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字子美,与李白同为唐代诗坛上的两个巨人。唐代是中华农业文明发展的顶峰,而盛唐又是唐代的尖顶。安史之乱是唐代由盛转衰的分界线。因而也是中华农业文明由盛转衰的分界线。这条分界线。分界线把这两个巨人分隔在山顶的两侧:李白站在往上走的一侧,头是仰着的。看到的是无穷尽的蓝天,悠悠的白云和翱翔的雄鹰,因而心胸开阔,歌声豪放;杜甫站在往下走的一侧,头是低着的,看到的是小径的崎岖,深沟得阴暗,因而忧心忡忡,割声凄苦。李白是盛唐气象的标志,盛唐过去以后,他就凝固成一座无法攀登的危峰,使后人感到可望而不可及,;杜甫是由盛唐转入中唐的代表,他从忠君爱国的立场出发,痛斥祸乱,关心人民,因而随着封建秩序的日益强化,他成了后代诗人学习的楷模,成了我国古代影响最大的诗人。
由于影响大,保存下来的有关他的古迹也就特别多。他出生在河南巩县,在这里度过青少年时期,于是这里有,杜甫的故里纪念馆,三十五岁左右他到过长安谋求官职。曾「朝叩富儿门,幕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出潜杯心」(《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而一无所获非常卑微地呆了十几年,陕西长安县于是有纪念他的杜工祠,安史之乱中,他逃往四川避难,路过甘肃成县时,曾停留一段时间,于是这里也有一座纪念他的杜甫草堂,他在成都住了将进四年,这里纪念他的杜甫草堂是很具规模的,也是人所熟知的,五十七岁时他离开四川,经湖北转入湖南,两年后死在这里,于是湖南平江县这里有纪念他的杜甫墓。
杜甫在唐代诗名并不大,跟无法和李白相比。五代时韦编选的《才调集》,选唐诗一千首,里面连杜甫的名字都没有。可见在当时,杜甫还谈不上什么知名度。到封建秩序开始强化的宋代他才变的诗名赫赫,到明、清时期,他才被尊为是圣。
杜甫死后大约半个世纪,中唐诗人元稹在一篇文章中说,杜甫「尽得古今之体势,而蒹人人之所独专」,「诗人已来,未有如子美者。是时山东人李白,亦以奇文取称,时人谓之李杜。可是杜甫能写「大或千言,次有数百」的排律李白根本写不出来(《唐检校共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于是元稹认为,李白虽然也写诗,但本无法与杜甫相比元稹这篇文章,在唐代并没有起多少作用。同时代的韩愈就认为「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不知群儿愚,那用故谤伤!吡蜉撼大树,可笑有自量」,坚决反对抬高杜甫,贬低李白。其实,韩愈不明白,元稹这样惊世骇俗,真实的用意是要为他和白居易新题乐府诗扩大影响,要达到目的,自然最好是把他们敬佩的杜甫抬高;要把杜抬高;要把杜甫抬高,最有效的办法,又莫过于编造历史,说他生前就与李白平起平坐,而实际是李白根本无法和他相比。李白是太阳,知道他的人太多了。现在说杜甫远远地超过他,还不使人大吃一惊。这个石破天惊的论断,首先为历史学家所接受《旧瘦书》把元稹这些话全文写进《杜甫传》,《新唐书》也以此为基调。由二这一误导,加上从宋朝起杜甫的诗名又如日中天,后世就真以为他活着的进候就与李白并驾齐驱了。
杜甫虽然只能算中唐诗人,但一生五十九岁,将近四分之三的时间是在盛唐度过的。盛唐既是出狂人的时代,他又和李白、高适和岑参这样的狂人交往,也就不可能有染上几分狂气。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望岳》)
睁大眼睛看鸟往泰山上飞,看着看着,觉得山上的云在胸中回荡使人有一种飘然高举的感觉。于是决心要攀上山顶,去感受居高临下欣赏风景的快慰。看风一匹骏马,他立刻想到「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房兵曹胡马》),骑到马上去驰骋建立轰轰烈烈的功业。早年的这些诗句,展示出他不平风的气度,表明他内心充满着盛唐的浪漫精神。所以尽管他的总体诗风与盛唐大不相同,但与大历时期的诗人也并不同调,没有那种走投无路的失落感和叹老嗟卑的衰飒气象。正因为这样,所以他始终保持着正视现实的热情和突入时代的勇气。
杜甫始终自以为是儒家的信徒。「儒冠多误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乾坤一腐儒」(《江汉》),反复这样强调。儒家主张「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杜甫则更进一步,不光是不得志,甚至连吃饭都成问题了,还在大声呵斥「独使至尊忧社稷,诸君何以答升平!」(《诸将》),还在为皇帝担忧。儒生时代是充满使命感受和责任感的,时时都充满忧患意识,杜甫就是这样立身处世的,一辈子都被这种忧患意识驱赶得处于紧张状态。他年轻时「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自谓颇挺出,立登要路津,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这是典型的儒家理想。
在这一点上,他和李白大不相同。李白向往一鸣惊人,一飞冲天,从来不强调忠君,他渴望遇到明主,像刘备请诸葛亮那样赏识他,经他三言两语一点拨就天下太平,就尊他为卿相。而他又特别讲究功成身退,像战国时期的鲁仲连一样,为人排忧解难而不要报酬。杜甫固然也够不上政治家,但能做到「鞠躬尽瘁,死而后己」,忠心耿耿为朝廷效力。
安史之乱爆发时,杜甫已四十四岁。随后在逃难中,他被叛军捉住带到已经沦陷的长安,看着京城的残破,痛心疾首写下了他的名篇: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春望》)。
由于官小诗名也小,巡禄山的部下没有关押他,他就乘机逃出长安,到了风翔找到了自作主张登上皇位的唐肃宗。肃宗为了嘉奖他的忠心,封他为左拾遗。后世称他为杜拾遗,就是这么来的。他不懂官场的厉害,只知道知无不言,结果上任不久就贬了官。由于俸禄太少,又当战乱,他干脆弃官,从此走上了日甚一日的苦难。也许真的诗是穷而后工吧,时代用冷酷的目光选中了杜甫,让他受尽种种折磨,用枯瘦的手去蘸起人民像墨汁一样的浓黑的悲哀,来纪录盛唐这个伟大的时代如何走向没落。他的诗被称为诗史,备受后人赏爱,可是又有谁知道,那每一个字都是他眼中的泪,都是他绕道甘肃成县(成县草堂)进入四川,一路上他声酸词苦地唱着:
有客有客字子美,白头乱发垂过耳,岁拾橡栗随狙公,天寒日暮山谷里。中原无书归不得,手脚冻皴皮肉死。呜呼一歌兮歌已哀,悲风为我从天来!(《干元中寓居同谷县作七歌》)
他一路这样吟唱着,终于来到了成都。在朋友的资助下,他建成了这个草堂。「但有故人供禄米,余生此外更何求」(《江村》),他脸上终于闪起了一丝微笑。他被表荐为检校工部员外郎,因此后世也称他为杜工部。他心情轻快地唱着「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春夜喜雨》)。
可是好景不长,他的朋友死了,他又失去了依*。以后,他还在四川流落了几年,才终于由湖北转入湖南。路过岳阳楼时,写下了:
昔闻洞庭水,今上岳阳楼。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泪流。
「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整个江南地区被洞庭湖分割在东南两侧,无垠的天空也在湖面上漂浮着,这时杜甫已经五十七岁,离去世只有两年了。要不是有文献资料为证,谁敢相信如此气魄雄浑的诗句,竟是个多病的老人写下的。
公元八世纪七十年代的第一年,杜甫五十九岁时,终因贫病交加,死在湘江上的一条小船上。一个对中国诗歌有过重大影响的诗人,就这样凄凉地消失了。没有人为他送葬,没有人为他默哀,只有滔滔的江水永远鸣奏着他诗中诉不尽的悲愤。
第十集千秋诗圣(下)
在古代,忠君也就是爱国,而忠君爱国,就要关心人民疾苦。杜甫的忠君爱国是真心实意的。他「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葵藿倾太阳,物性固难夺「(《自京赴奉先咏怀五百家》)声时,再怎么穷途潦倒也要为百姓的疾苦呼吁,也要像葵花向日一样忠于唐王朝。他一生,踏踏实实就是这么实践的。
《兵车行》是给杜甫后期诗作定基调的作品。唐玄宗天宝年间,即八世纪四十年代至五十年代中期,维持着表面繁荣的唐王朝,已经危机四伏,统治者都视若无睹,还在对土蕃进行战争。这首诗就是写对西北边境用兵给老百姓带为的痛苦。
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爷娘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千云霄……
尘土飞扬,哭声震天,「爷娘妻子走相送「,壮丁被征发到西北边境去送死,这是多么惊心动魄的惨景!诗人还用镜头切换的手法,把「边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与「千村万落生荆杞,纵有健妇把锄犁,禾生陇亩无东西,从来都重男轻女,诗人却得出了完全相么的结论:
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生女犹得嫁比邻,生男埋没随百草!
儿子是养老送钟的依*,现在都战死了,自然还不如生女孩子好,嫁在近处总算还有个可指望的。对农民来说,还有什么比这更悲惨的。
在安史这乱和以后的几年混战中,杜甫描绘了一幅幅老百姓求生无望求死无门的悲惨图象,使后世能如见如闻地了解到,公元八世纪五下年代中期到门十年代末,老百姓是怎样在水深火热中翻滚,怎样命*得跟蚂蚁一样默无声息地载进死亡。像著名的《石壕吏》,写了诗人「暮投石壕村」,正碰上「有吏夜捉人」去充当伎子。结果「老翁逾墙走」,总算逃脱了,剩下老妇人硬着头皮出来应付。老妇人说,她三个儿子都当兵去了。
一男附书至,二男新战死。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室中更无人,惟有乳下孙,有孙母未去,出入无完裙。
三个在前线打仗的儿子战死了两个,家里只剩下老两口,一个没一条完整的裙子而不敢出来见人的儿媳和一个吃奶的孙子。一家人活到了这分儿上,已经是够悲惨的了,可是来捉人的公差还不依不饶,非要带人去交差不可。万般无奈,逼得老妇人只好跟着走,到前线去给军队做饭。于是这一家人经历一次生离死别。在被战争剿灭了温情的岁月里,一切无法躲避的灾祸,就都会气势汹汹地降临到弱者的头上。清代诗人袁枚痛苦地喊道:「莫唱当年《长恨歌》,人间亦自有银河,石壕村里夫妻别,泪比长生殿上多!「多少人在为唐玄宗和杨贵妃的生离死别洒下同情的泪水时,杜甫却看到了石壕村里这对老夫妻的生离死别。他们不善于吐露无法承受的悲哀,只会默默地哭泣。因为他们是弱者。
如今成都这里的杜甫草堂何等气派!可是一千二百多年前,杜甫住在这里时,只是一栋茅屋那才是真正的草堂。「八月秋高风怒的号,卷我屋上三重茅」,这是他五十岁那年,一场大风把他的茅室掀了顶。于是「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失眠中他却想到了: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土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一足!
诗人总是这样推己及人,使自己从来都被苦难压扁的目光撑出一片树荫,苦苦地去为别人遮雨;直到自己走投无路了,杜甫还在《又呈吴朗》中写到:
堂前扑枣任西邻,无食无儿一妇人,不为困穷宁有此,只缘恐惧转须亲。即防远客虽多事,便插疏篱却真。已诉征求贫到骨,下思戎马泪沾巾。
这个无食无儿的妇人,到杜甫门前来打枣充饥,只是一个秋天的事,诗人竟把她记住了。第二年,诗人把这所房子借给一个吴姓亲戚。还特意写这首诗叮嘱说:「不为困穷宁没办法,这妇人可至于稀罕这几个枣了子,正因为她心怀恐惧,因此来打枣时一定要尽可能对她和蔼一些。你插上篱笆防止她来打枣,这岂不是算得太精细了!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里,谁不是连骨头都被榨干了!还是多想想在苦难中挣扎的老百姓,待人多一分爱心吧!」这首诗几乎谈不上什么技巧,纯粹是一片真情。诗人用如此广大的心胸支关怀最底层的穷人时,他自己也正是一个无告的穷人。三年后就穷死在湘江上的一条船里。
宋代大诗人苏轼说,杜甫所以是诗人之首。杜甫的确有浓厚的忠群爱国思想,这是符合封建社会的发展趋势的,因而后人敢于去学他。另一方面,杜诗又特别经得起琢磨,也使后人乐于去学他。他的祖父杜审言,是初唐著名诗人,这使他对诗歌有一种特殊的兴趣,告诉儿子说「诗是吾家事」(《宗武生日》),简直把诗当成传家的祖业。写诗对杜甫来说,完全是一种生命的转移和储存方式,是使自己从苦难和卑微中跳出来的手段。他声言「语汇惊人死不休」(《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说明他写诗是反复扒敲,反复锤炼的,由于驾御语言的能力高超,再加上精雕细琢,特别耐人寻味。尤其是他的律诗,几乎每一个字都用的那么精业,叫人想不出还能用别的什么字来代替。比如:
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名岂文章著,官因老病休。飘飘何秘似,无地一沙鸥。
诗中的「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这「垂」字和「涌」字,就用得特别形象,特别有动势。「平野阔」,天就显得低,仿佛星星往下落了一段距离,反过来,由于有星星往下垂落的感觉,又会使人产生来野更加广阔的印象。散乱得月影忽悠忽悠,又像是在推着江水前进,使人感到江水好像流得更急速了。这两个字本来很普通,但用得恰到好处,这就使这两句诗一下变活了,有了更多的层次。杜甫这种驾御语言的本领,使后人佩服的五体投地。
杜甫的七律有一个显着的特点,就是境界雄阔,音调响亮。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登高》)
后人认为这是唐诗中最杰出的一首七律。「不尽长江滚滚来」,抽出来单也很有些李白「黄河之水天上来」的气势,但前面有「无边落木萧萧下」,有一种萧杀的气象,是长江之水流得很艰难,就与李诗的意趣大不相同了。这首诗就像流过平原的江河低沉而宽广,看似平缓却有一股不可抵挡的冲力。