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解“青梅竹马”并兼论李白的《长干行》 李白 青梅竹马

重解“青梅竹马”并兼论李白的《长干行》 李白 青梅竹马

诗歌意象背后的原始意象

——重解“青梅竹马”并兼论李白的《长干行》

许多诗人的创作是运用了以前的习俗和神话故事的,以前的习俗和神话故事是集体无意识的表现形式,可以称之为是一种原始意象。运用习俗和神话故事就是运用原始意象,这种方法可以称之为“神话术”。“神话术”中的习俗、神话或者叫原始意象是比一般意象符号具有更丰富意义的象征。由于它在文化传统中具有约定俗成、固定不移的原型性意义,因而对它的运用,就可以使诗人或作家表现更深邃的东西,甚至可以表达用一般方法难于表达或根本不可表达的东西。

诗人“神话术”的运用,使诗歌意象的意蕴具有了双重性:意象的表面意义和意象的原始意义。诗歌意象的双重性对诗歌欣赏和研究提出了必要的要求:在欣赏和研究诗歌时,不能满足和停留于对诗歌意象表面的解释,还要对诗歌意象背后的原始意象进行探究,即要对诗歌意象依据的习俗、神话的原始意象有所了解,这样才能全面深入和准确地理解、阐释作品。但问题是,古代诗人的作品留了下来,而他们所依据的习俗和神话的原始意象却被遗失和遗忘了,有的虽然还没有被遗失和遗忘,但在理解和阐释作品时又被遗漏了,这就使作品的解读出现了很大地问题:肤浅地而不能很深入地解释作品的意象,或错误地而不能很准确的解释作品的意象。很典型的例子是对“青梅竹马”成语的理解和对李白《长干行》的研究。

“青梅竹马”虽然已经成为脍炙人口的惯用语,人们经常用“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来形容异性童年时就感情笃诚深厚,甚至建立了恋爱关系,但是,“青梅竹马”究竟为何意,为什么用“青梅竹马”来比喻“两小无猜”,感情深厚?李白的《长干行》写一位苦苦的望夫女,为什么要写到“青梅竹马”(包括庄子的“抱柱信”)?这不仅不为许多人所知,还被许多研究者所肤浅地和错误地解释了。

“青梅竹马”《中华成语大词典》是这样解释的:“青梅:青色的梅子。竹马:指小孩将竹竿骑在裆下作马。唐·李白《长干行》:‘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后用以形容男女儿童天真无邪、亲昵的样子。参看‘两小无猜’。[例]回想小时候,我们俩~(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现在我怎么能把她忘掉呢?”[1]

“两小无猜”《中华成语大词典》又是这样解释的:“猜:猜忌。形容天真无邪的少年男女相处融洽,互相没有猜忌。唐·李白《长干行》诗:‘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清·蒲松龄《聊斋志异·江城》:翁有女,小字江城,与生共甲,时当八九岁,两小无猜,日共嬉戏。’参看‘青梅竹马’。[例]我和她小时在一块儿上学,一块游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感情很纯真。”[2]

《汉大成语大词典》在引述了李白的“郎骑竹马来”几句诗之后作了这样的解释:“后以‘青梅竹马’形容男女儿童之间两小无猜的情状”;“也借指自幼相好的青年男女”[3]

《成语大辞典》作了这样的释义“青梅:青的梅子;竹马:当马骑的竹竿。形容小儿女天真无邪,一起游戏。亦指儿时就相识的伴侣”;“‘青梅竹马’和‘两小无猜’都形容一同长大,关系密切的男女。但‘两小无猜’是直陈性成语,直截浅显;而‘青梅竹马’是比喻性成语,生动有趣。”[4]

为什么以“青梅竹马”来形容“两小无嫌猜”和“自幼相好”,以及是什么样的游戏和怎样的比喻,无须讳言,这些权威大辞典的解释也是不明不白。

“青梅竹马”是来源于李白的《长干行》的,那我们来看研究者对李白《长干行》的解释吧,但这解释也语焉不详:“诗一开始四句,女子回忆童年时与丈夫一起长大,彼此‘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情景”;“这位长干女子,似乎从小就远离了封建礼教的监护,而处于一个比较开放的生活环境,那种青梅竹马式的童年生活对于心灵的健康发展是有利的”。[5]到底“青梅竹马”为何意,还是不清楚。

而一般的理解就更是望文生意了,把“青梅竹马”解释成“长干里那个雄赳赳‘骑’根竹竿的小家伙奔驰而来,用一枚酸酸的梅子逗弄着‘折花’的小女孩”。

“青梅竹马”肯定肯定包含着一个“典故”,一个仪式,一个原型,一个象征,一个原始意象。这个“典故”、仪式、原型、象征即原始意象被我们遗忘了,只有寻找到这个原始意象,才能彻底破解“青梅竹马”的谜底并深入理解李白《长干行》的意义。原型批评家深刻地指出:“超过了某种作品乃至许多作品的思想,必须在原型象征物中去寻觅”,原型象征物就是原始意象,因而破译文学作品的密码,就必须寻找原型象征物即原始意象。

“青梅竹马”是一个有着丰富含义的象征,但这个象征的原始意象和原始意义被我们遗忘了。要彻底弄清楚“青梅竹马”的含义,我们必须追溯它的原始意象。既然“青梅竹马”是源自李白的《长干行》的,那我们还是先回到《长干行》吧。《长干行》的开头是这样写的:“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应该就来自这首诗的,这首诗可以看作是“青梅竹马”的源头,但李白的“青梅竹马”意象是对儿童游戏形式的概括,而并非就是习俗、仪式的原型。李白的“青梅竹马”是对儿童游戏的写照,因而,只有弄清楚了“青梅竹马”的儿童游戏才能彻底破解这句惯用语和这首诗的意义。

从李白的诗中我们得知,那个以望夫女子口吻叙述的故事,即“我”――那个女子,头发刚刚覆盖前额的时候,就是很小的孩提时代[八、九岁的样子],她和邻居的男孩就作过这样的游戏:在自家的门前,折下花儿来,和现在的丈夫——当初那个男孩模拟地表演过这样的游戏:“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那个男孩骑着“竹马”来到她家,并绕床“弄青梅”。我们以前的解释和研究只是说了他们由于做过了这样的游戏因而感情绵长深厚,但并没有指出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游戏,因而也就不能使人们理解到他们何以感情绵长深厚。《长干行》中的那个女子在极其苦闷极其焦虑极其悲伤的等待和渴望中回想起童年时代的“青梅竹马”游戏,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游戏呢?

儿童游戏,一般来说是对成人生活形式的模仿。是什么原因要使儿童模仿成人生活的形式呢?是儿童的愿望。弗洛伊德说:“他(儿童)创造了一个自己的世界,或者更确切地说,他按照使他中意的新方式,重新安排他的天地里的一切。”;“他喜欢从现实世界中摸的着、看得见的东西那里,借用一些他所想象的物体或情景”。[6]也就是说,儿童是选择那些能够表现他们愿望的形式进行模仿的,或者也可以反过来说,儿童的游戏即儿童模仿的形式正是他们愿望的表现或象征。从这个道理上看,那个盼夫归来的女子自述他和丈夫从小“青梅竹马”的游戏肯定不是他们自己的发明,而是对成人生活形式的模仿,他们用那种形式表达了他们的愿望。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形式呢?

“郎骑竹马来”有两点需要注意:一是“郎”的理解,二是“骑竹马”的理解。这里的“郎”显然不是对现在的丈夫的指代,而是对当时那个男孩模仿角色的称呼。从整首中我们可以看出,指代丈夫的是用“君”而不是用“郎”,如“十四为君妇”,“十六君远行”。如果我们再从“郎”这个模仿的角色“骑竹马来”来判断,这个“郎”的角色就是“新郎”的郎。唐代有描写“骑竹马”的诗如“稚子比来骑竹马,犹疑自在屋东西”(顾况:《悼稚》)、“笑看儿童骑竹马,醉携宾客上仙舟”(白居易:《赠楚州郭使君》),可以看出“骑竹马”是唐代儿童常有的游戏。但“稚子”和“儿童”的“骑竹马”是一般的模仿游戏,而“郎”“骑竹马”则肯定是对新郎装扮角色的描摹了。那个小男孩跨下骑着竹竿是对骑着高头大马的模仿,因而他所表现的是一个新郎官骑着高头大马来迎娶新娘。这样看来,“郎骑竹马来”的游戏就是对成人结婚仪式的模仿。

不好理解的是“绕床弄青梅”,但它肯定也是结婚仪式整体结构中的重要组成部分。这个游戏由两部分组成,“绕床弄青梅”是承续“郎骑竹马来”的另一部分,因而,“绕床弄青梅”的肯定是那个装扮新郎的男孩。这里又涉及了对床和青梅及当初那个女孩和男孩怎样一起做游戏理解的问题。

先说“绕床弄青梅”的“床”。从“折花门前剧”来看,做游戏是在门前,因而这个“床”就不是屋里睡觉的床,而是另有所指,也可能是指其他东西代表床,因为儿童游戏常常是用符号来代替实物的。但我们从唐代其他诗歌当中也确实可以看到并非睡觉的床的描写,如白居易的{床},李白的床,就是指“胡床”,一种今天就做“马扎”的坐具。“绕床弄青梅”的游戏床是把马扎这种“胡床”当作睡觉用的床的。“绕床弄青梅”,应该是绕着这个“胡床”即马扎来进行的。

“绕床弄青梅”是这样一种游戏方式呢?诗中并没有青梅的直接描写,因而可以理解成“折花门前剧”的“花”放在马扎上代表青梅。但这样解释有个问题,就是在我们解释或构拟的模仿结婚仪式中,只描述了那个妆扮新郎的男孩的行为,而看不到女孩的行为。既然是女孩和男孩共同做的结婚游戏,就必然应该有女孩的参与,那么,女孩在哪里呢?男孩妆扮新郎骑着大马来了,女孩就应该是妆扮新娘的;“绕床弄青梅”的梅在那里呢?因为前面有“折花门前剧”,这个“花”是游戏重要的道具,是应该被派上用场的。女孩是和那在门前折下来的花一样被当作“青梅”即被当作新娘坐在马扎上被男孩妆扮的新郎所“弄”的。“弄青梅”是隐喻,但不是简单的隐喻,而是隐喻中有隐喻,或者说是暗含着一种隐喻结构。男孩是隐喻新郎的,“青梅”是隐喻新年的,而“弄”则是隐喻性爱游戏的。这种游戏方式显然是对成人结婚仪式重要内容的模仿。在那种被模仿的成人结婚仪式中,“青梅”是代表新娘的,而“弄”青梅显然就是一种性爱行为的象征符号的表现。所谓象征符号的表现就是以象征符号对方式对实际行为的一种隐喻。依据《简明牛津辞典》,象征符号“是指某物,它通过与另一些事物有类似的品质或在事实上或思维上有联系,被人们普遍认作另一些事物理所当然的典型或代表物体,或使人们联想起另一物体”。[7]以“象征符号”的方法看“弄青梅”,“弄青梅”是对结婚习俗或实际生活中性爱的隐喻性表现。但也有另一种可能,那对模仿迎娶仪式的小儿童又做了性爱模仿的游戏,而这模仿游戏被李白根据民俗的理解写成了“弄青梅”。

精神分析研究表明,成人的性生活是儿童性基因的成熟发展,因而,儿童是有性欲的。儿童的性欲是由某些游戏象征性表现出来的。精神分析专家指出:“有时候,儿童的游戏还与成人性生活之间的联系很清楚,例如医生游戏和玩布娃娃。不过,要是告诉人们说,已有足够证据表明儿童兴趣中,可以追踪到许多性的因素,我想大多数人会大吃一惊的。儿童心理中象征的成分甚至比成年人还大;对儿童心理进行的精神分析表明,无论是他们自发创造的游戏,还是继承的传统游戏,常常是我曾提到过的婴儿期性欲的象征实践”。[8]以研究“性心理学”而著称于世的蔼理士曾指出:“男女从童年时起,便有其个人的性生活”。[9]蔼理士援引马林诺夫斯基研究大洋洲以北新几内亚岛上的一个少数民族的儿童性生活,可以作为精神分析理论的佐证:“寻常在村子中心的空场上,男女孩子环立合玩的游戏往往有浓厚的性的色彩”。[10]从精神分析的角度看,“青梅竹马”无疑是望夫女童年时期性生活的象征性表现。象征是潜意识愿望表现的重要方法,象征表现在梦中,也表现在神话和其他文学创造中,儿童的游戏是儿童潜意识愿望的象征形式。弗洛伊德认为,作家的创作只不过是儿童游戏的继续的替代形式。

在我们重新构拟的“青梅竹马”游戏中,我们会看到,那一对小儿童所做的游戏是对成人结婚仪式的模仿,因而“青梅竹马”是对一种原型形式的模仿。这种原型形式是唐代结婚仪式的一种习俗,是成年人结婚必经的文化仪式。这种结婚仪式是一种巫术仪式,通过这种性结合的仪式可以保证夫妻真正的结合在一起,永不分离。我们可以通过史料的记载看到这种结婚仪式的原型形式。在唐代的结婚仪式中,有新郎骑着高头大马迎娶新娘的习俗。《礼记·昏仪》记载,唐代婚礼礼俗中的“亲迎之礼”有在新娘上车之后,婿骑马“环(妇)车三匝新郎骑马迎娶新娘的“迎亲之礼”。在一些少数民族还比较完好地保留着。从唐代这个骑马“迎亲之礼”来看,“郎骑竹马来”肯定是模仿新郎迎娶新娘无疑。

从语序来看,“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似乎是模仿“迎亲之礼”的整体,即“骑马环(妇车)三匝”,即新郎骑着马绕新娘车三圈。但在唐代“迎亲之礼”的“环三匝”中我们看不到“弄青梅”的记载,它和“弄青梅”没有关系。如果从李白以望夫女为叙述角度的整体看,“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就可以看作是两种游戏模仿行为,即“折花门前剧”所作的是两种游戏,“郎骑竹马来”是一种迎娶的游戏模仿,而“绕床弄青梅”则是对另外仪式的游戏模仿。

“绕床弄青梅”很可能是李白对儿童隐喻性游戏模仿的表现。儿童游戏常常是隐喻性的,即以一种东西(行为)象征着另一种东西(行为)。但这种隐喻也是有根据的,即根据他们对成人民俗事相的理解。“绕床弄青梅”是那对小儿童对成人的性爱仪式的模仿。梅是女性的隐喻,“弄梅”便是一种性结合的象征性表现符号。以梅来表达爱情和性爱有悠久的传统。

《诗经·召南·摽有梅》为我们的思考提供了非常有价值的描写:

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土,迫其吉矣。
  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土,迫其今兮。
  摽有梅,顷筐暨之[给予]。求我庶土,造其谓之。

这首诗写了一个大胆的女子求爱的故事。姑娘手挎着一筐梅子,大胆地向小伙子们抛去,公开表示她的求爱。“古俗:在某种特定的男女青年集会的场所,女子把成熟的果子,向她所属意的男子抛去,这就表示求爱;男方如果同意,便报以某种礼物,表示”永以为好“,双方即可结为夫妇。如《卫风·木瓜》,女子把木瓜、木桃、木李投给男子,男子回报女子以琼句、琼瑶、琼玖,遂订终身之盟”[11]。在这个抛梅子的风俗活动中,包括姑娘自己的人们是把梅子作为女性的象征来看待的。不仅如此,人们还进一步把梅子、石榴、木瓜、桃子等圆形果实当作女性的性器官的象征。当我们有了这样的理解之后,我们就会解释女子把梅子抛出去和“绕床弄青梅”行为的隐喻意义了。姑娘抛出梅子是姑娘性爱的表示,而“弄青梅”则是男子性爱的隐喻性表达。因为梅子是女子性器官的符号,男子“弄青梅”就是对女子占有和与女子结合的隐喻了。“弄”显然是包含摆弄、占有和对成人性结合象征性模仿的形式。尽管我们还找不到结婚仪式中“弄青梅”的史料,但我们还是可以根据它的隐喻构拟出它的本相的。以圆形、空洞或打开的物体隐喻女性器官,是世界性的普遍风俗。“这样的符号遍布于所有宗教中,即使高级宗教也是一样。这种状况本身就足以使我们认识到,它是一个十分严肃而庄重的主题”。[12]以对代表女性器官符号的占有而表现对女性的占有,也是世界性的普遍隐喻方式。“脱掉新娘的鞋子,就像扯下新娘的的花冠或者撕开新娘的腰带一样,具有将她占有采摘了的意思”。[13]依照这种民俗文化语境来看“绕床弄青梅”,就可以恢复他的本来形式和它的象征意义:

通过上面的分析,我们构拟出两种失传了的风俗,而这个风俗正是李白写“青梅竹马”依据的原型。这两个原型的基本形式是:在结婚仪式上,新郎官骑着高头大马去迎娶新娘;新郎在新娘坐的床上以“弄青梅”即对青梅占有的形式隐喻性地表现了对新娘的占有和与新娘的结合。

“青梅竹马,绕床弄青梅”就是对这个结婚仪式和性爱风俗原型模仿的诗性概括。但结婚仪式和性爱风俗也是有原型的,那就是对神的神圣结合“圣婚仪式”的模仿。因为人们认为,只有模仿了神“圣婚仪式”,人的结合才能成功。成人的结婚仪式是对神的“圣婚仪式”的模仿,而“青梅竹马”对成人结婚仪式的模仿,因而说到底这种对模仿的模仿还是对神的“圣婚仪式”的模仿。但从原型批评方法来看,这种模仿不是有意识而是无意识的行为。模仿是被幻想所支配的,而幻想是被愿望所驱使的,因而可以说,“青梅竹马”的游戏是那对小儿童自发的模仿,它来源于她们的原型性心理。原型批评方法认为“现代心理学把无意识幻想活动看作是无意识活动的自画像,或者看作是无意识心理的自述”;这种幻想分为个人性质和集体性质,“非个人性的幻想,它无法归结到个人过去的经验上去,。因此,也就不能作为个人的事物来解释。这些幻想意象无疑可以在神话类型中找到最相近的类似物。所以,我们必须这样认为”它们与人类的普遍心理的某些集体(非个人)结构因素相对应,并且就像人体形态因素那样,它们是遗传的”。[14]这样看来,“青梅竹马”是儿童无意识活动的“自画像”,是他们为自己的愿望找到的“类似物”。

那对小儿童之所以模仿结婚仪式,是他们发自于无意识的原型性心理,原型性心理使他们要以一种“青梅竹马”的形式表达他们的愿望。他们的“早恋”就是这样形成的。“青梅竹马”的游戏充分地说明,他们儿时就发自内心地相互爱恋,因而形成了深厚的感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正是对他们感情深厚笃诚的表现。“嫌猜”是指对爱情不忠嫌疑的猜测;“无嫌猜”就是没有对爱情不忠的嫌猜;“两小无嫌猜”是指从小就不怀疑对方的感情。李白写那个望夫女人对“青梅竹马”的回顾是为下文做铺垫,为后面的离别而不能相见埋下了伏笔,从小就产生了深厚的爱情,现在爱人远行而不归,她的思念该有多么的痛苦。

“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尽管这位望夫的女子和他的丈夫从小就玩过结婚的仪式,尽管她和丈夫有过近五年的自由恋爱的经历(从八、九岁到十四岁),尽管她们“同居长干里”几乎日日相见,但是,当她与他结婚时,还是“羞颜未尝开”,还是“低头向暗壁”,还是“千唤不一回”。这又是为什么呢?这是因为这位年轻的女子刚刚结婚时的难为情。虽然她们有过“青梅竹马”的游戏,虽然他们达到了“两小无猜”的程度,但到真正的结婚时,还是满面羞容,这既说明了这个少女的天真、纯朴,又说明了这个少女还有一些封建思想意识。但同时也说明了,这个少女是生活在封建文化环境中的,生活在封建文化环境中还能够自由恋爱,表现了少女对爱情追求的热烈和大胆。

“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经过一年来的时间和丈夫的感情才渐渐发展到自然从容的阶段,并且甘愿同丈夫同甘共苦、生死与共、化做灰尘也要在一起。“抱柱信”与“望夫台”是典故的运用。《庄子·盗跖》的故事,那故事是:“尾生与女子期(相约)于梁(桥)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望夫台”还有“望夫石”和“望夫山”等,是说妻子盼望丈夫归来把自己站成了一块石头的故事。但“长存抱柱信”是指谁而言的呢?过去解释为两种:一是指女子自己“长存抱柱信”,二是指女子和丈夫共同“长存抱柱信”。我以为都是不确的。这是一个相对的句子,前面“长存抱柱信”是望夫女子指丈夫的,是对丈夫的“长存抱柱信”,是以为丈夫能像尾生那样信守自己爱的诺言,后面“岂上望夫台”,是指望夫女子自己的:丈夫“长存抱柱信”,自己是不会“上望夫台”的。

“抱柱信”和“望夫台”是两个符号化象征,前者是表现男人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践行自己的承诺的;后者是女子在男人离开不归以自己生命为代价的苦苦等待。其实这两个符号都是男权统治下女性思想感情的无意识表现。“抱柱信”是女性对男性言而无信、背信弃义的以正面化典型的批判,是由女性被遗弃的命运而生成和运用的象征符号,隐秘地表现了女性与男性的关系中女性的被遗弃地位;“望夫台”则是无数女人被抛弃(有意的和无意的)命运的直接化象征了。“抱柱信”以对信守诺言的男性表现了女性的渴望;“望夫台”以女性象的苦苦的盼望和苦苦盼望的没有结果表现了女性的命运。“长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既说明了这个望夫的女性当初对丈夫的死心塌地的信任,但同时也说明了这个望夫的女性对“望夫台”的恐惧:因为她知道妇女有“上望夫台”的命运。在述说自己命运时,这个女性运用了“抱柱信”和“望夫台”两个象征符号,就隐隐约约地透露出内心中的担忧和忧愁。

“十六君远行,瞿塘滟堆。五月不可触,猿声天上哀。”这里的十六是指望夫女子十六的时候,那正是五月,丈夫出门远行了;“瞿塘滟预?堆”和“猿声天上哀”,既是丈夫出门远行时凶险的自然情景,更是望夫女子当时内心情感危机的象征。因为,那个女子是深深地知道“望夫台”的存在的。丈夫的出门远行就可能意味自己要上望夫台了,她的思想感情是危机和悲哀的,因而,她真真切切地看到了“瞿塘滟预堆”,真真切切地听到了“猿声天上哀”。那瞿塘汹涌的波涛是从她心里流出来的,那悲哀的猿声的哀叫是从她心底里发出的。
“门前旧行迹,一一生绿苔。苔深不能扫,落叶秋风早。八月蝴蝶黄,双飞西园草。感此伤妾心,坐愁红颜老。”这是望夫女子丈夫不归悲哀心情的象征化写照。“门前旧行迹,一一生绿苔。苔深不能扫,落叶秋风早。”“门前”使我们想到了“门前折花剧”,这是这位女子想到了她和丈夫当初的“青梅竹马”么?想到了她出嫁过来的情景么?想到了她“始展眉”的生活足迹么?想到了她一一惜别时的脚印了么?但是这些“旧行迹”都“一一生绿苔”了,都成为过去了遥远的历史了。“生绿苔”与其说是在“门前旧行迹”,不如说是在望夫女子的内心深处。“苔深不能扫,落叶秋风早”,恰是望夫女子内心悲哀的真实写照。“八月蝴蝶黄,双飞西园草。感此伤妾心,坐愁红颜老。”“感此伤妾心”的“感此”,既是指“八月蝴蝶黄,双飞西园草”——自己的性单影只,又是指前面“门前旧行迹”的。“感此伤妾心”,坐愁红颜老”,是预感到了自己“望夫‘的悲剧命运,才“坐愁红颜老”的。如果丈夫远出归来是指日可待或有希望的,望夫的女子是不必“坐愁红颜老”的,相反会怀着热烈的心情期盼着。

但又为什么“早晚下三巴,预将书报家。相迎不道远,直至长风沙”呢?这是望夫女子绝望中的希望。人们都会知道“望夫石”的传说吧:丈夫出海打鱼不归,妻子用久久的渴望和等待把自己塑成了一尊“望夫石”。望夫的妻子明明知道丈夫不能归了,还用自己苦苦的张望把自己塑成一尊“望夫石”,为的是什么呢?那是望夫女子忠贞情感的体现还是绝望中残存的一线希望?“早晚下三巴,预将书报家”,你不论什么时候回来,赶紧捎封书信回家;“相迎不道远,直至长风沙”,我对你的“相迎”,是不怕路途多么遥远的,哪怕相迎到更遥远的扬风沙的地方也没有关系,但是,丈夫,你能归来么?

这是一个女子的爱情悲剧。李白以望夫女子的口吻述说了她的爱情故事和爱情悲剧的结局。她们曾经有“青梅竹马”的儿童初恋,她们曾经有“始展眉”的青春炽热相爱,她们曾经海誓山盟永不分开,她们曾经难舍难分,她们曾经相约“抱柱信”,但是,丈夫还是一去不归了。李白在描写这位望夫女子述说自己的命运和苦苦望夫时,使她自己回顾了她与丈夫的“青梅竹马”故事,这就极为深刻地表现了她与她丈夫感情的纯真、笃诚、绵长、深厚,也极为深刻表现了她为什么要苦苦盼望等待丈夫的缘由;在那个望妇女那里,“青梅竹马”不仅是她们情感的深情的回忆,还是她对他们爱情“契约”的再次重温。这里面是不是也表现了对那个被等待的男人的无情无义甚至背信弃义的谴责呢?在女子的述说当中不断出现“无嫌猜”、“抱柱信”和“望夫台”的慨念,说明了望夫女子对远去丈夫的“嫌猜”。这有理由使我们想到,这首诗所表现的不是什么丈夫远出经商难归家乡妻子百般思念的,而是妻子被丈夫所抛弃的主题。(则与李白的《长干行》之二“相见常日希”的抱怨是迥然不同的)。那为什么望夫的女子还要永远地望夫呢?望夫成了望夫女子的“事业”,在她的精神世界中,她除了望夫,她还能做什么呢?她能有什么另外的选择呢?那望夫女子对他们“青梅竹马”游戏的回顾,对他们新婚燕尔情意绵绵的回顾,对他们“无嫌猜”和“抱柱信”盟誓的回顾,以及那望夫女日复一日的“望夫台”望眼欲穿的苦苦渴盼,难道不是对痴心女子悲剧命运的写照和对那个负心的男人的谴责吗?

“青梅竹马”的感情是多么笃诚和绵长,它不是父母的包办,媒妁之言的撮合,而是从小就开始了的自由恋爱,但是,那个男人还是把这种感情给抛弃了;“青梅竹马”的感情是多么的纯真和珍贵,它不是金银财宝的诱惑,而是两情相悦的梦牵魂绕;但是,那个男人还是把这种感情给抛弃了;“青梅竹马”是多么的自然和率真,它不是前生的因缘后天神的规定,而是发自各自心灵的吸引和共鸣,但是,那个男人还是把这种感情给抛弃了;男人啊,你就是那么的靠不住么?

《长干行》的总体结构就是由这样三部分组成的:望夫女与她丈夫当年“青梅竹马”的性爱游戏;结婚后(真正结合时)羞涩的“千唤不一回”与渐渐感到了幸福的“舒展眉”;最后的苦苦盼望实际是“望夫台”具体内容的写照。这三部分既构成了望夫女情感历程与人生历程的几个转折阶段,又构成了望夫女精神痛苦的前因和后果。“青梅竹马”和“望夫台”是一个相对的两极性结构,“望夫台”是对“青梅竹马”象征情感的“解构”。如前所述,“青梅竹马”是儿童对成人结婚仪式和性爱仪式的模仿,但它又不单单是对成人生活的模仿,更是儿童自身心理的需要,因而,那是一种心理原型的体现和象征。丈夫的不归,不仅是对望夫女爱情的毁灭,也是对望夫女心理原型的毁灭。李白以望妇女视角和口吻的叙述,在“望夫”时想到了她们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既符合望夫女痛苦的思想逻辑,又使这个望夫女的悲剧命运更为深刻凝重。

[1] 《中华成语大辞典》,吉林文史出版社,2004年,第580页

[2] 《中华成语大词典),吉林文史出版社,2004年,第448页

[3] 《汉大成语大辞典》,汉语大辞典出版社,1996年,第615页

[4] 《成语大辞典》,商务印书馆国际有限公司,2008年,第923页

[5] 《唐诗鉴赏词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85年,第239、240页

[6] 弗洛伊德:《诗人同白昼梦的关系》,《弗洛伊德论创造力与无意识》,中国展望出版社,1987年,第42页

[7] 转引自《象征之林》,维克多·特纳著,赵玉燕、欧阳敏、徐洪峰译,商务印书馆,2006年,第19页

[8] 欧内斯特·琼斯:《心理分析与民俗学》,阿兰·邓迪斯编,陈建宪、彭海斌译,上海文艺出版社,1990年,第142页

[9] 蔼理士:《性心理学》,潘光旦译注,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131页

[10] 蔼理士:《性心理学》,潘光旦译注,商务印书馆,1999年,第130页)查马林诺夫斯基?

[11] 《诗经鉴赏辞典》,金启华等主编,安徽文艺出版办社,1990年第45页

[12]欧内斯特·琼斯:《心理分析与民俗学》,阿兰·邓迪斯编:《世界民俗学》,陈建宪、彭海斌译,上海文艺出版社,1999年,第139页

[13]欧内斯特·琼斯:《心理分析与民俗学》,阿兰·邓迪斯编:《世界民俗学》,陈建宪、彭海斌译,上海文艺出版社,1999年,第138页

[14] 荣格:《儿童原型心理学》,阿兰·邓迪斯编,曹戈金等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第30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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