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pider(苏特 出书版结尾 苏特

(十九)
八月,陈晔家里开始频繁地请客,亲朋好友,认识的不认识的,冲他爸的面子来的冲他妈的面子来的,纷纷跑来喝酒吃饭,说是要饯别。陈晔自己也每天都在东奔西跑,各种身体检查,学校证明,乱七八糟的一堆事情,日子变得忙碌不堪。
终于得空喘口气,闲下来,双脚便像自己有了意识一般自动自发的走到谭鉴家门前,伸手按门铃,半天没人应声。于是打电话,竟然打不出去,说对方不在服务区内。
陈晔呆了半晌,把手机放回口袋,慢慢朝电梯走去,发现指示灯正好亮在所在的楼层,便懒洋洋的倚在墙上等电梯。
红色的亮光一点点的跳跃,终于“叮”的一声电梯门开了,谭鉴从里面走了出来。
两个人打了个对面,都吃了一惊。谭鉴手里提着一个装着菜的塑料袋,显然是刚从超市回来。
陈晔伸手替他接过手中的东西,示意他开门。
“怎么要来也不打个电话?”谭鉴边开门边说,“要是我今晚上有事,你不是在这里瞎等?”
陈晔说:“我也是刚来,正准备打电话,你就回来了。”
谭鉴笑起来:“怎么这么巧?”
陈晔想,是啊,怎么这么巧,他每次遇上谭鉴,如果不是他刻意跟踪,都会很巧。
晚上谭鉴做了饭,两人吃完后,陈晔也没要走的意思。谭鉴想他大概会留下来过夜?也没什么所谓,似乎很长时间也没在一起了。谭鉴进了浴室洗澡,出来后陈晔便进去了。洗完出来,见谭鉴不在客厅,迟疑了一下,进了他的卧室。
谭鉴坐在床上看书,陈晔走过去看了一眼,竟然是那本自己曾经送给他的《心理解析浅议》,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谭鉴见他的表情活像吞了只圆鸡蛋,张着嘴的样子滑稽可笑,忍不住笑起来,扬扬手中的书本:“这书倒是不错,催眠效果奇佳。每次我睡不着就拿它出来,不用两页,效果是立竿见影!”
陈晔讷讷的说:“我送你的东西,你只拿来做这种用处?”眼睛转了转,见谭鉴背后靠着自己买给他的那只枕头,心里好过了点,便挤上床,伸手去抢谭鉴手里的书,“我在这里你还要用这个催眠?”
谭鉴微笑,扔开了手中的书,说:“那倒是,对着你这张脸,我的确不用靠看那种无聊的书来催眠。”
陈晔半天说不出话来,只能苦笑。如果这也算谭鉴对他的温柔爱语,那他真是消受不起。
伸出手,他从背后拥住谭鉴,声音很轻,有些闷:“下个月,我就走了。”
谭鉴点点头:“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吧?”
“你有考虑过出国吗?你的英语很好,考个TOFEL应该对你来说不难吧?”
“我都一把年纪了,出国个什么劲?”谭鉴淡淡的说,“而且自费留学,要很大一笔钱吧?”
“如果你是担心钱,我可以——”
“好了陈晔,”谭鉴打断他的话,“你知道,我不会出国。有些事情,只能就这样子了。”
陈晔的双臂软软的松开,他们明明靠得这么近,他们的心跳和呼吸相应着彼此的节拍,可是他们各说各话,咫尺天涯。
原来终究是他的错觉,谭鉴这个人,没有心。
“你——一点点也没有爱过我吗?”
谭鉴转过头,看着他。黑暗中有几乎让他产生错觉的温柔轻轻浅浅的弥漫开来,那双眸子里,似乎闪烁着些微的波动。
但也只是一瞬间,稍纵即逝。
“或许吧,一点点。”
陈晔笑起来,大笑起来,他是不是该知足,谭鉴说有的,不多,一点点。
他想其实我又有多爱你?从小到大,做什么事他不是干脆利落?只是这一回失控,乔晋微说得对,他不过是犯贱,给他的不稀罕,越不给他就越拿着当宝,非要逼着谭鉴承认爱上他。
发疯也该有个限度了。走了不过是一了百了,他想我不是最明白的吗?玩什么不是图个新鲜?游戏结束了,那就换个对象。
谁还会一辈子陷在一个游戏里,出不去?
陈晔大笑着说:“原来大家都不过是一点点,真好,互不吃亏。”
谭鉴不说话。
“我们的关系,应该结束了吧?”
谭鉴说:“你说结束了,那就结束了。”
陈晔一阵气血上涌,身体里翻腾着说不出是愤怒还是苦涩的波涛——他只想一巴掌把谭鉴打翻在地,或者上去撬开他的脑子,看看里面到底装了些什么东西!
从头至尾……从头至尾,他竟然一点点也没有把他放在心上!
陈晔想自己也是有病,真他妈有病!就这么个男人,要姿色没姿色,要技巧没技巧,既不年轻,也不可爱。除了做得一手好饭好菜,除了偶尔也会对自己笑笑,除了在床上不管多痛都会隐忍住不发一声——陈晔冷笑,这就是他的好?
我爱他?我爱他?
我他妈爱他哪里?!
他抓起衣服,翻身下床,开门就走。
谭鉴这个人,不过是粒沙,被风吹进他眼中,很痛,不过揉一揉,还是会随着眼泪冲掉。

陈晔想,是,我年纪比他小,经历得比他少,还没学来那种全然不把人放在眼里的狠毒,自以为是爱,惊天动地,地久天长,不过全是放屁。
等他到谭鉴那个年纪,也许就全明白了。
只肯给我一点爱?
老子他妈不屑去要!
谭鉴仍然靠坐在床头,“砰!”的一声陈晔摔上门离开,他伸手去摸烟。
点燃,深吸进肺腔,再缓缓吐出。
忽明忽灭的烟头,在夜色中有些凄凉,燃烧殆尽,只剩一堆灰。
手机毫无预警的响起来,谭鉴像是没有听到一般,无动于衷。过了一会,铃声停住,房间里便响起了电话的铃声。
谭鉴看了一眼桌上的电话,下床去厕所。
自动答录机启动:“我是谭鉴,现在无法接听电话,有事请留言——”
“谭先生,下周一有空么?请抽空过来一趟。”
脚步顿了顿,谭鉴脸上浮出一丝淡笑。
陈晔打了电话给乔晋微,晚上两个人一起出去喝酒,然后陈晔把车驶到没什么人的路上,疯狂的飚车。
他看上去亢奋得有些神经质,雨下得很大,噼里啪啦的砸到车玻璃上。乔晋微叫:“你他妈发神经啊!这路上有测速器!”
陈晔双眼直视前方,说:“那就让他罚好了!”
“你怕你出去后没的机会飚车?老子还想命长点呢!”
“嘎——”一声,车子陡然刹住,陈晔的脸埋在了方向盘上。
乔晋微惊疑不定,试探着碰碰他:“陈晔?”
陈晔突然开口:“我和他完了。”
乔晋微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心里想迟早是这一天,倒不知该开口劝什么。半天才说出一句:“你就要走了,和他还不是只能这样?”
陈晔低声笑起来:“是……还不是只能这样。”
高速路上一片空旷,街灯寂寞,树影斑驳,风声呼啸过耳,水淋淋萧索的世界。
乔晋微说:“走了就好了,全忘了。”
陈晔低低的说:“全忘了……全忘了。”然后又笑起来,“没有什么过不去,以后我也会有他那样的硬心肠。”
一边说,一边伸手在身上胡乱的摸。
乔晋微递过去打火机和烟。
沉沉的暗夜里,他们并肩坐著。车厢里是浓得化不开的黑,只有烟头的一点点亮光闪烁。
未来无头无尾,最怕伸手一触,空空如也。
九月,陈晔终于飞去了大洋彼岸。
临走前的晚上,陈晔在自己房间里检查着该带走的东西,早已经收拾好了的,不过再看看,或许有什么遗漏。
手机一直放在贴身的口袋里,响一次他惊一次,可没有一个号码是他想看到的。过了十二点,他妈妈进来催他睡觉,看到自己的儿子把手机摔到墙上。
“你怎么了?发脾气也不用摔手机啊!”他妈妈急急忙忙把手机捡起来,“明天就要走了,你有什么想不开的?”
陈晔垂着眼,一句话不说。
他妈妈叹了口气,难道是在和人打电话,说得来了脾气,所以就摔了手机?唉,这么大个人了,都要走了,干吗还和人闹翻脸?
她不知道,陈晔只是根本没接到想要的电话。
陈晔抬头对他妈妈挤出一丝笑:“妈,你放心,我会在那边争气的。”
走了就好了,再不回头,未来总不会因为没有那个人就一片黑暗。
早说了,他们完了。
陈晔第二天一早登上飞机,座位靠窗,外面一片阳光灿烂。
他闭上眼,把手机关掉,戴上了耳机。
飞机颤了一下,呼的冲出了跑道,飞上了蓝天。
日子平静的继续,夏小川升到大二,满了十九岁。
谭鉴向学校辞了职,好像准备出远门。他替夏小川申请了念住宿,他说:“你应该学着独立了,为人处事更要多多磨练。男孩子要和人多相处,将来到了社会上也有好处。”
夏小川冷笑:“好端端的你准备跑哪里去另谋高就?辞职?难道你打算不回来了?”
谭鉴说:“你不要管这么多。”
是啊,他不必管这么多,他也没有 资格管这么多。夏小川自嘲的笑,这一天终于来到,这么多年来,自始至终只有那个男人存在的世界太寂寞了,谭鉴说得对,他应该走出去,瞧瞧这世界上还有那么多人。
还有那么多人,形形色色,来来往往,各有各的好。总有人肯为他停留,总有人肯爱他。
等待漫无目的,没有尽头。夏小川力气已经耗光,血液流尽,换不来这男人半分怜悯。
他想他一直在等,他还可以继续等,等到自己大学毕业,等到谭鉴成家立业,等到灰飞烟灭,世界尽头。
夏小川问:“我什么时候搬走?”
谭鉴说:“等过了这个周末吧。”
谭鉴替夏小川办了住宿手续,周日的晚上把夏小川送到学校,找到他的宿舍,眯着眼,看到那间带阳台带洗手间的屋子里摆了两张床,宽敞明亮。地面铺着大理石,天花板和墙壁都刷了仿磁漆,热水器电视机一应俱全,漂亮奢华得不像大学宿舍。
环境是很好的,当然,住宿费也不便宜。住这种豪华的公寓式宿舍总要比住普通的集体宿舍要贵得多。
夏小川觉得有些呼吸困难:“其实我,不一定要住这个楼。”
全校也就这么一栋,住进去的都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夏小川寄人篱下,第一眼瞧到已经倒吸一口气,天,一年得多花多少钱?
谭鉴说:“其他宿舍我瞧过,六个人一间的,八个人一间的,你住不惯。就这样很好,每层楼还有洗衣房,再方便不过。”
夏小川嘴里有些苦涩,总是这样,这个男人什么都为自己想到,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帖帖。他对夏小川予取予求,他什么都可以给他,除了爱。
他的笑容一如既往的温和,他的双眸仍旧清冷。

(二十)

乔晋微在写个人工作总结,为了年终评职称。一边写一边心里在骂我操,写这种东西真他妈恶心,给病人开个刀还扯到党性分析上去了——于是再次感慨,要是哪个医生一边给病人做手术一边还琢磨着三个代表啥的,恐怕那病人也悬。
写了一段又写不下去了,于是走到也在埋头猛写工作总结的同事桌前,随手翻着
那上面的书页纸张。
眼神陡然凝住,乔晋微脸色陡然一变,掐灭了烟头。
“哎呀,你怎么随便翻我的东西?”同事无意中抬头,急忙去抢他手中的东西,“真没有职业道德!”
乔晋微却不肯放手,转身奔出了办公室。
夏小川和同学逛街,买了盆仙人球,抱在怀里,回学校时看到乔晋微站在他宿舍楼下。
“你来找我?”他愣了一下。
“对,有时间么?一起吃个饭吧。”
夏小川踌躇了一下,把那盆植物给了室友,然后对乔晋微说:“去哪里?”
乔晋微说:“我对这附近不熟,你选地方吧。”
夏小川说:“那就去吃啃得鸡?”
乔晋微说:“不,找个安静点的地方。”
夏小川惊异:“你还讲格调?那不如去吃法国菜?”
最后两个人选了一家韩国料理店,有小包厢,中间放着张桌子,服务生送上食物,礼貌的退出去。

铁板上吱吱的响着烤肉被油煎熟的声音,夏小川翻着烤肉:“你有话说,尽管说,什么事这么让你开不了口?”
乔晋微拼命的抽烟,终于开口:“谭鉴去了哪里?”
夏小川浅笑:“去了哪里?我怎么知道?大概是和哪个女人度蜜月去了吧。”
谭鉴在他搬进学校不久后就给他打了个电话,告诉他自己走了,生活费记得按月去银行取。夏小川甚至来不及问他去了哪里,什么时候回来,他就已经挂了电话。
再打过去,关机,可能已经上飞机了。
乔晋微愈发的沉默,最后,扔了张纸在夏小川面前。
“什么东西?”夏小川被他劈头盖脸的掷到面前,有些怒,随手捞起来,看了一眼。
烤肉的香味阵阵袭来,渐渐变成了焦味,夏小川一动不动。
“ITP,这么专业的名词你可能听不懂。这份检验报告上写得很清楚,不一定是绝症,但10~20%的患者会发展成尿毒症。”
……
“他自己应该早知道了,这种检验报告是每个月一次的例行检查。”
……
“我现在知道他为什么给你存那么多钱了。”
……
十一月,日子像蜗牛般慢慢爬过,落叶飘黄。
陈晔笨拙的使用着烤箱,他其实不喜欢吃面包,一日三餐的黄油面包吃得他闻到味就想吐,可是没办法,这里没人替他做饭。
于是怀念起谭鉴的好手艺,虽然吃到的次数不多,算起来也只有最后几个月勉强像是情人间的交往,可是寂寞的时候,可以回忆的还是只有那些日子。
走的时候以为很快就可以忘记的,可是在美国,每天忙于应负沉重的学业,白天累了一天,晚上回到住处,往床上一倒,闭上眼,晃过眼前的还是那个身影。做梦也会经常梦到他,大多是些琐事,或者是两个人一起逛超市,或者是在公车站地铁口突然重逢……当然也会有春梦,谭鉴在他的梦中热情而大胆,呻吟扭动挣扎,关键时总会醒来,激情嘎然而止。
陈晔每次睁开眼睛,满脸的黑线。他想我操,做梦都吃不到,果然是欲求不满。
他的床上皱巴巴的摆着一只和谭鉴床上一模一样的枕头,陈晔每晚上抱着那只枕头,睡梦中一脸的淫笑,活像个变态。
好在美国是个开放的国度,陈晔想发泄,不至于找不到床伴。可每次事后抽着烟瞪着天花板发呆时,更加空虚。
还是会想念那张脸上偶尔闪过的温柔笑意,他已经中毒,不致命,却是长久的折磨。解药在十万八千里外,要痊愈,比想象中难得多。
可笑他还以为一走了之,便是天下太平。
新年很快来到,陈晔放假回国,一帮狐朋狗友聚在一起,兴头上多喝了几杯,开车出来的时候头还有些晕,过了几个路口后实在撑不住,怕出事,停车靠了路边,掏出烟来抽。
脑子清醒了一点,这才看清自己竟然把车开到了谭鉴以前学校后的巷子里,于是想起第一次遇见他,二话不说的下狠手把他揍了个鼻青脸肿。那时候倒是得意,谁知道以后的日子竟会被那个男人弄得狼狈至此。
叹口气,喝得多了什么面子尊严都懒得计较了,手机摸出来,按下了那个许久不曾拨打过的电话,心跳得厉害,屏住呼吸等着电话接通,不料竟然关机,陈晔只好打到谭鉴家里。
电话被接起,却是夏小川。
“谭鉴在吗?”陈晔想这个电话被他接了那可完了,谭鉴就是在估计他也会说不在。
“你找谭鉴?”夏小川在电话那端笑,那声音怎么听怎么寒,“他不在。”
“那他在哪里?”
夏小川说:“在哪里?我也想知道他在哪里。两个月前他买机票走了,只留下了十五万的银行存折和一张检验报告——你那么神通广大,不如帮我找到他,然后问问他现在躺床上还是太平间?”
手机茫然的跌下,陈晔听不懂夏小川的话,谭鉴不在了,谁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他闭上眼,有些想笑。他想起那个冰凉的雨夜,谭鉴淡淡的对他说,爱你?或许吧,一点点。
灰蒙蒙的天空,蜻蜓低低的贴着水面,似乎要下雨。
谭鉴坐在狭小的公寓,打开电脑,手里端着杯热牛奶,上网。
一个人不可能在这个世界上消失得干干净净,手机可以换号,地址可以不留,可是网络四通八达,还有电子邮箱这个东西。
回不回信是一回事,至少只要你肯打开邮箱,就一定能看到别人想传达给你的信息。
夏小川功亏一篑,因为和谭鉴朝夕相处,自然从未想过要他的电子邮箱。陈晔不同,他在去美国前的几个月里,已经为以后做好了打算,谭鉴的一切联系方式他都有。
每隔几天,谭鉴的信箱里就会多出一封邮件,陈晔自说自话的高兴,他也不在乎谭鉴从不给他回信,仿佛他笃定这些信,谭鉴全会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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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我回来,不管你在哪里,我总会找到你。
你不等我,我回来后也会找到你。
谭鉴轻轻按下删除键,退出邮箱,关闭了网页。
推开窗,外面已经闷雷滚滚,眼看就要大雨倾盆。楼下有人边跑边尖叫——我晒的衣服!顶楼的帮我上天台去收一下!
谭鉴大笑,开了门,走出去了。
喝了一半的牛奶搁在桌子上,还冒着微微的热气。
上面漂浮着淡淡的血丝。

残破的蛛网上,倒吊着一只节肢动物,外形特征是8只脚,有触须。
它从不主动出击,不动声色结下自己的网,等待猎物送上门来,然后将对方困死其中,不得挣脱。
这种动物很危险,最好一辈子不要遇上。
否则尸骨无存。



他并没有走远,只是开始了另外的生活,只是避开了夏小川和陈晔。对于自己的情况,只有自己最清楚。
没有时间去爱,不如不爱。
阳光从窗户外一点一点的透进来,光着脚的小孩子笑嘻嘻的爬上床,摇晃着潭鉴的肩膀:爸爸,今天带我去那里?
潭鉴坐在床上,这是医院,他的左手上吊着点滴,但仍然用右手搂住爬到他身上的小孩,微笑着低头说:“好,等下午我陪你去看电影。”
潭鉴半年前住进了医院,医生说他的病情已经恶化了,最好立刻换肾。潭鉴反问:“换肾就会好吗?
医生踌躇了一下,避重就轻的回答:“就算就百分之一的希望,也是希望。
潭鉴笑了笑,偏过头去:“几十万花下来,还是希望渺茫吗?那就算了吧
“可是。。。。”医生还是想劝说几句,可是潭鉴已经微微合上了眼睛,表示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了。他怀中的小子,是他同一个病房的室友的,因为生下来不久发高烧烧坏了脑子,所以就被父母遗弃在这家医院门口了。潭鉴住进来后,他便亲近起他来,叫他爸爸,真把他当爸爸了。
医生看了看抱在一起睡在床上的这两个人,叹了口起,只好转身出去了。
这么不把自己身体放在心上的,他还真的是第一次瞧见。
潭鉴并没有离开这座城市,他的身体不适合教书,过重的脑力劳动会更快的耗费他的健康。
辞职后他另租了一个房子,有时候在网上帮人家做做翻译,或者附近有什么英语补习班便去兼职赚点钱,他住的地方离夏小川很远,也很偏僻,安静而寂寞。
乔晋微大概是唯一知道他近况的人,但也一直帮他保守着秘密。
他已经。。。消失了近三年了吧。
潭鉴仍然保持着上网查收邮件的习惯,他知道陈晔回来找过他,也知道他从国外留学回来后,随着他父亲的迁升,去了另外一个城市发展。
三年来,陈晔从不间断的发邮件给他,仿佛已是习惯。他从回国后就开始了寻找他,私家信用社也请了不少,好在潭鉴机警,每次察觉有人跟踪,就立刻换住址。搬到更加偏僻的地方去,因此陈晔竟是怎么也没把他找到。
不过。。。他大概已经发现自己并未离开这个城市了。
潭鉴不理解陈晔的这种执着心究竟从何而来,说实话,过了三十岁后,他已经开始得过且过了。生命仿佛是悬在发丝上的秤砣,摇摇欲坠。就像看一场早已知道结局的电影,或者在傍晚时分等待黄昏,你知道太阳肯定会落下去,却无法预测最后一丝光亮消失的时刻。
“爸爸,爸爸。。。。”躺在他怀里的小孩子睁开眼睛,蹭到他脖子上,“我们明天去吃冰淇淋。。看电影。。。”
他说话还有些吃力,不过已经表达的不错了,潭鉴笑起来,温柔异常:好
小孩子甜甜的笑,他是个弱智,谁对他好就会对谁笑,也许再出现一个这么温柔对待他的男人,他也会叫爸爸,他不明白什么是爱,因此也不会因为失去而伤心难过,不计较得失就不会痛苦,没有期待就没有绝望,他永远不知道什么悲伤。
潭鉴想,若是有一天自己也从他身边消失了,也许隔天他便会忘记。
这样真好。
日子一成不变,这世界上碌碌无为的人很多,对未来完全漠不关心的人却很少,潭鉴是个过了今天不计较明天的人,存折里的钱已经不多了,他不想继续待在医院里了,考虑着要不要搬回家去住。
父母都已经退休,夏小川大学已经毕业,离开了这座城市,找的工作也不错,仔细想想,似乎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了。
只是偶尔,眼前还是会掠国另一张面孔,有时候抽烟,白白的烟雾间,恍惚会想起最后那张绝望而痛苦的脸。
心底间还是有一些挂念的,不过一直是自豪到对放日子过的还不错,倒也省去了几分担心。三年,总有一天能放开。那个人的时间不应该耗费在他这种对生活毫无憧憬的人身上,没意义,没必要。
十月,夏末秋出的季节,潭鉴吃完晚饭在外面瞎逛了一圈,顺手买了本金融杂志拿在手上,慢慢的走进病房。
推开门,他的病床上坐着一个男人。
短短的黑发,英俊的面庞,潭鉴睁大了双眼。
“你回来了吗,潭鉴?”
很平和的语调,潭鉴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男人变的太多了——曾经那么嚣张的眉眼,玩世不恭的笑容,如今却是一片沉稳。
陈晔慢慢的站起身来,微微的笑:“看到我,很惊讶?”
潭鉴垂下眼脸,淡淡的说:“你怎么会来这里。“
“你应该问我,我怎么会找到你了把?”陈晔一字一句的说:“那帮征信社的,看来也不完全是吃屎的啊!
潭鉴沉默,也确定不知道说什么好。
没想到他还是追来了,不动声色,每星期一到两次的邮件里也未泄露他已经得知了他下落的蛛丝马迹。这个男人三年不见,成熟了很多,也狡猾了很多。
“你找到了我,有如何呢?“ 知道他已经拥有了自己的公司,事业正是丰生水起的时候,不可能找到他就为他留在这座城市了吧?
“治好你,然后带你走。”陈晔不假思索的回答。
潭鉴呆了一下,轻轻的笑了:“别说笑话了,医生都说恶劣,不过百分之一的希望,何必浪费钱?”
“这家医院不行,那就去别家,国内不行,那就去国外!”陈晔丝毫不为他的话语动摇,“不管你还能活多久,我都要带你走。
“何必来赌这口气?”谭鉴叹息:“我已经没有时间给你什么了-----你带走我,守着个三十多岁的老男人,或许几天,或许几个月,有什么好?”
那也是我高兴!”陈晔冷笑:“能活多久你不是反正不在乎吗?可是我在乎!一天也好。一个月也好。潭鉴,你的命我买下来了!”
潭鉴愕然的看着他。
冷笑渐渐的敛去,陈晔的眸底闪烁着深深的悲哀:“你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每次我都以为找到了,每次都发现只是空欢喜。。。。”
他抬起头:“我不想再失去你了!
很久很久,潭鉴终于淡淡的了。
“怎么三年都过去了,你还是没有退出这游戏么?”
陈晔的脸上一丝受伤的表情,但仍是直视着他:“就算是游戏,我也要玩到结局!”
“如果我治不好呢?
“无所谓。!”
“如果我坚持不到最后,中途退场呢?
“你的命都是我的,不管你愿不愿意,你都没有中途退场的机会!”
声音不大,却是不容抗拒。
潭鉴偏过头,窗外一片寂静。
那么。。。替我收养一个孩子吧
“什么?”
潭鉴无奈的笑了:“我。。。做了人家爸爸了呢
“什么时候的事情?!为什么征信社没有告诉我!”病房里回荡着陈晔气急败坏的怒吼声。



尾声
爸爸。。。。陪我去吃冰淇淋。。。。”从年龄上来看已经超过十岁的少年,说话却还是异常的幼稚,正劈劈啪啪的在房子里四处跑,“爸爸。。。”
“啊,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就在他准备冲进某个房间的时候,突然被人从背后一把扭住了双手,“你不是在学校?”
“呜。。。 今天学校放假。。。。。”少年奋力的挣扎,拼命的喊:“爸爸。。。。。爸爸。。
“你给我闭嘴!”气急败坏的男人一把捂住他的嘴,慌慌张张的拖着他离开,“吵死啊?潭鉴在睡觉!听到没有?!”
少年听不懂,也不要听懂,对着捂住自己嘴巴的男人又咬又踹,陈晔耐性渐渐尽失,忍无可忍的正要一巴掌给他拍下去—
“嘭”的一声房门被拉来了,穿着睡衣的男人站在楼梯上,局高临下的望下来,微微的叹气:“别捂住他了,早被吵起来了。
陈晔悻悻的松开手,少年趁机跑上楼梯,跳起来楼住潭鉴的脖子:“爸爸 我们去吃冰淇淋”
“现在是冬天 吃什么冰淇淋?”
少年噘起了嘴,恨恨的看了一眼跟在他身后,正笑得幸灾乐祸的男人,愤怒的叫:“可是。。可是爸爸昨天自己也吃了把!”
潭鉴疑惑的说:“我没有吃啊。”
“我看见的。。昨天爸爸,爸爸和这个人,”他一直管陈晔叫“这个人这个人”,要么就是干脆用个“喂”来代替,“在浴室里偷偷吃冰淇淋!”
潭鉴脸立刻就绿了。
“冰淇淋还流到爸爸身上。。。。
陈晔的笑也僵在脸上,几乎是以飞一般的速度扑上去死死卡住了少年的脖子,捂住了他的嘴。
少年动弹不得,只好用眼光来继续表示他的愤怒。
潭鉴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就进了自己的房间。
陈晔慌忙把那死小孩推到一边,连忙也挤进了潭鉴的房间,顺手锁好门,小心翼翼的笑:“那个。。。那白痴什么都不懂的拉!”
“他不是白痴,只是接受能力慢一点罢了。”潭鉴冷冷的说,“你昨天。。。什么时候把我带到浴室去了?!
“那还不是你流了血又累得睡过去了。。。。我想说帮你洗洗。。。”
“我身上流着冰淇淋又怎么回事?”
“那个。。。你也知道,做一次我很难满足拉,你又说一星期不能超过三次。。。。”
潭鉴额上青筋乱跳:“出去!”
“耶?”
“给我滚出去!”
陈晔落荒而逃。
死小孩还站在走廊上,探头探脑的贴着房间门,看到陈晔被赶出来了,得意的嘻嘻笑了:“嘿嘿。。活该。。。
“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好歹我也养了你五年了啊?你就这么报答我?”陈晔一把拎起他,不顾他手脚并用胡乱挣扎,“给我立刻回学校去!”
“不要!”
“不要就打得你屁股开花!”
“爸爸。。。爸爸。。。
门外的嘈杂声终于渐渐消失了。
潭鉴头痛的一把拉开窗帘,腰还有些痛,不过比起以前好多了。
陈晔五年前带他来了美国,换了肾,以为随时会结束的生命,没想到一拖竟又拖了这么久。
于是他的生活,由于加了一个陈晔,开始变得乱七八糟。
不过,这条命已经属于他了,只要他活一天,就必然要和哪个男人纠缠下去。
潭鉴放下窗帘,淡淡的笑了。
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残破的蛛网上,倒吊着一只节肢动物,外形特征是八只脚,有触须。
SPIDER,也许潜伏在每个人心底,它不动声色结下自己的网,慢慢的将对方困死其中,耐心的等待猎物最终入口。
很危险,也很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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