黍离麦秀
盛颜,本名朱慧颖,生于上世纪七十年代。代表作《寒鸦劫》、“三京画本”系列等。其文字绮丽哀艳,字字珠玑,被誉为“金坚玉润,鹤骨龙筋,膏液内足”。
【第一折 天长路远魂飞苦】
卫慕银喜目送沈皓岩远去,没精打采地回到荷风院,只觉他这一去,少了万般滋味。她煎熬了一夜,实在挨不住相思之苦,第二日午后驱车来紫衣巷秦府寻他。
观音奴与沈皓岩去荣家书铺看《三京画本》的版片,恰在紫衣巷口与银喜相遇。观音奴勒住马缰,透过帷帽的纱帘,见银喜下了车,摇曳生姿地朝自己走来。
数日不见,观音奴觉得这党项姑娘身上起了一种微妙的变化,好似成熟的李子,光泽艳丽的皮裹着绵软甘甜的肉,轻轻一啜就会有蜜汁流出来。
这么快就三方见面,实非沈皓岩所愿,想要阻止银喜,却没法儿跟她沟通。听银喜叽里咕噜地跟观音奴说着党项话,沈皓岩忍不住道:“夜来,别理这女人。”他的话里不自觉地带了恳求的意味,借机表明了自己的立场,可惜银喜听不懂,观音奴听不进。
到这份儿上,观音奴若还不明白沈皓岩跟银喜发生了什么,那她就真是傻的了。好端端地走在路上,突遇晴空霹雳,观音奴震惊之下,一时间倒觉不出痛来,她跃下马背,果断地道:“这种事怎么好在大路边掰扯,坐下来说清楚吧。”
观音奴领头往路边的茶肆走去,表情沉静,眼神幽深,令沈皓岩感到陌生,这样的观音奴,他从未见过。事实上,他所心仪的姑娘,总是笑吟吟的,跟他在一起时从不抱怨,要求少到让他觉得不安。沈皓岩突然意识到,她已不是初遇时那个人前欢笑、人后落寞的小姑娘了,她长大了。银喜却是含情脉脉地望着沈皓岩,忍不住心疼,心想:“在我那儿天天都容光焕发的郎君,才回来一夜就变得脸色苍白,眼圈发青,她真是不会照顾人啊。”
几人在茶肆的雅间里坐定,银喜说,观音奴听,偶尔开口问银喜两句。沈皓岩在旁边根本插不上话,这种无法掌控局势的挫败感让他对银喜格外地不满起来。
党项女子一向敢爱敢恨,银喜不明白示之以弱比直来直去要好,现在这样只会减少沈皓岩对她的愧疚,逼他做出不利于自己的选择。她开心地说着,还背了两句沈皓岩教她的汉诗:“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比翼鸟?连理枝?”观音奴咬着牙,浓浓的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如果她还是辽国的萧观音奴,没什么好说的,拔出刀来,把这个党项女人打到从此不敢上门抢她的男人。如果她是一直生活在宋国的崔夜来,凭着母亲传授的驭夫手段,应付这种场面更是不在话下。
偏偏观音奴在辽国长到十三岁,又在宋国生活了六年,两国女人的处世风格都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迹。她既不想耍横,也不屑玩心计,只感到说不出的痛楚和茫然。她毫无保留地信任着沈皓岩,可惜这种信任没等她嫁到沈家就破灭了。
观音奴等银喜说完,沉默片刻,看着沈皓岩道:“卫慕银喜说,这五天你一直跟她在一起,虽然未行夫妇之礼,却有了夫妇之实。”
沈皓岩避开她清亮的眼睛,点了点头。
观音奴提高音量,“到底是不是?”
沈皓岩无奈地苦笑,艰涩地回答:“是,不过我……”观音奴听他亲口承认,仅剩的一丝希望也化为乌有,不等他说完,便道:“卫慕银喜还说,你跟她情投意合,生死相许,一生一世都不会分开。”
沈皓岩额上生汗,急躁地道:“不,夜来,你相信我,我只爱你一个,这蛮女的事只是意外。”
观音奴按捺住快要沸腾的愤怒,轻声道:“算了,你事也做了,诺也许了,再对我说这些,有意思么?”她起身欲走,被沈皓岩一把扣住手腕:“夜来,我一时糊涂,你给我一次机会,我们从头来过。”
观音奴把手抽回来,轻轻一拂,面前的茶杯便跌到地上摔得粉碎,“我姆妈常说,姻缘茶只能两人喝,再多一人就变味了,二位慢饮吧。”
沈皓岩见她不肯退让,也觉得灰心,涩声道:“只知道怪我负心薄幸,你又何尝坚贞如一?暗血城地宫中整整五日五夜,你与耶律嘉树做了什么,只有你自己明白。居延城外,素心泉畔,你跟他相拥相亲,更是我亲眼所见。”这话曾无数次涌到沈皓岩嘴边,又被他和血咽下,他只怕一旦说破,就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今日被观音奴逼到绝境,他不假思索,竟然脱口而出。
沈皓岩想:我们都犯过错,我能原谅你,你为何不能原谅我?殊不知这话听在观音奴耳朵里,只能解释成相反的意思:他为了跟卫慕银喜在一起而不惜诋毁自己。
观音奴睚眦欲裂,眼底迸出几缕血丝,锐声道:“好,好得很!沈皓岩,既然我移情别恋,你也另有钟情,崔沈两家的婚约就此作废,你我今后一刀两断,再不相干!”
当恋人变成眼里的一粒砂,沈皓岩竭力忍住夺眶而出的眼泪,忍住如火般肆虐的炎症,宁愿眼睛坏掉也不愿失去她。观音奴却恨不得将那粒砂跟自己的眼珠一道剜除,她在意的不是卫慕银喜,而是她被辜负的情意、被质疑的人品:如此热烈纯粹,所以不能妥协;如此自我自尊,所以无法原谅。
两个人爱得一样用力,却朝着不同的方向使劲,终至破裂。
观音奴决绝而去,沈皓岩木立当地,银喜颇为担心,想拉他的手,却被他推开。他心情激荡之下,手上未免失了分寸,银喜的腰狠狠撞在桌子的锐角上,霎时间痛得泪水涟涟。
沈皓岩扶了银喜一把,随即松开。昨日的旖旎风光还历历在目,心底的柔情蜜意却已化作飞灰,他不明白自己中了什么邪,竟然不管不顾地跟这西夏蛮女搅到一起。激情消失后尚存责任,他做不到始乱终弃,但目前也没有办法安置她,只得道:“我绝对不会放弃夜来,所以事情平息以前,你不要再来找我,过后我会给你交代的。”
没藏空没有随行,跟银喜来的侍从只是粗通汉语,结结巴巴地翻译:“沈少爷舍不得那个汉女,让主人以后不要再来找他,他会给主人交代的。”
银喜似没有听到侍从的话,呆呆地看着沈皓岩离开茶肆。淡薄的日光照着他的背影,始终没有回头。昨日还与她灵肉交融的男子,今日就这样一去不回头。恍惚中,银喜好像又回到了那一年,她跪在父亲的棺木前,凝视着他覆满墨色菊花的苍白尸体。被抛弃的恐惧使她艰于呼吸,但是不管她怎样向佛祖祷告,他都不会再回来了。
银喜腿一软,跪在茶肆窗畔,双手抱头,发出一声短促的哀叫。声音中蕴含的悲怆和绝望,令人不忍听闻。
观音奴纵马驰过东京街市,她的驭马之术已成为本能,即便现下理智全无,怒潮灭顶,穿行在熙熙攘攘的人群车流中仍然游刃有余。
荣家书铺斜对面的陈氏米铺,今日没有开门做生意。一位身材高大的青衣书生靠在米铺的门板上,拎着瘪瘪的米袋,百无聊赖地望着街景。
观音奴的马掠过半条街,又折回来。她端坐在马上,冷冷地俯视着米铺门口的书生,凤眼微微挑着,像被仔细切割和打磨过的黑色钻石,闪着刚强凌厉的光芒。
“我在上京跟你交过手, 你是……”她顿了一下,声音清脆冰凉,“半山堂的完颜清中。”
见观音奴还记得自己,完颜清中十分喜悦。他微笑回视,却骇然发现她眼底严重充血。有一瞬间,完颜清中觉得观音奴眼中落下了朱砂色的泪水,然而定睛再看,她的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带着怀疑,充满杀气。
完颜清中清楚两国交战之际,自己乔装打扮混进东京,确实可疑,眼见观音奴的手已经搭在刀柄上,赶紧道:“萧姑娘,这儿可是闹市,咱们换个地方说话可好?”
观音奴“哼”了一声,当先而行,一缕杀机却牢牢锁定完颜清中。
完颜清中跟在后面,感到她周身杀气腾腾,近乎实质,不禁纳闷。他倒不怕观音奴伤到自己,只疑惑这姑娘一向和悦开朗,怎么突然间变得如此暴戾?
行经麦稍巷一座废弃多年的荒园,观音奴再也按捺不住,问都不问完颜清中潜入东京的情由,锵地一声拔出刀,攻势如潮,汹涌而至。
完颜清中从容地取出双钩还击,却越打越心惊。跟六年前在上京的两次交手不一样,也跟他在喜蛛巷收集到的情报不一致,观音奴出手决绝,不给自己留后路,更不给对手留后路,乍看颇似师弟徒单原那种拼命三郎的风格,细究起来却还要高出一筹。观音奴完全跳出了招式的窠臼,其刀法不拘一格,看似随心所欲,实则精确细密,令他感到不小的威胁。
完颜清中并不想与观音奴搏命,气势上便弱她几分,仓促间竟让她逼得险象环生。他定下神来,耐心与观音奴周旋,发现她的刀法突然提升,竟是由情绪推动的。悲怒达到极致后,她顿悟了。这样的机缘,对武者来说是可遇不可求的,完颜清中有些羡慕,还有些自嘲,暗忖:真倒霉啊,不知是谁激怒了萧姑娘,却让我来做这出气筒。
观音奴的灵魂似分作两半,以一种奇异的方式共存于体内。一半是冰,进入了顿悟刀法的空明境界;一半是火,被激烈的情绪燃烧着。她与完颜清中过招之际,脑海中不断闪现方才茶肆中的一幕幕,只能在心中反复默诵《有所思》,借此坚定心志,平复悲伤。
千年前,汉朝有位姑娘被情人背弃,遂以歌诗明志: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问遗君?双珠瑇瑁簪,用玉绍缭之。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鸡鸣狗吠,兄嫂当知之。妃呼豨!秋风肃肃晨风飔,东方须臾高知之。
数百招后,完颜清中于烈烈刀风中,听到一个极低的声音:“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当风扬其灰……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观音奴执念太深,竟在不知不觉中道出心声。完颜清中心头一震,暗道原来如此。他这一走神,燕脂刀便已逮住破绽,击落双钩,抵在他的颈项。
完颜清中苦笑一声,安静地等观音奴发落,燕脂刀却没有再推进。锋锐的刀气却已划破了他的皮肤,血迹蜿蜒如蛇,爬进青色的衣领。
观音奴深深吸气,缓缓吐气,从那种玄妙的境界回到了现实。她努力克制着澎湃的杀意,半晌后方才开口:“说吧,你扮成汉人混进东京,意欲何为?”
完颜清中心念电转,竟将来意剖白:“尊师曾在半山堂遗失了一卷《三京画本》,家兄得到后甚是喜欢,时时展卷,无意中在羊皮封面下发现一张白绢地图,绘的是胡里改路的山川形势。家兄一看之下,忧喜交加,忧的是宋国竟有人如此熟悉我金国地理,喜的是若能拿到宋国全境的地图,对我东西二路大军伐宋极有用处。我潜入东京,为的正是《三京画本》的地图。”
观音奴的手一紧,嗤道:“想得倒美。这么说,你哥也是半山堂的?”
完颜清中感到燕脂刀切进伤口半分,却不着慌,微笑道:“那倒不是,家兄完颜希尹,在西路军任元帅左监军。萧姑娘别恼,我跟你坦白此事,乃是明抢之意,并无暗算之心。尊师不日抵京,家师也随后便到,万事自有两位师尊做主,何须你我争执不休?”
到这些,却无法探询其中缘由。现在只有沈君能跟小主人对话,就算是为了自己,沈君也要慎重地对待她,弄清小主人为了什么遗憾和不甘。我相信,这是让沈君解脱,让小主人重入轮回的唯一契机。”
沈皓岩僵硬地点了点头。
没藏空嘘了口气,彬彬有礼地告辞。他走出幽静的紫衣巷,缓缓汇入热闹的人流。
行走在这充满了人却让他感到空寂的红尘,他第一次觉得,修行不是为了忘却,修行也不只是包容。比起做一个高高在上的旁观者,试着经历人间百味,也许更能让自己的道圆满。
注:
韩世明《辽金生活掠影》:“放偷也是女真人的一种原始婚俗。女真人平时对犯盗窃罪的人惩治很严,但在正月十六日则可纵偷一日为戏。在这一天,妻女、宝货、车马皆在偷窃之列。青年男女相悦,男子也可在这一天将女子窃之而去,过后女子愿留男子家中者听便。”
既然是(下),就不该之一的。不过正在努力写第九折,所以年内应该会有(下)之二,把东京梦华卷完结。
下面是李堃姑娘作的插画:)
【银喜与皓岩】
银喜的模样正是想象中的样子。
【枕流阁】
皓岩两侧的是观音奴和清樱,挽帘子的是歌妓盼儿。
【雷景行与萧铁骊】
【萧铁骊与徐铮】
好几位读者都看出来了,铁骊抱着的小婴儿徐铮,正是《寒鸦劫》中徐辉夜的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