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科学出版社12月初出版了顾毓琇先生（1902-2002）在20世纪40年代撰写的《中国的文艺复兴》，在国难当头，战火纷飞的岁月，一位卓有成就的科学家对中国的文化进行了深刻的思考后，提出复兴中国文化，健强国人心理的重大主题，指出中国文艺复兴的出路在于改造教育。
顾先生是20世纪天才般百科全书式的科学家、教育家、文学家和音乐家，早年曾在清华学堂求学八载，后赴MIT留学获博士学位，回国后历任浙江大学工学院院长、清华大学工学院院长、国民政府教育部常务次长、中央大学校长、国立中央音乐学院院长，1950年赴美，先在MIT任客座教授，后在宾州大学终身教授。顾先生曾是美国科学院院士、台湾中央研究院院士，曾获得国际电机工程界最高奖兰姆奖章。他与共产党、国民党核心领导人周恩来、江泽民、朱镕基、蒋中正、蒋经国等人有密切的交往，是江泽民、朱镕基等人的老师。
因编辑失误，本书约请许渊冲（著名翻译家）、黄延复（清华资深校史教授）、顾慰庆（顾毓琇先生三公子）所写的三篇序未放入本书，只能笑对遗憾，待到再版时再编发。现先刊发许渊冲先生的序文《文理大师顾毓琇》。序一
文理大师顾毓琇
许渊冲
昔读《芝兰与茉莉》；今译《蕉舍诗词选》。
杨振宁送了我一本《杨振宁传》，他在封面上说：“我一生最重要的贡献是帮助改变了中国人自己觉得不如人的心理。”中国人为什么觉得自己不如外国人呢？本世纪上半叶，中国沦为半封建、半殖民地的国家，自觉低人一等；解放后，中国人民站起来了，但是知识分子需要改造思想；到“文革”中，更被打成了“臭老九”；直到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才得到第二次解放；直到江泽民主席访美时，专访了他在美国的老师顾毓琇教授，大家才知道本世纪全世界惟一的学贯中西的文理大师是中国出生的知识分子。
早在三十年代，我就读过顾一樵于1923年在商务印书馆出版的中篇小说《芝兰与茉莉》，书中写到他的袓母。“那是闰月七夕前一天的下午，祖母的四弟——年已花甲而且聋聩的老叟——颤巍巍地扶杖来问病。我当时还不知道祖母病的沉重，但觉得他来是一种很不好的暗示。白发姊弟默默地相对了一会儿，祖母只喘着说：‘你还来！’”（《祖母的死》）
他的祖母秦太夫人是什么人呢？顾毓琇在自述中说：“余祖母为淮海公（秦观，作者注）三十一代女孙。先母为王羲之逸少公第六十六代女孙，婉清（顾毓琇夫人，作者注）为逸少公第六十七代女孙。”顾老的祖母是宋朝大诗人秦观之后，母亲和夫人都是晋代大书法家王羲之之后，这样的书香世家，不但是在中国，就是在世界上恐怕也少有了。
顾毓琇生于1902年。据他1997年4月8日来信告我：“钱钟书先生之尊人钱子泉先生为本人小学老师，教余古文，有及诗词。”钱钟书先生是当代学贯中西的文科大师，幼年受家教于子泉先生；而毓琇先生比钟书先生年长八岁，小学时代也由子泉先生教授古文及诗词，无怪乎他后来发表了诗词二三千首，长、短篇小说二十多部，剧本十多种了。
1915年，顾毓琇考入清华学校。据他《九二_述》中说：同级（1923级〉的有梁实秋、熊式一、方重等一百余人。后来我写回忆录《追忆逝水年华——从西南联大到巴黎大学》时，书中提到他这三位级友。其中熊式一是我的表叔，他在三十年代用英文写了剧本《王宝钏》，在欧美上演，得到英国大文豪萧伯纳赞赏，名字用霓虹灯高挂在伦敦、纽约、好莱坞等地。《九二自述》中说，“1937年11月，在南昌与熊式一长谈，拟以《白娘娘》译成英文，伦敦上演。”1946年他去牛津，表叔陪他拜访过萧伯纳。1948年我去牛津，住表叔家，也谈到他们二人拜访萧翁的事。我学外文，受表叔的影响不小。我搞翻译，也受了梁实秋的影响：三十年代，我读了梁译的莎士比亚，觉得没有吸引力；当时就下决心，一定要使译文和原作一样能吸引读者。方重对我的影响却是在中诗英译方面，他曾出版《陶渊明诗文新译》，可惜他英译的陶诗没有押韵，我写了一篇评论，并将十首陶诗译成押韵的英文。
《九二自述》第二章《清华求学》（1915-1923）中说：1923年“端午节，梁任公先生书横幅以赠。年来任公先生来清华讲学，清代三百年学术史、中国历史硏究法及唐诗欣赏等，均曾听讲，得益甚多（年来也听了杜威及罗素等许多演讲）。……总结清华求学，以参加新文化运动、五四运动为最有意义。有机会拜梁任公先生为师，不胜欣幸!”毓琇先生小学从钱子泉先生学古文，大学又从梁启超先生学文史，钱、梁都是国学大师，所以他成了举世无双的文理全才。
毓琇先生1922年5月21日在清华文学社听过梁启超讲《情圣杜甫》，我在《追忆逝水年华》中对讲话作了记录:“杜甫写《石壕吏》时，他已经化身做那位儿女死绝、衣食不给的老太婆，所以他说的话，完全和他们说的一样。……这类诗的好处在真，事愈写得详细，真情愈发挥得透彻。我们熟读他，可以理会得真即是美的道理。从这个例子中，可以看出梁任公是如何把西方的文艺理论和中国的古典诗词结合起来的。”毓琇先生则更进一步，把中西文理结合起来了。
关于罗素的演讲，我在《追忆逝水年华》中也有记载:“罗素认为中国文化有三点优于西方文化：一是象形文字高于拼音文字，二是儒家人本主义优于宗教的神学，三是学而优则仕高于贵族世袭制。”毓琇先生在《纪念赵元任先生》（见《清华校友通讯丛书》第三辑159页）中说:“五四时代，杜威教授来华讲学，由胡适之先生担任翻译。罗素博士来华讲学，由元任先生担任翻译。回忆犹新，今成隔世。”关于元任先生，我在《追忆》中说：“他为英国哲学家罗素做翻译，每到一个地方演讲，他都用当地话翻译，他模仿得这样像，本地人都错认他是同乡了。”我把《追忆》寄给毓琇先生，得到他的信说：“接到惠寄《追忆逝水年华》，当即一口气读完，甚佩。许多西南联大旧事及人物，均感兴趣。先生毕业于江西二中，与吴有训兄先后同学，又为好友熊式一之表侄。联大诸师友，本人大致相识。”有训先生与毓琇先生是留美同学，后同为清华教授，吴为理学院长，顾为工学院长；又先后任中央大学(南京大学前身）校长。
1923年，顾毓琇在清华毕业后，到美国麻省理工学院学习，1925年得电机学士学位，1926年得硕士学位；常到附近的哈佛大学选课，上过哲学大师怀特海（Whitehead）的《科学与哲学》。他说：“怀氏也许是这时代最伟大的哲学家（《博爱与大同》）。”“他认为宇宙万物的存在，是事象的联系（thenexus of events）。一个事象是否有意义，完全建筑在与其他事象的关系上。所以他说，存在即为呈现（to exist istooccur），没有呈现的机会和环境，便没有存在。整个世界是彼此关联着的，无你亦即无我。”“上述乃文化交流中时代精祌的特点，也是个人与时代关系的重点。”（《蕉舍诗词》）354~6页）
1928年，顾毓琇成为麻省理工学院第一位得电工博士学位的中国人，博士论文《交流电机的瞬变分析》，在电机学上是一大突破，他所用的变换法后来被称为“顾氏变数”。同年他入选为美国电机学会院士，目前是该会院士中资格最老的。他发明的“非线性自动控制”法，为电机分析领域开拓了一个新纪元。
回国后，毓琇先生历任浙江大学电机系主任、中央大学工学院院长、清华大学工学院院长。1937年抗日战争开始，他任长沙临时大学（西南联大前身）电机系教授会主席；后来联大工学院出了许多人才，都是他的学生，如创建三元流动通用理论的气功热力学家吴仲华，我国中远程火箭总设计师屠守锷，使我国返回式地球卫星居世界前列的总设计师王希季，在美国同顾师参加电子计算机开发的陈同章等人都是。
1944年，毓琇先生出任中央大学校长。抗日战争胜利后，他在上海交通大学教“电机”、“运算微积分”两门课程，选修“运算微积分”的学生中有原国家主席江泽民。江主席访美时，曾专程去费城探望顾老，并记得五十年前顾老在交大讲课时不用课本，给人印象深刻，至今不忘。顾老为江主席题词如下：
和平统一兴中华，天下为公进大同。泽民主席惠正，顾毓琦敬赠，时年九五。
可见师生情深。
四十年代，毓琇先生曾任中国工程师学会副会长、中国电机工程师学会会长。1950年移居美国，先后就任麻省理工学院客座正教授、宾州大学电机系教授，曾参加第一代电子计算机的开发工作，作诗如下：
电子计算机之发祥地
万能电子为人用，
此处发明计算机。
神速无妨精又确，
工程科学共飞驰。
1959年，毓琇先生当选为美国科学院院士。1962年他与杜鲁宾合作发表论文，对滤波器（filter）有新的发明，电机界称为“顾-杜鲁宾滤波器”。1972年，国际电机工程学会颁授电机学界最高荣誉的兰姆金质奖章（Lamme-Medal）给顾老。
顾老不但在科学上成绩辉煌，在文学上也是个硕果累累的作家。在清华时，他就担任戏剧社社长，成员包括闻一多、梁实秋等。梁实秋编著的《英国文学史》三卷出版后，他曾为文介绍，文中说:“梁教授曾译《莎士比亚全集》，厥功甚伟。莎翁的十四行诗，本人曾译一首《商籁》。”顾老不但译诗，写诗更多，如1946年访问英国时，他写了下面三首诗：
访莎士比业故里
莎翁故里雨中寻，
晚祷钟声落叶吟。
商籁不知花事好，
秋空或碧水澄心。
牛津赠逸伏庐主人（熊式一）
长对苍松好读书，
田园釆撷意何如。
芝兰挺秀玟瑰径，
多士来归逸伏庐。
访萧伯纳翁
碧草苍松老著书，
肖翁扶杖出寒庐。
疏林斗室能容滕，
下笔如神道不孤。
1976年世界诗人大会授予他“桂冠诗人”的称号。
毓琇先生不但能写诗词、小说、戏剧，而且对文学理论，有融合中西的见解。如1960年出版的《海外集》自序中说：
“余自庚寅（1950年，作者注）来海外，倏将十易寒暑。偶与友好谈论文艺创造理论，以重、大、拙为一切中西文学艺术之批评标准，与《人间词话》之意境、气象、不隔相印证。又以希腊悲剧之崇高严肃释重字，音乐美术之返本归真释‘拙’字，大胆假设为‘大’，小心求证为‘拙’，而探索真理为‘重’。以此论诗，则渊明以‘拙’，太白以‘大’，少陵以‘重’。以此论词，则后主以‘重’，东坡以‘大’，乔大壮氏曾以李易安之满地黄花堆积为‘拙’，而王静安氏则引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为‘不隔’之名句。以此入画，则山水为‘重’，天地为‘大’，一竹一草一人一鸟无非本来面目矣。”
1994年，英国企鹅公司出版了我英译的《中国不朽诗三百首》，毓琇先生读后非常欣赏，于1997年4月26日来信说：“历代诗、词、曲译成英文，且能押韵自然，功力过人，先生实为有史以来第一。”并寄来近作《和秦淮海七绝》，要我译成英文、法文：
池外轻雷落雨丝，青风料峭惹愁思。
穿云青鸟传桃信，拂晓黄莺唤柳枝。
海外思乡之情溢于言表，我就立刻译好寄去。
1.Beyond the pool rain falls in strings’ mid thunderlight；
My homesickness awakes with cold vernal breeze.
Bluebirds bring message for peach blossoms through cloudswhite；
Golden orioles revive at dawn green willow trees.
2. Π tonne et pleut en fils au-delà de I’étang；
La nostalgic me prend au vent froid de printemps，
L’ oiseau bleu porte un message à travers les nues;
Le loriot réveille à I’ aube le saule en vue.
顾老来信说：“接奉大函，喜出望外，承译《和秦淮海七绝》成英、法文，谢谢。本人法文程度不髙，但觉法译似更紧英译。……现拟请教授全权代译拙作《诗词》成英文（以后法文）。”又说：“先生比余约小20岁（与杨振宁1922比，只大一岁），此后二十年大有可为！！！”多蒙顾老垂爱，但因北京大学百年校庆，世界各国名牌大学如牛津、剑桥、哈佛、耶鲁等校校长都将来华，我正忙于将中国古诗词一千首译成英、法韵文，以赠各国贵宾，只好暂时有负顾老重托。直到2000年才译完，交高等教育出版社出版。
记得居里夫人说过：法国如果失去了五十个最好的科学家，五十个最好的文学家……法国在世界上就微不足道了 。我就想起，中国如果有五十个顾老这样的工程学家，五十个杨振宁这样的物理学家，……也就不会觉得己不如人了。
作者简介：许渊冲，北京大学教授，著名翻译家，是有史以来将中国历代诗词译成英、法韵文的惟一专家。1921年出生于江西南昌，1943年毕业于西南联合大学外文系，后入清华大学研究院，1948年赴欧洲留学，1950年获巴黎大学文学研究文凭。回国后，先后在北京、张家口、洛阳等地外国语学院任英文、法文教授，1983年调入北京大学，历任外国语学院、国际关系学院、新闻学院教授。在国内外出版中、英、法文著译120本，包括《诗经》、《楚辞》、《李白诗选》、《西厢记》、《红与黑》、《包法利夫人》、《追忆似水年华》等中外名著。1999年被提名为诺贝尔文学奖候选人。2010年12月，被中国翻译协会授予中国翻译文化终身成就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