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华网对青田的认识，仅限于青田石，而我收藏的那块青田灯光冻印章，更迫使我了解青田。所以，一直寻找机会，拜访青田。
终于，我来到了青田。到了青田才知道，这里不仅是青田石的故乡，还是全国著名的华侨之乡，与福建的莆田齐名。听说，青田的人口有五十来万，而华侨数量超过二十万，几乎家家是侨属。
华侨多了，海外归来的生意人就多。但这些来自海外的生意人，多半都沾了青田石的光，因为青田特有的青田石资源及其传统的文化产品的大规模挖掘，恰巧与改革开放的时局相吻合，给当地的生意人提供了极其便利，甚至垄断的投资机会。而在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中，青田出现了潮水般的出国热，大量的生意人走出了国门，因此造就了青田非常突出的国际性商业文化氛围。大量侨民就是在这一过程中形成的。近年来，随着国内经济的发展，侨民们开始回国再创业，毋庸讳言，自然也是在寻找新的投资商机。
在中华子孙的骨子里，无不联结着宗族文化的血脉。自然，青田人也摆脱不了中国人的思维定式——光宗耀祖。于是，他们回到家乡购置田产，买进房舍，以极其醒目的形式，昭示一个海外游子创业的艰辛与喜悦，这几乎成为他们首选的投资方式了。这种投资所导致的直接后果，是房屋价格的迅猛上涨。据说，世界上三个房价最高的城市分别是日本的东京、中国的北京和杭州，而青田，直逼杭州。
青田石，让贫穷的山乡人变得富有，让世代的山里人走出国门。但绕了一圈，青田寸土寸金的现状，却让国内来投资的商人尴尬得瞠目结舌。
可青田人却说，不贵。
这就是青田的现状，这就是青田人的今天。
通过好友周先生的引荐，我结识了武先生，据说他在青田石研究方面很有造诣。果真如此，我的青田之行，便走了捷径。
一见面，情投意合，相见恨晚，滔滔不绝的话题自然是石头，无意间倒把好友冷落了。
武先生年龄与我相仿，阅历大致相当，但文化底蕴显然不是我能望其项背的。我一边向他请教青田石的问题，一边欣赏着他那略带诡秘的幽默。他语言极简洁，又极含蓄，却总能让你领悟语义的内核儿。高手过着，点到为止。我不是高手，却在高手的引领下进入青田石的禅茶境地了。
我提起了青田灯光冻。
他没说话，诡秘地从口袋里掏出个纸包，递给我。
打开看看，他说。
我剥开三层软纸，才露出里面的一方章料。他说，这就是灯光冻，非常罕见。
我仔细观察，略泛青，似乎又略浅黄，石质细腻而温润，个人认为还达不到冻级。但的确是难得的好石头。我脑子里画了一个大大的问号：这就是灯光冻吗？灯光冻不是在明代就早已绝迹了吗？
石友之间交流，似乎并不需要太多的言语。在一些艰涩问题上求同存异，往往更能激发彼此的灵感和想像。评价一块石头，就象评价一个人，既不能全盘否定，也不能绝对肯定。即便肯定，也需给人留下宽松的评论余地；即使否定，也要给人留下充分的想像空间。
何况，我们要评价的不仅仅是石头。
约好，明天上午去拜访三个人，都是青田石的雕刻大师。
第一位是L大师。据朋友讲，L大师人品石品及艺品都很卓越。在见面的那一瞬间，我是怀着十分敬仰的心情伸出了双手的，但大师只伸出右手，让我感觉态度有些冷淡。也难怪，京城来的附庸风雅之士实在太多，他以同样的眼光看我，实在怨不得他的。
看了大师的作品，我有一点点心得，不敢隐瞒，坦诚相告。我说，您的作品，让我感觉朴实宽厚，不温不火，不激不燥，也不缺乏巧妙的设计和用心的雕琢。诚如他的为人，憨厚中不乏机巧，朴实中不乏睿智。或许，真的如他所说，他的世界就在石头堆里。无论任何烦恼，任何疲惫，只要置身石头当中，就全然变得微不足道了。这是一种境界。有了这种境界，任何珍稀石品，都会自然而然收入他的囊中。
但是，青田石雕市场，不仅仅需要境界和人品，最终要用作品说话。
所以在离开之前，我再次坦诚地讲了一点自己的看法。我说，您应该有自己独特的品牌，独到的标志，哪怕是一根松针，一片树叶。这话，我是有针对性的。我从大师作品底座上的款识文字雕刻上，看出了他法书基础的薄弱。而他，一个年近花甲的雕刻大师，似乎已经听进去了。我很感激。
离开之前，我问他，您了解灯光冻吗？他抿着嘴，笑笑。我感觉，那笑容很深邃，却又似乎有点牵强，他没有作答。我推想，或许不屑，或许这名字离他太遥远。
我伸手与他告别。而他，伸出双手与我握别。
拜访N大师，费了一点周折。我们先到他家，人不在。他夫人开了门。一进门，地上整齐地排放着两排脱卸，提醒我来这里参观的人很多。厅很大，被一排排展示柜分割了。柜里展示的，我想大概全是大师的作品。
大师的作品很有冲击力。无论是设计，还是制作工艺，完全可以称为天工巧夺的精细之作。大师作品的范围，不独青田，不仅四大明石样样齐全，还有些我叫不上名字的石种。在武先生引导下，我对大师的作品迅速扫描一遍。每在一件作品前驻足，便与武先生用眼光或表情交流一次。常常，我们会彼此会心一笑。若把这笑容解读出来便是，机巧有余，质朴不足。但在绕回进门的地方，我却惊异地发现一块尚未雕琢的璞石，出奇地沉稳，宁静，温润油黄，散发着无穷的原始之美。
终于，大师回来了。可能由于赶路，鼻尖上挂着细细的汗珠。我有些难为情，伸出右手，恭敬地说声N大师辛苦。大师则友好地伸出右手，轻轻一握，表示了欢迎。接下来，便是熟练而简略地介绍作品。我发现，大师的语言极简练，介绍的作品也有些跳跃。在大师自豪地推荐藏品灯光冻的时候，我发现它与朋友武先生的那件章料基本类同。于是把心底的疑惑讲给大师听，我收藏一枚清代文人的灯光冻印章与这两件怎么不一样呢？他说，要看实物，历史上造假的人大有人在。他说得不错，据我了解，中国人的仿古情结至少在宋代就已经开始了。
显然，专家的话就是定论。我无言反驳，不知道该相信古人，还是相信今人。
但武先生对我的藏品兴趣浓厚，他一直让我看这里有没有类似或接近的石头。看得出，他是真心想了解流落在历史上的青田遗物。但很遗憾，我没有发现哪怕是稍稍接近的品种。
我伸出右手与大师告别，他似乎还说了一句欢迎再来的话。
之后，我们去拜访一位年事已高的老艺人。为了尽量保持安静，避免打扰老人休息，我们决定只去三人：武先生、我和我的好友周先生。
车子走过的路有些狭窄而崎岖，拐了几个弯，马达终于在一扇大门前停止了喘息。
揿下门铃，一位穿着齐整的老妈妈打开了大门。
老妈妈正在家里忙碌着家务。估计她已年过古稀，但满头黑发，精神矍铄，有一种里里外外一把手的感觉。她引导我们去见先生（或该称老伴吧），那个老艺人。
他正在客厅坐着休息，已经老态龙钟。见我们来，也不说话，艰难地站起身。我赶忙抢前一步，伸出双手，但他显然没有伸手的意思。顺势，我搀扶着老人，按着他的示意上楼去。
一串钥匙在他手里已经不听使唤了，一个年轻人接过钥匙开了门。一股热气迎面扑来，这屋子大概已经很久没有人进来了。老人蹒跚着打开窗帘，屋内亮堂起来，老人的作品也立时展现在我们面前。
照我的判断，老人应该很多年不再操刀了，但他却时刻关心照顾着他的作品，那些作品就是他的孩子，理应被他悉心呵护。
我迅速将老人的作品扫视一遍，目光迅即转向一件件具体的作品上。应该说，他的作品选料并非上乘，但设计细腻，制工繁复，大气中颇具稚巧，细腻中透出雄浑。原本是农家欢庆的民俗题材，却出落得极安稳，极雅致；原本冰冷的石头，在他手上却变得五彩斑斓，珠圆玉润。我想，在老人创作这些作品的时候，一定早已远离了锋芒和浮躁，而变得异常平和深沉，象大海，所以才使得件件作品直抓人心。
记得看过一位画家作竹，虚张声势地让距离他并不很近的人离远一点，张牙舞爪地摆开架势挥毫泼墨。那竹画出来虽锋芒毕露，很是轻浮，全不似他的那把年纪。或许，那就是他的风格吧。但是我想，艺术真正的魅力，应该在其丰富的内涵，而不仅仅在表面的技巧和形式，尽管内容的表现离不开形式。
看了老艺人的作品，让我对力度有了新的理解，那就是力是向内而不是向外的，向内是一种集聚，一种凝结，而向外则是一种张扬，一种膨胀。惟其向内，才能吸引观者的视线；惟其向内，才能抓住观者的灵魂。
武 先生打开一扇玻璃窗，示意我用手去触摸。我的手触摸到的，是如孩儿肌肤的滑润，是完全内敛的细腻。而目光所及，更惊叹其作品层次的繁复和雕琢的巧妙，以及作品整体所呈现出来的质朴与宁静。
我突然想，在这样的大师作品面前，石种本身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我已不再计较，我所收藏的那方清代画家遗印，是否真的是灯光冻。它存在的意义仅仅在于，我对前人的探询和对历史的祭奠。
打扰太久，我深感不安。
伸出双手，去握老人那既柔软又粗糙的手，嘴里虔诚地祝福他老人家身体健康！
老人姓林，一位真正的青田石雕刻大师。
2005.9.27成稿于宁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