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后的34 师全军覆没!)
一九三四年十一月二十八日一大早,一份空中侦察报告被送到了国民党“追剿军”第二路军指挥部,第二路军司令薛岳一看不禁惊愕万分:红军一部分部队已经渡过了湘江,并且占据了湘江西岸的滩头阵地。一支红军在湘江上架起了一座浮桥,浮桥上已陆续走过零散的队伍。这些前几天还来去不定的红军主力部队,已经用南北两线构筑的阻击阵地在湘江上形成了一个长廊式的通道。尤其是在南面,湘江上重要渡口界首的掩护阵地显然已被红军巩固;而在北面,全州附近的阻击线也清晰可见。在这条长廊式通道的东端,中央红军的“大队伍”正在向湘江靠近。
一九三四年十一月二十七日,国民党军发布了作战命令,命令全州防线上的湘军部队依托全州、桥头之线阵地夹击中央红军。
全州,位于中央红军即将渡江的通道的右翼,湘军刘建绪部的两个师先于红一军团到达了那里,这使红一军团的阻击阵地被迫建在了脚山铺一带。这里向北距离全州三十公里、向南距离界首五十公里,与湘江并行的一条公路从这里穿过,公路的两侧是起伏的丘陵。虽然地形并不适合展开阻击战,但此时红一军团只能选择这里了。担任阻击任务的二师刚刚挖好工事,湘军就开始了试探性攻击。从湘军设在山上的炮兵阵地发射的炮弹暴雨一样落在红军的阵地上。从衡阳机场起飞的飞机也到达了脚山铺上空,并开始俯冲投弹。如此猛烈的炮击和轰炸,是身经百战的红一军团的官兵所不多见,这种预示着一场大战即将来临的攻击,令挖了一夜工事还没来得及休息的红军官兵骤然紧张起来。大约接近中午的时候,湘军发起了地面攻击。红一军团的指挥员们从望远镜里看去,冲击上来的湘军黑压压一片——“向蚂蚁一样,把整个山坡都盖满了。”红一军团各团的阵地都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之中——红军官兵的弹药十分紧张,缴获来的子弹几乎都给了机枪手,普通官兵手中的步枪子弹全部是红军兵工厂制造的“土弹”。为了节省弹药,红军有这样一条规定:不到步枪的有效射击距离内,任何人都不准开枪。湘军成群地往山坡上爬。红军阵地上的沉默让他们产生了误会,他们认为在猛烈的炮击和轰炸中,红军官兵已经丧失了战斗勇气。但是令他们没有想到的是,当他们就要接近红军的阻击阵地时,红军突然间开火了。攻击的湘军有整整两个师,无论兵力还是火力都占据着绝对优势。敌人的炮弹很快就把红军仓促修筑的工事炸塌了,巨大的爆炸声把阵地上的不少官兵震得耳鼻出血。虽然湘军的攻击被一次次击退,但是敌人依靠着兵力充沛,前面的撤下去后面的接着冲上去,一轮接着一轮,双方多次发生近距离的搏斗,厮打声在整整一个白天几乎没有间断。
新圩位于红军开辟的通道的左翼,距离湘江渡口七十公里,扼守着通向湘江的一条公路,是桂军向北攻击湘江渡口的必经之地。公路的两边是长满杂草的丘陵,丘陵的后面就是一片平川。在这里设置阻击阵地,是没有退路的绝地。红军第三军团的前卫部队五师奉命在这里阻击桂军,军团长彭德怀给五师师长李天佑的命令是:“不惜一切代价在这里坚持四天。”二十八日天刚亮,桂军第七师的攻击就开始了。武器精良的桂军认为红军虽说打仗不要命,但是毕竟武器太简陋。而数架作战飞机和数十门大口径火炮的支援,也给桂军长了胆量和信心,使桂军的攻击一开始就显得十分凌厉凶猛。但是,当红军阵地上发射出炮弹的时候,桂军官兵一时间全都愣住了,因为他们一直听说红军根本没有大炮。原来,彭德怀深知新圩阵地对于保障军委纵队安全渡过湘江的重要性,他把红三军团唯一的一个炮兵营加强在了这里。仗打了一整天之后,桂军虽然夺取了公路附近的几个小山包,但是付出的代价却是五百多名官兵的性命,红三军团五师的伤亡也在数百人。
一九三四年十一月二十八日,是军委纵队安全地渡过湘江的最后时机。此时,在军委纵队的左、右两翼,中央红军的主力部队对从南、北两面夹击而来的国民党军进行着顽强阻击,使界首至全州之间宽三十公里的通道依旧畅通无阻。湘江上的浮桥已经架设完毕。如果在二十八日夜晚来临的时候,或者是在二十九日天还未亮之前,军委纵队能够到达湘江并且迅速过江,整个中央红军的命运也许会是另外一种走向。但是,十一月二十八日,由朱德签署的红军行动部署明确向各军团表明:我军“至三十日止全部渡过湘水”。行动部署还表明:二十九日,军委纵队将到达“石塘圩以东之官山”——从地图上看,军委纵队二十八日晨从文市镇出发,二十九日到达位于文市镇西南方向的石塘圩,也就是说,一天一夜之间军委纵队仅仅前进了不到二十公里。
军委纵队缓慢的行军令红军官兵在湘江上构成的那条走廊式的通道静静地等了整整三天!在这三天里,通道的南北两线是日夜不断的密集的火网,而在通道的中间则是碧绿舒缓的寂静的江水。中国革命史中异常惨烈的战斗在这三天里发生了。
在通道的左翼,中央红军有两个阻击地点,一个是湘江边上的界首,彭德怀的红三军团指挥部就设在那里;另一个是名叫新圩的小集镇,集镇位于文市镇西南方向中央红军的侧后。奉命在新圩阻击桂军进攻的是红三军团五师。二十八日,红军官兵刚刚把阻击工事挖好,桂军的队伍就开过来了。当时的国民党军中对桂军的评价是:打仗狡猾且又固执,一旦打红了眼就分外凶狠。桂军对新圩的攻击火力异常猛烈,飞机投下的炸弹把红军的阻击阵地几乎炸成平地。除了正面进攻之外,桂军还派出数支小部队不断地迂回,试图切割五师的防线。五师在战斗开始不久后,丢失了前沿的几个小山包,原因是坚守在阵地上的红军官兵全部牺牲了。战斗持续到中午,在漫天的硝烟中,李天佑师长站在指挥所的掩体上已经忘了头顶上盘旋的敌机,因为不断从他眼前抬下去的负伤和牺牲的官兵令他万分焦急:十四团政委负伤了;十五团参谋长何德全报告说,团长白志文和政委罗元发都负伤了,两个营长也已经牺牲,全团伤亡人已达五百多人。虽然阵地还在,但李天佑还是盼望这样的阻击战早点结束。军团指挥部的电报不断到达,电报的内容全部是“继续坚持”。
没有了军政主官的十五团需要有人指挥,五师政委钟赤兵向十五团的阻击阵地冲了上去。由于阻击阵地被不断压缩,敌人的炮火已经打到了师指挥所,李天佑把十四团团长黄冕昌叫来了,准备当面向他布置反冲击任务。但是,当黄团长的身影刚从硝烟中冒出来的时候,一个不幸的消息又传来了:在前沿指挥战斗的师参谋长胡震中弹牺牲。李天佑心头一阵剧痛,他和胡震相识于瑞金红军学校,无论五师承担多么艰巨的战斗任务,只要有参谋长胡震在,李天佑的心里就能踏实许多。战斗开始的时候,胡震对团长们交代任务时大声地说:“无论如何不能在阻击阵地上撤退一步,要把命豁出去在这里死顶!如果让敌人冲过这里,军委纵队就要被拦腰截断!绝不能让党中央和军委纵队受到任何损失!”说完他亲自带领团长们上了前沿。李天佑双眼湿润了,在向黄冕昌交代完任务后,他强调说:“记住胡参谋长的话!只要阵地上还有一个人,就不能让敌人过新圩!”黄团长敬了个礼,转身消失在炮火之中。李天佑回到师指挥所不一会儿,电话响了,是十五团打来的,十五团的一个连长报告说:“团长在和敌人的搏斗中牺牲了。”十五团团长,那个几分钟前在向师长敬礼的时候甚至还微笑了一下黄冕昌!李天佑抓起电话大声地喊:“我们是红军!我们是打不散的!”说完,他拿起自己的驳壳枪冲出了指挥所。
在新圩的西北方向,湘江岸边的界首距离军委纵队的渡河地点仅仅几里地。二十九日清晨,这里的战斗是在熊熊大火中开始的,敌机扔下的燃烧弹把红军的阻击阵地烧成了一片火海。红三军团四师的官兵顶着数倍于己的敌人的疯狂进攻,他们顽强的坚守使整个前沿阵地几乎成了一个巨大的肉搏场。位于最前沿的是四师十团,这个团在无险可守的开阔地上与敌人拉锯般地来回争夺阻击阵地,争夺的惨烈致使这片开阔地上布满了桂军和红军的尸体,在尸体密集之处,鲜血和着泥土形成了一片红色的泥浆。十团团长沈述清身先士卒,当敌人再一次冲上来的时候,他一声呐喊从掩体中跃出,带领官兵开始了反冲击。但是,搏斗中沈述清团长的呐喊猝然停止,这个一九三0年参加红军的湖南青年身中数弹,一头栽倒在红色的泥浆里。彭德怀得到沈述清牺牲的消息后,冲出指挥部奔上前沿,在前沿指挥战斗的四师政委黄克诚大喊:“你下去!太危险!”彭德怀不理会,当即任命红三军团四师参谋长杜中美为十团团长。彭德怀站在前沿上问四师师长张宗逊现在哪里,得到的回答是在前沿的最前边。彭德怀发火了:“把他给我拉下来!”彭德怀那一刻想到的定是张宗逊师长的前任洪超,彭德怀对那个骑在战马冲锋的年轻而勇敢的身影难以忘怀,他不愿意再听到四师又一个师长阵亡的消息。在黄克诚的竭力劝阻下,彭德怀回到了军团指挥所,然而身后跟进来的人报告说,十团团长杜中美刚刚牺牲了……
在通道的右翼,红一军团阻击着湘军的进攻。
二十九日清晨,经过了昨天一天的战斗,红一军团二师的官兵正在战壕里吃饭,湘军的炮火准备就开始了,与炮火同时袭来的还有天上十几架飞机的轰炸。红一军团的脚山铺阵地位于一片小山岭上,这些山岭有着古怪的名字:尖峰岭、米花山、美女梳头岭和怀中抱子岭。湘军的炮火和炸弹几乎把所有的小山岭一一覆盖,山岭上被打断的树枝横飞乱舞,泥土被一次次地掀起来,然后把红军的工事全部压塌。湘军在这次战斗中使用了燃烧弹,燃烧弹接连爆炸,令脚山铺的每一个小山岭都如同火炬般熊熊燃烧。经过几次近距离的战斗后,红一军团的几个前沿阵地相继丢失。红军强行发动了反冲击,在战斗最激烈的时候,红一军团二师赶到了。
二师自从担任后卫阻击任务以来,一直与紧追不舍的国民党中央军周浑元部作战。当他们接到了立即向全州方向增援的命令后,即刻从整个红一军团序列的最后面不停歇地奔跑了一天一夜,到达了军团的阻击阵地。下午的时候,红一军团一师扼守的米花山阵地的第一道阻击线被湘军突破,接着,美女梳头岭前沿阵地也被敌人占领。而在尖峰岭阻击阵地上,只有五团政委易荡平率领的两个连了。面对号叫着冲上来的黑压压的湘军,两个连的红军官兵一直坚持战斗到最后一刻。子弹没有了,就和敌人抱在一起用拳头打、用牙齿咬。易政委负伤倒在了血泊里,敌人端着刺刀冲过来时,他命令自己的警卫员向他开枪。二十六岁的红军团政委易荡平,湖南浏阳人,曾因作战勇敢获得过“红星”奖章。警卫员哭了,不忍心这么做,易荡平一把夺过警卫员的手里枪,同时高喊道:“赶快突围!”然后他朝着自己的头部扣动了扳机。在五团的阵地被敌人占领之后,四团的阵地也已被敌人三面包围。二师师长陈光送来命令,让四团撤到第二道阻击阵地去,但是为了迟滞敌人的攻击速度,为渡江的军委纵队多争取哪怕一分钟的时间,四团边打边撤,始终和敌人纠缠在一起。湘军在公路上直接以宽大的正面展开了快速突击,公路左侧的一营已经和敌人厮杀成一团,本来是团指挥所的位置现在变成了肉搏战的前沿。四团团长耿飚被几个警卫员围着,警卫员不断地向敌人扔出手榴弹,但是敌人还是潮水般地拥了上来。警卫员杨力说:“团长!我们掩护,你赶快撤退!”耿飚却大喊一声:“拿我的马刀来!”马刀一举,寒光凛冽,耿飚率领着四团的战士迎面向敌人冲击过去!混乱的砍杀中,耿飚浑身上下溅满了敌人的血浆,等敌人暂时退下去之后,强烈的血腥气味让这位经历过无数恶仗的红军指挥员蹲在地上呕吐不止。四团政委杨成武看见一营顶着敌人猛烈的冲击已经有了支持不住的迹象,于是想穿过公路去一营那里指挥战斗。但是,他刚一跑上公路就被一连串的子弹打倒了。身后的战士想冲上来营救他,但是敌人的子弹密集如网。湘军也许看出这个被打倒的红军是个干部,于是叫喊着向这里冲来:“抓活的!抓活的!”这时,五团五连指导员陈坊仁正好转移至此,一见这一情景立即奋不顾身地冲了上来组织火力掩护。四团二营副营长黄古文带着几名战士迎着敌人密集的扫射向他们的政委一点点地爬过去。倒在地上的杨成武眼看着爬向他的战士一个个中弹负伤心如刀绞,他躺在公路上大喊:“不要过来!不要过来!”但是,战士们还在向前爬。黄古文终于爬到了杨成武的跟前,他抓住杨成武的一条胳膊就向公路边拖,拖到公路边之后,被敌人的疯狂射击激怒了的黄古文把杨成武交给了警卫员白玉林,自己端起一挺机枪转身向敌人冲去!
一九三四年十一月二十九日,当中央红军的主力部队于北、南两线与湘军和桂军展开殊死战斗的时候,湘江上那条关乎红军命运的通道依旧敞开着。尽管各部队指挥员已经因部队出现的巨大伤亡而十分焦虑,但是,军委纵队距离湘江渡口仍有二十公里的路途。二十公里仅仅是野战部队一个短促冲击的距离,但是中央红军各军团接到的电报显示:“军委纵队要完全渡过湘江,至少要在十二月一日的晚上。”
十一月二十九日这一天,周恩来和朱德赶到了湘江边上的界首,并在湘江东岸开设了指挥部,指挥红军主力阻击国民党军在南北两面的夹击,同时指挥陆续到达湘江边并开始在浮桥上渡江的庞大的军委纵队。此刻,他们已了解了红一军团和红三军团各个阻击阵地上的情况,他们也收到了各部队催促军委纵队尽快渡江的电报。但是,根据他们的计算,即使到十二月一日,军委纵队也不可能全部渡过湘江。为了确保军委纵队的安全,周恩来和朱德要求红一、红三军团无论如何要把敌人阻击住,以确保湘江上那条通道的完整和畅通。
三十日,天气晴朗。
就在中央红军军委纵队开始从官山附近向湘江渡口接近的时候,红一、红三军团的阻击阵地在敌人猛烈的进攻下被严重压缩。红一军团在退守到第二线阻击阵地后,湘军八个师的进攻在火炮和飞机的支援下更加猛烈。红军前沿阵地上的各团指挥所都已基本失陷,各团团长根据炮弹坠落时发出的声音判断出落点的远近,然后他们从一个弹坑跳到另一个弹坑继续指挥战斗。红军官兵俯在被炸弹炸松的灰土中躲避着弹片,那些还没来得及转移下去的伤员不少被埋在了坍塌的工事里。红一军团二师师长陈光在向团长们通报要动用师预备队的时候,团长们突然问:“中央纵队渡江了吗”陈光师长回答:“渡了一半!”
红一军团指挥部也暴露在敌人的攻击范围内了。原来的后方,现在成了前沿。军团长林彪、政委聂荣臻和参谋长左权将反击的命令直接下到了团、营,甚至是连。红军退守黄帝岭阵地后,湘军组织了敢死队,向红一军团各团的阻击阵地开始了疯狂的冲击。湘军冲击的兵力已经超过阻击他们的红军十倍以上。红一军团各师各团的建制都在激战中被打乱,红军战士只能从团长们身上背的装地图的袋子分辨出谁是指挥员,然后根据不管是哪个团的指挥员的命令,哪里出现危机就不顾一切地冲向哪里。在已经无法在现有的阵地上继续有效地阻击敌人的进攻的时候,红一军团军团长林彪和政治委员聂荣臻联合署名,直接给朱德发了一封电报,要求军委纵队和仍在湘江东岸的红军部队三十日晚上无论如何要渡过湘军。林彪和聂荣臻认为否则的话阻击部队将很难坚持,因为红一军团的作战能力已经消耗到了极限。
凌晨三时,中共中央、中革军委、红军总政治部联名致红一军团和红三军团的电报到了:“一日战斗,关系我野战军全部西进,胜利可开辟今后的发展前途,退则我野战军将被敌人层层切断……我们不为胜利者,即为战败者,胜负关系全局。人人要奋起作战的最好高勇气,不顾一切牺牲,克服疲惫现象,以坚决的突击执行进攻于消灭敌人的任务,保证军委一号一时半作战命令全部实现.”——这是对红一、红三军团全体官兵的最后的战斗动员。
根据电报的要求,已在阻击阵地上浴血奋战了三天的红一、红三军团至少还要在阻击阵地上坚守整整两天。
此时的湘江渡口已经成了一个巨大的人流旋涡。
从三十日上午开始,军委纵队的人马陆续到达了湘江渡口。远远地,由成群的驮着重物的马匹、被战士和民夫搬运着的大行李和一眼望不到边的挑夫组成的队伍黑压压地滚滚而来。军委第一纵队缓慢地走上了浮桥。炮弹在江水中爆炸,掀起了冲天的水柱,浮桥开始摇晃,受惊的马匹惊叫着不肯上桥,马夫和战士们咒骂着、抽打着,慌乱的马匹加剧了浮桥的动荡。大行李把浮桥堵塞了,人们大声喊叫着,催促着前面的人赶快让路,但是动荡的浮桥使搬运行李的战士和民夫连站都站不稳。后面又走上来一支队伍,是红军的剧团!小红军们已经很疲惫了,抬着的大箱子摔裂开,花花绿绿的服装和道具撒了出来,小红军一边收拾一边哭。突然,一颗炸弹在距离浮桥很近的地方爆炸了,桥上的人马全被掀翻到江里,人在游水,马在挣扎,江面上漂浮着文件、传单、苏区的纸币和大大小小的书籍……
十二月一日凌晨,中央红军于湘江南北两翼部署的阻击线都已被压缩到了通道即将被完全封闭的状态。从阻击阵地上送来的告急电报一封接着一封,已经数天没有吃饭和睡觉的周恩来和朱德面容极度消瘦而又极其严峻。这两位著名的共产党领导人知道,这也许是决定红军生死存亡的最后时刻了。
红三军团新圩阻击阵地的丢失,使桂军从南面向中央红军的中后部直插了过来,不但将担任后卫任务的红军部队通往湘江渡口的路被完全封堵,同时也从东面向即将到达渡口的军委纵队的后续人马压了过来。此时负责守卫通道左翼的红三军团只剩下界首这一个阻击点了,红三军团使用了所有的部队在这个几乎位于渡口的阻击点上顽强战斗。而在右翼红一军团的阵地上,激烈的混战场面一直延续着。中革军委给红一军团的命令是:无论如何在中午前保证不让湘军突破全州以南的白沙一线。于是,在被聂荣臻称作“战斗最激烈的一天”里,红一军团的阻击阵地上到处响彻着红军干部“一切为了苏维埃”的呼喊。在密集的枪炮声中,前沿的三团阵地再次被敌人突破,三团的红军官兵以慷慨赴死的勇气发动了一次又一次的反击。在一、二师的接合部,敌人终于撕开了一个口子,红一军团的阻击阵地被敌人三面包围,二师的指挥所处在了一片枪炮声中。
在战斗最激烈的时候,四团团长耿飚看见军团保卫局局长罗瑞卿提着张开机头的驳壳枪出现在阵地上。耿飚不由得紧张起来,因为他知道,自凌晨三时起,军团保卫局组织了一支由“红色 政工人员”组成的战场执行小组,这个小组的唯一任务就是在战场上督战。在阻击战已经白热化的关头,保卫局长的出现显然不妙。果然,罗瑞卿直奔耿飚而来,他用枪指着耿飚的脑袋吼道:“为什么丢了阵地?”罗瑞卿在中央苏区反“围剿”作战时负伤,至今腮上有一道伤疤,此刻这道伤疤令耿飚觉得格外异样。耿飚说:“全团伤亡大半,政委负伤,
我这个团长都和敌人拼了刺刀。在敌人十倍于我的情况下,接合部是在阻击阵地上的官兵全部牺牲的情况下丢失的。”四团参谋长在一旁补充道:“我们正在组织突击队夺回阵地!”罗瑞卿仍是怒气未消:“四团不该出这样的事情!立即组织力量把阵地夺回来!”接下来他才缓和了话语:“中央‘红星’纵队才渡了一半!阻击部队必须坚持住!”他掏出一支烟递给耿飚,“指挥战斗披着条毯子,像什么话嘛。”警卫员赶紧解释说:“我们团长一直在打摆子发高烧!”耿飚并没有因为罗瑞卿语气和缓了而轻松,他的脸色反而格外凝重了,他说:“这里的每分钟都得用命来换!”罗瑞卿没再说什么,转身下了阵地,走了几步回头对耿飚的警卫员说:“过了江,给你们团长搞点药。”
耿飚事后才知道罗瑞卿之所以怒火万丈地冲上阵地的原因:从红一军团一师、二师失守的接合部冲进来的敌人,竟然一直冲到了红一军团指挥部的跟前。警卫员冲近来报告的时候聂荣臻还不相信,出去一看竟吓出一身冷汗,国民党军端着刺刀已经从山坡下爬了上来。聂荣臻一面命令收拾电台撤离,一面指挥警卫部队反击,并且派人去告诉正在另外一山窝里指挥作战的二师政委刘亚楼。派出的那个红军士兵在快速奔跑中草鞋被敌人的子弹打掉了,但是他的脚居然没有受伤——聂荣臻后来回忆说:“这是我经历过的最奇特的场面。”
一九三四年十二月一日中午,李德和博古到达了湘江东岸。眼前的情景令他们感到十分震惊:天上数十架敌机轮番俯冲,即使浮桥已经断了,轰炸和扫射依然猛烈,江水不时地被激起数道水柱。湘江江面上漂浮着竹竿、木板、各种杂物以及人和马的尸体。那些还没有被炸断的浮桥上拥挤着行进的队伍,人声马鸣鼎沸,不断又有人和马跌入江中。在江边的渡口处,除了等待渡江的人群外,还堆着没有炮弹的山炮、印刷机、缝纫机、机床零件、行李、炊具、担架……
指挥渡江的周恩来在混乱的人群中看见了毛泽东。头发长长的毛泽东向湘江岸边走了过来。在环视了这个极其混乱的渡口之后,他对周恩来说:“恩来,我们到了。”周恩来说:“安全到了就好,立即过江吧”。
这时,从界首方向冲来的桂军距渡口仅剩不足两公里了。
敌人的子弹甚至已经打到浮桥上。
毛泽东走上了浮桥。
至十二月一日十七时三十分,军委纵队全部渡过了湘江。
但是,湘江以东,还有尚未过江的红军部队。
没能渡过湘江的是担任整个中央红军后卫任务的红五军团三十四师。
十一月二十六日,军委纵队离开道县,开始向湘江渡口方向行进,红五军团三十四师被要求留在原地“坚决阻止尾追之敌”,以掩护行动缓慢并且走了弯路的第八军团,同时担任整个中央红军的后卫。也许已经意识到在中央红军的最后担任后卫的危险处境,命令还特别指示三十四师:“万一被敌截断,返回湖南发展游击战争。”
红五军团主力部队也要离开道县了,军团首长和三十四师的干部们一一告别。那是一个悲壮而伤感的时刻,已经对三十四师的命运有了某种不祥预感的军团指挥员在和三十四师师团干部们握手时,依依不舍,叮咛不止:“全军团期望着你们完成任务后迅速过江!要把干部组织好!把战士们安全带回来!”——无论是军团长董振堂,还是三十四师师长陈树湘和政委程翠霖,都双眼湿润。没有人知道他们彼此在那一刻是否意识到了这一别竟是永别。
主力部队西进以后,师长陈树湘命令一00团先行一步,向灌阳方向急行军,去接替红三军团六师在那里的阻击阵地,以便让六师去追赶红三军团主力部队。然后,由陈树湘带领一0一团加师部走中路,程翠霖带领一0二团跟随,在掩护第八军团西进之后,前往文市镇和水车一带建立阻击阵地,以阻止国民党中央军周浑元部的追击。
十一月二十九日,三十四师在军委纵队后面的文市镇以东地区,与追击的国民党中央军展开了战斗,异常惨烈的阻击战一直持续到十二月一日。当军委纵队全部渡过湘江之后,三十四师接到的最后一个命令是:放弃阻击阵地,“立即向湘江渡口转移,并且迅速渡江”。但是,三十四师的阻击阵地距离湘江渡口至少有七十五公里以上的路程,且通往湘江渡口的道路已经被敌人完全封锁。
三十四师和中央红军的各部队都失去了联系。
中央红军的所有部队都离他们远去了。
疯狂攻击湘江渡口的国民党军很快就发现了这支孤立无援的红军部队,于是,国民党各路大军立即从各个方向向三十四师合围而来。
经过连续不断的残酷的阻击战,三十四师已经伤亡过半。因为总是处在后卫位置,沿途的粮食都已被前面经过的部队筹集一空,三十四师断粮多日,但饥饿难耐的官兵依旧要时刻处在战斗状态,险恶的敌情令他们没有精力去寻找可以充饥的东西,也没有时间坐下来哪怕打片刻盹。桂北秋雨连绵,寒冷的冬天就要来了,三十四师官兵的身上的单衣都已破烂不堪。
西渡湘江追赶主力部队已经无望,师长陈树湘命令把所有的文件烧掉,然后率领三十四师向东走去——这与中央红军远去的方向完全相反——三十四师准备突围,他们真的要去湖南南部打游击了。
一九三四年十二月一日,夜幕降临的时候,三十四师的突围开始了。红军官兵与迎面扑来的国民党军激战整整三个小时之后,子弹全部打光。师长陈树湘在令人喘不过气来的硝烟中向全师宣布了两条决定:一、寻找敌人兵力薄弱的地方突围出去,到湘南发展游击战争;二、万一突围不成,誓为苏维埃共和国流尽最后一滴血!
深夜,三十四师的部队被敌人切割成数块。陈树湘命一00团团长韩伟带领部队掩护,自己和参谋长王光道带着师直、一0一团和一0二团继续向东突围。负责掩护的一00团实际上已不足一个营的兵力,红军官兵用大刀抵挡着敌人的冲击,最后全团只剩下三十多人。团长韩伟重申了红军宁死不屈的精神,然后宣布部队解散——“立即分散潜入群众中,尔后设法找党组织找部队。”陈树湘带领的那一百多名官兵,在向东突围的过程中始终无法摆脱敌人的重重围堵,红军官兵只有用身体去和敌人拼杀,包括政委程翠霖和参谋长王光道在内,一百多名红军官兵全部壮烈牺牲,师长陈树湘腹部中弹,在昏迷中被俘。国民党道县保安司令命令将陈树湘放在担架上,由他本人亲自监督,押往湖南省会长沙。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抬着担架的国民党士兵突然脚下一滑,他们这才看见躺在担架上的陈树湘从腹部的伤口处把自己的肠子掏出来,扯断了。国民党军十分恼怒,他们把陈树湘的头颅割下来,挂在了长沙小吴门城墙上。
整整二十九年前,陈树湘出生在长沙小吴门的瓦屋街。
站在小吴门的城墙上,可以看见他家那木板做的家门。木门后的家里有他卧病在床的老母,他的妻子名叫陈江英。
年轻的红军师长陈树湘的灵魂终于回到了他的故乡。
湘江渡口已是一片死寂。
当地的百姓被驱赶来掩埋那些遗留在战场上的遗体。
距离渡口不远的下游方向有一处水流突缓的江湾,红军官兵的遗体从上游漂下来密集地浮满江面,使在这里拐弯的湘江变成了令人惊骇的深灰色。
摘自《长征》 作者:王树增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