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王国维词,他好像特别喜欢用《蝶恋花》这个词牌。
“阅尽天涯离别苦,不道归来,零落花如许。花底相看无一语,绿窗春与天俱暮。欲把相思灯下诉,一缕新欢,旧恨千千缕。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这首词可以分两种读法。一种是直白地读:一个女子等着一个男子,等得望穿秋水,等得朝思暮想,终于有一日聚首了,他已不是他,她也不是她。另一种是幽深地读:逝者如斯夫,一切尘埃落定的时候,瞪大眼睛仔细一看,花已不是花,草已不是草,残红遍地,枯粳满目,这世界连底色都变得彻彻底底。所以这词不宜多读,否则的话,就好像中了七星海棠之毒,无药可解。
“金鞭珠弹嬉春日,门户初相识。未能羞涩但娇痴,却立风前散发衬凝脂。近来瞥见都无语,但觉双眉聚。不知何日始工愁,记取那回花下一低头。”
静安先生的词,这绝对是最有情趣的一首了。记得第一次读到的时候就觉得特别亲切。静安先生评词,注重“境界”,他最喜欢的冯延巳的作品,不能说一定比后主的高妙,但要论境界,确实比后主的更经得起掂量。后主往往直抒胸臆,你一读就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家国之愁,或者悔意,或者追忆。所以后主的好是明白的好,是明白到瞬间将你袭倒的好。冯延巳则恰相反。他的词句美,是美在意蕴和回味,是千曲百折之后呕出来的心血,是对天地时空超现实的参悟。所以王国维喜欢冯延巳,喜欢得自己的词句也染上了他的色彩。譬如那首我很喜欢的“昨夜梦中多少恨”,笼上了梦境的外衣,现实人世都成了幻境。再如上面那首“最是人间留不住”,凡上升到人间的高度,这词句的分量就格外沉甸甸了。回到主题,这一首《蝶恋花》却是一目了然,你想多些联想都是胶柱鼓瑟。也许那个女孩子是静安先生的初恋,也许他们是青梅竹马,也许这是他多少年后回忆的一个剪影,她就以这样两个动作成了他心中永远定格的美丽。她原先是大方乃至带点泼辣的,不但不羞涩,反故意让风吹散了自己的长发,从那丝缕的缝隙中露出凝脂的脸庞,就是这样的一抹风情,让词人多少年后仍仿佛能闻到那风中飘来的幽香。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忧愁起来,也许是“夜闻家中论,不得侬与汝”,也许是父母无意中提到了另一个人的名字,她又瞥见了他,却不敢再放肆地看他,哪怕花前月下原本是情意绵绵的角落,她也只能被心中堆积的一汪愁绪牵引得低了头伤了神兴许还落了泪。从此以后,也许他再没见过她,那面容渐渐地模糊,又时不时地清晰如初,过了多少年,他为她填下这阕词,哪怕再无相见之日,哪怕这一世情缘注定了只有那么短,毕竟,它曾经来过,在生命里留下了抹不去的痕迹。
“碧苔深锁长门路,总为蛾眉误。自来积毁骨能销,何况真红,一点臂砂娇。妾身但使分明在,肯把朱颜悔?从今不复梦承恩,且自簪花,坐赏镜中人。”
这首词直到现在我也没把它完全读懂,但是这一点也无妨我对它的喜爱,对它的一见钟情。那句“自来积毁骨能销,何况真红,一点臂砂娇”,我总觉得看到一个女人顾影自怜的样子。深宫失宠的女子很多,君王的心远了,总是自己色不如人,或故不如新,反正是自贬身价、情不愿心却甘了。这个女子却没有,她还是坚信自己的珍贵,积毁能销骨,何况我这弱质柔条?这简直是还能明白无误地确认对方的情意,才能如此不卑不亢地引动对方的怜惜。以至于“从今不复梦承恩,且自簪花,坐赏镜中人”这一句,读着也不是决绝地割断,只是欲擒故纵。她的姿态放得那么高,哪怕你不在,我也可以这样拿自己当回事。哪怕你不来,我也可以这样定心稳意地过我一个人的生活。我真是喜欢这背后的女子,不是一味地可怜顺从,也不是一厢情愿的死缠烂打,她那么楚楚可怜,却又那么义正词严,谁又能无视这样的尊贵和动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