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是绍兴人,嫁给罗姓一官宦名门之后。母亲是老大,姨妈比我母亲小9岁,中间有两男,都在不到3岁便患同样的疾病死去。外公39岁殁,此时外婆只有36岁,大房里对我外婆整日恶言恶语并有侵吞财产之意。幸亏老太爷办事公正,把应得的那份财产分给了外婆。外婆就把屋子交大弟看管,把田产交二弟打理,收拾细软到湖州投奔了大哥,也就是我说起过的开香烟店的舅公。舅公给安排了住房,孤儿寡母总算有了落脚之地。外婆没文化,家中没男丁,办不了厂,经不了商,便拿出大部分钱买了百多亩地,靠收租生活。母亲和姨妈继续她们的学业。中间也因逃避倭寇,辗转于山村野岭,母亲和姨妈几次休学又几次复学,待母亲中学毕业已经二十挂零。
外婆特别疼爱我母亲,总是藏着掩着,不是让她在闺房读书习字就是教她描龙绣凤。几经花开花落母亲已经从少女长成大姑娘。到25岁还没个婆家,外婆这才开始为女儿的婚姻着急。但她又怕母亲受婆家的欺负,所以东寻西访,四处托人要找一个父母在外地的男人做她的女婿,几度春夏秋冬,在我母亲27岁时总算“打着灯笼”找到了我父亲。父亲也是绍兴人,因为家道中落,18岁时只身一人到湖州一个厂子里学生意,父亲比母亲小两岁,皮肤虽算不上白皙,但五官清秀,身材适中,满腹经纶,与我母亲十分般配。外婆就把母亲的年龄报低三岁,这样一来,父亲倒比母亲大了一岁。母亲结婚时已经28岁,在那时十足是个剩女了,在现在也算大龄。母亲成家后,外婆带姨妈就在几步远的地方租了房子,每天还是到女儿家来,操持家务,管教女婿。我父亲出门前一定要站在丈母娘面前,让她从头看到脚,连一个风纪扣都不放过。“我们罗家上辈是朝廷命官,你可不能丢罗家的脸面。”这是她经常对父亲说的话。父亲黑着脸敢怒而不敢言。因此在我的记忆中,父亲的一生头发纹丝不乱,皮鞋油光铮亮,总是衣冠楚楚,扣子紧锁,哪怕是风纪扣。
母亲婚后第二年也便有了我。因为外婆有招婿的打算,所以她希望母亲生个男孩,我的出生没有给她带来太大的喜悦,而且父亲对她的反叛言行也逐渐显露出来,想招婿的念头逐渐在她脑海里淡化。但原来由我舅公帮忙收租的事却落在了我父亲的身上,当然这也是顺理成章合情合理的差事。那些佃农们见到父亲去收租格外高兴,都杀鸡宰鹅热情招待。他们知道我父亲只不过走个形式,租米随他们给,多少并不计较。父亲把收租当做郊游,交友。看看青山绿水,闻闻稻米清香,走走茅屋人家,聊聊春种秋收,何乐不为?阿姆是吃斋念佛之人,心中虽有不快,但也没说什么。
在我虚龄3岁的一天,我正坐在小竹椅上玩父亲不久从上海带回的眼珠会动,一按胸脯会发出声音的正宗“洋娃娃”。外婆在我旁边的八仙桌上摊开了一块料子要裁衣,发现没有带尺,就说:“阿华,去拿把尺来。”玩得正起劲的我头也不抬地说:“我又不吃你的饭。”把个外婆气得连连说:“反了,反了,这么小的孩子就说这样的话,再大点还了得。”她追着打我,我还没桌子高呢,一下钻进桌子底下,她的手够不着我的身体。“阿巧,拿根竹梢来,我要好好教训这个孽种。”母亲正在厨房忙乎,听外婆这么一叫,知道我闯祸了。便拿了一根又细又短的竹梢走了出来,递给外婆。外婆把竹梢伸进桌子底下一阵乱舞,一边把事情告诉我母亲,“这样的孩子不管教,你以后有苦吃。”外婆对我母亲说。这时我已经从桌下钻出,外婆追着我打,竹梢上的枯叶纷纷落下。我绕着八仙桌跑,嘴里喊:“姆妈救我!”母亲最听外婆的话,所以不敢为我说话,我便求饶:“阿姆,我不敢了,我帮你去拿尺。”母亲乘势从外婆手里取过了竹梢,说:“阿华知道错了,您饶了她吧。”把外婆扶到太师椅上坐下。外婆说:“阿巧,她两岁还不到啊,就把孔家和罗家分那么清,让她帮我拿把尺子嘴还这么硬,她眼里哪有我这个长辈,三岁看到老,她不是个好吃的果,你一定要严加管教,‘棒头底下出孝子’,这话没错。”当我拿了尺子出来,只见外婆把那根竹梢插在了窗户的花格缝里。外婆指着竹梢狠狠地对我说:“这就是‘家法’,以后再犯错,就用它抽你。”我抬起头,望着高高在上的‘家法’实实地害怕之极。
父亲傍晚回家发现了窗格上的“家法”,一边伸手要拔,一边问母亲:谁插上去的?母亲就把白天的事说了一遍,父亲“嘿嘿”笑了几声,停止了手里的动作,说:“吓吓她也好。”。阿姆和姨妈吃罢晚饭回她们自己的家了,母亲还在喂我吃饭。父亲在去报社上班前,把我抱在他膝盖上说:“今天是你错,阿姆应该打你。记住,你吃的饭就是阿姆的。就算不是阿--姆的,你也应该帮她做事,更不应该顶嘴。因为她是你的长辈,她是妈妈的妈妈。没有阿姆就没有你姆妈。”阿爹的话我已经大部能听懂了,说:“我以后一定帮阿姆做事,一定不顶嘴。”阿爹笑眯眯地说:“阿华是个乖孩子,阿姆以后不会再打你了。”阿爹把我放到地上,笑着挥了挥手,就向门外走去。姆妈说:“你爹白天在厂子里上班,晚上又要去报社很辛苦的,你要听话啊。”虽然我不知道报社是什么,却还是郑重地点了点头。
第二天一早我又在玩那个娃娃,看到阿姆来了,转身走进屋子拿尺。“阿姆,尺子拿来了。”我诚惶诚恐地把尺递给阿姆。阿姆笑了个前仰后合:“说你聪明,你又呆,阿姆哪里会天天要尺?哈哈哈哈!”阿姆把我抱了起来说,“阿华乖,阿姆抱抱。”这时的阿姆满脸慈祥,她笑起来的样子十分好看,跟我母亲一样。我情不自禁地依在她的怀中。
以后,无论我怎样顽皮,只要看到插在窗格子缝里的“家法”,就会自觉收敛。谁也没有动用家法处治我,形同虚设,但只有我知道那“家法”一直在鞭策着我。第二年,姨妈去外地工作把外婆也带了去。父亲就把“家法”扔了,说:“阿华还这么小,又这么懂事,还用得着这吗?别把孩子管死了,管呆了。”
“家法”已经扔了六十多年,但插在花窗格子缝里的细细短短的竹梢至今还留在我心里,挥之不去。因为它象征威严和礼教,“玉不琢不成器”,虽然我不是玉,但总算也成了器。外婆早该在九泉底下瞑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