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ullshit is a greater enemyof the truth than lies are.”
“Bullshit是比谎言更大的真理的敌人。”
记得2000年夏天,我刚结束哥伦比亚大学建筑研究生院硕士二年级的课程,到纽约建筑师艾森曼(PeterEisenman)事务所实习。事务所中一位多年卖命的土耳其青年S就要离开,去中西部某大学( Indiana?)教书。为了表彰他的汗马功劳——哥们儿是模型大师,埃森曼的很多项目的绝妙模型都出自他手——埃森曼特地订了一大堆比萨饼和可乐,给S开欢送会。席间埃森曼不停感叹“Unbelievable”——一员虎将即将离他而去,而对S的未来教书生涯并不发表意见。倒是另一位刚从哥大硕士毕业,处处显得很有人缘、特老练的阿根廷青年H,对S谆谆教导了一席话:
“让我告诉你一个秘诀,在教建筑时,你一定要对学生说些酷的东西,说些他们听不懂的东西——你自己懂不懂无所谓——这样他们就会崇拜你,你就会成功!”
埃森曼在旁边呵呵地笑着,不置可否,但此番话对我“幼小纯真的心灵”造成了巨大冲击。我在以后十年的学院生涯中频频回顾这番话。
这位阿根廷H非常“坦诚地”道出了他对建筑教育的内在信念,或者说他所看穿的如何在建筑学院游戏中取胜的诀窍:教和学之间不是以有效、明晰的语言进行建筑知识和思想的交流,而是以一种巫术咒语达致一种“反交流”——以一种“酷”的风格,说一些恐怕连自己都不明白或信服的话,来忽悠听众。这种行为,用英文来说——似乎没有合适的中文翻译——就是bullshitting。
如今,bullshitting,恐怕在相当程度上已经成为众多建筑学院的主导风气。那H本人现在已经成为一位“emerging”星星,在美国东西海岸的几所明星建筑学院穿梭任教,以他的bullshit滋养着一批批建筑学生的心田。想想令人不寒而栗:在世界范围内的建筑学院中,有多少像H这样的大言不惭的bushitters? 绝对不会少,而且“大有指数增长的趋势”(这引号中的话本身就有点bullshit的味道)。多少次,在某建筑学院的设计评图、学术讲座或讨论会中,一帮教授一开口,一泻千里,一串串话语显得抽象、神秘、高妙、精深,云山雾罩的,但仔细辨析下来,其实是一堆堆的bullshit?(参见后面附件)多少次,在这种场合中,我扪心自问:自己整天混迹于这样的环境,耳熏目染,近shit者臭,即使在初衷上不像H那样主动拥抱bullshitting,但又怎能保证出shit而不染,怎保不会不知不觉地演变为众多bullshitters中的一员?更进一步,这bullshit四处蔓延的瘟疫,是否仅限于建筑学院内部,还是众多学科领域的普遍现象?它到底是我们当代社会中的一个特有病症,还是我们人类自打会说话始向来如此???
这两天读了普林斯顿哲学家Harry G.Frankfurt在2005年出版的一本小书OnBullshit,感到顿开茅塞,对bullshit有了新认识。
该书是这样开篇的:
我们文化最显著的特征之一是有着这么多bullshit。每个人都知道这个。我们中的每个人都对此有所贡献。但是我们倾向于对这种形势想当然。多数人很自信他们能够辨认出bullshit,并且不会沦陷其中。因此,该现象没有引起特别关注,也没有引发持续的追问。
结果是,我们没有清晰的理解:bullshit是什么,为什么有这么多,它们的功能是什么。我们也缺乏细心发展出来的欣赏——它对我们意味着什么。换句话说,我们没有理论……
Frankfurt这本小书的目的,正是要通过一些哲学分析,发展出关于bullshit的理论。在书的前半部,作者利用一系列近义词对照分析,逐步归纳出一些bullshit的宽泛定义和特征:欺骗性的表述,对某人思想、感觉和态度的虚伪、虚假的言辞和行为表达,等等。该书给人印象最深的是后半部对bullshitting和撒谎之间的区分:撒谎者故意做出伪论断,以掩盖真理,而bullshitter则对真理压根就不感兴趣。撒谎者必须得首先知道真理,或至少认为自己知道了真理,然后才能想办法掩盖真理,或引导听众绕开真理。从这种意义上说,谎言是对真理的一种呼应,而且甚至可说体现了对真理的一种尊重。对一个诚实的人来说,他只说出他认为是真实的东 西;而对一个撒谎者,相应的,他清楚地知道什么是真的,他也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论断是假的。要成功地撒谎,他需要对相关问题聚焦式的关注,并且运用相当的手艺来编制谎言。
相形之下,Bullshitter的兴趣仅仅在于,通过伪造或伪装,操纵听众的意见和态度,打动和说服听众,实现自己的目的,而对真理、真相本身毫不感兴趣。撒谎者受限于真理——他需要针对真理,小心翼翼地绕开它,掩盖它,而Bullshitter虽然表面上在进行信息交流,但他实际上关心的与信息本身所含的真理或真相完全无关,因此他比撒谎者有更大的言语空间,他的关注是全景式的,而不聚焦在某个特定焦点上。他不一定局限在对某些具体点造假。如果需要的话,他也可以在语境上造假。总之,Bullshitter真正要欺骗人的并不是关于真理或真相,也不是关于他自己对真理的信念,他要骗人的是关于他自己的事情,他自己想要做什么,想要达到什么目的,等等。
从某种意义上说,一个撒谎的人和一个讲实话的人在同一个游戏中扮演着相反的两极角色。两者都知道和关心真理,只不过讲实话的人甘愿服从真理的权威,而说谎的人则拒绝臣服,拒绝满足真理的要求。Bullshitter呢,他一概忽略所有上述因素。他并不直接拒绝真理,像撒谎者那样反对它。他只是完全不关心真理。正因如此,Frankfurt说:“……bullshit是比谎言更大的真理的敌人。”(“…bullshit is a greaterenemy of the truth than lies are.”)
那么,为什么如今这么多bullshit?Frankfurt认为,在今天的媒体时代,我们每天都沉浸在各种形式的交流中。很多人感到一种压力,要频繁地谈论他们不知道的事情,要显得无所不知,要显得有能力对全世界的所有事发言。每当某场合要求某人说一些他根本就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的话时,bullshit便无可避免——正是意见与知识之间的巨大不匹配刺激着bullshit的产量。
在Frankfurt看来,Bullshit在当代大量繁殖还有更深的原因:多种形式的怀疑主义否认我们还能凭借任何可靠的途径通往一种客观现实,它们拒绝任何我们了解事情“实际上是什么”的可能性。这些“反现实主义”的教义摧毁了我们的信心,使我们不再相信摆脱利害关系,仔细辨别真伪的价值。针对这种信心的丧失,一种回应便是人们从追求“正确性”的理想退到另一种追求“真诚性”的理想。与其追求对共同世界的一种精确的再现,个人转向了一种对他自己的真诚再现。由于确信现实和事实本身没有真理可言,那么追求外部世界的真理便没有意义,于是人只有转向内部,追求他自己的真实。
但,这是荒唐的——Frankfurt在书的最后一段,以密集的哲学语言,猛烈批评这种倾向:
但是,想像着我们自己是确定的,因而可以获得正确或不正确的描述,而同时认为任何要确定外在事物属性的举动都是错误的——这是荒唐的。作为有意识的存在,我们只能在对其它事物的回应中存在。如果我们不知道其它事物,我们就根本不可能知道我们自己。而且,在理论中,在经验中,不可能支持这样一种超常的判断——对于一个人来说,关于他自己的真理,是他最容易知道的东西。那些关于我们自己的事实并不特别坚实,它们难以抵抗怀疑的侵蚀。我们的本性其实极其脆弱,比其它事物的本性更不稳定,更不内在——这点是臭名昭著的。正因如此,真诚性本身就是bullshit。
该书如此结束让我觉得意犹未尽。哲学家以犀利的笔法,“一针见shit”地分析了bullshit是什么,为什么有这么多,它们的功能是什么,让我对bullshit颇有心明眼亮的感觉。但该书没有进一步展开建设性的分析:我们每个人,如何才能有效地防止和抵制bullshit,不至于让我们短暂、珍贵的生命被轻易地bullshit掉(bullshitted,or bullshat?)?这问题连接着一个更根本的问题:我们拒绝bullshit的基础在哪里?是不是我们一定得首先坚信什么东西,然后才能在这个基础上,坚定、有效地反对bullshit?
在书的接近结尾部分,Frankfurt对bullshit的考察似乎已经开始引向另外一套问题,但没有展开,那就是真理问题——什么是真理?为什么要追求真理?为什么我们容忍、纵容和参与bullshit,而对真理无动于衷,是不对的?我们该如何追求真理?——也许只有清楚地解答这些问题,我们才能真正有效地抵制bullshit。Frankfurt在推出OnBullshit后,马上意识到探讨真理问题的必要性,于是紧接着在2006年推出另一本小书OnTruth。我期待着尽快读到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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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件:
“多少次,在某建筑学院的设计评图、学术讲座或讨论会中,一帮教授一开口,一泻千里,一串串话语显得抽象、神秘、高妙、精深,云山雾罩的,但仔细辨析下来,其实是一堆堆的bullshit?”
下面是某高士根据(英语国家)建筑学院教授评图时常用的bullshit套话总结出来的表格(分辨率更高的图在这里)。每个人按此模板,都可轻易产出一堆堆的建筑话语bullshit。本表格是英文版的,有没有哪位在中国的建筑学生能总结出一个中文版的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