 击两太阳穴,称金钱穴。
(二十一) 动手即先用足踏敌人之足尖,称倒树法。
(二十二) 以掌刷击敌人之眼目,称铁帚手。
(二十三) 闪至敌后,拍击或斫击敌之脑后穴,称换枕手。
(二十四) 击敌之尾脊穴,称曰沉海手;击肾阴,称曰托阴手。
(二十五) 灌击敌人之耳根,称曰照风手。
(二十六) 踏丹田气海穴,称曰踩八卦。
(二十七) 胸膛直入,称曰大撞碑手。
(二十八) 击人中,称破瓜手。
(二十九) 插咽喉,称独蛇寻穴手。
(三十) 灌腋窝,称曰贯膛手;击肋下空处,称挝边手。
以上不过略就寻常称谓,稍为释之。其余一切微近俚俗者,则从阙焉。或有问于余曰:其中之名称,有近于似者,固亦确有至理存焉。至如踏丹田气海称踩八卦,未免名不副实,此何意也?答曰:以名实而论,其中不副者甚多,不仅此一端为然耳。但以个中人多用此称谓,几成习惯,所谓积习既久,未能免俗者此也。是编乃数十年前之旧抄本,其间鲁豕鱼亥,讹误甚多。兹为改订而略加润色,亦以留当年之雪泥纪念焉尔。
第九章 禅宗之极轨
自古沉潜静修之士,于一技一才之微,必猛勇精进,力求登其峰而造其极,决不肯自画于半途,而以一知半解,见轻于名人巨子。矧柔术之学,大则强筋壮气,健神凝和,有长生视息之益;小则亦可防身护体,济弱扶倾,获一己安宁之福。又安得以小道末技视之乎?自达摩禅师契锡南来,创此良规,三六垂教,共同皈依,宋元以还,名师辈出。继长增高,融旧铸新,出神入化,遂成绝学。南北尽传衣钵,薄海仰为宗师。斯道之盛,亦可谓风靡一时,声流万里者也。降及晚明,天不祚汉,宝鼎播迁,铜驼荆棘,故宫禾黍,天潢贵胄,飘零岭海,借逃禅为恢复之地,以寺刹作避难之场。于是有栖身少林,剃度皈依者。斯时也,燕晋虽沦为异域,滇黔犹保其残山;琼崖之帝星未坠,台澎之正朔犹存。故遗老皇宗,虽身在尘埃,而志慨河山。振精励神,磨筋炼骨,取少林之绝技,朝夕勤修,沉心孤往。求神通于宗法形迹之外,悟解脱于恐怖挂碍之中;了却生死关头,而后大雄大辟大无畏,证入涅盤世界,始能无法无我无众生。此禅宗之学,所以为斯道之正眼法藏也。
吾释十三宗,何以独有取乎禅?盖以禅宗尚静悟,贵解脱,以入定为功夫,以参证为法门。能于此而有所悟入,而后性静心空,脱离一切挂碍。无挂碍斯无恐怖矣,无恐怖则神清,神清则气足,气足则应变无方,随机生巧。如是而后,明于法而不拘于法,沉其心而不动其气。斯道至此,始可告大成矣。
或有问于予曰:人生一大关头,生死是也;人生一条大道,证悟是也。禅宗乃求佛之宝筏,见性之慈航。明心证果,佛法正自无边。又安得以技击之末术,范围此广大之宗法乎?况佛法乃度世济人之道,以慈悲为本,以救众生为功;技击之术,其用意全与此相背戾。今以此道开方便之法门,示柔术之极轨,未免堕众生于泥犁,胎孽果于祀世耳。余曰:凡事只可从本位上著想,始有凑泊之地。若以释家慈悲救人之旨为绳墨,而谓技击一术,专以强力凌人,制人死命之具,则不惟技击不可学,且为释氏之罪人矣。夫人自现身尘世以来,其最堪宝贵持护者有二:一灵魂,一躯壳。此二者乃出世入世之一大因原,不可畸为轻重者也。故灵魂乃躯壳之根,躯壳本灵魂之府,无躯壳何有灵魂?见灵魂终恃躯壳。虽色身寂灭,昙花泡影,然倘于未曾证果涅盤,明心见性之先,而即有物化光销之劫。试问以何因原而可超悟解脱于尘海之中,而不生不灭于万世乎?《会元录》曰:在大千世界之内,先求一个不坏之身。是躯壳有关系于灵魂,其密切重要如此。今不究其根原,反目为伤人害世之术,是以凡夫而测慧业,蚁子而谭邱山,其与技击本来之意,相差不已远乎?
进一说以为解释,则其理更易明了。如人能怀慈悯度世之心,临事自能爱物;人能有静悟解脱之观,处变方免纷乱。顾禅宗之于技击,只见其有益之可言,而未见其损也。况际斯尘岳欲海之世,人之溺沉醉梦于孽渊而不返者,已不知几亿兆京垓。倘能藉不二之法门,由一指而入正觉,则一人之超度,而实胜于一日造万八千塔也。能知此意,而后识技击与禅宗之精微。否则肉眼凡夫,又何足以语此?是吾之所以求空山之足音,而竟渺渺无闻也。
上乘之技击术,总以有几分禅机方能活泼镇静,所谓超乎寰中,得其象外也。松筠上人曰;吾尘游人间世,垂三十有余年,所至之名都巨邑,以数十计,可谓广矣,英侠技勇之士,超拳绝类之夫,自谓交游几遍天下矣。求其挟一技之长,以雄傲纵横于世者,已指不胜屈矣。然能以解脱超悟,抉吾佛之奥窍,而皈依正觉者,真不啻凤毛粼角也。由是观之,亦自有因缘存乎其间,不可多覯者也。
第十章 南北派之师法
南北之区分,究以北地为胜。其中有关乎天时地理者,非人力所能为也。盖以燕赵齐秦之郊,多豪侠奇绝之士。且北地苦寒,生于其间者,筋骨实较南方为强。而饮料食物之中,米与麦又大有悬殊。吾尝周历幽燕长城诸地,广漠平原,一望无垠。每至秋冬之交,而南人之初至其境者,已有瑟缩萧索之意。迄至北风怒号,寒飚裂骨,南人之不能撑支,更无论矣。北人则习惯成性,毫无畏缩。虽层冰盈丈,雪花如拳,而鞍马纵横,鞭影自豪。此北方人之筋骨,较诸南人为强健者,乃天演界中之生成的优势,不可讳也。益以北地最重镖客,人之以此谋生活者,不可胜数。因其地绿林豪客,所在多有,其中盗首贼魁,亦常有挟奇技异能者,不可以寻常视之。而商贾之出于其途,欲保持其财物者,势不能不顾聘镖客。此等镖客,必须操极精之技术,而后可以保他人之财物,与自己之生命。此中精微,洵所谓真实本领,而丝毫不可假借。故凡欲以充当镖客为生计者,平日秘密之练习,先求其普通,而后习其专门。总须择性之所近,力之所能及者,朝夕以求之,必臻乎至精极熟之境,始可出而应镖客之选。此盖由于一生之生活关系,乃以技击一道,为第二之生命。是以操术之精,有非南人所可几及者,正以此也。
南方技击之术,就寻常论之,似不及北地之多而且精。然有时挺然杰出,其操术之神,造诣之深,玄妙变化之奇,有非北人所能望其肩背者,此亦有故也。
北人筋骨之强,练习之深,得天然上之造就,自不必论矣。然北人虽以筋骨胜,而南人有时造诣所臻,直驾北人而上之。盖南人以灵动神化胜者,其操术之精,有非人拟议所能及。自道咸以来,南方以技击之术,腾声于大江南北者,有三人焉。今述之如下:
其一 李镜源之技击术
李镜源,又号长须李,湖北省之夏口人。父业木商,故家富于资。少年入塾,于课余之暇,即好弄拳棒,塾师每见而禁止之。李嗜之深,不能已,时年已廿余矣。旋随母赴沔阳省舅氏,途中遇陕人高某,言谈甚洽。高乃陕之技击最著者,相见恨晚。高在沔本业菸商,旋由李邀至其家,朝夕传授之,未逾年而技大进。李总以操术未臻其极为憾,高遂告以陕之三原某寺僧,为斯道圣手,惟不肯轻于授人,若诚恳以求之,或可传其衣钵。李闻之,乃束装往访,至其寺将匝月,跪地三日,僧始为之讲授。今将其师法次第,记述如下:
僧曰:佛门只有慈悲度世,未闻练习伤人之技术者,世俗动以技击卫身为口头禅,其实朝夕动跃间,总不能离却袭击他人之念,此念一起,即是意孽,意孽生而魔障丛集,是乃与佛氏悲智交修之旨,大相违背。自达摩师之练身法门传播以来,世俗动以禅地为拳脚之场,俨若空门中必须于入定余暇,用其力于此,不知此乃大谬之见。顾达摩师当日之创此宗法者,亦一时权宜之计,究不离乎灵魂躯壳,交相修养,始克涅盤证果,悟彻真如。并非我佛门中定有此一段初学锻炼身手之功。今子远道而来,专其心于此,其诚垦吾已知之。但惜不务三宝之皈依,只为身手之是重。我闻之儒书,楚项力敌万夫,终属血气;仲尼朝闻夕死,是何意志!子既入宝山而问碔砆,我且藉幻影而指迷津。我闻如是,子其谛听。
(一)欲学技击,先学不动心。人之一身,其主宰全在乎一心。心者,君也;手足者,臣民也。君有乾纲独断之明,而后臣民效指挥如意之势,即儒家所谓“天君泰然,百体从令”者也。夫技击之练习,无事之时,本极从容,仓猝应变,则气息上浮,手忙脚乱,如是则虽平日技击工深,终觉不能收效果于俄顷。此技击所以归功于不动心。能到此地步,技击始有超神入化之境,否则终属野狐禅,纵能具有好身手,究非正法眼藏也。
(二)欲学技击,先学数息。此本道家修养之术,而佛门初步时,亦有此法,盖以世俗多卤莽犷悍之夫,平日稍一动作,则气往上浮,呼吸如抽,如是则其头脑昏瞶,不惟耳目失观听之能,而手足亦必无所措。溯其受病之由,实因气息粗率所致,故技击专家,必须使气贯丹田,虽腾跃跳纵,犹能平其心气,而后可以临危应变,操必胜之机。可见气息一功,至关肯要,不可以寻常视之也。
数息之功,即不动心之道。盖心与气本属一体,古语所谓“气静则神恬,神恬则气足”。技击臻此境界,而后可称上乘,可称绝技,否则仍不过野道旁门,终难入于名家巨子之林也。至数息之法,又名调息,道家又称听息。盖以气息由于呼吸,呼吸由于肺部,而鼻为出入之门。凡技击学步之始,先须使气脉沉静,直达气海(又名丹田,即小腹下部是也)。而用力之法,先宜讲身体站立。足之前后跟踏地,挺腰开胸,两手插腰,听气之出入,抛却万念,默记其度数。或由一数至五,或由一数至十,不可记数太多,以免心神昏乱。此数息之法也。
至听息,则其功较数息为深。每于朝夕演习时,从容运使,不可著力。出一掌也,当平肩直腰,若气自肩腋而来,直贯于掌缘五指之尖,静心听之,臂湾指掌间,似有膨胀伸张之意。此外运腰挺足,亦复如是。坐立行动,总以气息沉静为主。久之习养功深,无论如何跳跃,气亦不为之喘促。此技击家所谓下实则上轻,即练气不浮之功效也。但有一事须注意者,气以顺为要,而不可过于逆制。初学步时,偶于用力猛烈,则气必喘息,切不可忍制以求争胜于人前,否则肺部暗受其损害,必致不可救药。吾见少年人每有此弊,故为之警戒耳。
(三)欲学技击,必先破生死关头。夫死生一关,为众生之大关键,亦即佛氏之度世证果无上法门也。又岂仅区区技击一术,所当视为先务乎?今将为子作片义之喝棒,揭出斯旨,不可以玩弄光景之言视之,以重吾之罪。盖技击之为道,虽属卫身强体之术,而终含有几分克敌制胜之意。质而言之,即谓之杀人之术,亦无不可,如是则生死之一念,愈不可不先破也。昔有壮士某,为河北之技击大家,凡燕秦楚越诸地,无不知其名者。以其操术之神,实有过人之处。据其自言,亦谓自束发时即肆力于此,性命以之者垂三十余年。平常以为举世无有能敌之者,后以强横逞力太过,被击于兰州之一游方僧,断其两足,今尚流落豫洛间。人有问之者,不敢复言技击术。询其胜负之道,以筋力论,闻此僧差某壮士远甚。当其竞斗时,一则气息暴狠,欲得而甘心;一则稳坐蒲团,一尘不动,静以待之,乘虚而入,如操左券。此由于生死关头,早已勘破,故临敌制胜,毫无畏怯。可见禅机之为功,又岂肉眼凡夫所能梦见者哉!
由是观之,则破生死关头之于技击一术,实为必要之道。然此事又岂率尔空谈所能见功者乎?佛门之毕生修养,乃以此为究竟证悟。然而缁衣万千,求其于此中勘破尘根,悟彻轮回,而不随落于游光幻影者,已属百难覯一,况君等凡夫,处此欲海茫茫之中,求能超拔乎生死之域,恐戛戛乎其难矣!子既求技击之臻于绝顶,必须于此道有所得,而后可以神明于法之中,超其象于尘磕之外。予虽知其难,而又不能不以此难为期许者,非故高其说以阻人勇进之心,究予之所望,人自哇哇堕地,而此一大关头,即为吾人归根结果所当知者,又岂仅技击一端,须于此中著力已耶?倘与我佛因缘,由一指而入正觉,斯则予之厚望也夫!
以上乃三原寺僧传授李某之言,此所谓传理不传法者。虽然,寥寥三端,谈何容易?李自得此旨,归而求之,如堕五里雾中。后乃结庐于嵩山中,发箧读书,并于朝夕肄习技击术。久之,于儒书有所顿悟,乃再诵释典,悉心求禅蜕之学,如是者又十年,遂参悟生死之机,而其技术之神妙精奇,亦为古今冠。后著有《尘技禅机》一书,专阐发此旨。惜其子某不善继述,使此籍湮没不传,良可叹息。前荆襄某寺僧,犹有能言其技之神、术之精者,但以年湮代远,文献无征,遂使此术如广陵散之遗落人间,洵可慨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