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上帝正在俯瞰新天地这片寸金寸土的土地,那么一定会见到成千上万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的黑色的虫卵在不安地躁动,它们将这片土地塞得水泄不通,似乎在酝酿一场鹿死谁手的厮杀。
吱——嘭——
吱——嘭——
吱——嘭——
烟花呼啸着冲破夜空的漆黑,在一瞬间爆出花火,此刻还是在幽幽下落的蓝色火点,下一秒便犹如一罐盛满红色颜料的玻璃瓶在瞬间变得支离破碎,带着玻璃碎片的红色颜料顷刻间燃烧了整片天空,而我的朋友们在一年前,曾经在这样同样燃烧着的天空以同样的方式燃烧了他们的生命。他们被殆尽得不着痕迹,以至于很长的时间我都认为这只是个离谱荒诞被我复仇的欲望掩盖而衍生出来的梦靥——
在Neil跟简溪睡同一张床上并且上身赤裸(我不知道他们的下身是否也赤裸着)盖着同一张被子看着同一本书的时候,恰好被我看到了,脑袋里的粉色蘑菇云又开始“轰轰”炸开,很快我就清醒过来,里面的人是简溪!这比看见顾源和简溪在同一个浴缸互相擦背的劲爆场面还劲爆,至少顾源是个可以让任何雌性动物见到他第一眼后,迅速分泌雌性荷尔蒙的雄性,而Neil这个小**的雌性魅力明显比起我更能刺激雄性荷尔蒙,所以,在他跟我扯着明亮的笑容解释说,他只是想让简溪帮他暖被窝而没有我想的那么下流的时候,我决绝地在心里诅咒这厮早点儿下黑暗的地狱!
而南湘,在她正如雨后春笋般滋滋地升任为美术总监并且陪同宫洺出席各种大小宴会,在会议室有她的一席之位而我只能在宫洺需要咖啡的时候像鬼魅一样飘出来又飘进去的时候,我曾经狠毒地想过,南湘你快点死吧……
而顾源,在南京西路的别墅里吃早饭的时候我把一碟荷包蛋和午餐肉三文治放在他面前,他面无表情地扫了我一眼之后,站起来转身走到门口,开门,接着关门,一系列的动作连接流畅就好像已经在他心里演习过无数遍,最后的那一下关门的声音更是将无声胜有声发挥到极致,将我的最后一丝尊严夹断。
忽然觉得我是只对着主人在不断地摇尾巴乞怜的哈巴狗,而顾源由始至终是那个高高在上的主人,高兴时他可以对我熟视无睹,不高兴时他完全可以像厌弃一条鼻涕虫趴在他身上一样来面对我。我多曾多次梦见顾源满身是血趴在地上痛苦地对我伸出手说,林萧,救我,我不想死……
……
而现在,曾经在我生命的道路中划下了那些大大小小足迹的人不见了,怅然若失的浓烈感觉像瞬间席卷起来的海啸,随着身旁的人此起彼落的惊呼声冲击着我的心墙,那些储存在记忆中的黑白胶片一帧一帧地重现在脑海中。
同样在新天地,2008年还在大学时候的我、唐宛如、南湘、顾里四个在新天地一起被别人挤,又一起挤别人;2009年在被烟火照亮的天空下,穿着白色衬衣卡其色外套的简溪将我拥入他怀中;2010年陆烧那张散发着英伦、高贵的脸孔向我靠近,然后轻轻地在我冰凉的额头印上温暖的吻。
2011年的烟花最终落幕,停息的人群又开始涌动,涌向四面八方,像一只庞大的八爪鱼,攫住这个城市每个的角落。
新年快乐,林萧。我对自己说。
【一年前】
为了响应大众的号召(其实只有顾里跟唐宛如)以及满足一下自己的私心,我决定对Kitty倾诉我的遭遇,好让她心甘情愿地分担我的工作。此刻我正在喋喋不休地怀着满腔的热情诉苦:比如自己在早上六点送粥去医院,七点要帮顾里解决小便,十二点要帮顾里解决大便等等,想博取同情休黄金周,可是Kitty脸带微笑地说:“顾里只是轻度烧伤哪里轮到大小便不能自理的状况,还有……”Kitty顿了顿,眨了眨上了DIOR银色眼影的眼睛,继续补充道,“如果你执意要消失一个星期那我就把你借用宫洺的名义买Wonderbra的限量版Bra送给顾里的事告知宫洺。”
“……”
我推开宫洺办公室的门,宫洺正在“啪嗒啪嗒”地敲打着键盘。
见到我进来宫洺眼皮也不抬一下,保持着雕塑一样的没有表情的表情。
由于已经过了下班时间,办公室的暖气开得很足,宫洺穿着黑色的Prada毛衣,里面白色衬衣的领口随意地解开一颗,面对着液晶屏幕的宫洺,眉毛漆黑,鼻梁英挺,完美得像杂志上的男模特,不过我相信就算把宫洺扔到污水厂的处理池,等宫洺湿淋淋地从水面浮出他的脸的时候,他依然可以散发着他的贵族气质,像刚刚美人出浴撩拨人的心魂。
我林萧只对着一种人无法保持冷静,无法做到泰然自若,就是宫洺这种,他一句话也不说,就是静静地,时不时低下头翻开文件查数据,时不时敲打键盘,我分明感觉到一分一秒流动的时间给予我的巨大的压迫感,压得我喘不过气。
首先打破寂静的是我,“宫先生,我需要请半天的时间照顾我的朋友。”
这时候宫洺终于抬起头看我,冷冷吐出两个字,“多久?”
“一个星期。”
“好。你可以出去了。”
这就是在火灾发生后的宫洺,在短短一个星期之内,宫洺利用顾源、Neil、顾准的,以其他公司的名义买入《M.E》股份,将叶传萍活生生地从总经理的座椅上拽下来再推落深渊,重新夺回总经理的位置。
我想宫洺如果要写升职陈词第一个感谢的应该是火灾,多亏了这场火灾,宫洺在叶传萍因失去儿子溃不成军的时候一举歼灭了叶传萍。但同时这场毫无预兆的大火又将他最亲近的弟弟毁于一旦。
某天我回公司拿落下的文件,见到宫洺办公室门缝透出光,我偷偷藏在门后,通过虚掩的门见到站在落地窗前发呆的宫洺。宫洺对崇光,是有感情的。尽管他依然可以在公司股东大会上从容地部署下一季度的工作,调动公司的人力资源,有条不紊,面对他弟弟崇光死亡的事实,他表现得异常冷静、不为所动,仿佛死去的不是他最关心的弟弟而是一个无关要紧的的陌生人。
可是我知道,他这副坚强的面具后面藏着一张忧伤的脸,在没有其他人的时候这副纸糊的面具就会被掀起或者被泪水冲破。
那天傍晚我毫不犹豫地推开门走进去,站在宫洺的旁边,一起望着暗红色的天空,耀眼的东方明珠,所有的马路、建筑纷纷亮起了异彩纷呈的灯,光怪陆离,物欲横流,好像在向世人昭示这座城市的春秋万岁,万寿无疆。
从卫星上看到上海的夜晚,是由成千上万的灯拼凑的,闪烁着朝气,魅力四射的不夜城,强大的电力支持使得上海无时无刻看起来有一种火山喷射的张力。可是如果透过玻璃窗窥视混凝土钢筋建筑里的人,会见到因加班加点而疲倦不堪的脸,会见到清洁工人在逐层逐层地打扫一天的混乱,也许还会见到我和宫洺那张忧伤得犹如浓墨化不开的脸。
一场火灾过后,似乎什么也没有改变,也似乎什么也不同了。这就是上海,用一切繁华纷扰的景象去掩盖身后面,那么当繁华落尽,纷扰褪去,显露出来的又会是什么?
当我打开高级病房的门时我彻底地懵了,这哪是医院的病房啊!分明就是和平饭店的意大利主题套房的装修布局,烫着金边的杏色羊毛地毯,古铜色的落地灯,贴着金箔镶边的墙纸,Provasi的宝石蓝天鹅绒沙发,窗外的阳光照进来,整个房间好似洒满了金色纸片,夺目,奢华,贵气。敢情是顾里借需要住院治疗一段时间,无法面对停尸间一样的病房而装修出来的总统套房。
顾里看见是我,立即向我招手,笑容谄媚地说:“Lucy?发什么愣呢,快来快来……”
顾里此刻披着雪白的长袍慵懒地靠在沙发背上,Macebook静静地放在有着精细镂刻的木质桌子上,时不时发出“叮”收到邮件的声音。
说实话,我觉得我才是那个躺在病床上前几天被轻度烧伤却表现得奄奄一息快要死掉的人——顾里。
顾里认真地看了看手还搭在门把上一脸茫然的我,更加急切地喊:“Lucy?Lucy?……”我觉得如果顾里再用手甩着一条白色丝绢,泪流满面的话,那么我探望病人顾里这个情节完全可以变为火车站里顾里对即将离开的我依依不舍的狗血场面。
我关上门,小心翼翼将鸡粥放到那张堪比我七个月薪水的意大利桌子,推了顾里一把,“叫谁Lucy呢你。”
“Lucy,今天来得怎么那么迟?你看唐宛如都已经第十一次地试图把脚搭在她的脖子上了。”
“……”
我成了顾里口中第211个Lucy,在顾里住院的这段时间里,被称为Lucy的人数迅猛激增到200,高到医院院长低到清洁阿姨,她都能面不改色地叫人家Lucy,甚至院长进来嘘寒问暖了几句之后便像见鬼了一样火速逃离,她言简意赅地总结:合着他跟Lucy肯定有一腿儿。
“……”我环顾了四周一下,都没看到类似唐宛如体型的东西,除了那张有着醒目的红色的圆滚滚沙发,我问顾里:“唐宛如呢?”
“房里。”
“哪个房?”
“你沿着走廊走,除开一个卫生间,一个书房,剩下的两个房就是我跟唐宛如的,当然我的房有175°的市景,如果你看见房里阳光充足得像露天似的,你可以直接忽略掉这个房直接去另一个房,哦,对了,开那扇门之前请做好进鬼屋之前的心理准备,我之前试过晚上从房里走出去喝口水,经过唐宛如房间的时候,看见一个类似人的头在脖子上插反了,而且从袖子里伸出来的手足足有你的两条大腿那么粗。我很难保证你会不会看见唐宛如的头直接插在屁股上或者本来是长头的地方长出一只手来。好了,一路顺风,找你的唐宛如去吧。”顾里从她的巨大的墨绿色的Prada墨镜上看我。
一瞬间我觉得阴风阵阵。
……
在我看见中世纪风格的洗手间跟现代风格的书房以及一间如果铺上草皮那么就可以放牧的空间(我对顾里只需进行光合作用来维持生命感到深信不疑)之后,我顺利找到唐宛如的房。不过此时的唐宛如让我想起碎尸,她保持一种诡异、惊悚完全超出人类想象的动作。比如,她整个人是侧躺着的,她正努力地用下巴去抵她的锁骨(虽然我不知道她的锁骨还存不存在),衣领翻得太高以至在这个角度看来她的头空空如也,她穿着一条类似抹胸的裙子,双腿从腰两边舒展开来(……),我不知道这个违反人体美学的唐宛如是怎样苟延残喘到21世纪的。
我觉得如果唐宛如出本书叫“唐宛如是怎样养成的”,其销量一定比那些“XXX是怎样养成的”牛掰得多,至少看了唐宛如可以大开眼界,原来这个科学的世界存在着一种不怎么科学的,名为“唐宛如”的生物,顺理成章地还能衍生出“如物”(像生物)这样的名词。
抛开唐宛如,她身下的这张Provasi意大利大床一下子撅住了我的眼球,我双眼“噌”的一声发光,昂首挺胸地走到唐宛如身边正大光明把她给推下床,然后在床上打起滚。
“呜……林萧你懂不懂怜香惜玉啊……”唐宛如揉着屁股勉强撑着站起来。
“唐宛如你不觉得在你面前我才是那个需要怜香惜玉的么?”我对唐宛如笑得掏心掏肺。
“我诅咒你下地狱。”
“Are’nyou?”我依然笑眯眯地打着滚儿。
后来,我们忽然就静了。
我们没忘记,就在前几天,我们刚从地狱打了个转。
“林萧,你想崇光么?”唐宛如没头没脑地问。
“……”我转头看向窗外,
“我对崇光的感觉,并不是用爱或者不爱就可以简单概括,就好像被人划开了很大的一道口子,一开始它会潺潺地留着鲜血,而后来当伤口结痂,不会再流血了,却会留下一道醒目的疤,在某些不小心的时候触碰到这道疤,就会开始隐隐作痛。你懂么?”
唐宛如也望向窗外,目光飘渺,“我懂。”她伸手抚摸嘴角的疤痕,“我怎么可能不懂?我只需要把我的这道伤口换成崇光,就可以理解你的感觉。”
再一次,不了解一个人的复杂情绪涌上心房。
我恍然觉得唐宛如不再是唐宛如,我们都不约而同地将唐宛如视为简单的单细胞生物,而没有想到这个单细胞生物其实也在进行着简单的生物进化,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唐宛如早就拥有她的思想她的意识,慢慢地进化成高级的多细胞生物,只是我们习惯了那个单纯简单似乎还停留在学生时代的唐宛如。
窗外,飞机冲出白色的云层拉扯出一道白色的丝线划过湛蓝的天幕。
我发现叙述任何事情的时候都可以用火灾发生后的多少多少天,那场火灾就好比一个始点,任何事情都可以以他为参照物,进行延伸。
我又重新回到了苏州河畔的酒店公寓,在那场火灾发生后的短短一个星期里,我已经无数次来到崇光居住过的房间,我曾无数次地希望崇光出现在门后面,咧开嘴角对我笑得天真无邪的样子,可是每次打开门后出现无数次的是迎面而来的,满满的,失落。
电梯开始上升,飘然的感觉让我好像回到催崇光交稿的日子,电梯轻微的碰撞,又把我拉回现实。明明知道崇光不会再在那个房里面出现,可还是忍不住怀着小小的希望一次次地去开启那扇门。
我咬了咬嘴唇,不知该以怎样的心态去面对那间空荡荡的房间。我的心情就好像那么扭得妈都不认得的麻花,如果是顾里的话,我毫不怀疑她可以勇猛直前地直捣黄龙,她都可以闯进连宫洺那个苍蝇都飞不进去的家,只要她想,美国白宫的门禁简直形同虚设。可惜我不是顾里,我顶多是那条扭扭捏捏的鼻涕虫。
我深呼吸一口气,好像准备百米冲刺一样,对自己说,最后一次了。
当我在门外面站定,忙着掏出钥匙,眼睛飞快督了一眼门,门只是被虚掩起来。这个房的钥匙除了我,还有谁?
那团小小的希望星火就像被闪电击中后转眼间燃烧得哔剥作响。
我推开门,撞入眼帘的是一抹修长挺拔的身影。
“崇、崇光?!”
我欣喜若狂,眼泪几乎夺眶而出。
我低下头局促不安地站在他面前,泪流满脸的像个泪人。
我的视线看到的是一双锃黑发亮的皮鞋,对上是剪裁精细无可挑剔的西裤,再往上……就看不到了,不用看也可以想象那张出现在杂志上一样的脸此刻肯定冒着凌冽的寒气,我意识到只要他在我头顶吹一口气,我立刻就可以拿去哈尔滨当冰雕,但对于宫洺来说,别说是往我头上吹一口气,就算让他对我微笑,他也懒得扯一下嘴角,除非有什么类似上次对顾里宣布她被辞去事。
我正在心里打着小算盘盘算要怎么化解这局面,最终算盘也被我打烂,才得出两种可能:一是把宫洺当作鬼魂,气定神闲地他额前贴一张符咒,同时双手合手念一句“阿弥陀佛”,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走掉,二是像在清仓大卖场上见到熟人一样对宫洺说声:HI,这么巧,你也来入货啊。可是面对着这个从气势上歼灭你,从行为上藐视你的宫洺,我的小算盘当下就土崩瓦解,算珠子稀里哗啦地掉了一地。
就我刚刚惊呼完的一瞬间,宫洺回过头来,琥珀色的眼眸沉得犹如一泓沼泽,冷峻的脸庞看起来苍白如同白纸没有一点温度。如果你的头脑没有顾里那种酷睿双核以上的设置,没有太阳能永动机的后备,那么你的脑子就等死机把,别指望能闪一下灯,鼠标动一动都成奢望,就像我这样的,只能奢望着哈利波特能将他的隐形斗篷借给我,好把自己隐藏起来。
我意识到面前的是宫洺,眼泪也不敢流,我竭力调整自己,可是抽噎声还是像吃饱了撑着似的,一浪接一浪,我觉得自己***窝囊废。在只听到秒针“滴答滴答”的环境,我分明听到来自头顶的叹息声,我可以想象到宫洺眼里的嘲弄,仿佛在看天底下最低微丑陋的小丑。
宫洺向我走近了一步,然后朝我伸出手,箍住我的头,将我的头抵在他宽阔的肩头。
我分明感觉他炽热的气息在头上漂浮,就好似有一枚火球在我周围发光发热,烘得我热泪盈眶,而他曾被我和Kitty意淫了无数次的胸膛,此刻铿锵有力地擂动着鼓点。
那一刻我觉得天旋地转,天崩地裂。我相信就算医生告诉我,我得了子宫癌并且马上就会死去,或者见到简溪和唐宛如在车后座热吻三分钟,我也不会像现在我靠在宫洺的肩膀上一样震撼。
李宁的广告词怎么说来着?
Nothingis impossible.
最不可能发生的事发生了,那么全天下还有什么不能成为可能——我甚至开始希冀回到别墅后可以看见南湘扭着草裙舞高唱青藏高原、Neil抱着他的女朋友在亲热,顾源穿着五颜六色的小丑服在撒着杂技,而顾里窝在沙发吃街边买来的臭豆腐,并且一边吃一边赞叹世间竟有如此美食……
在这不真实的像梦境的场面,我非常想抽自己两耳光,看是回光返照还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是宫洺身上GucciGuilty香水弥漫着鸡尾酒辅以清爽意大利柠檬清香摄人心魂的气息又那么的真实。
那一天我公然当着宫洺的脸,用眼泪鼻涕毁了他那件价值四万的阿玛尼黑色休闲西装。
我并不知道过去了多年之后,每当回想起这样的一个拥抱,我依然会脸颊绯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