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峡监狱见闻
做了十几年的律师,进过无数次看守所,但一直没机会进一所监狱看看。昨天,因为一件民事案件涉及的被告被关押在三峡监狱,必须去那里开庭,平生有了第一次机会。
三峡监狱离我们住所地约五、六十公里。凭生活经验知道它应该是在一个偏僻、没有客运班车的地方。昨日一早,我和当事人驱车前往。这几日天气常伴雷阵雨,空气中湿漉漉的比平日凉爽,田地里的庄稼正是长势旺盛的季节,郁郁葱葱一片茂绿,山涧、林木中冉冉有轻薄雾气在弥漫消散,路面上散落些风雨刮落的树叶,水渍渍的,整个景色给人欣欣向荣又闲适恬淡。如果将对簿公堂也算作是一次战斗的话,这样的气候和景色对我们无疑起到放松的效果。
山区的道路坡大弯多。驱车爬上一架山梁然后一头向下,在经过了几个小镇之后就来到了一个群峰耸峙、林木茂密、苍翠的谷口。谷口外立有一木制标牌,上书温 泉字样。见一路人,问三峡监狱怎么走,路人抬手一指,顺手望去,一条不宽的水泥路,象一条灰蛇,蜿蜒游向谷内,转瞬没了踪影,看前面峰回路转,真有疑无路的感觉。车子向里开去,峰峡谷深,两傍草深林密,无路可寻,也很难攀援,要不是有这条从山壁开凿出的公路,真是有难于上青天的险峻。心中暗想:监狱建在这里,真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占尽了地利,当初选址的一定是位高人。
行不多久,转过一山坳,谷底阖然开阔,一堵一如都市中的现代门廊扑进眼帘,若不是上面几个骇然大书的“三峡监狱”朱红大字,一定会将此种环境下的这个建筑当成为某个避暑山庄。游目四顾,三峡监狱一边傍高峭入云森林復盖的大山,一边傍流水幽咽的溪涧,透过门廊往里打量,有一些建筑物在林木中露出一角,在薄薄雾气下显得静谧莫测。门外是一块空地,想来就是外来车辆的停车坪了。来时的公路在这空地边上往左手一拐,经过一座跨越溪涧的石拱桥,就在对面的山腹向深处隐去。
因为来得较早,审案的法官还没到,我们就在狱外的空地上等候。在靠溪涧的石栏上,坐着两个年龄稍长的警官,可以看出是监狱大门的值勤人员。可能是时间尚早,上班的人还有些时候才来的缘故,其神情显得怡然自得,完全没有我想象中的那种高度警惕、戒备的神态,他们象是来此渡假似的,一幅享受山野风景、陶醉于清新空气的神情。见此,我不禁顺口称道:这个地方真是个渡假休闲的好地方!同行的人笑了,揶揄说:要是那样的话,人们都会抢着的到这里来,你们律师就会失业了哟!
当然,这种表面上的松懈并不代表监狱就是个不设防的菜市场,后面的经过就足以说明这个地方是个既不好进又不好出的地方了。审案的法官一到,首先就是去与门卫上值守的警官联系,然后把我们这些要进去的律师、当事人人召集到一起,收取身份证件到门卫那里去进行了登记,待门卫和里面的衔接好后,才放我们一行人进去。走进门廊里面,这才看到里面靠山的一边全是张着四、五米高的金属网,相隔不远就有照明或者监视器样的设施在那里悬挂着,如果通上了电,我想不借助攀援、绝缘器材是绝不可能逃越出去的。至于临溪涧一面是如何防范的,我没注意到,我想其防范的程度也绝不会低于这一面。
蜿蜒前行约500米,来到一座楼前,这应是狱政办公的地方。进得门去,迎面一大镜片,进去的人一览无遗地印照在里面,高矮胖瘦立见分晓。初一见,有些诧异:监狱也兴这风俗?我当时是将这镜子和农村有的人家在门楣上挂镜子辟邪镇妖联系起来,但一细想,不对,作为现在的国家司法部门,不可能承继这种风俗,应该是作为审视、纠正警容风纪之用。环顾内部,和一般单位的格局无二致,中间一走道,两旁办公室一字排开,监狱管理人员各自在忙碌自己的事情。我们被引导至一个不曾留意是什么职能的办公室,里面有二男一女三个警员,一个年轻且长得挺帅的男警员负责接待安排我们的事宜,他态度和善但对工作绝对是一丝不苟:我的律师执业证因为每年度要送到市司法局去年检注册交上去了,只能出示我的身份证,在即是有同行律师和审案法官一旁说明的情况下,他仍然仔细地对我和身份证上相片来回端详,并且还让我出示了当事人的授权委托书。那个女警很年轻,约二十来岁的样子,皮肤白嫩,五官清秀,穿着警服反倒显得娇小而俊俏,按男人的标准分类的话,当属漂亮一类,她坐在另一面协助接待。我当时怪怪地想,在这个森严壁垒、禁令重重的监狱中,有此漂亮的女警,给这种显得肃穆凝重的环境无疑添了不小的亮色和生气,否则,长年在这种环境下工作的男人们会憋闷死了。不过,这也对女警和大众有点不公,因为漂亮的女人不能尽情展示自己的风采、更多的男士也就失去了一睹芳颜的机会。
就在办理进入监区手续快结束的时候,从外面进来了一个大约是这个办公室内负点小责的人,负责接待我们的那个警员介绍了情况请他签字,这个负点小责的人突然冒出一句:审案只要代理人进去就行了、当事人不用进去。一听这话,可把平日里见惯了一些有权单位、有权人员不管法律、不执行政策、恣意刁难律师的我吓了一跳:难道我们一大早赶来,希望在今天顺利结束庭审活动的目的就因此泡汤了?稍微懂点法律的人就会知道,如果不是当事人特别授权,仅仅是代理人去进行庭审,违背我国诉讼法的规定,法官是不可能在这种条件下开庭审案的。这种情况若被我们律师遇到就会大感头疼:你不去说明、不去据理力争,你就会无功而返,你要是去引经据典,他会觉得你在他面前逞能,也会造成对方的更加不快,轻则跟你歪理抬扛使你有理难说清,重则用各种借口使你上上下下、来来去去跑折腿。时间一长,许多律师都得学会忍气吞声、与对方好言相哄使其通融,或者采取俗话说的“搬天牌打地牌”的方法,动用关系让他的上级或亲朋好友打招呼“借船出海”,除此之外,这也逼使一些律师采取一些不正当的手法去达到目的。不正当手法故然不可取,但有时也是环境造成的逼良为娼。正当包括法官在内的一行人倍感错愕、一时无语之际,还是接待我们的那位年轻帅气的警员一句话解了围:我已请示了××长,他同意了的。听这么一说,那位负点小责的人二话没说的在上面签了字,我们才如释重负,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办完手续,我们在警员的带领下七拐八折地向监区走去。这里,就不时有一队全副武装的警察巡逻队在巡逻,渐渐地就感到了戒备增强的气氛。走到关押服刑犯人监区大门,远远地见到大门上方有武警的执勤室,门口有一武警以标准立姿站在那里,神情威严肃穆。大门左侧值班室里,有一男一女两个警察。接待我们的这个警员将登记好的名册和收取的证件、外加进入监区的临时通行证一起交给了他俩,由他俩亲手将临时通行证发到我们一行人手中,同时令凡是进去的人将随身携带的诸如手机之类的监区违禁物品全部交出,留存在外面的值班室里。同行的法官老练地一再叮嘱大家,出来时在大门交回临时通行证的同时,一定要取回自己的身份证件,否则值勤的警察会以为你还在里面没出来,引来不必要的麻烦。这些个规矩和嘱咐又让我们在心理上加重了监狱的森严感。
随着哗啦哐啷的开门声,真正监区的沉重铁门打开了,我们一行人个个胸前挂着临时通行证鱼贯而入。一脚踏进去,立时就感到里外两重天:大门里不是一般的平直通道,一迈进去,迎面就被约一人高的铁栅栏拦住。定神一瞧,原来是用钢管焊接围起来的一个仅容一人单行的一波三折的狭道,至少有十来米长。行其中,纵是虎豹熊罴成群,也得乖乖驯服地依次缓行。究其作用肯定是防止多人同时、快速靠近监狱大门进行冲击,在这进出大门的设计上充分体现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匠心。针对监禁中的那些曾经杀人越货、伤天害理、狼奔豕突的凶残歹徒,设此险隘狭道,也实属必要。
步入监区范围,就见到在山坡上错落排开的或一层或两层的砖混厂房以及狱警管教们的办公用房。监区内很清洁,也很安静,只能听到轻微的机器运转声从厂房内传出,绝没有在城镇里那种无时不在涌动着的喧哗。车间内,一个个囚犯伏在装有机械设备的桌案上忙碌、认真地工作。每个车间门口一侧,有一个小小的值班室,里面有三两个人员,没有穿制服,不知道是管教还是囚犯中产生的自我管理人员。在车间门口出来约三米处,撑着一把遮阳伞,伞下一把椅子或一个凳子,同时有一个穿着囚衣的人非常规矩地在伞下或坐或立,像是设置的监视岗哨。类似这样的岗哨在监区的分隔带上也有,只不过是多了一个人,从而构成了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景象。每当我们经过这些哨位面前时,无一例外的,他们都会马上立正,向带领我们的警官行注目礼,直到我们一行人走过才罢。在这个地方,很少看到有人走动或交头接耳、大声喧哗。在我们行进的路上,偶尔有做事的囚犯遇上,他们都会立即侧立一旁,如同前面所见的岗哨一样,立正等我们经过后才继续去干他要干的事。车间里,也偶尔有几个囚犯发现了我们这一行人,好奇地探头张望,流露出一种艳羡的眼神。看到他们这种样子,我心中不由得想: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失去自由被强制改造可不是好玩的哟!从我遇到的那些循规蹈矩的囚犯眼神中,除了恭敬顺从外,也明白无误地表露出无奈和木然!
说到这里,顺便提一件事,那就是在监区内是不会让外面来的人随意单独行动的,就是上厕所,也会有警察陪同,足见警戒之严、防范之细,一般情况下是不可能出现私通或逃逸的。说到这,借此告诫世人:没事儿千万别往这里面跑,不小心一脚踅进去,出来可是不易,那里面也真不是人呆的地方呢!
诉讼里的被告犯事前是一个建筑老板,我们这次来这里开庭审理的大都是合同之债。当被告在狱警的押送下来到权作审判庭之用的一个会议室内时,原本曾因业务交往而熟识的原、被告立即寒喧起来,原告们纷纷给被告递烟,被告抓住机会贪婪地抽起来,由于人多,陪同的狱警碍于众人的面子也没好说什么,也就任由被告抽下去,只是在众人注意力转开,才用只有挨着他俩最近的我勉强能听见的声音责令他别抽了时,本案被告才乖乖地迅速掐灭烟卷。
由于环境特殊,今天的开庭显得简单草率得多。几个简单的债务案让双方当事人核对确认了证据后就结束了。只剩下我所代理的这个案件放在最后来审,因涉及被告借用一建筑公司单位名称、资质而显得复杂些。建筑公司一方想推脱责任,聘请了两个律师代理案子,律师当然有话要说,在证据出示和质证阶段就用了不少时间,临到辩论程序阶段时,已是中午的一点多钟了,法官以及狱警又累又饿,都有些疲惫不堪,已显得不耐烦了,一再要求律师代理人一是发言要短,二是有什么意见可以书面向法庭提交。当我简短几句话表达了自己的代理意见后,在对方代理人抓住一位法官说不超过五分钟的话柄要说五分钟时,遭到了所有法官的同声斥责,他也就无奈的草草几句话收场了。
被告人与其他当事人分别时,这些当事人纷纷拿出一、二百元钱出来给被告,这钱就被陪同的狱警拿在了手中,因为监规不允许囚犯私自带入仓内(即监室。看守所、监狱中的行话)。我扫了一眼,狱警手中至少有七百元以上的钞票。不知那个狱警注意到没有,被告的衣袋鼓鼓地,装满了原告们趁狱警不注意时偷偷塞给被告的成包的香烟。如果那个狱警经验丰富,等大家一转眼就会立马将其收走。此是后事就不得而知了。透过这件事,让我看到了人们观念、情感的复杂和多样性:由于被告的原因,使得这些原告的权益被侵害,生活或者经营陷入困境,苦不堪言,从而不得不对簿公堂,寸土必争,甚至恶语相向;另一方面旧情不忘,对被告的处境又给予同情而解囊相助,送钱递烟。
时值初夏,开庭之际,雷阵雨如期而至,倾盆狂泄,当离开三峡监狱时,锋头早过去,变成了霏霏细雨,如游丝般在空中飘飘洒洒,粘在身上倍感绵软凉爽。回望三峡监狱,烟雨朦胧中越加显得漂渺神秘,还隐约显露出一抹寂寥与清凄。在回程的车上,我脑海里不时闪现出诸如“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侧身西望长咨嗟”的词句来,一些画面诸如好人与坏人、避暑山庄与监狱、美景与炼狱等也在脑海中不停地交替、幻化、叠加,就象万花筒一样千变万化,我努力地想从这些纷纷纭纭中寻觅些真切有意思的东西出来,但却始终模模糊糊不得要领。就在这纷纷纭纭与寻寻觅觅如梦境中,不期然已是船到码头车到站,车已停在了家门口。当一脚踏上实地,顿时黄梁梦醒,那些虚幻的东西再无心思去想,也就结束了我的三峡监狱之行。
琴-剑
写于2007年6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