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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地址:蒲柳人家(全文阅读)作者:清风明月


七月天,中伏大晌午,热得像天上下火。何满子被爷爷拴在葡萄架的立柱上,系的是挂贼扣儿。
  那一年是一九三六年。何满子六岁,剃个光葫芦头,天灵盖上留着个木梳背儿;一交立夏就光屁股,晒得两道眉毛只剩下淡淡的痕影,鼻梁子裂了皮,全身上下就像刚从烟囱里爬出来,连眼珠都比立夏之前乌黑。
  奶奶叫东隔壁的望日莲姑姑给何满子做了一条大红兜肚,兜肚上还用五彩细线绣了一大堆花草。人配衣裳马配鞍,何满子穿上这条花红兜肚,一定会在小伙伴们中间出人头地。可是,何满子一天也不穿。
  何满子整天在运河滩上野跑,头顶着毒热的阳光,身上再裹起兜肚,一不风凉,二又窝汗,穿不了一天,就得起大半身痱子。再有,全村跟他一般大的小姑娘,谁的兜肚也没有这么花儿草儿的鲜艳,他穿在身上,男不男,女不女,小姑娘们要用手指刮破脸蛋儿,臊得他找个田鼠窝钻进去;小小子儿们也要敲起锣鼓似的叫他小丫头儿,管叫他一辈子抬不起头。
  何满子不穿花红兜肚,奶奶气得咬牙切齿地骂他,手握着擀面杖要梆他,还威吓要三天不给他饭吃。原来,这条兜肚大有讲究。何满子是个娇哥儿,奶奶老是怕阎王爷打发白无常把他勾走;听说阎王爷非常重男轻女,何满子穿上花红兜肚,男扮女妆,阎王爷老眼昏花地看不真切,也就起不了勾魂索命的恶念。
  何满子的奶奶,人人都管她叫一丈青大娘;大高个儿,一双大脚,青铜肤色,嗓门也亮堂,骂起人来,方圆二三十里,敢说找不出能够招架几个回合的敌手。一丈青大娘骂人,就像雨打芭蕉,长短句,四六体,鼓点似的骂一天,一气呵成,也不倒嗓子。她也能打架,动起手来,别看五六十岁了,三五个大小伙子不够她打一锅的。
  她家坐落在北运河岸上,门口外就是大河。有一回,一只外江大帆船打门口路过,也正是歇晌时分。一丈青大娘站在篱笆外的伞柳阴下放鸭子,一见几个纤夫赤身露体,只系着一条围腰,裤子卷起来盘在头上,便断喝一声:“站住!”这几个纤夫头顶着火盆子,拉了百八十里路,顶水又逆风,还没有歇脚打尖,个顶个窝着一肚子饿火。一丈青大娘的这一声断喝,他们只当耳旁风。一丈青大娘见他们头也不抬,理也不理,气更大了,又吆喝了一声:“都给我穿上裤子!”有个年轻不知好歹的纤夫,白瞪了一丈青大娘一眼,没好气地说:“一大把岁数儿,什么没见过;不爱看合上眼,掉过脸去!”一丈青大娘火了起来,挽了挽袖口,手腕子上露出两只叮叮当当响的黄铜镯子,一阵风冲下河坡,阻挡在这几个纤夫的面前,手戳着他们的鼻子说:“不能叫你们腌臢了我们大姑娘小媳妇的眼睛!”那个不知好歹的年轻纤夫,是个生楞儿,用手一推一丈青大娘,说:“好狗不挡道!”这一下可捅了马蜂窝。一丈青大娘勃然大怒,老大一个耳刮子抢圆了扇过去;那个年轻的纤夫就像风吹乍篷,转了三转,拧了三圈儿,满脸开花,口鼻出血,一头栽倒在滚烫的沙滩上,紧一口慢一口倒气,高一声低一声呻吟。几个纤夫见他们的伙伴挨了打,唿哨而上;只听咯吧一声,一丈青大娘折断了一棵茶碗口粗细的河柳,带着呼呼风声挥舞起来,把这几个纤夫扫下河去,就像正月十五煮元宵,纷纷落水。一丈青大娘不依不饶,站在河边大骂不住声,还不许那几个纤夫爬上岸来;大帆船失去了纤力,掌舵的绽裂了虎口,也驾驭不住,在河上转开了磨。最后,还是船老板请出了摆渡船的柳罐斗,钉掌铺的吉老秤,老木匠郑端午,开小店的花鞋杜四,说和了两三个时辰,一丈青大娘才算开恩放行。
  一丈青大娘有一双长满老茧的大手,种地、撑船、打鱼都是行家。她还会扎针、拔罐子、接生。接骨、看红伤。这个小村大人小孩有个头痛脑热,都来找她妙手回春;全村三十岁以下的人,都是她那一双粗大的手给接来了人间。
  不过,别看一丈青大娘能镇八方,她可管不了何满子。何家世代单传,辈辈一棵苗,何满子的爷爷就是老生儿,他父亲也是在一丈青大娘将近四十岁时才落生的;偏是何满子不同凡响,是他母亲头一胎生下来的贵子。一丈青大娘一听见孙子呱呱坠地的啼声,喜泪如雨,又烧香又上供,又拜佛又许愿。洗三那天,亲手杀了一只羊和三只鸡,摆了个小宴;满月那天,更杀了一口猪和六只鸭,大宴乡亲。她又跑遍沿河几个村落,挨门挨户乞讨零碎布头儿,给何满子缝了一件五光十色的百家衣;百日那天,给何满子穿上,抱出来见客,博得一片彩声。到一周岁生日,还打造了一个分量不小的包铜镀金长命锁,金光闪闪,差一点把何满子勒断了气。
  何满子是一丈青大娘的心尖子,肺叶子,眼珠子,命根子。这一来,一丈青大娘可就跟儿媳妇发生了尖锐的矛盾。
  何满子的父亲,十三岁到通州城里一家书铺学徒,学的是石印。他学会一笔好字,也学会一笔好画,人又长得清秀,性情十分温顺,掌柜的很中意,就把女儿许配给他。何满子的爷爷虚荣心强,好攀高枝儿,眉开眼笑地答应了这门亲事。一丈青大娘却不大乐意;她不喜欢城里人,想给儿子找个农家或船家姑娘做妻子,能帮她干活,也能支撑门户。可是,她拗不过老头子,也怕伤了儿子的心,不乐意也只得同意了。何满子的母亲不能算是小姐出身,她家那个小书铺一年也只能赚个温饱;可是,她到底是文墨小康之家出身,虽没上过学,却也熏陶得一身书香,识文断字。她又长得好看,身子单薄,言谈举止非常斯文,在一丈青大娘的眼里,就是一朵中看而无用的纸花,心里不喜爱。何满子的母亲更看不上婆婆的粗野,在乡下又住不惯,一住娘家就不想回来。等生下了何满子,何满子的父亲就想在城里另立个家。一丈青大娘是个爱面子的人,分家丢脸,可是一家子鸡吵鹅斗,也惹人笑话;老人家左右为难,偷偷掉了好几回眼泪。但是,前思后想,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到了儿点了头。不过,却有个条件,那就是儿媳妇不能把何满子带走。孩子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何满子的母亲哭得死去活来。最后,还是请来摆渡船的柳罐斗,钉掌铺的吉老秤,老木匠郑端午,开小店的花鞋杜四,说和三天三夜,婆媳俩才算讲定,何满子上学之前,留在奶奶身边;该上学了,再接到城里跟父母团聚。
  何满子在奶奶身边长大,要天上的星星,奶奶也赶快搬梯子去摘。长到四五岁,就像野鸟不入笼,一天不着家,整日在河滩野跑。奶奶八样不放心,怕让狗咬了,怕让鹰抓了,怕掉在土井子里,怕给拍花子的拐走。老人家提心吊胆,就像丢了魂儿,出来进去团团转,扯着一条亮堂嗓门儿,村前村后,河滩野地,喊哑了嗓子。何满子却隐匿在柳棵子地里,深藏到芦苇丛中,潜伏在青纱帐内的豆棵下,跟奶奶捉迷藏,暗暗发笑。等到天黑回家去,奶奶抄起顶门杠子,要敲碎何满子的光葫芦头;何满子一动不动,眼皮眨也不眨,奶奶只得把顶门杠子一扔,叫了声:“小祖宗儿!”回到屋里给孙子做好吃的去了。不是煮鸡蛋,就是烙白面饼。
  这一天,何满子的爷爷回来了。一丈青大娘跟老头子叨唠这个,嘟哝那个,老头子阴沉着脸,哼哼哈哈,一脑门子官司;一丈青大娘气不打一处来,跟老头子叫起了苦,顺口就给何满子告了状。爷爷是个风火性儿,一怒之下,就把何满子拴在了葡萄架的立柱上,系的是拴贼扣儿,跑不了更飞不了。而且,在他面前扔下一个纸盒,盒子里有一百个方块字码,还有一块石板和一支石笔,勒令他在这一个歇晌的工夫,把这一百个字写下来。
这倒难不住何满子。可是,他有生以来头一回失去自由,心里委屈而又憋闷,两眼直呆呆,双手懒洋洋,一点也没有写字的兴致。

 何满子的爷爷,官讳已不可考。但是,如果提起他的外号,北运河两岸,古北口内外,在卖力气走江湖的人们中间,那可真是叫得山响。
  他的外号叫何大学问。
  何大学问人高马大,膀阔腰圆,面如重枣,浓眉朗目,一副关公相貌。年轻的时候,当过义和团,会耍大刀,拳脚上也有两下子。以后,他给地主家当赶车把式,会摆弄牲口,打一手好鞭花。他这个人好说大话,自吹站在通州东门外的北运河头,抽一个响脆的鞭花,借着水音,天津海河边上都震耳朵。他又好喝酒,脾气大,爱打抱不平,为朋友敢两肋插刀,所以在哪一个地主家都呆不长。于是,他就改了行,给牲口贩子赶马;一年有七八个月出入古北口,往返于塞外和通州骡马大市之间,奔走在长城内外的古驿道上。几百匹野马,在他那一杆大鞭的管束下,乖乖地像一群温驯的绵羊。沿路的偷马贼,一听见他的鞭花在山谷间回响,急忙四散奔逃,躲他远远的。所以,他不但是赶马的,还是保镖的,牲口贩子都抢着雇他。这一来,他的架子大了,不三顾茅庐,他是不出山的;至于脚钱多少,倒在其次,要的就是刘皇叔那样的礼贤下士。
  他这个人,不知道钱是好的,伙友们有谁家揭不开锅,沿路上遇见老、弱、病、残,伸手就掏荷包,抓多少就给多少,也不点数儿;所以出一趟口外挣来的脚钱,到不了家就花个净光。
  在这个小村,数他走的地方多,见的世面广;他又好戴高帽儿,讲排场,摆阔气。出一趟口外,本来挣不了多少钱,而且到家之前已经花得不剩分文,但是回到村来,却要装得好像腰缠万贯;跟牲口贩子借一笔驴打滚儿,也要大摆酒筵,请他的知音相好们前来聚会,听他谈讲过五关,斩六将,云山雾罩。他这个人非常富有想象力,编起故事来,有技有叶,有文有武,生动曲折,惊险红火。于是,人们一半是戏谑,一半是尊敬,就给他送了个何大学问的外号。
  自从他被尊称为何大学问以后,他也真在学问上下起功夫来了。过去,他好听书,也会说书;在荣膺这个尊称之后,当真看起书来。他腰里常常揣着个北京者二酉堂出版的唱本,投宿住店,歇脚打尖,他就把唱本掏出来,咿咿哦哦地嘟念。遇上生字儿,不耻下问,而且舍得掏学费;谁教他一字一句,他能请这位白吃一顿酒饭。既然人称大学问,那就要打扮得斯文模样儿,干是穿起了长衫,说话也咬文嚼字。人们看见,在长城内外崇山峻岭的古驿道上,这位身穿长衫的何大学问,骑一匹光背儿马,左肩挂一只书囊,右肩扛一杆一丈八尺的大鞭,那形象是既威风凛凛又滑稽可笑。而且,路遇文庙,他都要下马,作个大揖,上一股高香。本来,孔夫子门前早已冷落,小城镇的文庙十有八九坍塌破败,只剩下断壁残垣,埋没于蓬蒿荆棘之中,成为鸟兽栖聚之地;他这一作揖,一烧香,只吓得麻雀满天飞叫,野兔望影而逃。
  夜深人静睡不着觉的时候,何大学问也常常感到阵阵悲凉。自家祖宗八辈儿,穷得房无一间,地无一垄。都是睁眼瞎。自个儿跳跶了大半辈子,已经年过花甲,不过挣下三间泥棚茅舍,八亩河滩洼地;虽然被人尊称大学问,可从没进过学堂一天,斗大的字认不得三筐,而且只会念不会写。儿子天生文质,也只念了三年私塾,就不得不到书铺学徒。看来,何家要出个真正大学问,只有指望孙子何满子了。可是,掂量一下自己这点财力,供他念完小学,已经是鼓着肚子充胖;而中学大学的门槛九丈九尺高,没有白花花的银洋砌台阶,怎么能高攀得上?自己已经老迈年高,砸碎了骨头也榨不出几两油来;难道孙儿到头来也要落得个赶马或是学徒的命运?
  何满子也真是聪慧灵秀,脑瓜儿记性好,爱听故事,过耳不忘;好问个字儿,过目不忘。何大学问在孙子面前假充圣人,把他的那些唱本传授给孙子;何满子就像春蚕贪吃桑叶,一册唱本不够他几天念的。何大学问惊喜过望,就想求个名师指点。正巧他在赶马路上,在一座骡马大店里,遇见一位前清的老秀才,在这座骡马大店里当账房先生,写一手魏碑好字;店里生意冷清,掌柜的打算辞退这个穷儒。何大学问脑瓜子一热,就礼聘这位老秀才到他家教专馆,讲定教一个字给一个铜板。
  老秀才来到何家,就在葡萄架下开讲。他高高在上,坐一张太师椅,手拿一杆斑竹白铜锅的长杆烟袋;何满子低首俯身,坐个蒲团儿,面前一张小饭桌,就像被老秀才踩在脚下。老秀才整天板着一张阴沉沉的长脸,何满子抬头一看,只觉得头上压着一朵乌云,叫人喘不过气。老秀才又酸气冲天,开口诗云子曰,闭口之乎者也,何满子只觉得枯燥乏味,更加闷闷不乐。他本是个整天跑野马的孩子,从早到晚关在家里,难受得屁股下如坐针毡,身上像芒刺在背。念着书,一听见篱笆外柳树梢上莺啼燕啭,就想嘬着嘴唇学鸟叫,念书跑了调儿;一听见门外过往行船的纤歌声,心里就七上八下,想跑出去看一看,念书走了神儿。老秀才的眼睛尖得像锥子,一见他的身子动了动,就伸出斑竹白铜锅的长杆烟袋,敲他的光葫芦头;每敲一下,就肿起一个枣子大的青包,何满子恨透了老秀才。一丈青大娘见孙子天天挨打,心疼得就像一块一块剜肉;只有何大学问认定不打不成材,非但不怪罪老秀才学规森严,而且还从旁给老秀才呐喊助威。何大学问每天招待老秀才三顿净米净面,外加一壶酒;这个局面,穷门小户怎能支撑得住?不到一个月,何大学问就闹了饥荒,拉下了斗大的亏空,只得又去赶马。
  何大学问一走,何满子就像野马摘了笼头;天不亮,头顶着星星,脚膛着露水,从家里溜出去,逃开了学。一丈青大娘早就腻歪了老秀才,先断了每天一壶酒,又撤了一天三顿净米净面。老秀才混不下去了,留下了几百个方块字码,索取了几百个铜板,忿忿而去。
  这时,西隔壁那个在通州潞河中学念书的周檎,放暑假回来,何满子整天跟这位洋学生形影不离。何大学问赶马回来,一见老秀才走了,很觉得过意不去,埋怨一丈青大娘头发长,见识短;但是,一见何满子跟着周檎学会了一大堆字儿,还不花一文钱,又不禁转怒为喜了。
  何大学问也不是不疼爱孙子。他每趟赶马回来,一心盼家,最大的盼头就是享受天伦之乐。他满脸胡茬,就像根根松针,最喜欢磨蹭孙子的脸蛋儿,逗得孙子吱儿喳乱叫,笑成一团儿,打成一团儿。而且,每趟回来,都要给孙子带回一梢马子吃食。
  但是,这一趟回来,何大学问好像苍老了几岁,愁眉苦脸,垂头丧气,眉头子挽成个鸡蛋大的疙瘩。何满子吱吱喳喳欢迎爷爷,爷爷一点也不欢喜,没有抱他,也没有亲他,梢马子空空荡荡只有两层皮。
  何满子对爷爷心怀不满,拿白眼珠儿翻瞪爷爷,闷坐在窗根下,小嘴噘得能挂个油瓶儿。
  后来,他听见奶奶跟爷爷吵了起来:
  “你一进家就丧门神似的,没一点喜色,要是你嫌弃我们娘儿俩,就留在口外守你那座娘娘庙,死外丧也没人去给你收尸!”
  近一两年,何满子懂了点事儿,从大人们的只言片语里,影影绰绰听说爷爷在口外还有一个相好的女人,比奶奶年轻十多岁,住在帐篷里,是个放马的。奶奶跟爷爷吵架,一骂起那个放马的女人,爷爷就不敢跟奶奶对仗了。何满子却非常想跟爷爷出一趟口,到那位年轻奶奶的帐篷里住几天;他自信,那位口外的奶奶也会像家里的奶奶一般疼爱他。疼爱他的人越多越好。
  “妈的,我差一点儿扔了这把老骨头,你还咒我!”这一回吵架,爷爷却不肯向奶奶低头服软儿,忍气吞声,“日本鬼子把咱们中国大卸八块啦!先在东三省立了个小宣统的满洲国,又在口外立了个德工的蒙疆政府,往后没有殷汝耕的公文护照,不许出口一步。这一趟,蒙疆军把我跟掌柜的扣住,硬说我们是共产党,不过是为了没收那几百匹马。掌柜的在牢房里上吊了,他们看我是个榨不出油水的穷光蛋,白吃他们的狱粮不上算,才把我放了。”
  何满子听不大懂,可是他听说过殷汝耕这个名字。去年冬天,一个下大雪的日子,乡下哄传殷汝耕在通州坐了龙庭,另立国号,天怒人怨,大地穿白挂孝。寒假里周檎回来,大骂殷汝耕是儿皇帝,管殷汝耕叫石敬塘,还给何满子讲了一段五代残唐的故事。
  原来爷爷坐了牢,还险些扔了命,何满子心疼起爷爷来了。他正想进屋把爷爷哄得开了心,谁想爷爷竟把满腔怒火发泄到他身上,不但将他挂在葡萄架的立柱上,系的是拴贼扣儿,而且还硬逼他在石板上写一百个字。何满子一看见老秀才留下的这些手迹,就想起老秀才那一张阴沉沉的长脸和斑竹白钢锅的长杆烟袋,心里烦透了。
  爷爷喝了一壶酒,四脚八叉躺在北房东屋土炕上,打着呼噜睡大觉,天塌了也惊不醒他;奶奶哭丧着脸,坐在外屋锅台上,拨动着一支牛拐骨捻麻绳,依然怒气不息。
  现在,只有一个人能搭救何满子;但是,何满子望眼欲穿,这颗救命星却迟迟不从东边闪现出来。

 何满子觉得,他这个家,像个鸟笼,他好比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柳叶翠鸟;他又觉得,这个家像一只麦秆编成的蝈蝈篓儿,他好比被捉进篓里的小绿蝈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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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面是柳枝篱笆,篱笆上爬满了豆角秧,豆角秧里还夹杂着喇叭花藤萝,像密封的四堵墙。墙里是一棵又一棵的杏树、桃树、山楂树、花红果子树,墙外是杨、柳、榆、槐、桑、枣、杜梨树,就好像给这四堵墙镶上两道铁框,打上两道紧箍。奶奶连巴掌大的地块也不空着,院子里还搭了几铺黄瓜架;而且不但占地,还要占天,累累连连的南瓜秧爬上了三间泥棚茅舍的屋顶,石磙子大的南瓜,横七竖八地躺在屋顶上,再长个儿,就该把屋顶压塌了。
  天气越来越热,没有一丝风,小院子问得像扣上了笼屉。虽然葡萄架绿荫如盖,何满子又赤条精光,可是还阵阵出汗;他看了看拴在脚踝上的绳索,解也解不开,挣也挣不脱,急得满头冒火星子,汗下如雨。
  忽然,隔墙花影动,从东篱笆上的豆角秧和喇叭花藤萝里,露出一张俊俏的脸儿,轻轻地叫了一声:“满子!”
  何满子一抬头,原来是望日莲姑姑,救命星光临了。
  “莲姑!”何满子一肚子委屈,好容易盼来了亲人,哇的一声哭了。
  坐在外屋的一丈青大娘,听见哭声,扔下手里的牛拐骨,走了出来,问道:“满子,怎么啦?”
  何满子一听奶奶的口气,明明是带着心疼的意味,于是便演出了他的拿手好戏,扯着嗓子大哭起来。
  篱墙外,一串脆笑,望日莲问道:“干娘,满子犯了多大的家规,披枷戴锁的打算刺配沧州呀?”
  何满子哭得一声更比一声高。
  “那个老杀千刀的,撞了黑煞,一进门就瞧着我们娘儿俩扎眼;打算先勒死小的,再逼死老的,好接那个口外的野娘儿们来占窝儿!”
  一丈青大娘泼口大骂起何大学问。
  北房东屋土炕上,发出一声虎啸,何大学问怒吼着冲出屋门。他光着膀子,赤着两脚,只穿一条肥大短裤,扎煞着根根松针似的胡茬,喊嚷道:“不是你这个长舌头娘儿们挑三窝四,我就舍得拴起满子来啦?”
  “是我叫你拴的呀?”一丈青大娘的嗓门儿,压倒了何满子的哭声和何大学问的吼声,“我不过是叫你吓唬吓唬他,谁想你却黑心下毒手!”
  “我并没有真捆满子呀!”
  “唉哟,拴贼的扣儿,勒得孩子快断了气儿!”一丈青大娘拍得巴掌山响。
  “我割下你这个娘儿们的长舌头!”何大学问大步走到葡萄架下,伸出一个指头,抖搂了一下那圈套圈儿、环套环儿的绳索,哗啦散开了,“瞧,这是真捆他吗?”
  望日莲背着大筐跑进来,笑道:“干爹,您可真会玩花活儿。”
  “这叫兵不厌诈,空绳计!”何大学问得意地嗬嗬笑道,“可这一来,我的花活露了馅儿,满子的贼胆子就更大了。”
  “您还是进屋睡回笼觉去吧,满子陪我到河滩上打青柴。”望日莲说。
  “等一等!”何大学问说,“让他奶奶给孩子做口吃的。”
  “我不管!”一丈青大娘还在跟老头子赌气。
  “不敢有劳王母娘娘的大驾!”何大学问叹了口气,“我给何家的这个小祖宗儿当大脚老妈子。”
  “我不吃!”何满子一甩胳膊,“把挂在西屋墙上的那一串打鸟夹子给我拿来,我打鸟去。”
  “得令!”何大学问高声答应,“瞧我孙子的孝心多大,给爷爷打野味,晚上下酒。”说罢,一溜小跑进屋去。
  何满子从爷爷手里接过一大串打鸟夹子,牵着望日莲的手走出柴门,眼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儿,就嘬起嘴唇学了一声布谷鸟叫:“咕咕,咕咕!”
  “你也是我的小祖宗儿。”望日莲说,“来,我背着你。”
  望日莲找个土坡,半蹲下身子,大筐靠在土坡上,何满子坐进去,望日莲直起腰,背着他奔河边去了。
  望日莲十九岁,奶名可怜儿,是何家东隔壁杜家的童养媳。十二年前,在摆渡口开小店的花鞋杜四,从一个逃荒的饥民手里买下来,领回家,给他那个当时已经十七岁的傻儿子当童养媳妇。这个傻儿子小名叫二和尚,长得丑陋,又缺心眼儿,就会在小店里扫马粪。花鞋杜四是这个小村有名的泥腿,他的老婆豆叶黄,又是这个小村独一无二的破鞋。豆叶黄长得有几分姿色,可是心肠歹毒,一张嘴就像蛇吐信子。可怜儿来到杜家,一年到头天蒙蒙亮就起,烧火、做饭、提水、喂猪、纺纱、织布、挖野菜、打青柴,夜晚在月光下,还要织席编篓子,一打盹儿就要挨豆叶黄的笤帚疙瘩,身上常被拧得青一块紫一块。
  可怜儿十岁那年,张作霖的队伍跟吴佩革的队伍隔着北运河开仗,炮火连天,一个炮弹炸了个大坑,把可怜儿倒栽葱埋了下去,花鞋杜四和豆叶黄也不扒她,慌慌张张跑反走了。一丈青大娘心肠软,冒着硝烟把可怜儿扒了出来,可怜儿昏迷不醒,一丈青大娘把她装进大筐,背在身上就跑。一块炮弹皮子划破了一丈青大娘的鬓角,她还是不忍心扔下这个苦孩子,自个儿逃命。在青纱帐里躲藏了三天,仗打完了,回到村里,才知道二和尚被奉军抓了伏,下落不明。豆叶黄哭天叫地,一腔毒火扑到可怜儿身上,骂她是扫帚星,克夫命,又掐又咬,疼得可怜儿满地打滚儿。一丈青大娘忍无可忍,跳过篱笆,把可怜儿抢救出来。豆叶黄也不是好惹的,跟一丈青大娘对骂起来;一丈青大娘虽然口角锋利,可是豆叶黄的舌头带着毒刺儿,于是动口改了动手,把豆叶黄打得七窍出血,豆叶黄就爬到何家门口,躺下装死。花鞋杜四更不是省油的灯,手持一把宰猪的育条子赶来,要烧何家的房;一丈青大娘就拿起一把鱼叉,跟花鞋杜四交了手。正打得你死我活,难解难分,何大学问从口外赶马回来了,抡起大鞭,一个鞭花抽过去,把花鞋杜四抽了个皮开肉绽,差一点腰断两截。花鞋杜四岂能善罢甘休,他在官面上有路子,搬来了河防局的一个巡长,要把何大学问抓去坐牢。最后,还是有人出面说和,何大学问请了两桌酒席,答应给花鞋杜四和豆叶黄治疗养伤;但是,何大学问和一丈青大娘一定要认可怜儿当于闺女,花鞋杜四表示同意,不过将来可怜儿圆房,何大学问跟一丈青大娘得陪一笔嫁妆。两下立了文书,画了押,可怜儿当众给干爹和干娘叩了头。
  一丈青大娘觉得干女儿的名字不吉利,就给她改名叫贵莲。贵莲虽然不再挨打,可是一年三百六十天,还是没有喘气的工夫。她到河滩上打青柴,何家西隔壁的周檎下了学也到河滩上打青柴,两人十分要好,常常嬉戏打闹,周檎就管她叫望日莲;她的命相本来不贵,反倒挺喜欢这个外号,一来二去就叫开了。
  运河滩上遍地开放着五颜六色的野花,顶属死不了的花朵最小,只有蚕豆粒大,血红血红的,洒满在河边、路旁、柳荫下,不怕风吹雨打,不怕曝晒干旱。一连多少日子不下雨,土地龟裂,禾苗枯黄,可是小小的死不了花却更鲜红,更艳丽,叶子也更翠绿。望日莲就像那死不了花,在饥饿、虐待和劳苦中发育长大,模样儿越来越俊俏,身子越来越秀美。干爹和干娘疼她,一年也给她做一身新衣裳,她穿上新衣裳就更好看。
  二和尚被奉军抓伕,一去没回头,何大学问和一丈青大娘就想给望日莲另找婆家。当面不便开口,就拜托摆渡船的柳罐斗,钉掌铺的吉老秤,老木匠郑端午,到杜家探探口气。谁想,三个人刚说明来意,豆叶黄便号陶大哭,夹枪使棒地摔了一大堆闲言碎语。花鞋杜四倒似乎通情达理,说他也不愿意耽误了儿媳的青春,只是儿子生死未卜,宁拆十座庙,不破一门婚,他主张请个算命先生,给望日莲打一打卦。也真凑巧,他的话刚落音,门外就响起算命先生的笛声,他就跑出去请了进来。当着众人的面,算命先生盘问了望日莲和二和尚的生辰八字,掐指算了又算,口中念念有词;然后断定,二和尚在外已经当了官,要像薛平贵那样,一十八载才能衣锦还乡。二和尚出去已经八年了,所以望日莲还得在寒窑苦守十个春秋,就会苦尽甘来,夫贵妻荣。
  其实,花鞋杜四和豆叶黄各怀鬼胎,居心不良。花鞋杜四一肚子狗杂碎,他见望日莲出落得一朵鲜花似的,就起了乱伦的贼心。豆叶黄本来是个破鞋,花鞋杜四常年住在小店里,很少回家来睡,她就招野汉子;眼见自个儿年老色衰,缺乏吸引力,就想拿望日莲当招蜂引蝶的幌子。有一天夜晚,豆叶黄跟她的野汉子约定,半夜三更前来。正是暑伏时节,豆叶黄喊叫屋里闷热,打开前后门窗通风。半夜里,豆叶黄走出后门,叫她那个等候在篱笆根下的野汉子进去,她在外面把门。那野汉子像一只偷鸡的黄鼠狼,蹑手蹑脚而入。就在这时,前门又贼溜溜闪进一个黑影;月黑天,天阴得像锅底,两人谁也没看见谁,一齐扑向望日莲的小百屋。
  望日莲人大心大,又见豆叶黄行为不正,花鞋杜四贼眉鼠眼,每晚临睡之前,都关严窗户,顶住房门,身旁左边一把镰刀,右边一把剪子。两个恶贼扑门,望日莲惊醒,从炕上跳起来,可是还没有等她动手,这两个恶贼先厮打起来。望日莲投出了镰刀和剪子,从窗口跳出去,大喊一丈青大娘救命。一丈青大娘闻声而至,掌起灯火,只见镰刀砍在花鞋杜四腿上,剪子扎在野汉子胳臂上,两个恶贼仍然死咬住不放,滚在一起厮打。
  出了这件事,一丈青大娘不依不饶了。豆叶黄理屈词穷,只得应许望日莲白天给她家干活,晚上到一丈青大娘那里去睡。
  何大学问出口赶马,望日莲就跟一丈青大娘和何满子同睡在一条小炕上;何大学问赶马回来,望日莲就跟何满子到西屋去睡。那时候何满子才三岁,每晚都睡在望日莲的怀抱里,已经三年了。
  望日莲虽然摆脱了花鞋杜四和豆叶黄的暗算,可是摆不脱苦重的劳动,她还要一年到头、一天到晚地干活。而且,豆叶黄因为奸计未成,要出口气,更加重了望日莲的劳苦。望日莲从来没有歇过响,大晌午头儿,便得去打青柴。
  年轻的姑娘媳妇们下地,身边都带着个孩子,倒不是为护身,而是为防嫌。所以,望日莲晌午打青柴要带着何满子。

望日莲的大筐里背着何满子,沿着河岸走出村口,便是一片河滩。
  这片河滩方圆七八里,一条条河汊纵横交错,一片片水注星罗棋布,一道道沙冈连绵起伏。河汊里流水潺潺,春天只有脚面深,一进雨季,水深也只过膝,宽窄三五尺,也不搭桥,可以一跃而过;河汊两岸生长着浓荫蔽日的大树,枝枝丫丫搭满大大小小的鸟窝。水洼里丛生着芦苇、野麻和蒲草,三三五五的红翅膀蜻蜓,在苇尖、麻叶和草片上歇脚;而隐藏深处的红脖水鸡儿,只有蝴蝶大小,啼唱得婉转迷人,它的窝搭在擦着水皮儿的芦苇半腰上,一听见声响,就从窝里钻进水里,十分难捉。沙冈上散布着郁郁葱葱的柳棵子地,柳荫下沙白如雪,大热天躺在白沙上,身心都感到清凉。
  何满子最喜欢到河滩上玩耍。光着屁股浸入河汊,捞虾米,掏螃蟹,模小鱼儿;钻进苇塘里,搜寻红脖水鸡儿,驱赶红靖蜒满天飞舞,更是有趣;但是,最好玩的还是在大树下、茂草中和柳裸子地里,埋下夹子和拍网打鸟。
  一到河滩上,何满子就叫望日莲把他从大筐里卸下来,欢叫着蹚过一条条河汊,跑在前面,从一片片水洼的苇丛中钻进钻出,最后一口气跑上最高的那道沙冈。
  望日莲也来到了高高的沙冈上,她坐下来喘了口气,就折了两大把柳技,编成一个遮阳的柳圈儿;她连一顶破草帽也没有。柳圈儿编成了,她把那一条粗大油黑的辫子盘绕在头上,然后再戴上柳圈儿。这时,何满子一定要采几朵火红的、金黄的、洁白的、绛紫的、天蓝的野花,插在柳圈上,想把莲姑打扮得更好看。望日莲又脱下身上那打满补丁的蓝花土布小褂儿,扔给何满子,叮咛说:“给我看着!你打鸟儿别像断线的风筝,有男人来,赶紧喊我。”
  何满子见她的胸脯上还七缠八绕着一块长条子破布,便说:“莲姑,把这条子破布扯下来,多凉快。”
  “放屁!”望日莲脸一红,“姑娘家能脱光膀子吗?”
  望日莲头戴着插满野花的柳圈儿,一手提着大筐,一手握着镰刀,钻进蓬蒿茂草丛中去了。何满子坐在柳棵子地里,抱着望日莲的蓝花土布小褂儿放哨。一会儿,他就感到寂寞了,越寂寞,也就越感到发困。于是,他不耐烦了,揉了揉眼,摇了摇头,清醒过来,就扒了个沙坑,把蓝花士布小褂埋起来,提着一串打鸟夹子,走下沙冈。
  何满子先到草棵里捉小虫,把小虫串在夹子的支棍上,一把一把地四处埋伏起来,每处都拔几棵草盖上,伪装一下。然后,就钻进茂草中,轻柔地吹着口哨,含一片草叶学鸟叫,引诱树上的和树丛里的鸟儿下村出窝,觅食上钩儿。何满子听见这里啪的一声,那里啪的一声,乐得直想翻个跟头打几个滚儿,那是打中了。但是,有时候也噗的一声,却是打空了。受了惊的鸟儿,吓得钻入没天云,受了挫伤的羽毛在风中飘散。
  他听着打中鸟儿的声音,心里默默地数着数儿;要打到二三十只,才够他和望日莲烧吃一顿。
  一想到莲姑每天都吃不饱,何满子的心里就一阵阵发酸。打青柴的时候,他常常看见望日莲饿得心里发慌,脸白得像一张白菜叶子,额角上冒出一层层的虚汗,就手打着颤儿摘取一颗一颗的地梨,填填肚子。何满子心疼望日莲,就到财主家的瓜田里去偷瓜;面瓜香甜柔软,很好吃,吃上几个也能饱一阵子。而且,偷瓜也是一种冒险的游戏,对何满子很有诱惑力。
  他常常光顾邻村大财主董太师的瓜田。
  爬过河滩上最后一道沙冈,就是董太师的瓜田。这一块瓜田二十亩,东西南北各有一座窝棚,地中央还有一座高高的瓜楼,瓜楼上站着一个拿枪的团丁;更有两条伸出血红长舌头的恶狗,在瓜田四外跑来跑去;瓜垄里,埋藏着一杆杆地枪,枪口露在土外,枪机上拴着一根绷紧的细绳。偷瓜的人不小心蹚上绳子,地枪响了,枪砂打在身上或是腿上,就要受重伤。
  何满子从茂草中悄悄爬到董太师瓜田的地边,只见高高瓜楼上的那个团丁,抱着枪靠在栏杆上打呼噜,四座窝棚的看瓜人,前仰后合地打盹儿;那两条恶狗也各自找个阴凉卧下,懒得跑动了。何满子偷瓜,不但胆大,而且心细,他滴溜溜转动着黑亮黑亮的小圆眼睛,先看准了有利地形,再仔仔细细观察,分辨出哪一条瓜垄埋藏着地枪。然后,他趴下来,只靠两只臂肘爬行;临到地边,滋溜一下,像一只泥鳅,钻进了瓜垄。
  钻进瓜垄的密叶下,何满子就如鱼游水,再有阵阵微风拂过,吹得瓜叶沙沙响,那就更给他帮了忙,打了掩护。他最喜欢吃甜瓜,甜瓜不但解渴,而且一直甜到心窝里。他也爱吃面瓜,面瓜不但解饿,而且吃过之后余香满口。他更喜爱西瓜,但是西瓜个儿大,还要砸破了皮,在瓜垄里不能吃,必须推出瓜田去。这个活儿很累,何满子却干得十分巧妙。他摘下一个斗大的西瓜,然后仰巴跤躺下,叉开双腿,把西瓜夹在腿裆里,两个手掌子按地,屁股一颠一颠地推的那个斗大的西瓜滚动着;慢慢地,慢慢地推出了瓜田,钻进茂草中,就算胜利了。但是要出一身大汗,沾满一身的沙子。
  何满子听见啪的一声又一声,已经打中了十几只鸟儿,就钻进了董太师的瓜田;先在瓜垄里吃了个肚儿圆,然后抱出三个大面瓜,到蓬蒿丛中寻找望日莲。
  这一大片蓬蒿,五尺多高的大汉钻进去不见影儿,何满子钻进去,就像一粒石子投入汪洋大海。他走一走便侧耳听一听,听一听哪里有镰刀的唰唰声,再循声找去。寻找望日莲,还有一个方便,那就是望日莲喜欢一边打青柴,一边唱小曲儿,她有一条低柔的嗓子,轻轻唱起来,悦耳动人心。这些小曲儿,都是情歌,词句都很大胆;何满子听不大懂,可是知道在家里是不能唱的。
  何满子抱着三个大面瓜,在蓬蒿丛中找来找去,听不见镰刀的唰唰声,也听不见低柔的小曲声。他感到奇怪,也有点恐惧,站住了脚,支起耳朵,听了又听,仿佛听见了幽幽的哭泣声。他乍着胆子,跟着脚尖,提着身子,小步小步地向那边挨过去。
  他看见了,望日莲已经割倒了一大片青柴,却不知为什么趴在了青柴上,两手抓着两大把泥土,哭得整个身子抽搐着。何满子想,望日莲一定是饿得肚肠子疼了,便高喊道:“莲姑,你饿了吧?我给你送面瓜来啦!”
  望日莲仰起半边脸,挂满了泪水,抽噎着说:“我……不饿,你……吃吧!”
  “我早就吃饱了!”何满子把三个大面瓜放在望日莲头前,腾出手来,拍了拍蝈蝈儿似的肚子,“快吃,快吃。”
  “我……吃……不下去。”
  “你病了吧?我找奶奶来给你扎针。”说着,何满子转身要走。
  “我没病!”望日莲一把勾住他的腿腕子。
  “那你为什么哭呢?”何满子迷惑地问。
  “没来由,就是想哭。”望日莲坐起来,擦着眼泪。
  何满子直勾勾磁着眼珠儿,忽然笑了起来:“我猜着啦!你是想檎叔了。”
  “谁说我想他?”望日莲又扑籁籁淌下泪来,却还要嘴硬,
  “他算是我的什么人,我算是他的什么人?”
  “你们俩……你们俩……”何满子不知如何回答,“你们俩当两口子吧!”
  “今生没缘了,来世再说吧!”望日莲凄然地说。
  “来世还得等多少年呢?”何满子问道。
  望日莲失神地说:“眼下就死,投胎转世,再过二十年,又这么大了。”
  “我不愿意你等到来世!”何满子兴致勃勃地说,“等檎叔回来,我就催他雇花轿抬你。”
  “他早就该回来了。”望日莲哀怨地说,“人家今年从潞河中学堂毕了业,就要进京上大学堂了,还想得起我这个打青柴的乡下丫头?”
  “他要是把你忘了,我见面就骂他!”何满子忿忿地说,“我还要拿奶奶的鱼叉扎他,顶门杠子抢他。”
  “住嘴吧!”望日莲慌忙双手捂住他的嘴巴,“不许你咒他。”
  “我偏咒他,偏咒他!”何满子呸呸咋起了唾沫。
  “求求你,好孩子!”望日莲哀求起来,“你在这儿咒他,他在外边有个灾枝病叶,谁来服侍他呢?”
  “看你的面子,我不咒了。”
  “你还得说,求老天爷保佑檎叔平平安安。”
  “说这个干什么呀?”
  “你刚才咒了他,还得给他消灾呀!”
  “老天爷,保佑我檎叔平平安安吧!”何满子带着哭音呼叫起来,“保佑我莲姑跟我檎叔成两口子吧!”
  望日莲紧紧地把何满子搂在怀里,雨点似的亲他。
  望日莲也真的饿了,她风卷荷叶一般吃下了三个面瓜,心情也欢悦起来,白菜叶子似的脸上泛起了娇艳的颜色,目光也明亮得像月光下的春波,喜气挂上了微蹙的秀眉,红润的嘴唇漾起微笑,何满子呆呆地凝望着她。
  “你看我什么?”望日莲纳闷地问道。
  “莲姑,你真好看。”
  “呸!”望日莲啐他一口,“这几个月,你光学坏,往后别跟我睡了。”
  “等檎叔回来,我跟他作伴去!”何满子气恼地说。
  望日莲愣了下神儿,脸红了红,小声说:“那你就跟他睡一宿,再跟我睡一宿。”
  “不!”何满子斩钉截铁地说,“檎叔回来了,我才不愿意跟你睡。”
  “原来你跟我这么狠心呀!”望日莲说,“姑姑刚才逗你玩儿,心里才舍不得你。”
  “你舍不得我,咱们仨一块儿睡!”何满子说。
  “滚你的!”望日莲张开巴掌,轻轻用掌心拍了何满子的光葫芦头一下,“快去收拾你那些打鸟夹子吧,别叫人家起走了。”
  何满子恍然想起这桩大事,急急飞跑而去。

满河滩跑了一遭,何满子起回了他所有的打鸟夹子和拍网,打中了二十多只,其中还有两只肥囊囊的花胡不拉鸟,心里非常高兴。这两只肥鸟,一只孝敬爷爷下酒,一只要让莲姑吃个痛快。
  他回到最高的那道沙冈上,扒出望日莲那件打满补丁的蓝花土布小褂儿,望日莲已经一趟一趟地把大捆的青柴背到了沙冈下晾晒。
  望日莲头上那插满野花的柳圈儿已经散乱了,盘绕着的大辫子拖落下来,沾了一头草叶,赤裸的肩头和胳臂上,划满了一道道血印子,七缠八绕在胸脯上的那块长条子破布,被汗水浸透,粘满了泥土。
  “莲姑,歇一会儿,烧鸟吃!”何满子跳着脚喊道。
  望日莲乏得有气无力,说:“我要去洗洗身子,你来给我看着人。”
  他们来到一个僻静的河湾,这个河湾被一道沙冈环抱着,长满红皮水柳,水色澄碧,清可见底。何满子留在沙冈上,望日莲说了声:“合上眼!”何满子就把两眼紧紧地闭住。莲姑跟他说过,偷看姑娘家脱衣裳,要长枣核钉那么大的针眼。望日莲下到水边,在红皮水柳丛中掩住身子,一边脱着衣裳一边向何满子喊道:“睁开眼吧!”何满子便把眼睛睁开,向四下张望,警戒男人走来。
  红皮水柳深处,传出哗啦哗啦的洗衣裳声;不大工夫,何满子看见,洗干净了的衣裳挂在了水柳枝头晒着,还有那一条长长的破布。又过了一会儿,何满子便听见一阵阵撩水声和凫水声。他又感到寂寞了;衣裳不晾干,望日莲便不能上岸,他也就像一只孤雁似的呆立着。
  “莲姑,你可别凫到漩涡里去呀!”他跟望日莲搭着话,“我力气小,救不了你。”
  “我用你来救呀?”望日莲在红皮水柳丛中笑着,“当年你檎叔掉在漩涡里,还是我把他救上了岸。我是他的救命恩人哩!”
  “我才不信!”何满子哼道,“你跟我爷爷一样,爱吹牛打鼓,小心大风刮跑了你的舌头。”
  “真不骗你。”
  “你说说,我听听!”何满子从沙冈上出溜下来,坐到河湾子的水边去。
  “不许下水!”望日莲吓得尖叫。
  “我看不见!”何满子说,“你不快说我就下水。”
  望日莲告诉何满子,她十岁的时候,跟着周檎到河滩上挖野菜,天气酷热,周檎下河凫水。谁想凫着凫着腿肚子抽了筋儿,一股急流把周檎卷进了一个水漩子里,周檎的身子就像被拧成了陀螺,一会儿沉没下去,一会儿又旋转着露出个脑瓜顶儿。周檎连喝了几口水,挣扎着大喊救命,她扑通跳下河,掐着周檎的脖子拽上了岸。后来,周檎再凫水就跟她搭伴了。
  “你姑娘家跟小子一块凫水,怎不害臊呢?”何满子问道。
  “那时候都小,不知道害臊。”望日莲说,“我跟他在柳棵子地里过家家玩,还拜过花堂呢!”
  “原来你跟檎叔早就是两口子啦!”何满子惊喜得喊叫起来。
  “别嚷!”望日莲喝道,“我好像觉得有脚步声,你快去看看,是不是有人来?”
  何满子又跑上沙冈,手搭凉棚,远瞧近看。忽然,他看见从河岸的柳阴羊肠小路上,走来一个打着旱伞的人,他忙喊道:“莲姑,躲起来!有人。”红皮水柳丛中,响起唏哩哗啦的凫水逃跑声。何满子又跳着脚观望,只见那个打着旱伞的人,是个青年书生,穿一身白学生装,肩上背着一个方格土布的小包袱。何满子欢呼了一声!“莲姑,是檎叔!”望日莲在红皮水柳丛中说:“瞎话!”何满子却已经大喊着:“檎叔!”飞也似的迎上前去了。
  那个穿学生装的年轻人,收拢了旱伞,也喊着:“小满子!”奔跑过来。
  周檎二十岁左右,清秀的高个儿,两道剑眉,一双笑眼,高鼻梁儿,嘴角上挂着微笑,满面和颜悦色,一看就知道是个文静和深沉的人。
  他跑到何满子跟前,张开胳臂要把何满子抱起来;何满子急忙跳开,说:“别弄脏了你的新衣裳!”
  “你在这儿干什么呢?”周檎含笑问道。
  何满子脑瓜一歪,眨巴着小圆眼睛,说:“你猜!”
  周檎假装皱着眉头,想了又想,说:“猜不着。”
  “跟我来!”何满子牵起他的手就跑。
  这时,望日莲也从红皮水柳深处死出来,扒着岸边的柳枝向外偷看,一眼就看见了那个日夜思念的人,心一下猛跳起来,脸一下子烧红起来。
  “满子,别带你檎叔过来!”她是在跟周檎打招呼。
  “你害什么臊呀?”何满子顽皮地笑道,“你们不是搭伴凫水,还拜过花堂吗?”
  “没那么回事儿!”望日莲说,“周檎,你到远处站着。”
  “满子,咱们躲她远远的!”周檎一指几丈外的一片柳棵子地。
  他俩在柳阴下的白沙地上一坐,何满子便急着问道:“檎叔,你是跟莲姑拜过花堂吗?”
  周檎抚摸着他的光葫芦头,悠然神往地说:“那是童年时代的游戏。”
  “你们在哪儿拜的花堂呢?”何满子追问。
  “就在这片柳裸子地里。”
  “你们穿新衣裳吧?”何满子刨根问底儿。
  “我跟你现在这个打扮差不多,她比我多穿了一件兜肚。”
  “你头戴一顶插红翎子的礼帽吗?”
  “我戴着一个柳圈儿。”
  “莲姑蒙着红盖头吗?”
  “她顶了一张荷叶。”
  “十字披红吗?”
  “一人身上斜挂着两个柳枝串起的花环。”
  “摆天地桌吗?”
  “堆了个土台。”
  “烧高香吗?”
  “插了三根艾蒿。”
  “拜完天地,到哪儿去入洞房呀?”
  “在地上划了个四方块,就算洞房。”
  “吃子孙饽饽吗?”
  “两片麻叶上放了几个地梨儿,就算子孙饽饽。”
  “吃长寿面吗?”
  “嚼甜芦根草。”
  望日莲走进了柳裸子地,娇嗔地说:“你跟他胡说些什么呀?”
  何满子一看,望日莲从水中走出来,俏丽的脸儿,就像雨后清晨的一朵荷花。她匆忙中忘了把那块长条子破布七缠八绕在胸脯上,洗得干干净净的蓝花上布小褂儿,紧紧箍着她那丰满的身子。
  周檎眼色温柔地答道:“我常常回忆儿时的往事。”
  “你为什么不在村口下船?”望日莲问道。
  “我想晌午头上你一定在河滩上打青柴,就在前一个渡口上了岸,看看在河滩上能不能找见你。”
  “你怎么比去年晚了半个多月才回家来?”望日莲含情脉脉地问道。
  “我到北平考大学去了。”
  “考中了吗?”
  “还没有发榜。”
  望日莲低下头去,咬了咬嘴唇,脖颈上泛起了红潮,猛地抬起头,目光火辣辣地问道:“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阴历七月七。”周檎声音微微发颤地说,“所以我挑这个日子回来。”
  “七月七,牛郎会织女!”何满子插嘴说,“檎叔是牛郎,莲姑是织女。”
  “贫嘴!”望日莲啐道,“到那边看看有没有人来。”
  “等一等!”何满子折断一根柳枝,在周檎和望日莲的四周划了个大四方块,“你们就在洞房里说话吧!”
  他走出柳棵子地,爬上一棵老杜梨树,骑在大树杈子上。快起响了,可是还热得像火烤,田野河边仍然路断行人。
  在何满子的心目中,周檎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
  何满子喜欢听老人们说古。他从爷爷、奶奶、摆船的柳罐斗、老木匠郑端午和钉掌铺的吉老秤口中,也从开小店的花鞋杜四那里,零星片断地听到,周檎的父亲周方舟过去在玉田县当小学教员,九年前领头闹起京东农民大暴动,暴动失败,被奉军杀害了。周檎的母亲嫁到周家后仍旧住在这个小村,丈夫一死,就带着周檎跟外祖母和舅舅柳罐斗一起生活。不久,母亲也因哀痛过度而亡,周檎就跟外祖母和舅舅相依为命。后来,他以甲等第一名考入美国教会开办的通州潞河中学,在那个学校里一直是数一数二的学生。
  通州城距离这个小村三四十里,周檎孝顺外祖母,每个礼拜六都回家来,跟外祖母团聚一天,第二天下午再回去。他很穷,雇不起马车或脚驴子,夏天回家靠两腿走,走累了就下河凫水;冬天回家乘坐冰床,冰床在封冻的河面上像流星一般飞行。前年,外祖母去世了,他又像孝顺外祖母那样孝顺舅舅,仍然每个礼拜都回家。柳罐斗怕外甥荒废了学业,叫他一个月回家一趟。而一个半月的暑假,半个月的寒假,他都回家来住。他给舅舅打青柴,也帮助舅舅摆船,爷儿俩过得和和睦睦,从没有抬过杠,拌过嘴。
  何满子喜欢追随周檎的身前背后,不仅是因为周檎会给他讲引人入胜的故事,教给他的字儿也比老秀才那些“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和“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有趣得多;而且更因为周檎也像望日莲那样疼爱他。
  柳罐斗跟何满子家住隔壁,也是三间蒲草盖顶的棚屋,一座四面夹着柳枝篱墙的院落。柳罐斗住在摆渡口的大船上,家里只有周檎一个人,何满子听故事和识字儿入了迷,舍不得走,有时就跟周檎一起睡。他玩了一天,跑得乏了,免不了尿炕,周檎也不声张;如果声张出去,他在小伙伴们中间,就没脸见人了。
  何满子还有一个乐趣,那就是他在周檎的炕上睡着了,望日莲就要来抱他回家;躺在望日莲的怀抱里,他常常感到呼吸着一股芬芳的紫丁香气味。有一回,他被搬醒了,睁了睁眼,看见望日莲把他抱在怀里,却又跟周檎肩并肩坐在炕沿上不肯走,把她那一条粗大油黑的辫子绕在周檎的脖子上。他想笑,可是太困了,眼皮又粘在一块儿,睡着了。
  现在,何满子骑在老杜梨树的树杈子上,想到这里,忍不住伸着脖子向柳裸子地里偷看了一眼。果然,望日莲又在用她那粗大油黑的辫子缠绕着周檎。何满子想,一定也要系个拴贼的扣儿。他咯地一声笑了,但是马上又捂住了嘴,怕惊散了那一对戏水的鸳鸯。而且,也不敢再看了。他想,偷看人家缠辫子,也要长针眼,比枣核钉还得大。

七月七的夜晚,何满子不想睡觉。
  奶奶给他说过牛郎织女的故事。七月七半夜三更的时候,要有一大群喜鹊在银河上搭桥,牛郎挑着一副挑筐,前边装着儿子,后边装着女儿,来到鹊桥上,跟分别了一年的织女见面,两人抱头大哭。小孩子眼睛亮,耳朵尖,站在葡萄架下,能看见银河鹊桥上的人影,听得见从天上传来的哭声。去年,何满子就曾偷偷站在他家的葡萄下听哭,可是那一天下小雨,他没有听见哭声,只是洒了一身牛郎织女的眼泪。
  今年这个日子,繁星满天,白茫茫的银河横躺在夜空,不会下小雨了。何满子打定主意,不听见哭声不睡觉。
  吃过晚饭以后,上弦月像一只金色的小船,从东南天角漂了上来。望日莲编了一只篓子,织了一张席,豆叶黄才不大情愿地说:“睡觉去吧;明天早早起来,别粘在了炕头上。”望日莲才离开杜家,来到何家。
  一丈青大娘已经睡醒了一觉,听见望日莲的脚步声,在东屋打着呵欠说:“儿呀,别过了子时,你到小后院拜拜月,乞个巧吧!香烛跟针线,我都给你放在灶王爷佛龛上了。”
  “娘,您睡吧,我记着。”
  望日莲吱扭推开了门,何满子赶紧闭着眼睛装睡;他单等望日莲出去拜月,就溜出去听哭。
  拜月乞巧的风习,虽然迷信,却很优美。那是在七夕之夜,年已及笄的姑娘,半夜时分悄悄找个僻静角落,给垂挂中天的月牙儿焚香叩拜,然后掏出一根银针,一条红线,在月色朦胧中穿引;如果一穿而中,今年必能跟自己心爱的人儿结成美满良缘。
  望日莲走进西屋,却没有上炕,她先拿起一把芭蕉扇,扇跑了叮在何满子身上的一只大花脚蚊子,尔后就呆坐在炕沿上。何满子偷眼觑着她,只见她心神不宁,又一声一声地长吁短叹,后来就双手捧着脸,一动不动了。何满子想问她为什么难过,却又不敢开口,怕望日莲不让他溜出去。
  过了很久很久,望日莲像下定了决心,鼓足了勇气,一跺脚站起身来,走到外屋;外屋的灶王爷佛龛上响动了一下,一定是取走香烛和针线,到小后院去了。
  事不宜迟,何满子急忙下炕,光着脚丫儿,屏住气息,从外屋前门蹭了出去。
  他抬头仰望夜空,隐隐约约恍惚看见,在白茫茫的银河上,好像有一座桥影,桥影上又晃动着两个人影,那一定是牛郎跟织女已经见面了。他赶紧走到葡萄架下,左胳臂抱住立柱,右手扯着耳朵,全神贯注地听起来。
  这铺葡萄架,搭在东屋窗前三步的地方。屋里,爷爷和奶奶正在酣睡。今晚上,因为周檎回来了,柳罐斗打了几条大鱼,割了一斤肉,灌了一葫芦酒,烹炒了几样酒菜,邀集他那几位相好的老哥儿们,聚会在他那摆渡大船上,月下开怀畅饮。何大学问喝得酒气熏天,跌跌撞撞而归,走进东屋,扑到炕上倒头便睡。现在,何大学问扯着抑扬顿挫的鼾声,睡得很香。但是,他的鼾声却搅扰得何满子耳根不净,刚刚仿佛听见了天上的哭泣,却又被那不肯停息片刻的鼾声搅乱了。他真想大喝一声:“爷爷,别打呼噜啦!”可是,喊醒了爷爷,爷爷必定禁止他站在葡萄架下,怕他受了夜凉。
  他感到烦躁,后来忽然想起,不如偷偷溜到周檎家小后院的葡萄架下去,远离爷爷的鼾声;而周檎是个文明人儿,睡觉一定不会打吵人的呼噜,或许能听出个究竟。
  于是,他又蹑手蹑脚地溜出柴门,绕篱笆根儿,来到周檎家的小后院外;只见篱笆上有个大窟窿,便四脚落地爬了进去,而且一直爬到葡萄架下,才直起腰,按住心跳,静静地谛听。
  静静的七夕之夜,夜风像淙淙的流水;流水淙淙中似有幽怨的哭声,传进他的耳朵,他一阵惊喜。但是留神听去,哭声不是从天上传来,也不是从地下冒出来;而是从周檎睡觉的后窗口,飘出来的余音袅袅。
  他吓了一跳,不禁慌了神儿,这是谁在哭泣?他想赶快逃走,却又想听个明白,心里嘀咕了半天,还是留了下来,而且又爬到后窗口下。
  “我……我今生跟你……注定是没缘分了!”是望日莲在嘤嘤啜泣,“我烧了三炷高香,点起两枝红蜡烛,四起八拜,求月下老儿保佑我跟你……我的眼睛睁得挺大,手也没打哆嗦,红线就是穿不进针鼻里去……”
  “你这是迷信思想!”周檎却低低发笑,“拜月乞巧,穿针引线,怎么能决定一个人的命运呢?月色朦胧,幽暗不明,穿不进针鼻是正常现象,不必自寻烦恼。”
  “不!”望日莲痛苦地说,“我是柴草穷命,黄连苦命,天意不能嫁给你。”
  “我不信天意信人意!”周檎满怀激情地说,“我一定要把你救出火坑,跟我做一对志同道合、生死与共的终身伴侣。”
  “万般皆由命,半点不由人呀!”望日莲叹息着,“我的心整个儿给你了,今晚上我把身子也给你送来了;咱俩好一天,就是我一天的福气。”
  “那我就更要娶你!”周檎说。
  “我压根儿不想拖累你。”望日莲声音虚弱地说,“只怕我逃不出今年的厄运;等你进京上学一走,咱俩的缘分儿也就到了头。他们要糟践我,我就拼上一死,不活了。”
  “花鞋杜四跟豆叶黄的野汉子,还想欺侮你吗?”周檎全身像着了火。
  “这两个恶贼倒是断了念头。”望日莲打着寒噤,“眼下这两个恶贼又合了伙。有一回,他俩一块喝酒,我偷听了三言两语:董太师想买我做小,他们正讨价还价。”
  “这个狗东西!”周檎愤怒地骂道,“殷汝耕当儿皇帝,董太师也上了劝进表,是个汉奸,我们要打倒他。”
  “他有几十条枪,你一个文弱书生,怎么碰得过他呢?”望日莲苦笑着说。
  “莲,你真的甘愿跟我同生共死吗?”周檎忽然庄严郑重地问道。
  “从小好了这么多年,原来你信不过我!”望日莲又悲悲切切地哭起来,“我愿意跟你活在一处,当牛当马服侍你;遇到三灾八难,我替你去死。”
  “好人儿!”周檎感动得喉咙哽咽了,“实话告诉你,我晚回家半个多月,不光为了考大学……”
  “还干什么去了?”
  “我们不少人成立了京东抗日救国会通州分会,开展抗日救国运动,将来还要建立武装。”
  “你打算叫我干什么呢?”
  “参加救国会,打鬼子,除汉奸。”
  “我一个女人家,好比萤火虫儿,能有多大亮呢?”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连小满子都应该为抗日救国出一份力。”
  何满子几乎想蹦起来喊道:“我出这份力!”可是,他又听见望日莲说话了:“真要拿刀动枪,我比你胆子大,手也狠。”以下,何满子只听见他们轻声悄语,就像风拂青萍,房檐滴水。何满子真困了,他想回家,两条腿却不听话,于是就倒在窗口下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摇醒,但是眼皮发涩,睁也睁不开。
  “满子,醒醒!”是望日莲在唤他。
  “醒醒,满子!”周檎也在唤他。
  他终于睁开了粘在一起的眼皮,原来他躺在周檎的小炕上;炕席雪白,屋子里充满熏蚊子的艾蒿青烟气味。望日莲的头发蓬乱,神色发慌地问道:“满子,你是撒呓症吧?怎么跑到这儿来?”
  “我到葡萄架下听哭,原来是你们俩。”
  “你听见我们说的话了吗?”望日莲的神情更紧张了。
  何满子点了点头,说:“莲姑,檎叔要娶你,你就答应跟他拜花堂吧!”
  “好孩子,今晚上你听到的话,可不能说出去呀!”望日莲哀求地说,“你要是溜了嘴,莲姑跟檎叔就没命了。”
  “原来……你们也信不过我呀!”何满子嘴一撇,委屈地哭了,“你们在河滩上钻柳裸子地,说悄悄话;你把辫子绕到檎叔脖子上,我跟别人说过吗?”
  “满子,我的亲人哪!”望日莲把何满子紧贴在心窝上。

一去二三里,何满子跟着周檎到钉掌铺去。周檎去看望吉老秤,何满子想在钉掌铺碰见小马倌牵牛儿;牵牛儿是何满子整天在河滩野跑交上的朋友,比他大几岁。
  北平到天津的砂石马路和北运河岸之间,有个交叉路口,吉老秤的钉掌铺就坐落在交叉路口上,一间门面,一架凉棚,房前屋后栽种着几百棵高大金黄的向日葵,还有四四方方一个小菜园。
  吉老秤已经五十几岁,可是身体硬实得像一座石碑;从口外刚赶来的儿马蛋子,一蹶子踢到他的胸脯上,就像被跳蚤弹了一下。他的手艺高超,远近驰名,却只能混个半饥不饱;用他的话说,一辈子没吃撑着过。他脾气暴,不娶家小,不信鬼神,只好喝烈酒,闻鼻烟;喝醉了就睡觉,扯起鼾声像打雷,打起嚏喷像放炮。
  歇晌,他拿一把破扫帚,打扫了房前屋后,泼洒了清水。酒葫芦空了,没有钱买,就只吃两个凉饽饽。吃完饭,他光着上身,坐在大蒲团上,只穿一条到膝盖的大裤衩子,露着毛刺刺的大肚脐眼儿,挥着一把破芭蕉扇子驱赶马蝇,把鼻烟捻进多毛的鼻孔里,于是接二连三打嚏喷,好像一门过山炮响起了隆隆炮声。
  后来,他就盘膝大坐睡着了;于是,炮声停止,雷声又起。不知睡了多久,他忽然被一声巨响惊醒;睁眼一看,面前的向日葵阴下,趴着个憨头憨脑的孩子,嘴里咬着一支芦根草,正嘿嘿发笑。原来,这个孩子从他的鼻烟壶里偷出一大撮辛辣的鼻烟,全抹进了他的鼻孔。他被自己那放炮一般的嚏喷声惊醒了。
  “牵牛儿,你这个小狗日的!”吉老秤自己也嗬嗬笑起来。
  说也奇怪,他本来是个火神爷的脾气,但是跟牵牛儿却没有火性。这一老一小,交情深厚。
  牵牛儿给大地主董大师家扛小活儿,他是个憨头憨脑而又蔫蔫糊糊的孩子,常常挨小管家的打骂。挂锄时节,完秋以后,他给董太师放马,晌午不许回去吃饭,只给几个馊饽饽。每天,他都赶牲口到河滩上,把牲口撒到河边,再打一大筐青草,然后就得闲了。他不喜欢说话,可是小孩子怕冷清,牲口们都很服他管,撒在河边并不乱跑,他就来到吉老秤的钉掌铺,看吉老秤给牲口钉掌。他坐在一边,也不多言少语,也不碍手碍脚,只是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吉老秤的一招一式,默默记在心里。
  有一回,吉老秤给一匹生马钉掌,那匹生马嗷嗷嘶鸣,腾跳扑咬,吉老秤降伏不了它,就使出了绝招儿。牵牛儿猛地蹦起来,嚷道:“您这是毁它!”他像一头小牛犊子,把吉老秤撞了个趔趄,抢过缰绳。他牵着这匹生马蹓跶,嘴里轻柔地吹着口哨,那匹马就像能通人性的精灵,也不踢了,也不跳了,也不扑了,也不咬了;马头亲昵地贴在牵牛儿身上,舌头舐着他的肩膀,牵牛儿也嘟嘟囔囔地像跟这匹马说知心话儿,那匹马被乖乖地牵上了桩。吉老秤就要钉掌,牵牛儿说:“秤爷,我来吧!”吉老秤一赌气把家伙扔给他,说:“钉坏了蹄脚,把你小狗日卖了也赔不起。”牵牛儿却心里有底,不慌不忙,仔仔细细,钉得平平整整。吉老秤乐了,给他一个耳刮子,笑骂道:“小狗日的,你要抢走我的饭碗子!”
  刚好这天古老秤给一个外地老客的爱马治好了足疾,那老客送他一份厚礼,有酒有肉;吉老秤又从小饭铺买了五斤大饼,就留牵牛儿吃饭。牵牛几口羞,不好意思真吃;他就泼口大骂,张手要打,牵牛儿被逼无奈,便放开肚皮吃起来。这个常年填不满肚子的苦孩子,饭量像口井,狼吞虎咽着烙饼卷向;吉老秤快活地大笑,笑得大肚囊儿直抖动。
  吃饱了食困,牵牛儿就躺在凉棚下睡着了,吉老秤坐在一边闻鼻烟,放炮似的打嚏喷也吵不醒他。就在这时,小管家来了,手提一杆懒驴愁鞭子,不问青红皂白,劈头就照牵牛儿身上抽下去,牵牛儿的脊背上顿时肿起一道紫黑的伤痕。牵牛儿打了个滚儿爬起来,懵头懵脑就奔河边跑,小管家还不罢手,追赶着还要打。吉老秤恼了,扑上前去,夺过小管家的鞭子,抓住脖领子扯回钉掌铺,说:“这孩子是我请来的客人,你打他,就是抓我的脸。我吉老秤的脾性你也有个耳闻,有冤必伸,有仇必报,有气必出。我要打你,你经不起我的小拇指一捅;不打你,我的气又不出。好吧,我看你是个两脚畜生,给你钉上掌,免得你假充人形。”说着,就给那小管家上了桩。小管家骂不住口,吉老秤也不理他,扒下他的皂鞋白袜儿,找了一副给瘦驴钉的掌铁,比了比小管家的脚样,拿起榔头就要动手。小管家知道古老秤的性情古怪,说得出做得到,便扯破了嗓子哀叫:“牵牛儿,快来救命呀!”牵牛儿从河边跑回来,下死劲扯住吉老秤的胳臂,说:“使不得,使不得!”吉老秤说:“一报还一报,你来抽他一鞭子。”牵牛儿又说:“使不得,使不得。”吉老秤骂道:“孬种,我来打!”小管家叫道:“牵牛儿,还是你打吧!”牵牛儿说:“我不打你,往后你也别打我了。”就松开绑绳,放小管家逃生。吉老秤又骂牵牛儿道:“你就打他,怕他咬下你的鸟来当笛儿吹。”牵牛儿说:“我打他一鞭子,回去得挨他十鞭子,把我打得皮肉开花。”吉老秤说:“他打你十鞭子,你就杀了他!”牵牛儿说:“杀了他,官府要把我抓去砍头哩。”吉老秤说:“你长着两条腿,不会逃奔他乡吗?”牵牛儿说:“天下都有官府,都给有钱人办案,早晚也得给抓住。”吉老秤叹了口气,说:“是呀,天下的官府都给有钱人办案,插翅难逃,只有反!”
  从此,这一老一小更心连着心。牵牛儿有空就到钉掌铺来,夏夜坐在月光下,冬天躺在热炕上,爷儿俩只是默默相对,并没有多少话说。但是,在默默中,交流着情感,温暖着孤苦的心。
  何满子跟着周檎来到钉掌铺,吉老秤正没生意,在凉棚下给牵牛儿剃头。
  “牵牛儿哥!”何满子撒着欢儿跑上前去。
  “老秤大舅,您好!”周檎也大步走到凉棚下,给吉老秤深鞠一躬。
  “檎哥儿,我的大学士外甥!”吉老秤笑眯了眼,把剃刀折了起来。
  牵牛儿的头刚剃了一半,央求说:“秤爷,您给我剃完吧!”
  “没兴致啦!”吉老秤一拧牵牛儿的耳朵,从凳子上提起来,“檎哥儿,咱爷儿俩屋里坐。”
  周檎笑道:“您得给牵牛儿剃完头呀!”
  “咱爷儿俩一两个月没见,我急着跟你说话,不急着剃头。”吉老秤一手提着凳子,一手牵着周枪的袖子,走进屋去。
  牵牛儿双手捂住他的阴阳头,噘着大嘴,瞪了何满子一眼,说:“瞧你们来的这个时候儿!”
  “那你走开,咱俩谁也甭搭理谁!”何满子推搡着他。
  牵牛儿比何满子大好几岁,力气也比他大几倍,但是却乖乖地被推出了凉棚;可又舍不得走,就在路边的阳光下站着。
  何满子翘着鼻子,两眼望天,一副傲慢神态,给周檎站岗。
  钉掌铺小屋里,只听吉老秤那铁锤一般的拳头,咚地捣了一下小屋的泥墙,小屋连连摇动,屋顶上沙沙落土。
  “当年我跟着你爹闹暴动……”
  “嘘!轻声。”
  “而今这把老骨头跟你闹抗日!”吉老秤虽然压低了声音,嗓门还是震耳。
  何满子过去并不知道吉老秤参加京东农民大暴动,只听说他坐过五年牢。那是有一回,吉老秤跟花鞋杜四吵架,骂花鞋杜四:“你这条人蛆!”花鞋杜四也骂他:“你这个膛了五年大镣的囚犯!”吉老秤大怒,要把花鞋杜四的脖子拧断,花鞋杜四吓得钻进了女茅房,让豆叶黄蹲在茅房里不出来;吉老秤从来不跟女人打逗,骂骂咧咧而去。
  还有一回,是今年清明节,周檎回家来给外祖母和母亲上坟,从通州带回三个花圈。一个花圈上写着外祖母的姓氏,一个花圈上写着母亲的姓氏,一个花圈上写着他父亲的名字,还安放着他父亲的一张放大照片。周檎的父亲死在玉田,尸骨未回,是在一块青砖上刻上姓名,跟他母亲合葬的。吉老秤一见周檎父亲的照片,涕泪滂沱,哭叫一声:“党代表……”昏厥过去,被柳罐斗架走。这个场面,何满子亲眼看见,也大哭起来。
  现在,这爷儿俩在钉掌铺的小屋里密谈。周檎每说一句,吉老秤就答应一声:“是喽!”何满子觉得,吉老秤跟周檎的感情,就像戏台上的孟良和焦赞对待杨宗保一样。
  “满子,满子!”站在阳光下暴晒的牵牛儿,汗珠子像下雨似的从阴阳头上滴答着,“别生我气了,跟我到河边玩去。”
  “我不去!”何满子的头昂得更高了。
  “我给你捉一只花翎小鸟儿。”牵牛儿恳求说。
  “不去!”
  “我再给你用柳条编个鸟笼子。”
  何满子的心动了,悄悄地瞟了牵牛儿一眼,问道:“一只花翎小鸟,再配上一个红皮水柳鸟笼子?”
  “我还要给你逮一只大肚子蝈蝈儿,”牵牛儿眼里流露出希望和笑意,“再配上一只三转八楞的蝈蝈篓子。”
  何满子的心高兴得直打小鼓,他坐不住了,在凉棚下打起转转。
  钉掌铺小屋里,吉老秤正以震耳的嘁喳声说:“我埋了一支枪……”
  “低声!”
  何满子忙站住了脚,向牵牛儿一挥手,说:“你走吧!我不去。”
  “我背着你!”牵牛儿可怜巴巴地说。
  何满子摇了摇头,说:“我不能去。”
  牵牛儿说:“那就让我跟你坐一会儿。”说着,眼含着泪水向凉棚下走过来。
  “站住!”何满子突然喝道,“不许你走过来。”
  牵牛儿又乖乖地站住了脚,嘟嘟哝哝地说:“满子,我知道你不跟我好了。”
  “牵牛儿哥,我跟你好。”何满子觉得对不起这个好朋友,眼里也噙满了泪花,“檎叔跟秤爷在屋里说话,别打扰他们爷儿俩。”
  “檎哥儿,一言为定!”屋里,吉老秤跟周檎猛一击掌,纵声大笑。
  周檎兴冲冲地走了出来,拍了一下何满子的肩膀,说:“满子,咱们再到你端午爷家串门去。”
  “我也正想去看我干娘!”何满子笑嘻嘻地说。
  他牵着周檎的衣襟儿,蹦蹦跳跳地走了。
  被冷落在一旁的牵牛儿,嘴一咧哇哇大哭。
  “过来吧,让我的牛儿受委屈了。”吉老秤柔情地喊道,“秤爷接着给你剃头。”
  牵牛儿却犯起了牛脾气,一动不动;吉老秤奔过去,把他挟到凉棚去。牵牛儿踢蹬着两条腿,吉老秤降伏不了他,只得像给倔骡子钉掌一样,把牵牛儿上了桩;然后打开剃刀,接着剃起来。

殷汝耕在日寇卵翼下成立伪冀东防共自治政府以后,便在通州城内风景秀丽的西海子南岸,万寿宫大街以北,仿北平的前清王府,修造他的行政长官官邸,把西海子霸占为他的后花园;门前便是当时横穿通州城内,将通州分割为南北两城的通惠河。
  老木匠郑端午是北运河两岸的活鲁班,也被强征了去做工。那些雕花的门窗,奇巧的游廊,都是他的手艺。殷汝耕一心要赶忙住进他这座儿皇帝的府第,逼迫工匠们日夜加班赶造;郑端午累过了力,又受了风寒,挣扎着一条骨瘦如柴的病身子,也得白班夜班都出工。殷汝耕自称笃信佛教,在后院又加造一座佛堂,点名叫郑端午掌作。上架那天,殷汝耕怕坨檩走了尺寸,传令郑端午上房。郑端午身子虚弱,头昏眼花,手脚颤软,刚上房就从高高的大坨上摔下来;摔得大口吐血,跌断了右腿。一块门板抬回家,只剩下小半口气息,半年下不了炕。眼下虽已死里逃生,却再也拉不动大锯,抢不动斧头,握不住锛凿,掌不住墨斗了。他便拿了一把瓜铲,在村外河边,栽种了一亩三分瓜田,日夜住在小小的瓜棚里。
  儿子郑整儿和儿媳荷妞,接下了他的锛、凿、斧、锯、墨斗、罗盘。可是,他们的手艺粗糙,郑端午看不上眼,住到瓜棚去,也是为了眼不见心净。
  郑整儿和荷妞,都比周檎大一岁,他们是童年的亲密伙伴。
  这小两口,是一对有趣人物。
  郑整儿像何满子这般大的那一年,一天正光着屁股在门口骑狗玩,他爹郑端午挑了一副挑筐,从外村回来;郑整儿打着狗迎上前去,挑筐里忽然传出哇哇的哭声,吓得他从狗背上滚了下来。他定睛一看,一个六七岁的小胖丫头坐在挑筐里,红通通圆脸,粗眉大眼,蒜头鼻子,四方大嘴,梳着两只小抓髻,几片荷叶遮掩着身体。郑整儿眨巴眨巴小眼睛,问道:“爹,哪儿捡来的这个胖丫头儿?”郑端午得意地笑道:“给你娶来的媳妇,叫荷妞。”郑整儿吐了吐舌头,跟荷妞扮了个鬼脸儿;荷妞噗哧乐了,脸上还挂着好几颗大泪珠儿。
  荷妞到婆家,头一顿就一口气吃下三个大贴饼子,老木匠又把半大海碗菜粥倒给她,也吃得溜干二净,不必涮碗。整儿娘直皱眉头,埋怨老伴儿说:“三口人还常断顿儿,又添了这个没梁的小水筲儿,等揭不开锅,孩子大人喝西北风去。”老木匠嗬嗬笑道:“你的见识三寸远。这个丫头五大三粗,满脸福相,将来给我生下孙儿,保管是个高我一等的好木匠。”
  老木匠郑端午果然好眼力;荷妞十岁,就敢给他打下手;拉起大锯,不但有板有眼,而且有使不完的力气,可是,婆婆教她针线女红,却比赶牛上树还难,十根手指笨得就像鼓槌子;婆婆见她不堪造就,也就随她野生野长,不再跟她操心费力了。老木匠却不计较,而且逢人便夸,说老天爷赏了他这个儿媳妇,顶两个儿子使唤。
  这话一点不夸大。荷妞样样压过了郑整儿,吃得比他多,个子比他高,力气比他大。青梅竹马,耳鬓厮磨,两小免不了打架。最初一两年,两人打平手;一两年之后,看见荷妞头上肿起一个青包,郑整儿的头上准少不了两个。这几年,郑整儿更怯了阵,只敢动口,不敢动手了。
  爱情,在这儿戏的欢笑与眼泪里,在木匠作的汗水交流中,不知不觉滋长起来。吃饭的时候,荷妞总让郑整儿先吃饱,剩多剩少她再一扫而光。遇到木匠生意清淡,吃喝不够,老木匠将少得可怜的食物平分四份,荷姐便将她那一份推给郑整儿。郑整儿不忍独吞,她说:“我不饿。你当我平时吃那么多,都火化食了?才不是。我就像那口外的骆驼,肚子里有存项。”到十八岁,荷妞发育得胸脯丰满,两人的嘻笑打闹就躲避老人了。老人们看在眼里,正盼望儿孙绕膝,就给他们圆了房。
  洞房花烛之夜,荷妞约法三章,笑破了听盲人的肚皮。吹熄了红灯,荷妞躺在炕上,威吓郑整儿说:“你得依我三件事,不然别碰我。”郑整儿嬉笑道:“三百件也依你。头一件?”荷妞说:“老言古语,娶来的媳妇买来的马,由人骑来由人打,我可不认这个规矩。”郑整儿说:“立这个规矩的人是混帐东西,咱俩不听他那一套。二一件呢?”荷妞说:“娘上了年纪,眼神不济了,我的手又比脚丫子还笨,往后你得学做针线活儿。”郑整儿说:“你太难为人了,我好歹是个男子汉呀!”荷妞喝道:“离我远点儿!”郑整儿连忙说:“我学,我学。三一件呢?”荷妞说:“打明天清早起,不许你再跟大姑娘小媳妇儿贫嘴滑舌。”郑整儿是个顽皮家伙,姑娘媳妇们最爱跟他逗趣儿,他也喜欢招惹得这些山喜鹊们叽叽喳喳叫。于是,他吭吭吃吃地表示对这个条件有所保留。啪!火烧火燎一大巴掌,打在他的屁股上,疼得他唉哟一声叫出来,连说:“别打,别打!我依你,我依你。”
  童年,郑整儿和荷妞也常到河滩上打青柴,两个人都喜欢跟周檎搭伴。郑整儿淘气,荷妞粗鲁,周檎文秀,三人性格不同,也就免不了闹个狗龇牙儿。
  郑整儿常常嬉皮笑脸地戏弄周檎,荷妞却站在周檎那一边;每当周檎被逗得眼泪围着眼圈转的时候,荷妞便挥拳上阵,把郑整儿打跑。荷妞力气大,手脚快,青柴打得多;周檎力气小,手脚慢,青柴打得少,荷妞便把自己打得的青柴分给周檎两大抱。
  他们过家家,也玩拜花堂。郑整儿喜欢当娶亲的吹鼓手,拜天地时的喜令官,入洞房时的大全福人,却让周檎跟荷妞扮演新郎和新娘。
  “那怎么行呢?”周檎红着脸说,“荷妞本来是你的媳妇儿,你该跟她拜花堂。”
  “过家家,又不是真的。”郑整儿一心要扮演他称心的角色,非常大方,“等长大了,你想娶她,归你也行。”
  “我不当他的媳妇儿!”荷妞也要挑肥拣瘦,“檎哥儿长得比我好看,力气也比我小,得给我当媳妇儿。”
  “对,对!”郑整儿拍着巴掌笑倒在地上。他觉得,这么一颠倒,拜花堂的游戏更好玩了。
  “我不干!”周檎认为他俩合伙捉弄他,“媳妇儿都是女的,没有男的。”
  “不!”荷妞咬定说,“长得好看的,力气小的,才是媳妇。”
  周檎不玩了,想走;但是郑整儿拧住他的胳臂,荷妞握起了拳头,周檎只得忍辱屈从。
  于是,荷妞给周檎打扮起来。她脱下自己的小花褂儿,给周檎穿上,又扒下周檎的小白褂儿,穿在自个儿身上;周揭穿她的小花褂儿飘飘荡荡,她穿周檎的小白褂儿紧紧绷绷。然后,她自编一个柳圈戴在头上;又给周檎耳丫上夹了两朵野花,还研碎了几朵凤仙花,用花计给周檎搽红胭脂,头上再扣一张荷叶,就算打扮齐整了。周檎挣扎着,反抗着,但是被他们降伏了,哭丧着脸任他们摆布。
  郑整儿搓了一支长长的柳笛,摇头晃脑,呜哇呜哇吹起来,逼着周檎在沙冈上转了几圈,算是坐轿行街。
  然后到达婆家门口,荷妞大摇大摆迎进门去,把周檎按在插着三支艾蒿的土台前跪下。
  郑整儿快活地高声叫着: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相拜,同入洞房!”
  在一片柳笛呜哇呜哇声中,周檎被荷妞拖进划好的四方块里。郑整儿摘了两张麻叶,托着几颗地梨,分别送给女新郎和男新娘,模仿大全福人,捏着嗓子问道:“生不生?”
  “生!”荷妞响亮地答道,“媳妇儿,你也说呀!”
  “生……”周檎呜咽着说。
  郑整儿又拿来两团甜芦根草,当做长寿面,请荷妞和周檎吃。
  按照规矩,本来可以收场了;郑整儿偏又想出个鬼点子,还要让小两口说悄悄话儿,他在外面听窗。
  “你愿意当我媳妇吗?”荷妞假装在周檎耳边打喳喳。
  “我愿……不愿意!”周檎忍无可忍了。
  “你为什么不愿意?”荷妞大怒。
  “牛不喝水强接头,”周檎含着眼泪儿说,“强扭的瓜不甜。”
  荷妞哈哈大笑,说:“不愿意也晚啦!你跟我拜了花堂,生米做成熟饭了。”
  后来,周檎逃避他们,跟望日莲作伴了,也玩拜花堂;荷妞不答应,找碴儿跟望日莲打架,说望日莲抢走了她的媳妇儿。郑整儿还吓唬周檎说:“你跟望日莲拜花堂,二和尚知道了要打折你的腿;还是当荷妞的媳妇儿吧,我心甘情愿让你们入洞房。”
  不过,他们一天天大起来,郑整儿也不那么大方了。周檎上了潞河中学,放假回家,来看他俩,荷妞一跟周檎亲热,郑整儿就像搬倒了醋缸。他俩成亲那一天,周檎正赶上期末大考,第二天才赶回来,荷妞笑道:“媳妇儿,你来晚了一步,我娶了别人了。”周檎打趣地说:“整儿哥言而无信,他说过心甘情愿把咱俩配成夫妻的。”郑整儿嘻笑着说:“你说过强扭的瓜不甜,哥哥我替你把这颗苦瓜一口吞下去吧!”
  两人圆房已经三年,却没有生下一男半女,整儿娘盼孙子盼得中了邪;东庙烧香,西庙拜佛,长途跋涉,叩头朝山,祈祷苍天慈悲为怀,不要让郑家断了香烟。但是,荷妞照旧月月开花不结果;她万分难过,觉得对不起公婆的养育之恩,常常暗自哭泣。郑整儿却不怪她,软言柔语,给她消愁解闷,又教她在饭桌上装呕吐,嚷叫想辣椒酸杏吃,哄骗老婆婆信以为真。老人家真当是儿媳妇有了喜,满街满巷奔告亲朋好友,说她只要抱上孙子,哪怕砸锅卖铁,典尽当光,也要请亲朋好友们吃一顿风风光光的喜酒。老人家没有等到孙子落生,就卧病不起,临咽气,拉着儿媳妇那满是硬茧的大手,脸上带着心满意足的微笑,一遍一遍地叮咛:“闺女,往后你什么也别操劳,只给我照看好孙儿。”荷妞跪在炕沿下,哭成个泪人儿。
  荷妞不知从哪儿打听来一个偏方,一天两口子打扮得齐齐整整,光光亮亮,带着一身小孩子的红裤绿袄,来看望一丈青大娘,开口要借何满子用一用,给他们暖窝。何大学问跟郑端午是姑表兄弟,一丈青大娘怎能不答应?不过却笑出了眼泪,骂他俩是一对儿荒唐。
  这是去年的事,何满子已经五岁了。他来到郑家,每天好吃好喝,奉若子孙娘娘驾前的金童,一到晚上,就叫他睡在荷妞的被窝里,荷妞把她那像葫芦一般硕大的乳房,塞进他的嘴里,这叫开怀。然而,偏方也不灵,荷妞依然不见有喜的征兆。两年里,婆婆亡故,公公残废,拉下天圆地方的饥荒,家无隔夜之粮;但是他俩却还像童年时代,嘻嘻哈哈,无忧无虑。而且,干脆收了何满子当干儿,也不想再暖窝了。

长河落日圆。何满子跟周檎,在郑整儿和荷妞那里吃过晚饭,才踏着夕阳西下的霞光,沿运河边纤夫踏出的小路回村去。
  夏日的傍晚,运河上的风暴像一幅瑰丽的油画。残阳如血,晚霞似火,给田野、村庄。树林、河流、青纱帐镀上了柔和的金色。荷锄而归的农民,打着鞭花的牧童,归来返去的行人,奔走于途,匆匆赶路。村中炊烟袅袅,河上飘荡着薄雾似的水气。鸟入林,鸡上窝,牛羊进圈,骡马回棚,蝈蝈在豆丛下和南瓜花上叫起来。月上柳梢头了。
  何满子的胳臂上还挎着个小饭篮,那是替荷妞给老木匠郑端午送饭;老木匠郑端午那块瓜田,正在他们回村的半路途中。
  这块瓜田,从河岸上一直种到河坡下,原本只有一亩;另外那三分,是老木匠郑端午带着郑整儿和荷妞,一冬一春挑土垫出来的。老木匠郑端午不但是一位能工巧匠,而且是一名高手瓜把式;他的瓜个儿大,皮儿薄,结得多,色、香、味都是上品,很是名贵。然而,他的瓜从不丢失。老木匠郑端午从十二岁学手艺,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木匠这一行的规矩最讲究。他这大半辈子,手艺上从没走过尺寸,规矩上从没差过板眼。他是北运河两岸的活鲁班,但是从不目中无人,从不恶语伤人,更从不同行结冤,损人利己;因此,他在这一方是个出名的老好人。他的瓜田本来不必看守,就是手脚最不干净的人物,也不忍心偷他一个瓜,摘他一片叶;他住在瓜棚里,是为了驱赶黑夜进犯瓜田的刺猬和狼叭狗子。白天,他一个人孤独寂闷,常常到渡口上找摆渡船的柳罐斗,或是到钉掌铺找吉老秤,一坐就是半天一晌;等回到瓜田,到瓜垄里转一遭,哪一棵秧少了一个瓜,拨一拨瓜叶,执一扒浮土,就会找到或是扒出三两个铜板。
  何满子跟着周檎来到老木匠郑端午的瓜田地边,突然站住了脚,说:“檎叔,你替我把饭篮送过去吧。”
  “为什么?”周檎感到奇怪。
  “我不敢过去。”何满子说,“一到瓜田,干爷就得让我吃瓜,不吃得肚儿滚圆不让我走。”
  “那你就放开肚量吃吧!”周檎笑道,“瓜吃多了撑不着人,走两趟小水就泄空了。”
  何满子摇头说:“干爷种瓜,是为了挣出一年的嚼谷,我怎么能糟害他老人家呢?”
  “好个懂事的孩子!”周檎很感动,提着篮子走向瓜棚。瓜棚里没有人,他向四下喊道:“郑大舅,端午大舅!”
  瓜田一角的沙冈上,有个女人答话:“把饭篮挂在瓜棚横梁上吧!你舅舅吩咐,叫你赶快到他船上去,他们老哥几个在那儿聚会。”
  这是一条微微沙哑而又甜润悦耳的嗓子。
  周檎知道,她是舅舅柳罐斗的情人云遮月,一位每年入夏到运河滩走村串庄唱京东大鼓的女艺人。
  “满子,你自个儿敢回家吗?”周檎向爪田地边扬手问道。
  “我陪云姑奶奶坐一会儿,你走吧!”何满子跑过来,“要是我睡着了,你把我背回家去,我跟你睡。”
  周檎答应一声走了,何满子就跑上瓜田一角的沙冈,在云遮月的身边仰巴跤躺下来。
  柳罐斗是这个小村的头一条好汉子。他现年三十八九岁,高大魁梧,顶天立地,宽肩膀,细腰身,扇面胸脯,五官端正,一副庄严英武的神态,深沉大度的气势。何大学问很少看得起人,可就是夸柳罐斗是活赵云,赛平贵。
  年轻时候,柳罐斗在董太师家扛长工,董太师的女儿爱上了他,有了身孕;董太师怎能容忍?一条白绫勒死了女儿,挂在后花园的凉亭上,说是受辱不屈,自尽全节。董太师要抓住柳罐斗,活剥了他的皮。柳罐斗拿着姐夫的一封信,投奔了打到河南的北伐军;两年后,柳罐斗练就一手百发百中的枪法回来了。董太师还想抓他五马分尸;可是那时候北平挂上了青天白日旗,有个北伐军的连副跟他是磕头把兄弟,带着一队人马前来看望他。董太师的团丁正要捆绑柳罐斗,那个连副的人马赶到,当场就把两个团丁枪毙在柳罐斗的脚下。然而,柳罐斗不但不感谢这位连副救了他的命,反而怒喝道:“你对不起咱们的蒋团长,我早就跟你割袍断义,划地绝交了!”那个连副跪倒地上,哀求着:“大哥,不是你战场上从枪林弹雨中三次救出兄弟,兄弟哪有今天高官得做,骏马得骑?你就开一开金口吧,要什么兄弟都给你。”柳罐并说:“我要一支枪,二百发子弹。”那个连副赶忙摘下身上的驳壳枪和子弹带,还有他的坐骑好马,交给了柳罐斗。柳罐斗又喝令他摘下军帽,挂在一棵河柳枝杈上,抬手一枪,打碎了帽檐上的国民党徽,然后猛一挥手,向那个连副厉声说:“你走吧!咱俩谁也不欠谁的情,清账了。”那个连副不敢违拗,叩了个头,凄凄惶惶而去。临走,那个连副又闯进董太师的宅院,恐吓董太师,胆敢碰柳罐斗一根汗毛,他就要带兵把董太师一家杀得鸡犬不留。此后,董大师也真的不敢再跟柳罐斗找碴了。眼下,这个连副在驻防通州的冀东保安总队里当大队长,早已跟柳罐斗不相往来,但是对董太师依然起着威慑作用。
  原来,柳罐斗跟这个连副,都在北伐军里一位名叫蒋先云的团长手下当兵。蒋先云是个共产党员,黄埔军校第一期毕业生,英勇善战,赫赫有名。他这个团打到河南,不管是吴佩孚的队伍,还是张作霖的奉军,都被他们打得落花流水。后来,蒋先云团长阵亡,换了个国民党的团长,在团里大举清党,把那些跟蒋先云接近的官兵,杀的杀,抓的抓,遣散的遣散。柳罐斗当时已经当了排长,这个连副当时是他的排副;柳罐斗不满国民党团长的为非作歹,扯下领章军衔,忿而解甲归田,这个连副却不肯走,还补了他的缺。
  柳罐斗回到家乡,京东农民大暴动已经被镇压下去,姐姐带着外甥周檎,一对孤儿寡母,跟老娘和他一起过日子。他卖了那个连副送他的坐骑好马,打造了一只大船,就在渡口摆船为生,养活一家四口。
  柳罐斗人品出众,不少人给他提亲,他都一口谢绝。有一回,何大学问保媒,他还是不肯答应,一丈青大娘恼了,找上门跟他吵架:“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三十出头的人,老哥老嫂操心你的终身大事,你怎么反倒不赏老哥老嫂的脸?”柳罐斗长叹—声,说:“老嫂子,兄弟不是狗咬吕洞宾。你想,我的姐姐是个苦命人,一奶同胞,手足情深,我要好好服侍她一辈子。娶个媳妇进门,就算她是个贤良女人,可是居家过日子,天长日久马勺没有不碰锅沿的;真要是三天吵架,五天拌嘴,伤了我姐姐的心,岂不是我的罪孽?”一丈青大娘听他说得有情有理,也就不为难他了。过了两年,周檎的母亲去世,一丈青大娘又给他说媒;柳罐斗心情沉痛地一声长叹,说:“如今我姐姐过了世,檎哥儿更是个孤儿;我娶个媳妇进门,谁知道她是个什么脾性?真要是待我的外甥不好,我怎么对得起九泉之下的姐姐和姐夫?即便她脾性温顺,待我外甥不薄;就怕我有了亲生儿女之后,生出偏心眼儿,疼爱自个儿的,慢待了檎哥儿,无情无义,天理不容。所以,还是让我打一辈子光棍,给檎哥儿扛一辈子长工吧!”一丈青大娘听他说得伤感,也落了泪,不再勉强他了。
  柳罐斗每天黎明拂晓解缆,日落西山收船,往返两岸,迎送行人。那年月,有句俗谚:“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这当然是污蔑不实之词;可是,这五行人,也真是各有其刁钻之处。船夫一般都很粗野,夏天穿一条短裤,赤身露体;一言不合,张口就骂街,动手就拼命。然而,柳罐斗却与众不同。三伏大热天,头戴一顶斗笠,上身穿一件白粗布小褂,纽绊儿扣到脖颈上,下身穿着一条紫花布裤,挽着裤腿儿,只到膝头。他为人非常文明,未曾开口面带笑,说话听不见半个脏字儿。他那一条船,能运送三辆大车,站立几十位乘客,摆船的却只有他一个人;一支三丈大篙,握在手里,舞弄得十分轻巧。解开缆绳起了锚,大篙一抵河岸,大船便驯顺地直奔河心;然后他在河心一篙直刺到底,大船定住方位,在水流中不晃不转,平平稳稳向对岸靠拢。这个小村渡口,河面也有几十丈宽,他非但不手忙脚乱,而且自有板眼路数;几篙到岸,不多一篙,不少一篙。看看临近对岸码头,他抓起缆绳,扬手一抖,那粗大的缆绳便像一缕游丝,团团缠绕在水边的河柳上,尔后抛下锚去,大船就像石舫一般铸在码头上;于是,他铺上跳板,人马车辆平安下船。
  几年前,农历五月初五赛船会,从通州下来一个唱京东大鼓的女艺人,艺名云遮月,住在花鞋杜四的小店里。过河时,她刚踏上柳罐斗的渡船,就对柳罐斗一见倾心。云遮月不到三十,可是沦落风尘,又染上一口烟瘾,已经是残花败柳。半夜三更,这个女艺人情不自禁,爬墙出来,跑到柳罐斗停泊大船的地方,钻进船舱,要跟柳罐斗同床共枕。柳罐斗一向洁身自爱,云遮月却是老于风情;柳罐斗婉言谢绝,云遮月死活不走;柳罐斗又气又恼,把她挟下了船,然后解缆划船躲到对岸去。
  云遮月却不死心,她竟打定主意不回通州了,每天就在渡口打地摊卖艺。夜晚散了场,柳罐斗早已躲往对岸,她便隔河相望,站在一座沙冈上,向河那边的大船歌唱,唱完一段又一段。
  云遮月有一条好嗓子,歌声像行云流水,动人心弦,搅扰得柳罐斗睡不着觉了。
  “姑娘,你睡觉去吧!”柳罐斗从船舱里走出来,站在皎洁的月光下,“你吃的是开口饭,累哑了嗓子,那就砸了饭锅;我靠卖力气吃饭,你吵得我不能安歇,明天撑船拿不动大篙,也是断了我的生路。”
  云遮月停止了歌唱,说:“你不请我到你的船舱里睡,我就唱一宿;砸了我的饭锅,断了你的生路,咱们一块饿死。”
  柳罐斗觉得跟这个耍货儿真是没咒念,便玩笑道:“我的船舱敞着门,你就过河来吧!”
  云遮月二话没说,扑通跳下了河,她本不会凫水,一下河就沉了底;柳罐斗慌了神儿,赶忙下水,一个猛子,将她捞上了船。
  盛情可感更难却,柳罐斗收留了她。
  这个女艺人自从跟柳罐斗相好,烟也戒了,也不搽胭脂抹粉了。不多日子,竟面如满月,像一朵枯萎了的花朵,沐浴春雨,又盛开怒放起来。她从小学艺,一不会烧火做饭,二不会针线女红;可是自从跟柳罐斗相好,饭也能做了,针线活也学会了。两人夜夜三更相会,好得如胶似漆。
  一丈青大娘感到不安了,劝说柳罐斗道:“你跟这个烟花女儿打连连,败坏了自个儿的名声,背兴不背兴?”
  柳罐斗正色道:“嫂子,她虽是个人下人,人品却高。”
  “那你就娶了她。”
  “她是一只水鸟儿,我不想把她关在笼子里。”
  一丈青大娘又把云遮月找到家里去,说:“你要有心跟我罐斗兄弟好一辈子,那就嫁给他。”
  云遮月凄然一笑,说:“我这一条洗不净的脏身子,怎么配当他的妻室呢?他应该娶一个好人家的黄花闺女。等他看中了谁,明媒正娶,我就跟他一刀两断,绝不藕断丝连。”
  可是,柳罐斗并不想娶别的女人,他们相好几年,仍然像新婚燕尔的少年夫妻一般。为了避人耳目,不受惊扰,柳罐斗每晚收船之后,将大船撑到远离渡口的僻静河湾停泊,等候云遮月悄悄前来幽会。
  何满子很喜欢听云遮月演唱京东大鼓;他爱听云遮月的歌声,也爱听唱词里的故事。今晚上,他躺在云遮月的身边,乞求地说:“云姑奶奶,您给我唱一段顶好听的。”
  云遮月没有给他唱京东大鼓的曲段,却目光迷离,神不守舍,用低柔的鼻音哼唱一支摇篮曲:
    风儿轻,月儿明,
    树叶遮窗棂;
    蛐蛐儿叫声声,
    宝贝儿睡在了摇篮中……
  唱着唱着,把何满子唱进了梦乡里。
  等他醒来时,已经天光大亮,原来他从瓜田一角的沙冈,乔迁到周枪的小炕上。周檎临窗放了一张小饭桌,正在晨光中埋头写字。

这几天,周檎白天在家里给云遮月写新词,夜晚便到老木匠郑端午的瓜棚去,跟柳罐斗、何大学问、吉老秤、郑端午等人聚会。有时聚会在柳罐斗的大船上,郑整儿和荷妞就代替他们的老爹看瓜,巡风放哨的是云遮月,不用何满子;因为爷爷说他还是个黄口小儿,不能担当大任。
  望日莲这几天被豆叶黄关在家里,不再到河滩上打青柴,何满子也不能跟她搭伴了。
  何满子像风吹柳絮,雨打浮萍,没头没脑地这里跑跑,那里转转。找牵牛儿去玩,那个憨头憨脑的家伙,蔫蔫糊糊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就像浸了水的木鱼敲不响;他感到没意思,又像蜻蜓点水飞走了。
  他走到渡口花鞋杜四的小店墙外,忽然看见河防局的巡长麻雷子,骑着一辆贼光闪亮的自行车,飞驰而来。那年月,自行车极其罕见,何满子未免少见多怪,这就吸引了他那百无聊赖中的好奇心。麻雷子骑车驶进小店外院,何满子也跟踵而至。
  这个小店,坐落在距离渡口百步之外的一块空地上,四面打起半人高的土墙,土墙外栽种着连绵不断的柳棵子,柳棵子外掩上了沙坡。荆条编的大梢门,一进门是个大院,东西两溜敞棚,拴着骡马,存放车辆。满院的粪尿和草料末子,招引来一群群鸡、鸭、麻雀啄食。正面一座长棚屋,被一条过道隔成两个大通间,每个大通间都是对面两条炕,每条炕挤得下二三十人,都是贩夫、走卒、苦力;夜晚他们便三五成群,聚拢在小黑油灯下,掷骰子,押大宝,呼么喝六,吵蛤蟆坑。穿过过道,东西两座厢房,东厢房是灶上,西厢房是花鞋杜四和三个伙计的住处;正房也是一座长棚屋,只不过隔断成一个个鸽子笼似的单间,四壁粉刷了白灰,店钱高出前院大通间十倍。租赁这些单间的都是商人、老客、纨挎子弟,他们开酒席,推牌九,打麻将,抽鸦片烟;花鞋杜四还有一只花船,给他们从通州接来妓女。
  有一回,何满子看见花船靠岸,一个独眼龙,左手搓弄着两只叮当响的铁球,右手提着一条皮鞭,从船上押下几个女人。一个个黑眼窝子,目光像死鱼,脸上搽着厚厚的白粉,抹着血红的嘴唇,妖形怪状。何满子尾随进去,只见前院大通间的客人,吹口哨,挤眉眼,嘴里全是不干不净的脏活儿。一到后院,单间里的那些有钱客人,发了狂似的扑奔出来,有的一个人拉走了两个,有的两个人架走了一个。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尖叫着:“我有病,我有病!”那个独眼龙一把挽住她的辫子,手里的皮鞭雨点似的抽打着,何满子吓得扭头就跑。跑到墙外,他又可怜那个有病的女孩子,痛恨那个残暴的独眼龙,就找了两块碎瓦片,钻进柳棵子,隔着土墙,照那个独眼龙的后脑勺打去。何满子扔砖头,投坷垃,打瓦片,百发百中不落空。他站在渡口上,一块瓦片擦着水面掠过去,在河上留下圈套圈、环扣环的一大串涟漪,直到对岸。所以,他这两块瓦片不偏不倚都打中了独眼龙的后脑勺,登时就开了瓢儿,血流如注,疼得独眼龙抱着脑瓜子又蹦又跳,躺在地上打滚儿,爬起来转磨。何满子见闯下大祸,急忙逃之夭夭,脚上扎了六七个蒺藜狗子,也顾不得拔下来,一口气跑回了家。
  小店店主花鞋杜四,是一条人蛆,一块地癞,抽大烟抽得瘦小枯干,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他的名声恶臭,谁沾上他就像招了鬼祟,轻则晦气十天半个月,重则便会流年不利。这两年,他入了个会道门,脖子上挂着一串念珠儿,吃起了素,开口闭口阿弥陀佛。
  麻雷子跟花鞋杜四臭味相投,狼狈为奸。麻雷子在河防局当巡长,管界三十里,这个小村正在他的管界之内。他有头无脑,是条傻狗;花鞋杜四是他的眼线,又是他的耳报,更是他的狗头军师。
  “杜四哥!”麻雷子的自行车直穿过道,冲入内院,“天上掉馅饼,一桩好买卖找上门来了。”
  花鞋杜四从西厢房伸出脖子,龇牙一乐,说:“阿弥陀佛,夜猫子进宅!我刚点着烟灯,请你抽头一口。”
  麻雷子鬼鬼祟祟走进了西厢房。
  何满子追在麻雷子的自行车后面,听见他那句话:“一桩好买卖……”忽然想起七月七夜里,他在周檎的后窗下,听见望日莲打着寒噤说:“……董太师想买我做小,他们正讨价还价。”于是,急忙收住脚,转身走出小店,钻柳棵子来到土墙外。
  花鞋杜四居住的西厢房,后山正借的是院墙,也有个小窗户;何满子溜到墙根,在窗口下站立,屋里说话都听得见。
  一阵呼噜呼噜的抽烟声之后,花鞋杜四急不可待地问道:“你先说说是哪一路买卖,油水大不大?”
  麻雷子从嘴里拔出烟枪,说:“自治政府警察厅,下来个十万火急的公文,悬赏缉拿京东共产党头子周文彬:赏金五百块大洋,一巴掌膘的油水!”
  “够肥的!”花鞋杜四咂着嘴儿,“可是,大海里捞针,到哪里去摸姓周的影儿呢?”
  “在周檎身上打主意!”麻雷子一拍炕席。
  “你真是长虫打架绕脖子!”花鞋杜四嘎嘎笑道,“咱们正话说捉拿周文彬,你怎么又牛头不对马嘴,拐到周檎那小哥儿身上。”
  麻雷子压低了声音,嘁嘁喳喳地说:“周文彬这个共产党,原是八年前的潞河中学毕业生,跟你们村的这个周檎,算是大师兄和小师弟。头年冬天京东闹学潮,反对殷长官成立防共自治政府,主谋是周文彬,周檎也参加了。你想,他俩能不是同伙吗?”
  “二遍茶,刚喝出点滋味儿。”花鞋杜四说。
  麻雷子又接着说下去:“周文彬是天上的鸟儿,水里的鱼,云游四方,没有准窝儿,他们管这个叫地下活动。周檎要是他的同伙,周文彬免不了来到周檎这儿落脚。你只要发现周檎家有生人来,就赶快报告我;来不及报告,那就先斩后奏,抓起来再说。”
  “阿弥陀佛!”花鞋杜四的舌头打着嘟噜,“你叫我动手抓周檎那小哥儿,我惹得起他舅舅柳罐斗吗?”
  “只要周檎犯了案,那就连同柳罐斗也一块抓起来!”麻雷子气冲冲他说,“这个家伙在我的管界之内,天不怕,地不怕,软不吃,硬不吃,是我的肉中刺。”
  “阿弥陀佛,抓起他来,那更是拔了我的眼中钉!”花鞋杜四说。
  麻雷子又呼噜呼噜吸了两口烟,问道:“你家那个小花妞儿,还不趁早卖个利市呀?樱桃桑椹儿,货卖当时;等过两年花儿不红了,蕊儿不嫩了,可就卖不出好价来了。”
  “董太师一不肯出大钱,二不肯给我撑腰呀!”花鞋杜四唉声叹气,“这个丫头自从认了何大学问跟一丈育当干爹干娘,我跟你嫂子再也摆布不了她;除非你助我一臂之力。”
  “把何大学问也抓起来!”麻雷子说。
  “你给他安个什么罪名呀?”花鞋杜四问道。
  “跟周檎和柳罐斗一勺烩!”
  何满子听到这里,又气又怕,急忙钻出柳棵子,就奔家里跑。
  这时,已经傍晚,他看见周檎正在小院里绕着篱笆转来转去,低声吟哦,轻拍手板,琢磨着他给云遮月写的唱词。
  “檎叔,檎叔!”何满子跑进来,把周檎推进屋去,“你认得一个叫周文彬的人吗?”
  周檎脸色一变,忙问道:“你听谁说起这个名字?”
  “我刚才在小店西厢房的后窗口下,听见麻雷子跟花鞋杜四捣鬼,他们要捉拿周文彬,能得赏金五百块大洋。”
  “两条癫狗,竟想捉住一头豹子!”周檎轻蔑地冷笑一声。
  “他们还想暗地里害你跟柳爷爷。”何满子着急地说,“还要把莲姑卖给董太师,连我爷爷也安个罪名抓起来。”
  周檎凝神沉思,半晌才说:“满子,别害怕,狗汪汪拦不住人走路。你听到的这些话,不许再对外人说,更不许告诉你莲姑。”
  夜晚,何满子在炕席上翻过来掉过去,就像烙烧饼,睡不着。梆打二更,门声吱扭,是望日莲来睡觉了。
  这几天,望日莲不去打青柴,豆叶黄还叫她新做了一件花洋布小衫,一条黑洋布裤,穿在身上,又粗又黑的大辫子扎着红头绳,显得十分俏丽而秀气。豆叶黄打扮望日莲,是为了抬高望日莲的身价,在董太师那里多卖几个钱,望日莲还蒙在鼓里。她走进屋,只见何满子在炕上乱滚,还当是大花脚蚊子叮得他难受,连忙抓起芭蕉扇给何满子扇了一阵。
  何满子抽抽搭搭哭起来。
  “满子,做噩梦了吗?”望日莲上了炕,轻声问道。
  “没……没有”
  “那你怎么啦?”
  “檎叔……不让我告诉你。”
  “你檎叔有什么事瞒着我?”望日莲把何满子抱了起来,“是不是他要进京去?”
  “不……不是”
  “是不是……有人给他提亲保媒?”望日莲的呼吸紧张而急促。
  “也……也不是。”
  “到底为什么呀?”
  “我……不说”
  “满子,你这个小没良心的!”望日莲伤心地说,“你檎叔跟我变了心,你还跟他串通一气。”
  “不是呀!”何满子慌忙说,“花鞋杜四跟麻雷子合伙,要赶快把你卖给董大师,檎叔怕你着急,不让我告诉你。”
  “原来他见死不救呀!”望日莲气得哆嗦,“我找他去。”
  “他在柳爷爷的大船上。”
  望日莲跳下炕就走,何满子紧追在后面,惊醒了睡在东屋的一丈青大娘,喊也喊不住他们。
  鸡叫头遍了,月明星稀,草上下满露水;望日莲牵着何满子的手,上气不接下气地一路小跑。
  柳罐斗的大船,停泊在距离郑端午瓜田不远的河湾处,船上人影幢幢,声音有高有低。何满子和望日莲还没有跑到大船近前,老木匠郑端午从瓜棚里走出来,说:“你们别上船!”河坡上,云遮月也说了话:“你们来干什么?”望日莲却不顾阻拦,直奔船边。
  “干爹,快救救女儿吧!”望日莲扑通跪倒水边上,“您要不管女儿,我就脖子上挂一块大石头,跳河淹死。”
  何大学问哈哈笑道:“那是麻雷子的下场!”
  “莲姑娘,不必急火攻心!”吉老秤笑眯眯地说,“我保你七天之内,跟檎哥儿完婚。”
  望日莲惊呆了。抬起头,满脸泪光,睁大眼睛望望吉老秤,望望何大学问,又望望柳罐斗;最后,目光迷惘而哀怨地落在周檎身上。
  周檎走下船,搀她起来,柔情地小声说:“几位老长辈同心合力成全咱俩,你回去放心睡觉吧!”
  柳罐斗一直没有开口,朦胧的月光中,他站在船头,像一座古代勇士的石像。

                 十一

  望日莲长这么大,头一天清早不起炕;豆叶黄隔着篱墙大喊大叫,一丈青大娘从屋里走出来。
  “我女儿病了。”一丈青大娘笑吟吟地说,“你有什么活儿,我来替她干。”
  豆叶黄眨了眨小眼睛,冷冷地说:“那怎么敢当呢?她昨晚上还好端端的,怎么一夜之间就倒卧在炕上了呢?”
  “人吃五谷杂粮,难免灾枝病叶。”一丈青大娘沉下脸说,“莲丫头成年累月,整天地不拾闲儿,伤了元气。”
  豆叶黄无可奈何,只得回屋去。这个女人半百了,却人老心不老,一心要打扮得“婢婢袅袅十三余,豆寇梢头二月初”。她描眉入鬓,鬓似刀裁,擦胭脂抹粉,脸上桃红李白。要想俏,女穿孝,她爱穿一身月白;三寸金莲凤头鞋,走起路来扭扭捏捏,两只长长的耳环子荡来荡去打脸。她本来长着一双巧手,却吃馋了,呆懒了;平日横草不动,竖柴不拿,油瓶倒了也不扶。望日莲不回来,没人烧火做饭,她的墙柜里正有一位相好的送来一包绿豆糕,就打开红纸包大吃起来。鸡笼里的鸡,猪圈里的猪,饿得扑笼拱圈,吱吱哇哇乱叫,她也不管。
  正当她大吃绿豆糕的时候,忽然有人抬开柴门,何大学问跟一丈青大娘双双走进来。何大学问剃头刮脸,身穿长衫,一丈青大娘也梳了头,穿一件新毛蓝布褂,黄铜手镯叮叮当当分外响;老两口子的神情都十分严峻。
  “大妹子在家吗?”一丈青大娘高声问道。
  豆叶黄连忙将一块绿豆糕直脖儿咽下去,噎得打着嗝儿,捂着胸口迎出来,说:“老姐……姐,何大……哥,屋里坐。”
  她高高打起门帘,一丈青大娘和何大学问一前一后走进去。
  这间小屋,不知道的只当是新婚的洞房。粉莲纸糊顶,雪白的四壁,窗棂上贴着剪纸的红喜字,墙上挂着鸳鸯戏水和美女思春的杨柳青年画,炕上铺的是细软新席,墙角码起的是两床火烧云的大红被子。
  豆叶黄忙给何大学问端过来烟笸箩,递上她的翠玉石嘴长杆烟袋。这个女人好抽烟,一口牙齿熏得乌黑,使她的花容月貌大为减色。
  何大学问正襟危坐,目不斜视,掏出自个儿的大脑壳烟斗和烟荷包,吧嗒吧嗒抽起来。
  一丈青大娘咳嗽一声,嗽了嗽嗓子,说:“弟妹,按照咱们的乡俗礼数,挂锄时节,当爹娘的要接闺女回娘家住几天;我跟你大哥想留莲丫头住几天娘家,求你点头。”
  豆叶黄虽然歹毒,可是自从吃过一丈青大娘一顿暴打,心存畏怯;她一看这个情景,不敢不答应,便顺水推船说:“老姐姐,你心疼她,难道我不疼爱她吗?那就让她叨扰你两天,只是一天要喂三遍猪,还得她管。”
  院里又响起一阵咚咚脚步声,有人喊道:“杜四哥在家吗?”好大嗓门儿,是吉老秤。
  豆叶黄心凉肉跳地迎出去,只见古老秤也是一身齐整打扮,头上还顶着个红疙瘩帽盔儿。
  “老秤兄弟,哪阵香风把你这位稀客刮了来?”豆叶黄年岁比吉老秤小,可是花鞋杜四比吉老秤大,所以是嫂子小叔。
  “无事不登三宝殿!”吉老秤大摇大摆闯进屋,一见何大学问和一丈青大娘,忙打了个千,“原来大哥大嫂也在这儿,巧啦!我本想见过杜四哥跟杜四嫂以后,再到府上去,这就不必我磨鞋底儿了。”
  豆叶黄又递过烟筐箩和翠玉嘴儿长烟袋,说:“老秤兄弟,尝尝我的兰花烟。”
  “请吧!”吉老秤从腰里摸出鼻烟壶,“四嫂子,你尝尝这个。”说着,捏了一大撮,抹进鼻孔里。
  于是,就像过山炮装上了炮弹,点着了药捻子,在豆叶黄的这座香巢里,响起了震耳欲聋的连珠炮声。
  “唉呀,你要把我的房子震塌啦!”豆叶黄堵住两只耳朵尖叫。
  “老秤,你究竟有什么事儿?”何大学问开了腔。
  炮声戛然而止,吉老秤欠了欠身子,说:“回大哥的话,我来给杜四嫂子的女儿莲姑娘保个媒。”
  “我是她婆婆!”豆叶黄急忙更正。
  “谁不知道二和尚肉包子打狗以后,你就把莲姑娘当成了亲生女儿!”吉老秤狡黠地眯着眼睛笑道,“有个好主儿,跟莲姑娘天生一对,地造一双;我不能不积德行善,成全这一桩美满良缘。”
  “且慢!”何大学问打断他的话,“莲姑娘还是我跟你大嫂的干闺女,我们也是她的一层父母;水大漫不过船去,我们两口子不乐意,你也白搭。”
  “大哥,你且听我说下去!”吉老秤当胸一抱拳。
  “我不想听,你免开尊口!”豆叶黄急色白脸。
  “四嫂子,我的尊口一开,保你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吉老秤不慌不忙地说,“我给莲姑娘提的这个亲,男方是咱们方圆几十里的一位高才人物?”
  “谁?”一丈青大娘插嘴问道。
  “姓周名檎!”吉老秤说,“大哥大嫂,你们两口子都是爽快人,乐意不乐意?”
  何大学问乐得闭不上嘴,说:“这是高攀了,求之不得哩!”
  一丈青大娘更是眉开眼笑,说:“我的心里乐开了花。”
  “四嫂子,你呢?”吉老秤又问豆叶黄。
  “你给我滚出去!”豆叶黄犯起刁来。
  “豆叶黄,你胆敢不赏我的脸面!”吉老秤咆哮一声,一拳捣在炕上,砸塌了一大块炕坯。
  豆叶黄一见吉老秤那一副金刚怒目的模样儿,吓得一屁股从炕沿上出溜到地下,哼哼唧唧地说:“我一个妇道人家做不了主,得杜四说了算。”
  “我要听你的回话!”吉老秤大吼。
  “嫂子依你,依你。”豆叶黄眼珠儿一转,“我去找杜四,劝他也答应这门亲事。”说罢,爬起来就奔外跑。
  “你还是陪我这个香风刮来的稀客吧!”吉老秤像老鹰抓小鸡,把豆叶黄拦在怀里,“有人请杜四哥去了。”
  请花鞋杜四的是老木匠郑端午。
  这一天是阴历七月十五。阴历七月十五是鬼节,鬼节是黑煞日,人不下水,船不摆渡。因此,花鞋杜四的小店门前冷落车马稀,柳罐斗的大船也拴在对岸。
  渡口不远处的柳荫下,花鞋杜四正跟麻雷子席地而坐,交杯换盏地喝酒。
  “杜四兄弟!”老木匠郑端午走上前去,“我有件事,要跟你和弟妹求个人情,到你家去说吧!”
  麻雷子正想把花鞋杜四打发走,他好独吞酒肉,忙说:“四哥,办事去吧!快去快回,我等你回来再下着。”
  花鞋杜四只得硬着头皮,跟着老木匠郑端午走了。
  等花鞋杜四一走,麻雷子便自食其言,大块吃肉,大口喝酒,直喝得浑身冒油,扒下了身上的黄狗皮,露出一身黑肉。他眼花耳热,猛一抬头,只见从对岸的柳罐斗的大船上,走下了云遮月。
  云遮月只穿了一件粉花葱心绿的抹胸,怀里抱着刚拆完的被子,还有两支棒槐和一块搓板,到河边去洗。
  麻雷子打了个尖利刺耳的胡哨,怪叫道:“云遮月,到河这边来洗吧!我给你打个下手。”
  云遮月坐在了水边,扬起一只雪白的胳臂,笑着说:“麻巡长,我不会凫水。”
  麻雷子色迷迷地说:“我有心过河帮你的忙,就怕柳罐斗不许我在你身上插一手。”
  “他不在船上!”云遮月隔河抛过来一个媚眼。
  “到哪儿去啦?”
  “他去买纸钱,晚上祭水鬼。”
  “那我真得陪陪你,免得你冷清。”麻雷子色迷心窍,说着就下河。
  “麻巡长,你找死呀?”云遮月吓得惊慌摆手,“今天是鬼节,水鬼拉替身。”
  “神鬼怕恶人!”麻雷子踩水泅过来,“我麻雷子是凶神恶煞,水鬼不敢惹我。”
  他的话没落音,水下两只大手扯住他的两条腿,一神到底。
  麻雷子虽然一阵心慌,可是他的水性不小,沉到河底睁眼一看,原来是柳罐斗,这才知道中了计,便拼命挣扎起来。柳罐斗扼住他的喉咙,他也死抱住柳罐斗的身子不放,两人被水下的激流冲向下游。到底麻雷子的水性比柳罐斗差得多,力气也不如柳罐斗大;角斗了十几里,气力渐渐不支,柳罐斗便掐着他的脖子灌坛子。咕噜噜!咕噜噜!三番五次,麻雷子昏迷不醒,挣扎了几下,便断了气。柳罐斗拖着死尸,又游出几里,见岸边有一片浓密的水草,四下没有人影,便将麻雷子的尸体操了进去。然后,悄悄上岸,钻进了青纱帐中。
  再说花鞋杜四跟随老木匠郑端午回到家里,进门一看何大学问、一丈青大娘和吉老秤摆开了阵势,便知必有来头,马上堆起笑脸说:“各位大驾光临,我的面子不小呀!”
  何大学问和一丈青大娘说:“我们来接莲丫头住娘家歇伏,弟妹答应了。”
  吉老秤开门见山,说:“我来给莲姑娘保媒,四嫂子满口应允,只等你一句定乾坤了。”
  “吉老秤,你这不是拆我的家吗?”花鞋杜四炸了,“我的儿子在外当了官,一十八载衣锦荣归;我的儿媳妇是个贞节烈女,要学那苦守寒窑的王宝钏。”
  “谁说你儿子当了官?”吉老秤问道。
  “难道你忘了?是铁嘴小神仙算出来的。”
  “陈谷子烂芝麻,我早忘得一干二净了。”
  无巧不成书,门外传来笛子声。花鞋杜四像是盼来了救命星,说:“小神仙来了,我请他当着你的面再算一回。”
  “你陪客,我去请!”何大学问抢先一步,走了出去。
  一会儿,铁嘴小神仙进来了,问过了二和尚和望日莲的生辰八字,掐指算了又算,口中念念有词,猛然一拍大腿,说:“好卦!大吉大利。”
  “是不是二和尚在外当了官儿?”花鞋杜四提醒他。
  “新近升了混成旅旅长!”
  “哪一年衣锦还乡?”
  “一十八载。”
  “怎么样?”花鞋杜四得意地笑了起来,“我那儿媳妇是不是还得等上几年,熬出个夫贵妻荣?”
  “不必了!”铁嘴小神仙沉重地摇了摇头,“二和尚已经被他们的司令官招为东床佳婿,莲姑娘命小福薄,配不上旅长大人了。”
  “胡说!”花鞋杜四绝望地嘶叫,“你为什么变了卦,跟两年前算的不一样?”
  “谁说不一样?”
  “两年前你说二和尚当了营长,他的媳妇应该等他。”
  “两年前他当的是营长呀,莲姑娘的命相还算相当;如今令郎高升三级,莲姑娘的命相可就尊卑不合了。”
  “放你妈的屁!”花鞋杜四泼口大骂,“什么他妈的铁嘴?你是红口白牙跑舌头,马勺上的苍蝇混饭吃。”
  “岂有此理!我虽比不了诸葛亮,也还比得上刘伯温。”铁嘴小神仙忿然作色,“杜四掌柜,我分文不取,送你一卦:这位莲姑娘命硬金石,先克公,再克婆,你不赶快把她打发走,我敢断你流年不利,必遭险凶。”说罢,跟何大学问讨了卦礼,扬长而去。
  铁嘴小神仙一出门,正跟小店伙计撞个满怀,两人都跌倒在地;小店伙计连滚带爬进了院子,气喘吁吁地叫道:“老掌柜,大事不好!麻巡长叫水鬼拉了替身。”
  “赶快救人呀!”花鞋杜四急得暴跳。
  “鬼节黑煞日,谁敢下河呀?”小店伙计带着哭腔说。
  “我去捞他!”花鞋杜四说,“他还欠着我十块大洋哩。”
  “你不能去!”豆叶黄扑到他身上,“十块大洋只当喂了狗,你可别叫水鬼再拉走。”
  何大学问拉着长声说:“老四,铁嘴小神仙送你那一卦,你可别当耳旁风呀!”
  花鞋杜四咳的一声,抱着脑袋蹲在地上,口中连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吉老秤伸出大手,一抓他的脖领子提了起来,说:“亏得你还算个男子汉,倒不如四嫂子这个娘儿们家有见识,君子一言,响屁一声,你开个身价吧!”
  花鞋杜四身上像发疟疾,嘴里像满槽牙疼,呻吟着说:“我这个儿媳妇是花钱买来的,又吃了我十二年饭,我不能白送给人家”。
  吉老秤不耐烦地喝道:“放响屁!”
  豆叶黄说:“三十块大洋吧?”
  “住嘴!”花鞋杜四尖叫道,“五十块,少一个铜板我也不撒手。”
  “杜四,你是一只饿狼!”吉老秤骂道,“给你五十块,连豆叶黄也搭上。”
  花鞋杜四咬定牙关,说:“我言无二价。”
  “我扒出你的狼心狗肺来!”吉老秤大吼一声,把杜四当胸一抓,顺手抄起了炕上的剪子。
  “救……”花鞋杜四刚要呼救,脖子已经被吉老秤掐住,眼珠子憋得凸了出来。
  “老秤兄弟,你饶了他吧!”豆叶黄苦苦哀求,“我叫他依你,全都依你就是了。”
  “豆叶黄,你还怜惜这只饿狼干什么?”吉老秤说,“我宰了他,你挑个黄道吉日嫁人,赶巧了还能结个晚瓜。”
  “老秤,不要莽撞!”何大学问拦住他,“老四,你也真是财狠食黑;莲丫头进你家门十二年,给你家当了十二年的牛马,是她白吃你的饭,还是你喝了她的血?咱们找个算盘来,清一清账。”
  “甭……甭算了。”花鞋杜四气息奄奄地说,“三十块……就三十块吧!”
  “找文房四宝来!”何大学问大喊。“咱们当面锣,对面鼓;白纸黑字,立下文书。”
  “爷爷,我这就拿来!”一直隔着篱笆偷听的何满子,欢叫着跑了。
  “大哥,这笔钱谁掏?”花鞋杜四不放心地问。
  “我!”何大学问一拍胸膛。
  “咱们现钱交易,不准赊欠。”花鞋杜四又紧吁一句。
  “我拨给你二亩地!”何大学问说。
  花鞋杜四两眼一阵贼亮,忙说:“大哥,你可不能翻悔。”
  “我何某人吐唾沫是钉儿!”何大学问慷慨激昂地说,“二亩地给我干闺女赎身,二亩地给我干闺女陪嫁,才不过花掉我半壁江山。”
  何满子从周檎那里,用一个小竹篮挎来文房四宝。
  花鞋杜四开小店,能写会算,亲手写了字据,跟豆叶黄按了手印,呈给何大学问;何大学问回家取来地契,扔给了花鞋杜四。
  闷葫芦郑端午这才得着机会说话:“表哥,表嫂,老秤是檎哥儿的媒人,你们就把莲姑娘这个大媒赏给兄弟吧!”
  “多谢了!”何大学问爽朗地大笑,“还得有劳你带着整儿跟荷妞,给我操持聘闺女办喜事。”

                 十二

  何家小院喜气冲天,一群群喜鹊从东西南北飞来,落在院里院外的树上,从早到晚喳喳山叫。何大学问跟一丈青大娘虽然赔出四亩地,损失了半壁江山,可是埔得了全村男女老少的喝彩;老两口子心里高兴,脸上放光。
  最叫老两口子感动的,是跟花鞋杜四办完交涉的当天晚上,柳罐斗忽然来了;这个顶天立地的汉子,一进屋倒头便拜,只说了一句:“大哥,大嫂,兄弟一辈子报答不完你们的大恩大德!”便泣不成声。
  柳罐斗的心情是很痛苦的。他只有三间泥棚茅舍,并无一垄土地,深感对不起外甥,更有负于九泉之下的姐姐和姐夫。
  老嫂比母,小叔似儿。一丈青大娘比柳罐斗大二十来岁,见他如此礼重和伤情,心里发酸,慌忙扯起他,吵架似的嚷道:“我又不是为你破费,你谢得着我吗?我是花在我那可人疼的女儿莲丫头身上。”
  “也为了檎哥儿!”何大学问慢声慢气,自我陶醉地说,“常言道,门婿半个儿;从今以后,檎哥儿有我一半了。罐斗,我占了你的大便宜,你怎么不识数儿,反倒谢起我来?”
  柳罐斗并不多言,挥泪转身离去。
  办完交涉那天从杜家回来,望日莲感激涕零,双膝跪倒在干爹干娘面前,抱住二位老人的腿,哭着说:“爹呀,娘呀!我不能割您们身上的肉,我不要那二亩地陪嫁。”
  一丈青大娘也哭了,搂住望日莲说:“儿呀,谁叫娘穷家破舍呢?娘真想陪你三宅两院,十顷八顷,可是娘没有呀!”
  “那就再给莲丫头二亩!”何大学问激动起来,“剩下二亩给咱们老两口子当坟地,足够了。”
  “不,不!”望日莲大叫,“这怎么对得起哥哥嫂子呢?”
  何大学问说:“你哥哥在城里当了少掌柜,用不着土里刨食了”
  “不,不,不!”望日莲叫得声音凄厉。“我更不能对不起小满子。”
  何大学问扬声高笑,说:“寒门出将相,草莽出豪杰,蒲柳人家出英才。我看那小子注定是个大命人,不稀罕这二亩地。”
  望日莲哭急了说:“爹呀,娘呀!您再逼我多要二亩地,我就不嫁了。”
  何大学问和一丈青大娘只得不再强迫,但是一定风风光光大办喜事。
  门婿周檎出面劝阻了。
  “大舅,大舅妈,您们待我跟她的恩情,已经山高海深,不能再铺张排场了。”
  乡下礼数,没正式成婚拜堂的女婿,不能登丈人家的门;怕的是被人背后飞短流长,说是:“先有后嫁”,名声上不好听。所以,周檎闯进门来,说话又扫人兴,何大学问跟一丈青大娘脸色不悦。
  一丈青大娘没有好声气地说:“檎哥儿,你还没有八抬大轿把我们莲丫头搭走,我们何家的事你少管,也不该你管。”
  何大学问也整着脸子说:“檎哥儿,莲丫头虽不是我的亲生女儿,可是比我的亲生儿女还要亲,婚姻本是终身大事,我不能委屈了孩子,也不能叫乡亲们戳我的脊梁骨。”
  “大舅,大舅妈,您们都是知大理,明大义的人。”周檎恳切地说,“如今国难当头,眼看要当亡国奴了。这个时候,大办喜事,乡亲们更要戳断咱的脊梁骨!”
  何大学问恍然大悟,连声说:“言之有理,言之有理!”
  一丈青大娘仍然赌气,望日莲撒娇地说:“娘,人家说的是至理明言,您别蛮不讲理,依了他吧!”
  一丈青大娘叹了口气,说:“只是委屈了你,娘过意不去。”
  望日莲连忙一牵周檎的袖子,说:“还不谢谢爹娘。”
  “大舅,大舅妈,我……”
  “你管我叫什么?”一丈青大娘又恼了。
  “爹,娘!”周檎改了口,深深鞠了一躬。
  一丈青大娘笑逐颜开,说:“只要你们俩恩恩爱爱,和和美美,我跟你爹这两把老骨头,还能给你们熬出斤儿八两的油来。”
  周檎跟望日莲的喜日前一天,何满子的爸爸何长安从通州赶来。
  何长安在通州并没有另外安个家,而是跟岳父岳母住在一起。他的妻子到通州后生下一个女儿,目前又要分娩。岳父年老力衰,小书铺主要靠他经营;他是个守成之材,小书铺在他手里,并没有发达,但也没有衰落。
  他为人心地善良,却又胆小柔弱,满面和气生财的笑容,一副安分守己的仪态。这两年发了福,白白胖胖的,完全是个文雅的商人,失去了农家子弟的气质。
  何长安礼貌周全,每年回一趟家,不但对父母必有孝敬,而且对于吉老秤、老木匠郑端午和柳罐斗这几位父辈的友好,也都多少带来一点礼物。他虽然鄙薄花鞋杜四和豆叶黄的人品,但是念在多年乡邻的情份上,也要登门拜望,问好请安。
  这一趟,也不例外。不过,馈赠的重点是望日莲。他给望日莲买了一身衣裳和两双鞋,还给买了茶壶、茶碗、茶盘,一面镜子和一只梳头匣;都是花花绿绿,喜兴颜色。
  但是,对于他的到来,何大学问和一丈青大娘并不高兴,何满子也不跟他亲热。何大学问和一丈青大娘知道,他这一趟来,必定想把何满子带到城里上学,夺走他们生活中的最大乐趣。何满子也知道,爸爸将要强迫他离开爷爷和奶奶,离开望日莲姑姑,离开干爹郑整儿和干娘荷妞,离开柳罐斗、吉老秤、老木匠郑端午以及牵牛儿,离开这个可爱的小村和他整天野跑的河滩,像抓住野鸟一般把他关进笼子去。
  何长安也感觉到,他的到来,不但冲淡了喜气,而且带来了阴郁。他是个玲珑剔透的人,便想打破这尴尬的气氛,猛一拍手说:“您们看,有一桩天大的喜事,我竟忘了禀告。”
  “什么天大的喜事!”何大学问忙问。
  “咱家的新姑爷,周檎兄弟考中了燕京大学!”何长安从身上掏出一封大红信柬,“这是录取通知书,我给捎了来。”
  “这真是双喜临门,满子快去请你姑父!”何大学问果然喜形于色,“檎哥儿给咱们这个小村增了光,给咱们穷门小户争了气。董太师良田十顷,子孙成堆,连个潞河中学生还没出,他的气数尽了。”
  “所以我想让满子今年赶快上学!”何长安说,“踩着他姑父的脚印步步高升。”
  “对,对!”何大学问连连点头。
  “再说吧!”一丈青大娘还是沉着脸,“孩子还小哩。”
  周檎被何满子推推搡搡而来。
  “恭喜,恭喜!”何长安连连拱手,“恭喜你洞房花烛又金榜题名,大小双登科。”说着,把燕京大学录取通知书递给周檎。
  周檎看也不看一眼,就塞进裤兜里,说:“华北之大,已经安放不下一只书桌了;我是不是上学,还不一定。”
  何长安又从腰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他说:“这是上海给你寄来的稿酬和一封信。”
  “什么叫稿酬?”何满子好奇地问。
  “你姑父写成的文章,印在书里,书店给的酬谢。”何长安说,“你要上进,长出息;将来也上大学,也写成文章印在书里。”他又对周檎说:“我在船上,遇到河防局新上任的尹巡长,他让我替他问你好。”
  何大学问惊问道:“檎哥儿,你怎么跟这种人认识?”
  “他是自己人。”周檎低低地说。
  第二天是喜日,只雇了一顶四人抬的小小花轿,两名吹笛的乐手,不用锣、鼓、唢呐,花轿进门放了一挂鞭炮;虽不红火,倒也喜兴。
  吉老秤和老木匠郑端午这两位大媒,一个替男家迎亲,一个替女家送亲;郑整儿当上了真正的喜令官,荷妞专管铺红毡、倒红毡。柳罐斗家的小院中央,安放了一张小桌,插上红烛高香,在郑整儿那悠扬嘹亮的口令声中,新婚夫妇拜过天地,给亲朋好友们见礼,然后双双牵着彩带,进入洞房。何满子穿上望日莲给他做的花红兜肚,奉命在炕上滚床;他演得高兴,又翻起筋斗,竖起蜻蜓。
  忽然,他听见隔着篱墙,奶奶正跟爸爸发脾气。
  “铺子里离不开我,我得在关城之前赶回去。”爸爸说,“满子一定要在今年秋季上学;我把他带走,先收收心。”
  “他还小,我不放心!”奶奶粗声大气,“等过两年,个儿长高一点,再上学也不晚,还免得受大学伴的欺侮。”
  “娘,求求您……”爸爸低声下气地央求。
  何满子一听大势不妙,跳下炕,急急如漏网之鱼,慌慌如惊弓之鸟,逃向河滩。他先躲到周檎和望日莲童年时代拜花堂的柳棵子地里,后来又藏进望日莲洗身子的河湾红皮水柳丛中。水深没顶,他不敢踩水出声,就来了个仰巴跤漂羊;几条小鱼在他身边游来游去,两只花翎小鸟蹲在红皮水柳枝上,亮晶晶的小圆眼睛瞪着他。
  水边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低低的说话声。
  “今后,你要跟周檎保持单线联系,保障他的安全。”
  “请放心,文彬兄!”
  “他们要打起民团旗号,建立秘密抗日武装,你要帮他们取得合法地位。”
  “文彬兄,我一定办到。”
  何满子悄悄翻了个身,从柳枝空隙间偷眼看去,只见一个身穿警察制服的年轻巡长,跟一个三十来岁的长方脸高身材的人,拉了拉手,就分开了。
  何满子心想这年轻的一定是尹巡长,这文彬兄又是谁呢?天渐渐黑了,他有点害怕了,但是,他又不敢回家,怕被爸爸掳走。进退两难,无依无靠,他感到孤独而委屈,伤心地哭了;一串一串的泪珠,下小雨似的滴落在水中,流进运河里去了。
  暮色苍茫,河上荡漾着望日莲呼唤他的回声:“满子,小——满——子!”
  “莲姑!”何满子钻出红皮水柳丛,一颗流星似的投进伫立沙冈上的望日莲怀里,鼻涕眼泪把望日莲那红花小袄浸湿了一大片。
  “好孩子,跟我回家吧!”望日莲要抱起他,背在身上。
  “我不回家!”何满子打着坠儿,“我爸爸要把我带到城里去。”
  “你爸爸不把你带走了。”望日莲笑道,“你姑父也不进京上学了,留在村里办个小学堂,你跟姑父念书。”
  “是那个叫文彬的人让姑父留下的吗?”
  “你怎么知道?”
  “那个人来的时候,我在暗处看见了他。”何满子说,“姑父怎那么听他的话呢?”
  “他是你姑父的大师兄。”
  “一定是周文彬!”何满子惊喜地叫道,“快带我去看看他。”
  “他已经走了。”
  何满子拍着光葫芦头,直恨自己没眼福。
  何满子被望日莲背回家,只见奶奶和爸爸坐在家门口。奶奶一见他们,摆手说:“满子,先到你姑姑家去。”
  “我才不想进咱家的门!”何满子气哼哼地说。
  望日莲背他到外屋,静悄悄只有干娘荷妞在做饭。
  “他们呢?”望日莲问。
  荷妞小声说:“在东院商量立民团的事。”
  望日莲放下何满子,给他盛了一碗小米饭和一碗鸡肉,说:“快吃吧!吃饱了赶紧睡觉;从明天起,野马戴上笼头,先跟你姑父认字儿。”
  何满子说:“我不回家,跟你和姑父睡。”
  望日莲面带难色,哄他说:“你跟你爸爸半年多没见了,还是回家跟你爸爸睡吧。”
  “不!”何满子赌气扔了筷子,不吃饭了,“我就跟你和姑父睡。”
  “让他跟你们俩睡吧!”荷妞吃吃笑道,“正好叫他给你们暖窝儿,我保你过年就抱个大胖小子。”荷妞又把她那个偏方传授给望日莲。
  “呸!”望日莲啐了她一口,清脆地打了她一巴掌,灶膛里的火光映照得她满脸通红。
  不过,第二年望日莲并没有抱个大胖小子,而是在芦沟桥的炮声中生下个女儿。这个女儿二十三年后大学毕业,跟由于写文章而遭遇坎坷的何满子结了婚。
  这是后话,本书不表。

                            一九八○年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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