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书法史上,有两座难以逾越的高峰,那就是晋代的王羲之与唐代的颜真卿。晋人偏安江表,精神内求,好谈玄,崇虚,而心韵悠然。唐人疆域辽阔,抱负远大,务实求真而崇尚理法。在风格上,他们各为优美与壮美的艺术典范。王羲之的最高成就是行书,最能代表王氏行书的作品是《兰亭序》。颜真卿的最高成就是楷书,楷书的最高成就当推他晚年所书的《颜勤礼碑》。
颜真卿,字清臣,京兆万年人,祖藉山东临沂,他出身世家,深受儒家文化薰陶。历仕玄宗、肃宗、代宗、德宗四朝,官至平原郡太守、吏部尚书、太子太师,封鲁郡开国公。他亲历盛唐的辉煌与安史之乱,在这场盛极而衰的社会大变革中,他积极参与,深谋远虑。在为平原太守时,他洞悉安禄山必反,表面上聚文人诗酒唱和,麻痹敌人窥探,暗地练兵筹粮,备战伺之。安禄山反,叛军势大,唐军望风披糜,独颜氏聚一十八郡义兵奋力抗暴,挽狂澜于既倒,他是非分明,理法有度,在争座位帖中洋洋可见。他情感深沉,在屈郁迸业的祭姪稿中感天泣地一泄无遗。正是他的才情契入了壮阔的时代风云,成就了颜书庄严博大、浑厚清新的艺术风格,饱含着盛唐文化的气象特征而为千古典范。
《颜勤礼碑》于唐史无载,宋赵明诚《金石录》有记,但无拓本传世,此碑直到一九二二年出土,才得见天日。颜氏一生书碑极多,早期的《郭虚已碑》及《多宝塔碑》、《感应碑》受欧褚等书风影响,显方严而秀润。中期的《东方朔书赞》及《郭家庙》、《李玄靖》诸碑用笔结字已具肥壮开阔之特征。中后期的颜家庙与麻姑仙坛碑之臻老辣生涩而雄浑之极,而晚期的《勤礼碑》则在磅礴气象中蕴含雅正之韵。用笔则集篆籀隶用笔之大成而又新法别生,结体更是风云开合而境界突变。颜书主笔突出、中侧兼施、提按顺逆取势、大起大落,刚极柔显,柔以韧用,方圆中见生猛,突兀中见和谐。空白处见气象,落墨处见精神,一波三折的弹性节节生力,浩荡回旋,气以送之,实古之未有,后继亦难。
有人评颜书如耕牛,如田舍汉,以为笨憨傻陋,实未识颜书之三味。颜书之憨,乃以拙为巧,颜书之重,实血肉丰盈之健美。一个有灵性的生命之体,若以气息导其关节脉络,在有规律节奏的运动中就必然减轻重量而能灵活自如。因此,肥胖的杨贵妃可舞美妙的霓裳羽衣曲,大肚过膝的安禄山可跳精彩的胡旋舞。一个书家若用墨无骨,用线无气,即使结构精巧,亦是枉有皮相,立而无神,经不得风霜雨雪。因而学习和欣赏颜书须有胆识气量,力弱者不宜学,气弱者不能学,无识无量者不敢学,学之亦邯郸步。
《颜勤礼碑》因出土较晚,颜氏楷法的最高水平千余年来无人得见。历代学颜者多以肥浊之相面世,乏清刚雅正之内蕴。清末以前,精英分子无不学书,清末以后,精英分子不是向西学一边倒,就是以革命为时尚,成为破坏旧文化的闯将。余下的二三流文人受康南海影响,奉北碑为改造书法的指南,一味贬斥唐法,和冬烘先生的僵化帖学对书法在新的历史递变中并没有起到好的建设作用。《勤礼碑》的出土正是社会动荡的战乱年代,自然得不到应有的重视。二十世纪中期后,文化肃杀,直到八十年代初,在书法热中此碑方引起注意。但在市场繁荣,名利物欲的刺激和展厅意识的导向下,都强调创新,倡导自我性灵之书写,于是谁都愿意自己是聪明的书法家,好跟着聪明的感觉走,轻视法理的严格训练。即便有人说此碑妙处云云,但都不过说说而已,而不愿深入实践,更说不上对唐人法象恢宏,境阔意远的深层认识。因而大多理论形式大气而内容空乏,往往在概念上讨论纠缠,甚至作出相反的结论。以至有的书家以浓墨重按,强行硬拖就是神力苍茫,满纸的习气挥洒就是大气磅礴,这与唐人的气象境界相隔又何止万千。
余幼好涂鸦,而立之年始窥颜法,转益欧虞褚柳,北碑汉隶,下至苏黄米蔡,瘦金赵董,近代散之、启功,再溯钟王智永,颠醉二草,始舒筋活络,于意韵法理有所了悟。然理解古人,非再现古人,魏晋悠然,时过境迁,断碑残简只是先民的古朴。当下这个时代既不悠然,也不古朴,文化背景已从中国之中国进入世界之中国,文化信仰如今已价值多元,生存背景已是经济快速发展,城市膨胀,自然恶化以及社会整体的道德沦丧。在这些诸多冲突的现实中,人们都有着不可回避的依赖以适应新的潮流意志,并产生迥异于前人的思考与困惑,由此艺术的文化基因已突兀变化,审美的内涵亦随之丰富,既形式多样又变化快捷,转眼即朽而意味深长。若王羲之、颜真卿在今天,他们还会抱着昨天的辉煌不放吗?我想他们也回不去了,因为谁也不能在不同的时间踏入同一条河流,因而我们学习古人不是膜拜优孟衣冠,打造粉墨登场的外壳,而是汲取他们的精神营养,理解他们的生命情结在书法图象中蕴含的寓意与深层渴求。踏踏实实由技入法、由法入理、由理入境、由境而道,如道曰逝,逝曰远,远曰返,返而明,至此,道技不二,心手合一,古今浑然,方能无愧于时代之书。
传统是流动的生命之河,往往精华潜藏,糟粕亦随波泛滥。我们当站在新的历史高度,不受国家民族主义的局限,将古今文明资源融汇提练,清除垃圾,方能为传统之河注入活力,使之青春常在。如今书法认读的实用性减退,但它具有的艺术观赏性和承载的文化内涵却有着千年的魅力和其它艺术不可比拟的包容性和普及性,它能寓丰富繁缛于快速简便,直指人心而又神游天外,它所具有的审美巨大空间使我们可以从多种角度和不同层面去理解创造。譬如书法点线不同与质感张力的丰富性,结构的三维造型及图式随机的多变性,和空间时序运动的节奏与旋转折叠的韵律感,都值得我们作长期的深入研究和实践,使我们的艺术感染既古老而清新,既典雅又超脱,使雄伟的更雄伟,优美的更优美,更为宁静致远而缥渺无涯,更为热烈奔放而又遗世独立。面对心血凝结的作品,不是朦胧的情绪书写,而是艺术思维的觉醒;不是古调悠悠的笔墨循环,而是瀰沦空间的不同笔法,墨法和形式章法构成叠加的交响乐。使我们在梦幻情感的天地尽头,追寻生命沧桑的秘密,在困惑人生道场中找到皈依的净土,成为连接过去与未来的宠儿,而不是历史的怪胎。
我书《勤礼碑》及历史名碑名帖,是在尊古、疑古、破古而知古的过程中的重新诠释,因而不是还原作品的亳发肖似,是希望于此更方便地理解原著,发掘他们意犹未尽的精神信息,亦是学习经典的修炼与升华。
又曰:“行脚天涯,我亦非我,颂余罪余,由他去吧!”
我们的文化历史有几千年,与世界有生命的亿万年相比,时间虽短,但文明强悍。与未来的文明和时间相比, 我们的就会显得弱小而不堪一击,不过时间之一瞬。但我们的心愿很大,不受时间文明的局限,那就是让人性中对美好与光明的向往追求,用书法的艺术形式表现出来,流传下去,这是我所愿,我想亦是所有艺术所愿。
颜勤礼碑,字原大不逾寸,约一千六百字,我书写的方格为十三厘米,亦一千六百字,易十稿而成,时在二零零八年二月初九。前言二零零八年一月十五日完成于北京宋庄小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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