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年,作家刘心武就吸引住大众眼球,他举七年之功,呕心沥血,根据各类探佚成果和丰富的想象力,重续《红楼梦》后二十八回,日前已经杀青。港台大陆三地将在4月中旬同日出版。中国各大文学期刊同时间盛大转载。
一圆旧梦
书未面世,许多读者都已开始发问,刘心武为什么要续写“红楼”?“自从刘心武从《人民文学》退休后,就一直专研《红楼梦》,能够续写这本名著,是盘桓在他心中20年的梦想。”北京凤凰联动文化传媒有限公司总裁张小波说,“但是刘心武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好,你看我和他都是15年的好朋友了,也是在去年底才知道这本书已经写得差不多的消息。”
与其说是刘心武保密,不如说是他对续写《红楼梦》这一举动以及续书能否被读者认可而感到不安,这或许也是所有续写《红楼梦》作家的普遍心态。
“他在《百家讲坛》上说的是一回事,但是续写是另一回事。我是没有看完初稿,不过公司几个负责人都看了,还有《人民文学》方面的几个专家,大家都说不错。”张小波说。
说到他续写的更深层原因,我们不难从刘心武在以往各种场合上说的话中知晓。一是认为曹雪芹的《红楼梦》全本不是120回,而是108回,后28回必须重写;二是出于对《红楼梦》的喜爱,以及对高鹗续写的40回的不满意。因此,刘心武的愿望是撇开高鹗的续写风格和故事结构,用自己的研究结果去重新演绎每一位人物的结局和重架故事结构。去年3月,他已经试着列出了后28回目录,并推演出“黛玉沉湖、宝玉归天”等主要人物的新结局。
重构情节
这么多年来,《红楼梦》续写、补写版本已有很多,刘心武的这一版本又是怎么创作出来的呢?刘心武说,自己续写《红楼梦》蓄谋已久。这20年来,他除了致力于探索《红楼梦》文本之谜并发表大量红学文字外,还从2005年至2010年在中央电视台《百家讲坛》陆续录制播出了61集关于《红楼梦》的系列节目,并撰写了《秦可卿之死》、《贾元春之死》、《妙玉之死》三个中篇小说。
“这些研究成果的精华都被保留在新28回里”,张小波回忆当时和刘心武一起商量时的细节,他们商讨的主题无外乎以下几个:一是究竟能在多大程度上延续曹雪芹的写作手法;二是能否在古典文学里的诗词格律上有所对应;三是能不能在稿件中放大一些情节。
刘心武在写作时一样也有着相似的困惑,即到底该用什么样的创作心态和手法,才能让续写更符合曹雪芹的原意。毕竟,曹雪芹的全本《红楼梦》曾经在小范围流传过,曹雪芹同时代的人里,是有人读到过全本并留下痕迹的;从脂砚斋批语可知,曹雪芹对80回后的书稿是非常珍惜的,对于“借阅者迷失”痛心疾首。
基于这些考虑,刘心武决定还是从《红楼梦》的内容以及外部资料入手来创作。“曹雪芹书稿的后28回至今未能找到,却是可以通过探佚加以钩沉的。”他说,传世的前80回里“草蛇灰线、伏延千里”,以及传世脂评里对后28回内容的诸多透露,都是资源。
敬畏经典
虽然书还未出版,但在读者和学者中已有许多看法,叫好者有,贬低者也有。无疑,从未有过正式结局的《红楼梦》已成为一个典型的开放式文本,给人无限遐想。网友薛白袍说:“很多红学家的奇思妙想,都是当年曹雪芹所不曾想过的。当年就着咸菜喝米汤的曹雪芹肯定没想到,他的小说会成为后世许多人赖以生存的饭碗。”
相对于网友的意见,一些作者和专家的看法更深入。“我也曾经续写过《红楼梦》,老实说,在出版前我就做好被骂的准备了。”《西岭雪探秘红楼梦》一书作者西岭雪说,“但出乎意料的是,天涯等论坛上对我这一举动褒的声音还是高于贬的。”
西岭雪作为民间红学研究人之一,自然知道续写《红楼梦》的难度。“谁能超过曹雪芹?可以说现在所有的续写作品都是狗尾续貂,因为现代人谁能真正融入到当时的环境中,去体验曹雪芹写作时的心态呢?”在她看来,续写名著不能让读者一笑了之,要体现对名著的尊重。
浙江古籍出版社社长胡小罕认为:“刘心武续写是在拿自己的名誉和文品做保证,他不是在娱乐,而是在做一件严肃的事。”诚如其言,不同的“红楼”续写版本在若干年内仍会面世,我们希望《红楼梦》等名著能走向通俗,但一定要对文学心存敬畏之心。
《刘心武续红楼梦》目录
第八十二回睿探春安民止谣诼达宝玉婚礼赠麒麟第八十三回史太君失语难瞑目 金鸳鸯守志宁玉碎
第八十四回倪二哥庙会遇知音冷三爷村肆警旧雨第八十五回 玻璃大围屏酿和番 腊油冻佛手埋奇祸
第八十六回 暖画破碎藕榭改妆 冷月荡漾绛珠归天第八十七回 司棋殉情殃及池鱼 椿龄抗旨远走双飞
第八十八回 勉为其难二宝成婚 准折坎坷枕霞吹笛第八十九回 王熙凤知命强英雄 薛宝钗借词含讽谏
第九十零回 忠顺王奉旨逞威风 静麝月好歹避微嫌第九十一回 蒋玉菡偏虎头蛇尾 花袭人确有始有终
第九十二回 霰宝玉晨往五台山 雪宝钗夜成十独吟第九十三回 甄士隐默退贾雨村 甄宝玉送回贾宝玉
第九十四回 蘅芜君化蝶遗冷香 枕霞友望川留余憾第九十五回 卫若兰射圃惜麒麟 柳湘莲拾画会婵娟
第九十六回 潢海铁网山虎兕搏 樯林智通寺香魂断第九十七回 宁国府旧账成首罪 荣国府新咎遭彻抄
第九十八回 憨宝玉拘入狴犴门 顽贾环收进养生堂第九十九回 妙玉守庵从容镇定 凤姐扫雪痛心疾首
第一百零回 狱神庙茜雪慰情痴 锦香院云儿护巧姐第一百一回 刘姥姥报恩如涌泉 芸哥哥仗义勇探庵
第一百二回 傅秋芳妙计赚令牌 红衣女巧言阻金荣第一百三回 靛儿弃前嫌护灵柩 卍儿释新怨守绝密
第一百四回 哭向金陵凤姐命断 泪别祖茔宝玉自首第一百五回 瓜州渡口妙玉现身 金山寺下悍王殒命
第一百六回 麒麟邂逅中秋联诗 骁骑相撞寒露喋血第一百七回 饥怡红寒冬噎酸齑 寒枕霞雪夜围破毡
第一百八回 神瑛顿悟悬崖撒手 石头归山情榜俨然
《刘心武续红楼梦》说明
一、清朝已有不少《红楼梦》续书出现,但大都是从通行本的一百二十回往后去续,有的从通行本中林黛玉死后续。当代有几种从八十回后去续的,各有特点,但多是作者的自由发挥。本续书则是通过对前八十回的文本细读,以及探佚研究,力图恢复曹雪芹后二十八回原意的一次尝试。
二、此书续写前提是:认为《红楼梦》乃曹雪芹撰、脂砚斋评;认为曹雪芹是大体写完了《红楼梦》全书的,全书书稿仅差个别部件未齐,只是还没有来得及统稿、剔除某些前后不对榫的毛刺;认为曹雪芹全书为一百零八回;认为传世的前八十回大体为曹雪芹原笔;认为传世的手抄古本大体可信,前八十回文字应以汇校各传世古本为据;认为一百二十回的通行本《红楼梦》后四十回断非曹雪芹原文;认为程伟元、高鹗合作以活字排印方式推出的流传至今的一百二十回《红楼梦》,使得曹雪芹的前八十回获得推广流布,是有积极作用的;但他们对前八十回手抄古本的改动,留下遗憾;而后四十回基本上违背了曹雪芹的原笔原意;认为曹雪芹所撰的全本《红楼梦》是曾经在小范围流传过的,曹雪芹的同时代人里是有人读到过全本并留下痕迹的;认为那种指称曹雪芹自己不愿意将八十回后文稿存世加以销毁的说法,是毫无根据的,从脂砚斋批语可知,曹雪芹和脂砚斋对八十回后书稿是非常珍惜的,对于“借阅者迷失”是痛心疾首的;认为尽管曹雪芹书稿的后二十八回至今未能找到,却是可以通过探佚加以钩沉的;传世的前八十回里“草蛇灰线、伏延千里”,传世脂评里对后二十八回内容的诸多透露和逗漏,以及其他一些资料,均是探佚的资源;认为可以在探佚成果的基础上,试以曹雪芹的思路、思想、风格来续写八十回后的二十八回。以上续写前提,详细论证请见拙著《红楼望月》《刘心武揭秘〈红楼梦〉》1—4部《〈红楼梦〉八十回后真故事》。
三、本人续写红楼梦,蓄谋已久。从1990年开发表第一篇涉及《红楼梦》研究的文章以来,历经二十年,除致力于从秦可卿入手,探索《红楼梦》文本之谜,发表出版大量谈红文字外,自2005年至2010年在中央电视台《百家讲坛》陆续录制播出61集关于《红楼梦》的系列节目,并用当代语体文撰写出《秦可卿之死》《贾元春之死》《妙玉之死》三个中篇小说,以体现当时的思路。这些都是对续写后二十八回的练兵。现在续出的后二十八回,保留了以上练兵中形成的精华,同时又放弃了不少原有的构想,仅回目而言,续成本与《〈红楼梦〉八十回后真故事》所列就有若干重要的改动与调整。二十年辛苦不寻常,了此心愿,乃我一生中的大快乐。
四、本续书为了使其阅读感觉尽量接近曹(雪芹)体,与前八十回文本相匹配,有的字、词、句尊前八十回文本之例,不取现代汉语写法,亦不尽遵照现代汉语语法规定,如无“她”“哪”等上世纪白话运动后方兴起流行的写法,对无生命事物的代指不用“它”,“需”“须”多取“须”的写法,“做”“作”取“作”的写法,“很”“狠”有时取“狠”的写法,现代汉语语法对“的、地、得”的使用规范亦不取从,“的”“地”多取“的”的写法,等等,兹不赘举,读者读时可类推领悟。
五、本续书涉及前八十回的文字,皆以古抄本为据,古抄本有异文,则根据自己理解选择,大多数情况下认同周汝昌先生根据多个古抄本形成的汇校本里的取舍,如“栊翠庵”“拢翠庵”两种写法里取“拢翠庵”,“一载付黄粱”“一载付黄梁”两种写法里取“黄梁”,等等;我与周先生亦有分驰处,如他认为第三十回里的“靛儿”应作“靓儿”,宝玉的丫头“碧痕”应是“碧浪”,我仍取“靛儿”“碧痕”,等等。请读者万勿以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的一百二十回读本来“校正”本续书,本人认为那个本子问题不少,如其中将“腊油冻佛手”“径改”为“蜡油冻佛手”,大错!“腊油冻”系珍贵石料,蜡制品岂可与之混淆?(古本中有的写成“腊”的异体字“臈”,可见绝不是“蜡”。)其他种种分歧处,盼读者注意。
六、本续书是一个此时代此地的产品,故在文字排印上,除非特别需要,一律采取简化字,并按当代此地规范使用新式标点。使用简化字,亦带来某些对曹雪芹原文本的损伤,如书中贾蘭,简化后印成贾兰,曹雪芹在书中对贾氏宗族的辈分设计十分精密,“代”字辈下面是“文”字辈,再下面是“玉”字辈,再下面则是“草字头”辈,贾蘭与贾蓉、贾蔷、贾芸、贾芹等一辈,将“蘭”简化为“兰”,完全看不出贾蘭在宗族中的辈分了;如今年轻一代多是独生子女,家长取名也多无所谓“排行”,但读《红楼梦》,本应通过其文本了解我们中华宗族文化(如何评价扬弃是另一回事),将贾蘭简化为贾兰,是个遗憾,考虑到一般读者已经习惯这种印法,姑仍因之;好在简化字带来的遗憾不算太多,为照顾一般读者阅读方便,尽量采用简化字排印,我以为还是可以接受的。
七、鄙人是一个当代生命存在,虽然竭力去进入二百多年前曹雪芹的思路、思想与文体,不可避免仍会渗透进当代此地此人的思路、思想与文体习惯,盼读者鉴之。
庚寅年除夕刘心武谨识
第八十一回 中山狼吞噬薄命女 河东狮吼断无运魂
话说迎春归孙府后,宝玉悒悒不乐。正歪在榻上,忽听袭人报:“平姐姐来了。”平儿走进来道:“院里海棠枯了半边,蕉下鹤翎也没收拾。”袭人叹道:“小红坠儿的缺没补,倒又走了三个。如今是按下葫芦起了瓢,比以往更忙乎,不周全处偏更多。”又见麝月拿着东西从那边屋过来,定睛一看,是雀金裘。麝月道:“平姐姐坐。我把它晾到后院去。今儿个秋阳正旺。眼看过些时又该穿了。”宝玉只觉心口疼,把身子一偏道:“我再不穿它。”袭人劝:“去舅舅那边,习惯穿它的。”宝玉道:“舅舅九省都检点免了。舅舅舅母怕也再没兴致大开筵宴。就是去请安,家常衣服就好。”麝月往后院去,袭人这才问:“什么事巴巴的跑来?”平儿道:“竟是从老太太那里过来。鸳鸯姐姐让我把话捎给宝二爷。”宝玉心知,自打大老爷大太太行出尴尬事后,鸳鸯再不跟自己说话,也再不到怡红院来,人虽不来,话不直达,却还托付平儿来传递,可见心里还跟从前无大差别。袭人问:“究竟是什么话?”平儿道:“是老太太的话。老太太说,晴雯冤枉了,可惜了。”宝玉从榻上跳下来,直望着平儿,心头一暖。袭人边收拾东西边问:“老太太说这话,太太在么?”平儿道:“怎么不在?鸳鸯告诉我,这是第二回发话了。老太太就知道,宝二爷这些天失魂落魄的,大半是为了晴雯。”袭人道:“太太是一时生气。原没想到有这样结果。”平儿道:“老太太嘱咐,宝玉这些天就是静养,晨昏定省随他,只是你们要好生伺候。”宝玉道:“几天没去老太太那里请安了。今晚一定要去。林妹妹这几天可曾去过?”平儿道:“怕也没去。听说近来吃过丸药后常心跳发热。老太太也嘱咐不用让他拘礼。”袭人道:“丸药不都是咱们官中药房自配的吗?原比那些市卖的高明,怎么吃了倒不好?我们二爷常备的香雪润津丹,也都是菖、菱二位本家爷配的,从来都好啊!”
麝月从后院回来,春燕递上沏好的茶,麝月亲捧给平儿,平儿这才坐下喝茶。平儿想劝慰宝玉几句,却不知从何说起。袭人想跟平儿多打听些老太太那边的动静,却也不知从何问起。宝玉只坐在一旁体味贾母的言简意赅。一时屋子里只有自鸣钟钟摆摇动的声响。倒是麝月没心没肺,说起在园子里遇见官媒婆朱大娘了。平儿道:“这回敢是替南安郡王家求三姑娘来了。”宝玉嗐了一声道:“真是要人去园空了!宝姐姐搬出去,香菱再见不到,不必说了。司棋先一步,二姐姐带着绣橘他们四个也走了。四妹妹人没走心先离了,那日我想去看看他的画,没进屋就让彩屏拦住了,说他再不画了,何况老太太也没催问的心思,连画具都收了。”平儿道:“珍大奶奶带走了入画,自那以后四姑娘不见东府任何一人。珍大爷珍大奶奶那边送来东西,都由我递过去,也不敢说是那边送的,只说是我们二奶奶给的,四姑娘也只淡淡的让彩屏接过,一个人只对着香炉的烟出神。”宝玉道:“只剩林妹妹三妹妹还可说说话。没想到三妹妹如今也要出阁了。女儿们怎么就必得出嫁呢?”平儿袭人麝月都笑,平儿道:“男子成人后怎么就必得娶亲呢?难道你是一辈子不娶的?”袭人忙给平儿使眼色,又道:“记得去年咱们在这里给你庆生,三姑娘抽的那花签吗?都说咱们家又要出个王妃,当时你也一起举杯庆贺。三姑娘‘日边红杏倚云栽’,大喜的事啊!”麝月因问:“三姑娘的姻缘,如今上下都知道,是老太太跟南安老太妃的老谋深算,可二姑娘嫁到孙家,怎么个缘由呢?”
平儿道:“少不得跟你们细说端详。其实原本我们老爷跟孙绍祖来往并不密切。夏天时候,忠顺王府到清虚观打醮。那忠顺王有个宠妾很不安分,借那机会,溜出观外,在鼓楼西大街游逛。偏那天孙绍祖也去游逛,遇上了。姓孙的就调戏人家。谁知那宠妾本是仇都尉最小的妹子,跟随他的,是仇家带过去的。仇都尉那天正赶去清虚观给忠顺王送礼,听他妹子的丫头跑来告诉这个事,怒发冲冠,立马派儿子跑去解围,自然想当场逮住调戏他妹子的歹徒。那孙绍祖原以为所调戏的不过是平常的良家妇女,得知是惹到了仇都尉和忠顺王,岂不是往狮子嘴里伸头么,慌忙缩脖,可往哪里就便躲避啊?急切里就近跑到了大老爷家。他倒是说实话,跪在大老爷膝下,只求庇护一时。大老爷哪里答应?他就开出一纸欠条,说是若帮他躲过这一劫,情愿奉银五千两。果然就有人叩门,正是仇都尉儿子,称冒昧造访,手下有人看见了,那调戏他姑妈的歹徒进了这个门。大老爷倒很镇定。当时坐在花园亭子里,跟孙绍祖面对面走围棋。孙绍祖换了衣衫,帽子也变了样。那报告仇都尉的下人反慌了神,说是看花了眼。仇都尉儿子扇那下人几嘴巴,跟大老爷道扰。大老爷反说若是我家出了这样事,怕也难免破门探究;又说那边还有个黑油大门的宅子,或许走入那家也未可知。就这么样,孙绍祖算是把他家祖上攀附贾家的那根线,又接续上了。过几天果然送给大老爷五千两银子。一来二去的,不知大老爷怎么想的,就把二姑娘给了那孙绍祖。”宝玉听了道:“那仇都尉儿子比不得赵简子,可大老爷也真有点像东郭先生了。孙绍祖怎么跟二姐姐说,是大老爷使了他五千两银子,才把他抵账似的送过去的?又成日家打打骂骂,摧残得二姐姐这次回来,人都脱了形,一听见稍大点的响动,就抖得跟秋叶一样。这孙绍祖真十足是个中山狼!”袭人劝解道:“只是一时的苦恼吧。日子长了,脾气顺了,怕就好了。”宝玉只是垂头悲戚。
晚上,贾母那里比前几日人多。宝玉、黛玉都来了。薛姨妈也带着宝钗、宝琴来了。人虽不少,却无欢笑。宝玉心情不好。黛玉身子难受。薛姨妈因媳妇不雅之事尽人皆知,脸上无光。宝钗一味端庄。宝琴因母亲痰症去世,哥哥薛蝌带他发送完灵柩刚回来,梅家迎娶日子再往后延,自是没有以往活泼。本来探春尚可承欢,只是南安老太妃已让官媒拿来郡王世子庚帖,王夫人这边也将探春庚帖换了过去,虽尚未跟探春本人说明,阖府皆知,探春少不得自行收敛了女儿烂漫。李纨、惜春皆告病假缺席,纵来了也添不上喜气。凤姐强打精神,逗贾母开心。因琥珀正跟收拾餐具的管事婆子交代明儿菜谱,原是琥珀有些个伤风,出音不准,凤姐就故意大惊小怪起来,跟众人说:“琥珀今天真真吓了我一跳!”鸳鸯道:“只有我敢吓你,别人谁敢?”贾母因问:“谁吓谁呢?”凤姐就比比划划地说:“刚才琥珀跟大厨房交代,说明儿晚上老祖宗想吃剑池。可不吓了我一跳!想来老祖宗是想念金陵姑苏虎丘山了,那虎丘塔下面,有个剑池,原是吴王夫差蘸泉水磨利剑的地方。大家想想,纵使府里官中有本事把那姑苏剑池连夜搬过来,纵使大厨房能有海大的锅把那剑池蒸熟了端到这儿来,老祖宗可有多大的嘴巴、多厉害的牙口、多大的弥勒佛肚皮,把那美味吃进去?”说得大家忍不住笑起来。琥珀高声喊冤:“何曾说要吃剑池?我交代的是芥菜!南边又叫盖菜。”贾母知是凤姐又来斑衣戏彩,笑道:“我倒吃得动剑池,只怕你猴儿吞了那夫差剑,再动弹不得半步!”有的丫头还笑,王夫人只觉得不吉利,忙道:“时候不早了,老太太早些安歇要紧。”大家这才散去。
且说迎春回到孙宅,更无法安生。那孙绍祖从衙门回来,除了吃喝,就是交媾。迎春从娘家带来的书籍,全被他扔去厨房烧火,只剩得一册《太上感应篇》还藏在衣箱里,又怕拿出来看时被丈夫觑见,一把抢去撕碎,唯有独处时默诵几句。那日孙绍祖回来,见迎春脖颈上套着个自己用花针穿的茉莉花链,一把扯去掷到地上,还用靴子狠狠碾踩,骂道:“就是拿你累金凤八宝钏那些个陪嫁去当了,也还剩得有几串过得去的珍珠链子,偏装出这穷酸刁样刺谁的眼?”说着一巴掌扇过去,直把迎春劈倒在地。绣橘过去扶迎春,孙绍祖一把拉过他去,说什么“去他的,咱俩红罗帐里且逍遥!”绣橘稍有抗拒,也一巴掌掴去。孙绍祖只会皮肤滥淫,逼迫绣橘等丫头大衣服里头一律免去小衣,把绣橘抱到床上,见小衣未免,又发雷霆。那跟着迎春过来的莲花儿,偏去谄媚主子,跑过去俯就说:“我大衣服一丢,什么都是现成的,亲爷您就消遣我吧!”孙绍祖就搂过去滚成一团。绣橘忙过去扶起迎春,躲到侧室,两人抖作一处。迎春晕厥过去,绣橘掐他人中。迎春醒过来,望望绣橘,声若游丝道:“真真不想活了……”绣橘不劝。绣橘想起刚才莲花儿跟他有刹那的对眼,那眼神竟十分得意,不觉浑身如冰水倾来,牙尖打架。
且说那仇都尉儿子,曾被冯紫英痛打过。冯家与贾家交好,仇家自然不忿。那天仇都尉儿子闯进贾赦宅子,未寻到调戏他姑妈的人,更加有气。回家后报告父亲,道贾赦介绍那跟他对棋的乃指挥孙爷,一早就去的。仇都尉后来几经打探,知那指挥孙绍祖最是寡廉鲜耻,又听娶了贾赦女儿为妻,便让儿子与其交往。仇都尉一伙早想扳倒贾赦,意在通过孙绍祖获取贾赦动静,并以助其升职为饵,唆其以大义灭亲气概参与他们一伙弹劾贾赦。那孙绍祖原还有所顾忌,后心想只要再不与仇都尉小妹子照面,应可无虞。仇都尉儿子供其声色之欲,又频传其即将提升之信,那孙绍祖志得意满。仇都尉等拿住贾赦私通平安州把柄,孙绍祖与大舅子贾琏闲聊时,绝口不提平安州节度,只说自己曾派外差去过平安州,引贾琏一起怨那边饮食难咽,就套出了贾琏曾赴平安州的日期,如此一来仇都尉等弹劾贾赦更加有力。那仇都尉等灌足孙绍祖迷魂汤,道他大义灭亲,圣上必悦,闹不好褫夺那贾赦的将军之职,顺便就赏了他,因同时还弹劾神武将军冯唐,则取代那冯唐当上神武将军岂不也妙?孙绍祖听了,恍惚中竟觉得已是将军之身,直脖挺胸好不神气。
又一日,孙绍祖醉醺醺回来,想是外面欢媾过了,到床边倒头便睡,鼾如雷响。迎春和绣橘费老大力气,才将孙绍祖大衣服褪下。从那大衣服里,掉出一个折子,迎春且将那折子搁到桌上去,本不想看,那烛光却分明照出了折子上父亲贾赦的名字。迎春一惊,这才打开浏览。原来是一个弹劾贾赦的奏本。领衔举报的是仇都尉,接下还有几位,最后竟是孙绍祖的签名。所揭发的事情,是贾赦指派儿子贾琏到平安州结交节度使,图谋不轨等。迎春心乱如麻,软绵绵跌坐在椅子上。迎春虽从不问闺房外头的事,但有几桩原来还是清楚的,就是仇都尉素与贾家两府不睦,孙家论起来却跟贾家是关联的,且仇、孙二家本也有隙,却为何丈夫现在竟要依附仇家等构陷岳丈?既然丈夫对贾家已然如此无情,自己在这孙家又焉能再有立椎之地?绣橘怕迎春又要泪落如散珠,忙过去递上手帕,谁知迎春这回只是发愣,眼里并无泪水,只发冷光。
绣橘把迎春扶到侧室榻上,劝他早些歇息。迎春也嘱绣橘早些安歇。待绣橘走后,迎春款款站起,到箱子里取出《太上感应篇》,走至屋外,将那册子丢到池塘里。回到屋里,又找出常用的那根象牙花针,把它别到胸前衣服上。又从箱子里找出一条长长的绦带,握在手里,走出屋,来到游廊里。那游廊并无彩绘装饰,模仿江南园林里的造法,全用黄杨木素构。他早些天其实已选好地方。游廊前端,与穿堂门衔接处的台阶,离游廊下方的栏板很近,他容易攀上去,站到栏板上后,他将绦带往上丢,丢到第三回,那绦带绕过了游廊内顶里的黄杨梁木,他就将那绦带结了个活套,将自己头颅伸了进去。元妃姐姐省亲时他也赋诗一首,海棠诗社成立后他曾限韵,食蟹那天他曾独在花阴下用花针穿茉莉花……种种往事,萃聚心头。总算活过,享得些清福。刻下无可眷念。他将双脚拼力往栏板外一蹬……荡悠悠,三魂出窍。
几日后,宝玉独自在园里闲步,只见周瑞家的指挥几个婆子,从紫菱洲屋子里往外搬家具,又往门上贴封条。自那回在园子里遇上周瑞家的押着司棋往外撵,宝玉总见不得这个妇人,不肯理他,眼前景象,却又难嚥气转身,免不得还是发问:“二姐姐过些日子还要回来暂住一时,怎么全给腾空?”那周瑞家的心知上回得罪宝玉非浅,这会断不能再说什么二爷回去读书等话,忙满脸堆笑,软言软语诓宝玉道:“是要以新换旧呢。”宝玉不信:“那又何必贴封条?”周瑞家的含糊应对:“都是按太太和二奶奶吩咐。自有道理的。风凉,二爷走走就回吧。”宝玉只望着迎春紫菱洲旧居发愣。周瑞家带着众婆子一径去了。
那时王夫人叮嘱周瑞家的等,迎春死讯,要严瞒两个人,一个是老太太,一个是宝玉。贾政闻讯后掉了几滴热泪。虽是侄女,从小到膝下过活,与亲女无异。按贾政想法,对孙家还须追究。贾赦却道:“谁有还魂妙法?这是命数,无奈!”孙绍祖附名的弹劾他的奏本还没上报,贾赦背后有刀还懵然不觉。邢夫人更由着孙家将迎春后事草草打发。王夫人心烦意乱,薛姨妈自那晚来与贾母请安后再未露面,也只有亲姊妹间方可诉苦道恼,虽未必于事有补,总比心头白堵着东西为好。因指派周瑞家的去薛姨妈处一趟,将其邀来一叙。
周瑞家的到得薛姨妈那边,刚进院门,就听到那边传来夏金桂尖厉的哭闹声。小丫头引进这边屋,薛姨妈和薛宝钗在那里对坐叹息。周瑞家的请安毕,说明来意。薛姨妈叹道:“何尝不想过去,只是你也听见了,我这边的日子跟滚钉板无异,闹得我浑身血印子,眼泪只好往肚子里流。”宝钗道:“虽是实情,妈妈把话说过了,鸡声鹅斗,只当他市井常情,自己保重要紧。”周瑞家的陪笑:“说的是。姨娘只管宽心,有钉板让那不知礼的滚去。”说起迎春夭亡,薛姨妈和宝钗均禁不住落泪。薛姨妈道:“怎么的咱们这几家就开始死年轻的了?实告诉你吧,我们这边的秋菱也快要不行了!”周瑞家的问:“秋菱是谁?”薛姨妈告诉他:“就是香菱。自打我这媳妇进了门,他就把香菱改叫秋菱,任谁还叫香菱,他听见了必大吵大闹,说他明媒正娶的,竟连给侍妾取个顺嘴的名儿也不能,想必是这个人家按先来后到排秩序,他爹他妈真是瞎了眼,把他推到这个火坑里,他只好干瞪眼看着把香菱扶了正,把他轰到厨房里去淘米烧火。”周瑞家的摇头:“这是怎么说的?忒胡唚了!”
说着薛宝琴从那边过来,满脸忧郁。薛姨妈道:“周姐姐不是外人。你有苦恼只管讲。”宝琴就说:“我哥哥还想来见伯妈。哥哥说,还是带着我住到别处吧。堂嫂整日这么吵闹,原由里,也是嗔着我们兄妹不顺他心。我不用说他嫌多余。哥哥呢,他见缝插针,见隙泼水,你们也是知道的,常有撩拨、挑逗。不说我哥哥难堪其扰,有一天倘若堂哥起了疑心,往下可怎么相处?”薛姨妈道:“这里毕竟还是我当家。你们父母双亡,住到这里名正言顺。本想梅翰林家把你娶过去,蝌儿就买所房子迎娶那邢岫烟的。你们兄妹万万不能走,且耐一耐。那边偏院--吵闹声大,就搬到我这边后头去住。宝钗他姨娘特让周姐姐来,请咱们过去叙叙,老太太那里也多日没去请安了,你且让小螺给你拾掇拾掇,晚饭后一起过去是正经。”
告辞前,周瑞家的求让看望香菱。宝钗带他过去,一路低声对他说:“你是知道的,我们家现开着药铺,好医生更不难请,只是他这病竟药不能除、医不能治,只怕是捱不过霜降了。原只望能吃进东西,这几天连粥也喝不动。你好歹劝他说出一两样想吃的东西吧。”到门前,小丫头臻儿掀起帘子,宝钗只让周瑞家的进。
周瑞家的走近床前,吃了一惊。吃惊的不只是血干痨的病容,更是让他猛地想起一个人来。周瑞家的头一次见到香菱,是那年薛姨妈一家初到荣国府,住在梨香院的时候,薛姨妈让他把一匣子宫花分送给众小姐和王熙凤,那时候香菱才留头,他细加端详忍不住说:“倒好个模样儿,竟有些像咱们东府里蓉大奶奶的品格。”东府蓉大奶奶秦可卿死去三年多了,现在的蓉大奶奶是许氏,周瑞家的本已把秦可卿忘在爪哇国了,不曾想这回来探视香菱,依旧觉得“竟有些像咱们东府里蓉大奶奶的品格”。秦可卿病死前,周瑞家的也曾随王夫人去探视,眼前的香菱连那干瘦的模样,竟也跟当年那病笃的秦可卿一般。虽是人之将死脱了形,却依旧透露出一股子高贵。香菱睁开眼,认出周瑞家的,挣扎着坐起来,臻儿忙把大靠枕搁到他身后。周瑞家的就说:“那边太太让我顺便看看你。就是老太太,二奶奶,宝二爷林姑娘他们,也都惦着你。不是什么大症候,你安心补养就好。想吃什么?我们府里厨房究竟丰富些,说出来我告诉他们,给你送过来。”香菱说:“都替我道谢吧。我这么个人儿,自知分量,不过是人间小小过客。难为这么多人还把我当回事儿,只是我如今要回故乡了,怕报答不了了。”周瑞家的想起当年问他父母家乡,一概不知,心中诧异,这回乡之念,能坐实哪里呢?
香菱让臻儿递书给他。臻儿递过去,跟周瑞家的说:“这些日子,他药也不喝,粥也不吃,只要我递他这些唐诗宋词的,略看两眼、诵两句,竟比喝药吃饭还灵,提起点精神来。”香菱就念那书上的诗:
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古宫闲地少,水巷小桥多。
夜市卖菱藕,春船载绮罗;遥知未眠月,乡思在渔歌。
周瑞家的也听不懂,只记住姑苏这个地名,因问:“你怎知你的故乡是姑苏呢?你不是打小就到了薛家,什么也不记得了么?”香菱也不答他,又念一首,更听不懂。还要念,忽然两眼发直,抛书抱肩,瑟瑟发抖。臻儿忙扶他卧下,又跟周瑞家的说:“他又觉得耳朵里灌进大奶奶的吼声了。我们那爷虽说无情,究竟这么多年一起厮混,那天过来瞧瞧,还没在这床前站稳,就听见大奶奶追到这边院里廊下,扯着嗓子叫喊,什么快休了我退回夏家,又是什么破镜快重圆……按说我们不该说这个话——真该把他休了才是!”周瑞家的便不吱声。稍留了一刻,就说以后再来。香菱忽又挣扎着坐起,道:“周嫂子你再留留。”就命臻儿从箱子里取出那条石榴裙来。跟周瑞家的说:“且把这个带上,替我还给袭人。就跟他说谢谢。只是我就要回故乡去了,没力气去跟他当面别过了。”周瑞家的只得接过,亦不知究竟何意。香菱又道:“我梦里知晓的,故乡是姑苏。”周瑞家的只得劝慰几句,说出来太久,早该回太太话去,又嘱臻儿好生服侍,便回荣禧堂那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