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别针
(小说)
文/张楚
1
这个冬天的雪象是疯掉了,一场未逝,另一场又亢奋地飘上。“雪终将覆盖大地/就象新婚之夜/男人终将覆盖女人。”志国半躺在待客厅的沙发上时,想到了多年前的一首诗。无疑他对这些突然冒将出来的词汇略微有些吃惊,只好歪头窥视着那个收银小姐。她还在接电话。这孩子生得浓眉大眼,额头镶嵌的几粒青春痘,被灯光浸得油腻班驳。志国觉得把她安排在收银台是酒店的失误。她的嘴唇一直水蛭那样汆动,“她的上唇和下唇,一分钟内碰了六十九下。”志国觉得难受极了,如果手里有把勃郎宁手枪,他会用枪镗轻柔地抵紧她的口腔,辨别一下她是否比别人多长了一条舌头。
身边的大庆不时打着呼噜。他这个人最大优点便是即便在狗窝里也能睡得象死猪一样。浓烈的涮羊肉的膻气让志国显些呕吐起来。志国只好站起身,径自踱出酒店。肥硕的雪打着旋迷着眼睛,他只好又退回去。就在这时,手机的音乐响了。电话是苏艳打来的。他看了一眼号码就关掉了。这几天她疯了似的找他。他把手机揣进兜里,大声地对那个女孩子说:“小姐,先把帐给我算了。”
女孩子有些不情愿地放下手中的电话,拿着帐单,开始按计算器。她皱着眉头的模样更丑了,志国突然发现,他还从来没有和这么丑的姑娘打过交道,“那两个小姐的服务费怎么算?”
女孩子说:“一个五十,两个一百。小费我们不管的。”
“吃巧克力吗?”志国掏出一板“德芙”,在她眼前晃了晃。
女孩子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目视着他说:“叔叔,把钱结了吧。”
她管他叫叔叔。志国问:“我那两个客人,什么时候完事啊?”
女孩子恹恹地说:“我怎么知道?他们身高体胖,看来谁都不是快枪手。”女孩子的话让志国吃惊。他没料到她会如此作答。他突然对她厌恶起来。厌恶来的如此猛烈,以至于他的手机再次响起时,那种古怪的铃声他丝毫没有察觉。
“先生,你的手机响了,”女孩子说,“你的音乐真好听,是王菲的《你快乐所以我快乐》。”然后她有些忧伤地说,“王菲下个月要在红堪体育馆开演唱会呢,我什么时候时候能坐着飞机去香港听她唱歌就好了。”
你快乐所以我快乐?多么象是在总结男女做爱。那两个东北客户和那两个四川小姐快乐吗?他们去包间已经快三十分钟。他想起了其中的一个东北人。这个倒卖道轨的小伙子虎背熊腰,左臂纹着一条蜥蜴,右臂上纹着那个经常被人咬掉耳朵的拳击手霍利菲而德。志国想如果他有第三条胳膊,没准他会把本.拉登纹上。
“我签字,”志国说。
“我们这里不赊帐的。”
“你是新来的吧?我是李志国啊。去叫你们老板,”志国说,“把你们老板给我叫出来。”
女孩子舔舔嘴唇说,“老板的孩子生病了,他正在医院呢。”
“我找你们老板娘。”
女孩子一边按电话号码一边说:“我们没有老板娘。”
志国没说什么,付了钱。他想,那两个东北人,那两个从俄罗斯坑蒙拐骗道轨的东北人,那两个脖子上套着项链、满口爷们爷们我操我操的东北人,什么时候能把两个徐娘半老的四川小姐折腾完?他忧心忡忡地看了眼睡的象孩子似的大庆,咳嗽了一声。就在这时,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从门外走了进来。那个男人很年轻,女人也不老。他们瞥了眼志国,又逡巡着收银台附近的摆设。然后,他们朝大庆旁边的沙发走了过去。他们从志国身边蹭过时,那个女人身上的香水味道让他觉得很舒服。他特意瞥了女人一眼。她身上的香水味道是那种橘子的清香。张秀芝用的也是这种香水。满脸终日疲惫的张秀芝每天上班之前,都会把橘子香水赌气似地喷到自己的脖子、头发、腋窝、皮鞋、戒指和裙摆上。然后她夹着那个样式老套的坤包,骑上自行车去上班。在她多年的修饰性气味里,志国一点一滴感受到,她正象一只新鲜橘子,慢慢地被日子风干了。
2
来酒店之前,苏艳已经快把他的手机打爆了。对于这个脾气急躁的女人,志国早就磨练出了一副好耐性。“紧锅猪头慢锅肉”,志国经常教育她,遇凡事都急躁不得。他教育她的时候,手一直不停闲。他的衣服里经常装着几个银色曲别针。很多时候,他一边注视着别人讲话,一边把曲别针掏出来。多年前他曾在一本杂志上读到一副精美图片,上面是个叫路易斯.裘德的美国艺术家用曲别针弯曲成的小玩意,比如:一个沙漏,一只女人的乳房、一位单腿直立、伸展着手臂跳芭蕾的女孩、一棵树、一只小号。他佩服极了,他想他从来没有这样佩服过美国人。那一段时间,他对此简直是着迷了,有事没事就拿根曲别针练,他并不想做路易斯.裘德那样的艺术家,但他希望自己有那么一手。
可是那种冰凉的、坚硬的细铁丝在他的手里如此僵硬,他没能把它弯成他想象的小东西,哪怕是最简单的玫瑰也好,哪怕是那种抽象主义的小房子也好,相反,摊在手心里的那些半成品,是那种什么都不是的东西,或者说,至少他看不出它们象什么东西。还好,在经历过诸多次失败后,他好歹成了一个末流的曲别针艺术家:他能在几秒钟内将它弯成一把铁锹,或者一个女孩子的头像。
那次他和苏艳做爱,他的手没有抚摩这个臃肿肥硕的女人,而是闭着眼睛,在苏艳的喘息声中,把那根冰凉的曲别针弯长了一把铁锹。在最后的喷发中,他的手死死抓住那把在黑暗中闪烁着银色铁锹一声不吭。苏艳匍匐在他身上,轻声抽泣着。她说她知道他早不爱她了,她为他生了个儿子后,她就成了一堆垃圾。“你总是这么心不在焉,你是不是又有别的女人了?”她最后去触摸他的手掌,把那根变形的曲别针扔了出去,“上次那个堕胎的姑娘,难道还缠着你?”
当他的手在衣兜里习惯性摸索时,他的眼睛一直逡巡着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他终于看清了他们的模样。女人好象很漂亮,也就是说,她的五官挑不出任何毛病,妆化的很精细。她用的是那种玫瑰红唇膏,听说这种色彩的唇膏有个很好听的名字:“热吻不留痕”。这样她的嘴唇远远恍惚着,仿佛一颗尚未成熟即已饱满的樱桃。她坐在沙发上,掏出镜子用眉笔融了融眼线。她的修长的双腿和臀部被那条呢子长裙紧裹着,很轻易就吸引了她身边的男人。男人的眼睛不时在女人的身上荡漾,间或说着什么。女人时不时盯着男人微笑。志国知道在这样的夜晚,男人的哪些言语最能打动女人。后来男人朝收银台走过来。这样志国和这个男人几乎并排着靠住吧台。他听到男人问:
“还有包房吗?”
一个嫖客和一个小姐。志国不动声色地摆弄着曲别针想,如果没有猜错,一桩皮肉生意又要成交了。他们无疑讲好了价钱。“我总是喝酒后越来越清醒,”志国想,“我没有喝多,我为什么总也喝不醉呢?”
志国和那两个东北客人喝了三瓶五粮液。在和东北人多年的打交道过程中,他对在寒冷地带长大的人慢慢充满了敬意。他们喝酒的时候从不打酒官司,除了显示了他们天生的酒量,志国体会到,和这些爷们做生意,最好别耍花枪,最好的方法就是胡同里里扛竹竿——直来直去。就象这次道轨生意,他们即便喝酒的时候也没提到价钱,但志国知道,他们肯定会出一个最公道的价格。当然他对这次买卖有自己的一套想法,当这想法闪电似地划过近乎麻痹的大脑时,他的身体哆嗦了一下。
“对不起啊,我们这里的包房已经满了。”那个收银小姐放下手中的电话,“你们先在这里坐会吧。估计十来分钟后就有空房。”
这家酒店位置很不错,远离闹市区,肃静安全,很多客人都是冲这点来的。志国听到男人叹息一声,对那个女人说:“我们去别的地方坐坐啊?你也知道,这里生意一项不错,又他妈满园了。”
女人除了笑好象就再没别的表情。小姐们最拿手的把戏就是永远象蒙娜丽莎那样弱智地微笑。志国的手指一直在不停地运动着。他的手指修长白皙,无名指比中指还要长一截。谁也看不出这曾经是双钢铁工人的手。他用这双手在一家国有企业铸造过成千上万双“狼”牌铁锹,抚摩过九个女人的乳房和她们温暖潮湿的巢穴。现在他用这双手算自己的帐。虽然最近他的锹厂生意冷清,但他还是相信自己能把那笔价值不菲的生意摆弄的得心应手。拉拉的药费永远是一只饥饿的胃。他只有不厌其烦地往这只胃里灌溉纸币。他除了灌溉纸币还能做些什么呢。
当大庆打着哈欠醒过来时,首先是对坐在身边的一对男女有点吃惊。他直着嗓子嚷道:“小姐!来壶茶水!靠!渴死我了!怎么?他们还没完事啊?”
志国没有搭理他。他把那只曲别针放在手心里:这是个女人的头像。女人的鼻子优雅地旋转,嘴唇启着,似乎在呼喊着最动人的语言。可是她的下巴有点突兀,象刀子打开时刀身与刀鞘形成的生硬的弧线。
这个女人是……张秀芝?苏艳?还是这位沉默寡言的小姐?
谁也不是,志国想,她是他的女儿,拉拉。脸色苍白、终日拿药喂着、患了轻度抑郁症和自闭症的女儿拉拉。拉拉。可怜的拉拉,十六岁的拉拉。喜欢吃“德芙”巧克力和“绿箭”口香糖的拉拉。得了先天性心脏病、左心房和右心房血液流速缓慢、左心室和右心室时常暂歇性停止跳动的拉拉。拉拉。唯一的拉拉。拉拉。拉拉。
3
大庆的茶水还没上来,楼上突然就响动起脚步声。一个女人从楼梯口跌跌撞撞地跑下来。在众人不知所措的注视中,这个女人的哭声显得悲怆绝望。他们看到她的皮裙尚未拉上锁链,腰部的赘肉闪着白色腻光。“没见过你这么变态的!”女人的声音颤抖着,“小姐怎么了?小姐就不是人了?”她趿拉着松糕鞋,趁机拽了拽露脐紧身背心,然后麻利地将一件大氅裹住身体。她这才注意到那些好奇的眼神,“我先走了,”她拢了拢披散着的头发对收银姑娘说,“等玛丽下来,你告诉她我先回去了。让她小心点。真不是人养的!”
她慌里慌张着推开门跑了出去,然后志国看到那个东北客人走了下来。他脸色通红,朝志国挥了挥手,又向大庆递了根香烟。大庆接了,点着,愣愣地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
“没啥,”客人狠狠地吸着香烟,“我还没见过这样的,”他扒着大庆的耳朵说着什么。大庆尴尬地地笑了两声,去瞅志国。对于这个温和老练的老板,大庆一直抱着敬畏的态度。他想问问老板是否再找个小姐,这个客人一直是他们最大的货源。很显然老板对眼前发生的变故有点恼火。他没听清客人和大庆嘀咕了什么,可他仍然很恼火。老板恼火的时候通常肆无忌惮地笑。大庆盯着老板将一枚闪着亮斑的小玩意蠕进裤兜,朝客人咧了咧嘴巴,“再找一个!”志国拍拍客人的肩膀,“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嘛。悠着点会更舒服,还用我教你啊?嘿嘿。”
这样志国只好再次打扰那个迷恋打电话的收银员。很显然收银员对他们抱了种敌意,她还从没遇到过能把小姐吓跑的男人。“我们这里没有小姐了,”她低着眉眼拨拉着算盘,“真是对不起,你们去别的酒店吧。”然后她朝那对男女挥挥手说,“现在有空包房了,你们要吗?”
志国的手机就是这时又滴答滴答着响了起来。你快乐所以我快乐,志国才知道这音乐的名字。这音乐是苏艳挑选的。她能有什么屁事?她能有什么屁事呢?他转身对客人笑笑说,“你稍等。你嫂子的电话。”
那个东北人说:“算了算了,我先回旅馆。这里真他妈没劲。还是俺们东北那疙瘩的姑娘爽。”
志国拍拍他肩膀,然后去看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他们正在朝这边猫悄着踱步。他关了手机,朝那个女人挥了挥手,女人诧异地问道,“你有什么事情吗?”
志国说:“这位先生给你多少小费?”
女人说:“你说什么?”
志国说:“这位先生出多少钱?”
男人把女人拉到一旁。女人的胸脯剧烈地颤抖着,男人冷笑着问,“你刚才说什么?有种的话你再说一遍。”
志国寻思着说:“我想把这位小姐给包了……你出了多少钱?我赔你双倍价钱好了。”
男人朝志国笑了笑,“你以为我们是做什么的?也好,你给我一千元吧。一千元成交。”
志国觉得他从来没见过这么无耻的男人。志国发现那几瓶五粮液的威力似乎这时才真正发作起来。在酒店的灯光下志国发觉这男人其实已不年轻,他的人中很短,也就是说,他的鼻子和嘴唇之间的距离缺少一种必要的距离。他说话的时候,那种不屑的表情让他厚重的嘴唇仿佛在瞬间无限扩张,让四周所有对称的物体也畸形起来,最后志国的眼睛里全是男人肉色的嘴唇了。他身上猎犬般冷清的气味和女人身上的橘子香水的味道混淆在一起,让志国有种要呕吐的欲望。
“你有病啊?”大庆朝男人吐了口吐沫说,“你……你他妈的有病是不?凭什么给你一千元钱啊?”志国拍了拍大庆的头。他从来没有喜欢过这个喝酒后就颠三倒四的下属。要不是因为他们一起在钢铁厂做过十五年的工友,要不是他有个下岗的老婆和瘫痪了多年的父亲,他早把他解雇了。
“也好。”志国掏出一把钱塞给男人,“你数数,”然后他对那个女人说,“你和我朋友去吧。”
女人的脸在灯光下扭曲着。志国没想到这个女人的面部表情如此丰富。他有点不耐烦地说:“怎么?价钱好说,你们做完后,你要多少我给多少。”
女人的手就是这时甩过来的。志国没料到她的手这么利落着就打在了自己的脸上。干燥的疼痛在腮边隐隐燃烧。还没等他反映过来,一把冰凉的手铐已经拷住了他的手腕。大庆和东北客人、以及那个唧咕着继续打电话的收银员全愣愣地盯着那个男人。那个男人几乎完美的动作让他们大开眼界。他们甚至没留意那把手铐是如何变魔术般抖动出来的。那把手铐象玩具一样牢靠地固定着志国的手。大庆留意到一只弯曲着的曲别针从志国的手指间掉下来,志国没有在意,他只是笑着问男人:“我要告你非法拘禁的。你的玩笑开的太大了。”
那个女人拍拍他的脸庞,她的手指间也散发着那种橘子香水的味道。他听到她骄傲地说:“我们没和你开玩笑。我们是警察。”
4
那两个警察的车原来停在酒店旁的胡同口。他们开的不是警车。在他们把志国的身体强行推搡进车厢时,志国还没忘记对大庆喊了嗓子:“把客人招待好!”后来他乖乖地把身体蜷缩在椅子上。屁股底下是一张老虎暖融融的皮毛。男人开车,女人坐在他身旁。车厢里弥漫着那种暖风烤糊了胶皮的气味,志国忍不住咳嗽起来。他的脑筋是越来越清醒了。他窥视到女人的身体向男人倾斜着嘀咕着耳语。志国突然发觉自己倒霉透了。他们没开警车,说明他们不是值班的巡警。从他们亲昵的表情猜测,这是两个关系暧昧的人。如果没有猜错,这个男警察和这个所谓的女警察只是出来约会。从他们进酒店的时候起,他们的表情已经证明了他们根本不是在执行任务,他们只是象其他的情人那样,在这个寒冷的夜晚出来约会,他们甚至想要一个包房。志国闻到自己的鼻孔里呼出浓烈的酒香。
车快行使到市区的一条废弃道轨时,女人推开车门,袋鼠一样地跳了下去,志国听到男人温柔地声音,“你打车回去吧。你身上带零钱了吗?”
女人的脸映在车窗显的很清澈。志国看到女人朝男人微笑着。她还拽出一条手绢,在嘴唇上轻柔地抹了抹,她在擦拭唇膏吗?她的唇膏是玫瑰红,志国想,喜欢玫瑰红的女人,都是愚蠢的女人。
男人开着车在大街上溜达。他好象并不是很着急回警局。他开始放音乐。当那首《花房姑娘》的前奏响起时志国有点吃惊,他没料到这是个喜欢崔健的警察,后来是那首《假行僧》,再后来是那首《红旗下的蛋》。在这个大雪弥漫的夜晚,被一个警察押解着去警局的路上,能听到那种歇斯底里的摇滚,志国除了觉得荒谬,好象没有别的解释。这样,这个警察和这个亵渎警察的锹厂老板在电吉他、贝斯、架子鼓和唢呐的喧嚣声中开始了似乎是漫长的行程。志国发觉那个最近的派出所已经过去了,但是车子还是没停。然后另一个派出所的招牌也在车子雪亮的灯光下一晃即逝,志国的头越来越疼,他不知道这个警察在耍什么花样。当那盘磁带卡带时志国忍不住问:“你是哪个派出所的?”
男人只是回头朝他笑了笑。然后他换了盘带子。这次是外国音乐,志国听到一个女人近乎天籁的嗓音在车厢里象教堂赞美诗那样宁谧着流淌。“喜欢恩雅吗?”男人问,“你应该喜欢恩雅。”
志国摇摇头。
“我认识你,”男人似乎自言自语着说,“你叫刘……刘志国是吗?你的笔名叫拇指。对,拇指。”
志国茫然地点头。他的手腕被手铐拘禁地疼痛起来,他试图去衣服里摸一只曲别针,他总共试了13次,每一次他的手指在手腕冰凉的桎梏下都摸到了那只小巧玲珑的曲别针,但是就是没有办法将它掏出来。
“我真的认识你。”那个男人说,“你以前在轧钢厂上班,还是个诗人,我读过你的诗呢。现在你是个私营企业家。我说的对吗?”
志国的头又开始疼起来,那个男人继续说,“我上高中的时候还买过你的一本诗集。诗集的内扉页有一张你的朦胧照,你也老了呢,”他似乎有些伤心地念颂道,“那时每天睡觉前我都会读上两首,不读你的诗我就睡不着觉,可是,”他扭过头,志国看不清他的表情,“如果不是那些神经病才读的诗,我他妈早考上名牌大学了!”他似乎商量着问,“如果不上那所破警察学校,我用得着深更半夜地来查岗吗?你以为警察是那么好当的?”
志国对这个警察的任何行为和言语都不会再吃惊了。“是吗?”他恹恹地回答说,“你这是带我去哪儿啊?”警察没有言语,所以志国的手机铃声清脆地响起来时志国失望地叹了口气。这次肯定是拉拉打来的。拉拉每天晚上十点钟的时候都会给他打手机。志国不回家拉拉就睡不着觉。
“我能接个手机吗?”志国问。
“不能,”警察说,“我不喜欢犯人接手机。”
志国不吭声了,他发觉这辆行事诡秘的车又回到了那条废弃的道轨旁。这条铁路是解放前修建的,现在再也没有火车从她身上碾过。志国有时开着自己的车从这里路过,总是看到路轨伸展着生锈的臂膀捅向远方。他搞不懂政府为何不把它拆掉。
现在他更搞不懂为什么那个女警察又出现了。她站在马路边上朝这边挥手。后来她进了车子,志国这才发觉她换了身衣服。那条曾经裹着她修长大腿的呢子长裙被一条有点肥硕的西服裤代替。她上身裹着件红色的羽绒服,臃肿不堪。他听到男人问道:“事情办好没?”
女人说:“好了。我们回派出所吧。”
5
志国和两个警察的陪伴下到了路西派出所。看到派出所的牌子时志国嘘了口气。男人和女人把他拽下车,领着他进了一间审问室。屋子里很暖和。志国问:“我可以打手机吗?”
男人攒攒眉毛,从他衣服里拽出手机,攥手里溜了两眼,顺手扔到旁边的床铺上。女人面无表情地坐在椅子上。志国发现穿着羽绒服的女人比穿套裙的女人要老很多。她的嘴唇是那种冷静的暗红色。她眼神里那种甜蜜色彩也消失了,相反,她锐利的目光让她看上去象头苍老的秃鹫。她看上去好象真的是个警察了。
接下去女人开始问他的姓名职业性别和民族。女人平淡得近乎厌倦的声音让他困顿起来,酒精的威力突如其来地发做了,志国的眼睛突然一跳一跳地疼起来。他舔舔干迸的嘴唇问,“我的手机响了,我能接一下吗?”
男人暧昧地笑起来。他笑的时候,他的颇为肉乎的鼻子象卡通片里的刽子手那样颤抖着。“你现在还写诗吗?”他问。
“我能接下手机吗?”志国说。
“你以前的诗写的真不错,我会背诵不少呢。”
“我接下手机好吗?”志国问。
“让你的泪落在我的脚趾上/让你心室的血/流在我的灵魂上,呵呵,好诗啊,”男人朝女警察挤挤眼睛,“为什么连诗人也变得这么无耻啊?”
“让我打手机成吗?”
男人和女人对视了两眼,“你还想联系小姐?”男人呵呵笑着说,“这么晚了,小姐早他妈卖掉了。”
“刘强在这里上班是吗?”
女人狐疑地盯着志国,志国就说,“我和他是高中同学。”
志国又说:“我打个手机好吗?”
男人和女人的脸色都有些不好看。很明显他们没有料到志国和他们的所长有这层关系。男人说:“我给你打好了。不过这么晚了,他好象睡了吧。”
志国听到男人的声音在耳朵旁边绕来绕去。他觉得自己的头快要爆炸了。他听不清楚那个警察在说些什么。他只是觉得皮肤开始起那种细小而琐碎的鸡皮疙瘩。他的眼色也在空调格外暖和的风下渐渐歙合着,恍惚中手机又焦躁不安地爆炸了。那个男人的牵强附会的笑声和女人娇嫩的嗓音被另外一种空旷的、暧昧的的声音搅拌着。他最后听到男人说:“那这事情就好办了。我们罚点款就行了。要不我们也不会这么生气,他把小夏当成了小姐!还硬拉着她去陪客!是啊……今天本来是小张和小王值班,后来他们有点事,和我们换班了。谁能想到会遇到这码事情呢。好了…….好的,我知道怎么办。”
男人放下电话,把志国的手铐卸掉,“我们刘所长说,罚款就不用交了。他叮嘱你快回家。别再喝酒了,”警察讪笑着,“他说,他不想你喝酒后再给他添乱。”
志国没搭理他们。他攥了手机出了派出所。后来他扶着一棵梧桐树呕吐起来。他终于在手机再次响起的时候听到了一个人的声音。他听到苏艳冷冰冰的声音,“你儿子有病了,住了三天医院了,肺炎,你再不来他就死了。”
他没有回答。他关了手机。他从来搞不明白那个叫雅力的两岁男孩到底是不是他的儿子。苏艳在当小姐的时候很火,她那时身材苗条风骚万种,是只盛满了各种型号男人体液的温暖容器。她为什么看上了一个四十岁的、有点轻度阳痿、手里没有几个钱的小老板呢?她爱他哪一点?他知道苏艳就等着拉拉死。她坚信拉拉死了,他就可以和张秀芝离婚了。
他开始给家里打电话,在打电话时他的手指又开始忙碌起来。他把手机夹在肩膀和头部中间。电话是张秀芝接的。她对他模糊的口齿和颤抖的声音没有吃惊,“你又和那个女人在一起是吧?你到底想怎么样呢?你到底想要什么呢?”她急促的喘息声让她自己激动起来,“要不是为了拉拉。要不是为了拉拉……”
“……”
她哽咽着说,“我今天又找苏医生了。他说,拉拉……拉拉……”
“……”
“拉拉……可能是过不了这个冬天。你早就盼着她死了,我知道,你是个没有良心的狼,喂不熟的狼。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我能有什么不知道的呢?”
“我没力气和你吵架,”志国说,“我一点都不喜欢和你吵架。”
张秀芝沉默了半晌。他知道她又在流眼泪,她的泪囊已枯萎多年,所以即便她哭时,也不会有咸湿的液体顺着鼻翼爬上嘴唇。每当他看到她悲伤时的面孔,他就会想起她年轻的模样。他还记得在农村插队时,知青们一起割稻子,张秀芝似乎是那种天生的割稻能手。她悄悄地蹭到他身边,绾着裤腿,露出青筋毕暴的脚丫,她那时多瘦啊,还扎着两支小刷子。一会她就拉他好远,然后直起身,呼哧呼哧着朝他笑,胸脯剧烈地高耸着起伏……她笑的时候其实很丑,她从来不知道她笑的时候很丑。她从来不知道他喜欢她丑丑的样子。
“我很累,”志国听到她把嗓子压地低低的,“我就快撑不住了,”她叹息着说,“真的,我真的快撑不下去了。”
他没吭声,手指间的曲别针在瞬间变成了一个女孩子的头像。他蹭着她的嘴唇。她不会说话。他多么希望她能说点什么。这么想时他的眼睛湿润了。
6
志国是在派出所旁边的胡同口发现那个女人的。她裹着件棉大衣,在路灯班驳的光线中靠着墙壁抽烟。她好象朝他摆了摆手,他就犹豫着走了过去,在行走过程中,这个女人的眉眼随着光线的变幻而呈现出各种不同姿态,有那么片刻,志国仿佛觉得他正在向很多个女人走过去,当他逼到她身边时,他注意到她眼睛很小,嘴唇由于寒冷哆嗦着,他甚至闻到她身上淡淡的狐臭味。她掐掉香烟,一把攥住了志国的下身,“你很冷,是吗?”
志国和那个女人做了很长时间。他没料到,在派出所的隔壁就是小姐做皮肉生意的场所。他本来想把她带给那两个东北人,他相信他们更喜欢和一个女人玩刺激的游戏。但是后来他改变了主意。在他脱衣服之前,那个姑娘佝偻着身体将床单裹卷着塞进沙发。他甚至没有看清她的模样。她煺掉他的长裤和袜子,开始亲吻他胸部的几根肋骨。“你真瘦啊,”她厚实的舌苔机械地顺着小腹往下滑。他哼了一声,开始亢奋起来。女人没料到他如此粗暴,他从后面搂紧她,几乎是凶狠地进入她干燥的身体。女人似乎有些厌烦,“我不喜欢这种姿势,我们换个别的,”她命令道,“我不喜欢象狗那样做,真的不喜欢。”他还没有回答女人已经象个柔道高手把他摔在床上,然后坐在了他的身体上。她好象很陶醉的样子,她的嘴唇是紫色的。她和苏艳多么相象,连喜欢的做爱姿势都同出一辙。他的手又开始不安分起来,他开始抓床单,她把他的衣服甩到哪里去了?后来他拽到了一张报纸,这样把报纸琐琐着展开时,女人的脸倒映在那些似乎蠕动着的汉字上。后来他觉得这个女人成了皮影戏里那种单薄的、毫无色彩的而言的木偶。她的手膊和她的柔软的大腿正被一辆卡车压成一张皮,没有血肉和骨骼的皮。在这只木偶越来越疯狂的动作和技巧性的喘息声中志国读到了报纸上的新闻:
他把报纸翻转过来时手机响了,那个女人似乎才醒悟过来,“你有病啊?”志国看了看她的脸,“你接着做,接着做。”那个女人恹恹地嘀咕了两声后,又开始摇晃起身体。这样志国的眼睛又读到了那些晃来晃去的字.
他把报纸揉巴揉巴扔了,问女人:“完事了?”
他这才发现她竟然早穿好了衣服,正蜷在他脚底下打量着他。“你有病,”她安慰他说,“你该去看看心理医生,”她好象真的在为他担忧,“你的东西一直硬着,但是它好象不是你自己的。你没有快感吗?”
“多少钱?”
“你看着给好了。”
志国开始掏钱,这时他才想起来,在酒店里,他把所有的钱都给那个警察了,“对不起啊,我没带钱。”
女人问:“是吗?”
志国说:“是啊。”
女人冷笑起来,“你有病。你是不是从精神病医院跑出来的?”她直起身蹭到他身边,一把揪住了他的下体,然后扶着他耳朵说,“你他妈真的有病!”志国没料到这个女人扇了他一巴掌。她竟然扇了他一巴掌。这是他第二次挨耳光,他一天中竟然挨了两次耳光。“我没见过你这么不要脸的人!”她喧嚷道,“我为什么老是碰到这么下流的男人呢?我想过年回家!我只是想过年回家!你们连路费都不给我!”
志国相信这个女人可能患有轻度狂燥症,接下去他发现这个不可思议的女人开始搜索他的衣服,她老练的动作惹的他很不开心。当她把那个透明的水晶珠链从衬衣里拽出来时,他才吼了一嗓子,“别动那个东西!听到没有!”
女人怔怔地瞅着他。后来笑了笑。她把那串透明的链子塞进了自己的袜子里。志国裸露着身体冲过去。当这个女人的笑容还没有结束之前,志国已经卡住了她纤细的脖颈。女人一把推搡开他,他的骨骼好象并没有她那么粗壮。她在做皮肉生意之前肯定是个优秀的拳击手。当她的第二拳击打在他的鼻子上时,他闻到一股浓烈的酒的香气,他甚至相信那些优质高粱酿制的美酒正从身体的每个毛孔安静地流出来,甚至流到了这个女人身上。这激发了他的骨骼和肌肉的协调性:当他发现女人被自己象玩具在地板上摔来摔去,一滩黑色的血粘着她浅黄色的短头发时,他楞了一会。他想,他只是想吓唬吓唬她,结果她真的被吓唬到了。她软绵绵的身体瘫倒在自己的脚趾下,仿佛一条被剥离了脊椎的蛇。她的手里攥着那个水晶珠链。他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把它从她那双香皂气味的纯棉短袜里拿出来的。没人会得到不属于他自己的礼物,哪怕是条价值四元钱的地摊货。他吹了吹链子上的尘土,用舌头舔掉了上面的血迹。这是拉拉送给他的,他想,竟然有人想无耻地偷窃拉拉送给他的礼物……他踢了踢女人的屁股,女人似乎变成了一条吃了安眠药的鱼。
她再也不会扑腾了,他有点伤心地琢磨,也许,她再也不会骑在那些男人的身体上,做垂直活塞运动了。
7
他没料到出了女人房间时,再次邂逅到那个男警察和那个女警察。也许他们发现了他,志国恍惚觉得那个男警察朝他挥了挥手,也许根本不是他们,这么晚了情人是不会出来散步的,这个时候他们肯定正在派出所的某个房间里作爱。也许他们什么都没做。谁知道呢?
志国呼口气,他凝视着嘴巴哈的气息和雪的颜色一样瘦。那两个东北人命真大,他本来想今天晚上把这两个五大三粗的家伙干掉。即使干掉也没有人会留意,那个黑社会模样的家伙其实是傻B,他们鬼使神差地路过他的城市,又鬼使神差地和他签了一大笔生意,预付了二十万货款,他把他们埋进这个下雪的冬天应该是个不错的选择,至少不会再有小姐担心被啤酒瓶骚扰。他已经联络好了街头的几个黑社会头目,他甚至已经交了三万块定金……可是他现在什么都不想做了。他想,他真的什么都不想做了,不是做不成,只是不想做,如此而已。
他打开手机,然后靠着一棵秃树,眯上了眼睛。他总是这么累。一辆出租车从他身边缓缓驶过,好象有人在问什么话。他什么都没听到。他什么都不想听。他的耳朵紧紧贴住手机银白色盖子,然后,他听到了一声轻声轻语的问候,“是爸爸吗?”
他没吭声。女孩子的声音毛茸茸的,“我知道是你,爸爸。”
他的眼泪流了下来。
“快回家吧,妈妈都睡着了。你觉得待在外边比待在家里舒服,是吗?”
他好多年没哭了,他听到女儿柔弱的呼吸声,“我爱你,爸爸,妈妈也爱你,爸爸,你也爱我们,是吧?”
他嘟囔了句什么,这时他发觉他已经把手机关掉了。他开始搜索衣服的各个角落,后来,他总共摸到了十四枚变形曲别针,有两枚是铁锹,剩下的,全是一个女孩瘦削的头像。“我为什么总也不能把它弯成一只玫瑰,或者一只跳芭蕾的女孩呢?”他的手指在瞬息间变的灵动起来,他命令自己的手在瞬息变成了路易斯.裘德的手,他相信他的手指已经变成了路易斯.裘德的手指,因为几分钟后那些曲别针似乎真的变成了他想象中精妙绝伦的小玩意:一只狗、一只玫瑰,还有一个跳舞的孩子,“好了,”他想,“我就是路易斯.裘德。”他嘿嘿地笑了两声。然后摊开手心,仔细盯着那些什么都不象的曲别针。
后来当他把十四枚曲别针塞进嘴巴时,他使用舌头卷了卷,那种冰凉的滋味和亲吻拉拉时的滋味仿佛,更让他略微吃惊的是,他平生第一次发现,他的牙齿如此尖锐,他以为他的牙齿已经被香烟、烈酒、豺狼一样的生意人、女人的体液、多年前那些狗屁诗歌腐蚀得烂掉了。然而,那些曲别针,似乎真的被他的牙齿咀嚼成了类似麦芽糖一样柔软甜美的食物。当那些坚硬的金属穿过他的喉咙时,他的手指神经质地在衣服的角落搜寻,他相信,如果运气不错的话,当那些玫瑰、狗和单腿独立的女孩在他的胃部疯狂舞蹈时,他还能摸到最后一枚。他的运气总是不错的。
2002年1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