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天,把家从富蕴县南面戈壁滩上的阿克哈拉搬到了阿勒泰市,在红墩乡买了个小产权房,院子很大,五亩!为了充分炫耀此事,我四处呟喝,组织了一拔又一拔看房团前来参观。一到地方,大家除了尖叫和眼红,都不约而同地问了一个问题:“那冬天怎么扫雪?”
在阿勒泰的冬天,人人都得扫雪。乡下人扫自家的院子,城里人扫各单位的片区。哪条街道哪段路面归哪个单位管,墙根处马路牙子上都有红油漆标得清清楚楚,还打着箭头符号。一到久雪初停的日子,天大的事都得放下,处级以下干部职工无人幸免。不便人工清扫的主干道上的积雪,则以推土机推开,再用挖掘机装满一辆辆卡车,然后运到城外倒掉。
说“扫”雪,实在太含蓄了。说“铲”雪、“打”雪、“砍”雪都不为过啊。那可真是个力气活,用铁锨挖,用剁铲砍,用推板刮,拼命在雪堆里刨开一条通道,杀出一条血路。雪是轻盈浪漫的,可一旦堆积起来,便沉重又坚实,不近人情。至于塌方时滑落的雪块,刀尖都很难在上面划出印子。
总之,我和我妈面临的就是这样一个问题。
之前我早就提醒过我妈,阿勒泰市比不得富蕴县,雪大。她嗤之。意为:老子什么样的雪没见过?
下第一场雪时,我妈真心地感慨:“老子还真没见过这么大的雪!”
下第二场雪,我妈又感慨:“除了上次那场雪,老子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雪!”
到了第三场雪,我妈继续:“这是老子这辈子见过的第三场大雪!”
就这样,不到一个月,纪录刷新了三遍。
才开始,我俩约好,管它多大的雪,咱只扫一条通道。能走路就行。
后来发现,头几遍雪如果不腾出空来,后面再下的雪根本就没处码。只掏一条路?太天真了。况且,才十二月就此等规模,若真的只掏一条路,等到二月间,人岂不得夹在深沟里走,脑袋都冒不出来。
然而,就算只掏路,这活儿也不好干。路实在太多了……从门口到牛圈,得有二十米。从门口到厕所,得有三十米。从门口到鸡圈,还是二十米。从门口到煤棚和饲草堆,二十米。从门口到倒煤灰的河岸边,三十米。最后,从门口到大铁门再到马路边……一、百、米。
当初为什么要买这么大的院子?
这多么年以来,终于,第一次有了结婚的想法……找个老公,帮忙扫雪……
雪停了,我和我妈去赶集,一路上路过的人家都在扫雪,用推车把雪一车一车地从院子里拉出来,倾倒在马路对面的河谷下。我妈一边打招呼一边讪讪道:“哎哟,真勤快哟,哎哟真讲究哟……我家的雪都没管它……就扫了条路出来……”
人家便客气道:“反正闲着,煅烧身体呗。”
回到家,我妈警告我:“再不许让人来咱家了!你看这一路上,家家户户都扫了雪,就我家堆得满院子,丢人!”
于是,每当有朋友打来电话:“雪停了,去看看你呗!”我就警告:“不许来!我妈说了,没扫雪!”
进城办事,若有朋友开车送我回家,一到大门口我就急忙道歉:“不好意思啊,没扫雪!就不请你进房子坐了。”
老是这么闭门谢客也不是个办法。况且总有些人不请自来。比如来借钱的。比如来通知改电的。
雪太厚,要到我家,连大铁门都近不了身,来人站在马路上就得狂喊,惊动我家的狗之后,才能惊动我和我妈。
偏那两天又刚盖了一层新雪,我妈挣扎着趟行,一百米呐!齐膝深呐!那人隔着铁门的栏杆遥遥看了,怪不好意思的,只好也下了马路,把双脚插进雪里,从马路到大门,帮我们踩出了宝贵的十二个脚印。从此以后,我每次出了大门,都踩着这十二个印子上马路。谢谢他。
进得门来,那人笑道:“雪把门都埋了一大截,要不是看到烟囱在冒烟,还以为这家人搬走了!”
我妈呢,少不了把健康问题抱怨一遍。然后把家务活详尽列出。那人理解地叹息:“这么大个院子,就你们两个人,是难得很啊……”
我妈问:“年年都这么大的雪吗?”
那人说:“也不是……”
我俩微微地舒心。
然而他又说:“大的时候还没到呢。”
……
扫雪本身就是累人的活儿,偏天气又这么冷。头一天还在零下十几度,第二天突然就是零下三十多度。中间连个过渡性的零下二十度都不给。
才开始那两场雪,我妈还会在鸡窝外扫开一片空地,让鸡们放放风,啄啄泥巴。鸡在封闭环境里呆久了,容易缺钙。可后来……缺钙就铠钙吧。
我妈一扫雪就骂狗,说累得半死也不见狗帮个忙。结果狗还真帮忙了。我家大狗豆豆是女的,除了能生仔,再没别的本事。整天招风引蝶,院子里一天到晚野狗来来往往络绎不绝。时间一久,竟给趟开了一条路!只可惜这条路我们只能借用一半,——走着走着,就通向了隔壁家围墙的豁口处。
因为不扫雪,只趟路,渐渐地,那条路陷在雪中的路就越来越高了,覆着厚厚硬硬的一层雪壳。原先出了门,得下两级台阶,如今只下一级半。估计等到过年,就不用下台阶了。
地上的雪还好说,掏一掏,挖一挖,总不至于把人给埋了。最大的担忧来自屋顶上的雪。我买这个院子很大,房子也大。是三十多年的土坯房,墙壁八十公分厚。整修房顶时,发现上面盖的房泥足有一尺深。房泥厚了固然保暖,但份量太沉,大梁和檩条承了这几十年,全变形了,向下弓着。多少令人发怵。如今再加上雪的重荷,真是住不安稳……
大雪一停,左邻右舍们赶紧上屋顶推雪,我和我妈……谁都不敢上。我要盖房子的话,房檐上一定要再加一排围栏!要不就盖锥子一样的尖顶房,让雪自已往下滑!
唯一庆幸的是阿勒泰靠着大山,没什么风,如果还在阿克哈拉,这等规模的雪,恐怕早就给风吹得整个房子都埋完了。
前两天看新闻,初冬雪灾,受灾最大的当然不是城市,也不是农村,而是牧区。城市已经和天气没什么关系了,农村虽依附着天气,但尚有抗衡的力量。而牧民们只能被天气的绳索紧紧缚着,在空中甩来荡去。在电视画面上,人们把羊一只一只从雪堆里刨出来。有的活着,有的死了。
上午,又一场大雪开始了,十二月才过了一多半。掐指一算,冬天这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