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读车前子的《品园》。文字曲径通幽,图片,亦有通幽之妙。在这三伏天里,窗下静品,似冬日围炉读史,算是对了时节。
江南的园子多。飞亭瘦石、小径曲池,在小小园子里极尽渔樵之乐,这梦一般的好时日,真是令人羡煞。看书中雕花轩窗外,一树蕉叶横披着出来,绿荫如遮,心内凉意渐生……
虽没有自己的园子,但,如阿Q说自己曾经阔过般,这芭蕉,我也曾种过——一棵能把人面染绿、把窗子染绿、把院子染绿、把整个夏季亦染成绿色、更高大扶疏的芭蕉。
我似被蕉叶勾了魂,开始强烈地思念……
那时,婚后不久,住郊区夫家的宅子。有院,院内有一小块空地。一日,出去闲逛,在花鸟市场搬了一株芭蕉回来。那株芭蕉极其瘦、娉婷,有黛玉之态。芭蕉本是江南物,没多想好不好养,如填空般,把它填在了那块空地上。谁知一接地气,它便无遮无拦地生发起来,正如李渔所说“蕉之易栽,十倍于竹,一二月即可成荫”。当年夏天,我和老公即成了“蕉下客”,蕉下品茶斗棋,好不矫情。现在想来,当年大观园里的林妹妹如果跟了刘姥姥去过活,断不会那么短寿,地气原是生发之本。
芭蕉又称绿天、扇仙,名字都雅而韵。《闲情偶寄》中记“幽斋但有隙地,即宜种蕉。蕉能韵人而免于俗,与竹同功……坐其下者,男女皆入画图,且能使台榭轩窗尽染碧色,‘绿天’之号洵不诬也……”只这几句,芭蕉的好,则可略知一二了。
自古至今,芭蕉,似乎总是与雨连在一起的。
蕉下听雨,套用那句“雨打梨花深闭门”,雨打芭蕉,更宜深闭门。尤其午后,薄睡初醒,庭院深深,无人造访,独自倚窗听雨,绿色染面,心绪该是怎样的婉转清扬……那时,我家的书房在东厢,抬眼即是满目绿色。雨疏之时,听大珠小珠落玉盘。雨骤,玻璃上流成了水幕,那片绿色,隔着窗,则成了莫奈笔下的印象派,亦或是国产的的青绿泼墨,一派流动的大气淋漓,听雨倒成了其次。
不喜夜里听雨。蒋坦在《秋灯琐忆》中言“秋芙所种芭蕉,已叶大成荫,隐蔽帘幕。秋来风雨滴沥,枕上闻之,心与之碎”,此语正中我心。夜里听雨,总是伴着辗转失眠,一更更,听“空阶滴到明”,真是折煞人也!不如学易安酣然入睡,早起看个绿肥红瘦……
芭蕉四季皆可观。
“绿腊春犹卷,红妆夜未眠”,早春芭蕉心里的那抹绿色,欲展犹卷,是极惹人怜的。至的春末,已绿叶婆娑,在蕉下用白磁盘盛满新摘的樱桃,对坐尝鲜,也算怡红快绿了。现在想想,再好的时光,亦如白驹过隙,流光容易把人抛,抛着抛着,就把我们抛老了……
夏日,阳光如炽,在蕉叶的过滤下,再强的光线也染成了绿色,而那些油亮亮的叶片舒展着,绿意顺着叶脉,似要淌到地上。“芭蕉分绿上纱窗”,古人的感觉一点也不夸张。
在老宅里,小女长至八岁。三四岁时,小女调皮的很,常折芭蕉叶玩。一个小人儿,有心无力,双手举不动。拖着个大叶子在屁股后,象小松鼠拖着个绿色的大尾巴。天气闷热,她只穿个绣五毒的红兜肚,又像火焰山上红孩儿偷了他娘的铁扇玩,怎么看都不搭调,滑稽的很!玩累了,小家伙把蕉叶往蕉荫下的水泥地上一横,自己躺将上去,在绿色的小床上就睡了。要不是怕她着凉,看她粉团团地蜷在叶心里,象童话里的豌豆公主,真舍不得把她抱起来。
怀素蕉叶题诗,我猜也是用夏日的蕉叶。宽大油亮,新叶一片接一片从地心里抽出来,怎么用,也合意,蕉叶多多,并不心疼。
秋日里的芭蕉,叶片开始倾斜,边边缘缘有了阳光的痕迹,象有人拿钩线笔给钩上了淡金的边。有时,秋风会把宽大的蕉叶撕裂,夜里,能听见枝叶断裂的声音,闷闷的,不似树枝断裂那般清脆。越近深秋,芭蕉越小,象衣服过水缩了号。蕉荫渐少,渐添凄凉。
冬日,粉白的墙边,芭蕉已成了一副极细腻的工笔,深深浅浅的赭石勾勒皴染,线条清晰,象枯荷一样,繁华阅尽,疏朗萧瑟,沉默,却耐品。
如果说竹子的琅琅不俗有明清小品的味道,芭蕉的疏朗潇散则有魏晋之风。在夫家住了十载,芭蕉亦伴了十载。现在想来,寻常日子,因它亦添了清气。后来搬住楼上,那株芭蕉,因长势太盛,占了半个院子,夫家不喜。第二年便砍了。回去看时,院内空空,已无半点痕迹……
日本的松尾芭蕉,本名松尾藤七郎,因所居芭蕉庵植大片芭蕉而得名。这个名字改的好,不俗,断开来读,象俳句,有禅意。而他的“今夜三井寺,月亮来敲门”的句子亦好。
博上,看谁堂主人把芭蕉养在书房,一副娇滴滴、娉婷小姐模样,但那抹绿色却真是羡煞人!
“贪爱芭蕉染素袍,手培数柄有余高。紫云承露研朱墨,还就绿荫写樱桃。”
在阳台上,我养兰、养蕨类、养菖蒲、养云竹、养石榴……就是没养芭蕉。
只好“今夜三更时,等它来敲门”了……
(上图,私自借用了谁堂主人家的,不恭,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