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在从曲阜回北京的路上。下午两点36分,我乘车行进在地铁一号线上,收到振涛的短信:“张元勋老师去世了。”回复:“哀哉,哀哉!”两点42分,另一学生短信:“崔老师,我刚得到消 息,张元勋老师去世了。”回复:“刚才振涛告诉我了,我很悲痛,是他这样的右派用青春和生命推动了中国的民主进程,我从中受惠良多。”在回复这条信息时,我禁不住悲痛袭上心头,泪流满面,而全然不顾身边人们的观看和诧异。随后了解到,元勋先生是下午1点51分去世的,享年80岁。
1933年7曰2日张元勋生于江苏省赣榆县青口镇,就其一生而言,主要分为这样三个阶段,第一阶段:1954年考入北京大学中文系文学专业,1957年大鸣大放当中因为诗歌《是时候了》,成为当时北大著名的学生右派;第二阶段:长达23年的囚徒或被监管生涯,直到1979年右派平反;第三阶段:1979年以后平反后,到曲阜师范大学中文系古代文学教师,著有《九歌十辨》、《北大1957》等书。
张元勋先生年长我20岁,我自1985年到中文系任教,是元勋先生的后学及同事,在我印象中,元勋先生一直是中文系最奇特的景观,是历届学生最津津乐道的老师。因为张元勋是当年北大中文系的高材生,是北京大学最著名的学生右派;张元勋蹲过18年监狱,被监管长达23年;张元勋在北大时曾与思想圣女林昭过从甚密,林昭因替张元勋鸣不平而被打成右派,张元勋曾到上海提篮桥监狱探视林昭,林昭最终在文革中被残酷杀害;张元勋的课历来是信马由缰、自由奔放的,不管你喜欢还是拒斥,总能给学生以巨大的心灵撞击力;张元勋的专著《九歌十辨》确有学术功力,退休后又写出了思想文化史性质的《北大1957》;而退休后与夫人开红雨商店,成为中文系教师当中最富有的人,以及发现癌症之后又能坚强地活十多年,其夫人马用强女士对他的恩爱之情,也都增加了张元勋的传奇色彩。
就我而言,1989年的民主风潮中,我站出来声援学生,谴责无道暴行,元勋先生殷殷厚意,提醒我专政机关是真老虎,要吃人的。至今记得,那个炎热夏季的午后,元勋先生赤膊坐在他家客厅的沙发上,痛惜、疼爱、诚挚,甚至还带着些许惊恐的泪水,从他脸上流下来,又沿着他硕大的肚腹一直往下流,最后滴湿了裤子,也滴湿了脚下的水泥地面。当时我并没有听从元勋先生的告诫,甚至认为他是被专制暴虐吓破了胆,结果我在长达19个月的时间里失去人身自由。等重获人身自由之后,我虽不认为自己的行为是什么壮举,但也丝毫没有为当初不听元勋先生告诫以至身陷囹圄而后悔,却对元勋先生产生了一种以前从未有过的敬重与感激之情,因为正是他们那一代老右派20多年被监管,付出了青春和生命的代价,才使得这个国家这个民族变得稍微开明一些,对于政治异见人士有了些许宽容,以至于才让我仅仅失去19个月的人身自由,没有他们的牺牲在前,我这样的“恶毒攻击而又拒不认罪“的”反革命分子”,恐怕只有死路一条,而永无重获自由之日了。通过元勋先生,我还找到林昭的舅舅许觉民先生,求得一本《林昭,不再被遗忘》的书。
我和元勋先生都是中文系政治上的边缘人士,学生们在喜欢元勋先生的同时,也捎带着喜欢了我,至今还有老学生的帖子“曲师中文系张元勋、崔茂新等老师”在网上流传,以至于北京一位与曲师中文系没有任何瓜葛的朋友,在我只是说出名字而没有说工作单位的时候,他就顺口说出了这个帖子的标题,我惊奇之余深知,这实实在在是我沾了元勋先生的很大荣光。
这些年,我日子过得也不是太顺,与元勋先生见面不多。2011年1月15日,我去元勋先生家中看望,所谈甚欢。元勋先生慷慨赐予其大著《北大1957》,并和元勋先生合影留念。今年的2月5日,大雪过后,天气晴好,我顺便去看望了元勋先生,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元勋先生。今天早上从曲阜来北京,下午就得到元勋先生去世的噩耗。我颇为后悔,早知如此,今天早晨去看望一下元勋先生,该有多好啊。如今却成了终生遗憾。
张元勋先生走后,曲师中文系已经再也没有值得传扬的神奇人物,没有了与任何院校相比也毫不逊色的标志性人物。曲师中文系就此休矣。
张元勋先生,一路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